- 康德三分法辯證法研究
- 黃永奎
- 6405字
- 2021-08-20 16:33:27
一、三分法辯證法基本內容的具體分析
康德對在他之前哲學發展史作過精心研究,十分諳熟古希臘哲學。他的辯證法就是受赫拉克利特辯證法的啟迪而建立的。他對柏拉圖哲學也素有研究。康德把柏拉圖指認為傳統形而上學唯理論派創始人。柏拉圖在自己著作中正式提出并且應用了“辯證法”這個概念。但康德對這個概念沒有一點好感,而是把它看作玩弄概念騙術的一種伎倆,一種引誘辯論對手陷入自我矛盾而歸于失敗境地的辯證技藝來加以應用。這即為亞里士多德指斥為詭辯論的二分法辯證法。康德則不僅把它指認為獨斷思維方式,而且反復指責它制造“辯證幻相”。它為腐朽了的近代舊傳統形而上學開辟理論航道、進行荒唐謬誤理論論證提供指示與理論支撐。這不僅造成哲學思維的混亂與沖突,而且使哲學思維陷入僣妄與幻覺。所以,康德為了表示與傳統形而上學的根本區別,對于他自己的辯證法、辯證思維方式寧愿不稱之為“辯證法”,而改稱為“三分法”。“三分法”即康德辯證法。在認識論方法論上又被 稱作“正題—反題—合題”三部曲。這種“三部曲”在《純粹理性批判》論述“二律背反”部分可以明顯地看到。
“三分法”這個概念的正式提出,應該是在1790年出版的《判斷力批判》討論到先天知性范疇時,明確地提到過“三分法”內容。1800年出版的《邏輯學講義》則再次論及“三分法”。
在上述著述中,康德是把“三分法”作為一種全新型的思想方法論來看待的。它完全取代了舊形而上學的獨斷思維方式。康德的整個哲學體系、各種重要的哲學理論以及各種重要的理論著作,都是依賴于這種思想方法論來構建的。有關這一點,我們在前面相關論述中已經多少討論過。實際上,在最初時期自然科學著作《一般自然史與天體理論》中,康德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把“三分法”用于研究天體與天體體系形成與運行的學說。他解釋說,在太陽系這個整體中,以太陽為一方,以各個行星以及衛星為另一方形成一對對立面;依靠著它們之間斥力與引力的相互作用,共同結合構成各個行星攜帶著它們各自的衛星圍繞太陽這個中心而旋轉的統一整體,這即是非常龐大的太陽系。這就是一種“三分法”結構。
康德這種發現顯然是受多種因素影響的結果。關于物質之間作用與反作用的觀點依據的是牛頓的物理力學。在這種發現中無疑存在著哥白尼“太陽中心論”的巨大影響,其中至為重要的因素是歷史時代的極大促進。這個時期,歷史發展已經到了近代中期,這是一個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因而,可以說,這種發現是時代的客觀要求。歷史時代本身要求拋棄舊形而上學那種完全靜態性獨斷思維方式,創造出適合時代潮流的全新型思維方式。
當康德發現了哲學危機,了解到獨斷思維方式是這種危機的主要根源之一時,他確定了要用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來替代它。他首先想到在當時自然科學的研究早已走上了一條科學而可靠的道路。近代自然科學之父培根曾經指出,原本發展緩慢的自然科學之所以能夠較快走上迅速發展的道路,乃是由于進行了思維方式的革命。培根認為,自然科學研究需要從單純重視實驗或觀察,或者從單純重視進行理論探索,轉變到實驗觀察與理論探索相結合的道路上。采用這種新的思維方式,既可以防止淺薄的唯經驗主義,又可以避免純粹空幻性理論探討的唯理性主義。培根的變革是適應當時歷史時代的要求的。當時英國社會在社會經濟關系方面已經廣泛發生巨大變革,跟著而來的自然是自然科學的快速發展。培根的倡導給了康德以極大的啟發,促使康德去思考哲學是否必需并且可以仿效自然科學的做法。康德轉向哲學內部,追蹤哲學所走過的道路。他發現赫拉克利特、普羅塔戈拉、德謨克利特他們所走過的道路同巴門尼德、芝諾、蘇格拉底、柏拉圖他們走的完全不同。它是“存在”與“不存在”“正題”與“反題”相結合的一條道路,在本質上與自然科學發展的道路完全相同。它清除思維方式的簡單性、片面性、表面性、靜態性、極端主觀獨斷性,崇尚事物的復雜性、全面性、本質性、動態性、客觀外在性。因而能夠適應時代迅速變化,屬于生動靈活、能夠切合于實際的思維方式。
康德還考察了不少有重大成就的自然科學家的所作所為。他覺察到,“當伽利略把由他自己選定重量的球從斜面上滾下來時……抑或在晚近的時候,當施塔爾通過其中抽出和放回某種東西而把金屬轉變為石灰、轉變為金屬時,在這些科學家面前就升起了一道光明。”由此,康德深切地體悟到:
“理性必須一手執著自己的原則(惟有按照這些原則,協同一致的現象才能被視為法則),另一手執著它按照這些原則設想出來的實驗,而走向自然依照理性自己放回自然中去的東西,到自然中去尋找(而不是替自然虛構出)它單由自己本來會一無所知、而是必須從自然中學到的東西。”1
這是雙手結合、兩條腿走路的一種方法論,一手執著實驗,一手執著理性原則;一方面走向自然,向自然學習,到自然中尋找與探求;另一方面又進行深沉的理性沉思,理性設想,在理性中去尋求經驗與自然沒有直接昭示人們的必然性法則。這樣,“在所有這些科學家面前就升起了一道光明”。
從內在結構上進行分析。這種思想方法論即為實驗觀察與完全不同的對立面理性原則相結合而產生偉大科學發現與發明的一種“三分法”結構:實驗觀察+理性原則=科學發現或發明。康德反復考量過,他自己在自然科學研究方面,也正是這樣做的,因而取得了可觀的實效。由此康德斷然確定,這種三分法屬于科學的思維方式,可以用以去替代舊傳統形而上學的獨斷思維方式。
康德首先在《純粹理性批判》中試圖從理論論述上對它做出表述。
“每一門類的范疇處處都是同一個數目,即三個,這同樣令人深思,因為通常憑借概念所作的一切先天劃分都必須是二分法的。此外還可注意,第三個范疇到處都是由該門類的第二個和第一個范疇的結合中產生出來的。”2
在《判斷力批判》中則作了略為詳細一點的表述:
“有人曾對我的純粹哲學的劃分總是得出三分的結果感到困惑。這是植根于事物的本性的,如果一個劃分要先天地進行,那么它要么是按照矛盾律(實為不矛盾律——引者注)而是分析的,而這時它總是二分的(任何一個存在要么是A要么是非A)。要么就是綜合的;而如果它在這種情況下要么從先天的概念(而不像在數學中那樣從與概念相應的先天直觀中)引出來,那么這一劃分就必須按照一般綜合統一所要求的,而必然是三分的。這就是:(1)條件,(2)一個有條件者,(3)從所有條件者和它的條件結合中產生的那個概念。”3
康德直接論述“三分法辯證法”的主要是這么二大段。這里沒有詳細的分析論釋,因而引起許多困惑。但是,它們卻十分扼要地提出了它的基本理論框架,它有客觀必然性以及它與“二分法”的根本區別。
1.上引二大段在文字表述上雖有明顯的不同,卻同樣表述了“三分法”的基本理論內容與基本理論結構。這即“第三個范疇到處都是由該門類的第二個和第一個范疇的結合中產生出來的。”所有這二段都主張把事物或范疇進行“三分”,分出三個不同的事物或三個不同的范疇。第一個范疇,即引文中所說的“條件”或“作為條件的規定”;第二個范疇,則被表述為“一個條件者”或“為條件限制的東西”;這兩個范疇在事物內在矛盾結構中構成兩個內在對立面。這兩個對立面屬于事物內在的兩個部分,它們并不是絕對對立、絕對分離的,而是相互聯系在一起,具有直接的同一性,因而它們相互結合,構成第三者或第三個范疇,即作為事物本身而存在的有機統一整體。這種關系即是對立面統一的辯證關系。我們稱之為“三分法辯證法”或“對立面統一辯證法。”
2.這種辯證法具有客觀普遍必然性。在上述二段中,對此作了簡要的分析論證。康德在闡明它的客觀普遍性時,使用了這樣的話語:“處處都是”“到處都是”“幾乎總是得出”“三分的結果”;在闡明它的客觀必然性時,則指明“這是植根于事物的本性的”。事物的本原存在本身就是這樣地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內在結構就是這樣地三分的。“三分”結構狀態是存在的本原、本性、本質與本因。只要事物的存在是“多”而不是“一”,是運動變化而不是靜止不動,事物的存在之間是相互聯系著而不是絕對孤立的,事物的存在必然彰顯出這樣的三分結構。康德這種認識是與他的“天體與天體體系形成與運行學說”所揭示的客觀事實相一致的,任何一種天體或天體體系的形成與運行都必然是這樣。整個宇宙的存在也都必然是這樣。這是最為普遍、最為廣泛、同時又是最為原初、最為基本的一種本原性存在。在康德看來,要加以否定,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這種狀態絕不是個別的經驗實例,必須從存在論上加以深究,更不要把它同實證科學混為一談。
康德還依據他的先天知性范疇表從先天原則上進行了論證。他明確地指出,“每一門類范疇處處都是同一個數目,即三個,這同樣令人深思。”如果要從先天概念中引出來,而不是像數學中那樣,從與概念相適應的先天直觀中引出,按照一般綜合統一所要求的,深入到概念的內在結構中,那么對概念的劃分就必然是三分法的。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通過對先天知性范疇的本性作了深入的分析,十分肯定地認為,“三分法”是具有客觀真實性的。“全體性(總體性)被看成不過是作為單一性的多數性,限制性無非是與否定性結合著的實在性,協同性則是一個實體與另一個實體的交互規定中的因果性,最后,必然性只不過是由可能性本身給予出來的實存性。然而不要以為,第三個范疇因此就只是純粹知性的一個派生的概念,而不是它的主干概念了。因為第一和第二個范疇為了產生出第三個概念而結合起來,這需要知性的一個特殊的行動,這種行動與在第一與第二個范疇那里實行的行動是不同的。”4
3.上述二大段彰顯出三分法與二分法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實質上都是完全不同的。二分法在方法論的內容上,在對一個概念進行二分之后,不是再把這二個概念綜合起來進行考察,而是只抓住其中的一個概念進行二分,拋棄另一個,因而,“處處都是同一個數目”,即二個;它所奉行的原則是“任何一個存在要么是A要么是非A”。這種絕對排斥的方法最終取得的結果就是,進行二分的每一做法都是堅執“一”。這個“一”是二分法的目的。它在實際上既不要“二”,更不要“三”;既排斥多,也拋棄全體;只要僵硬的絕對同一性。在實質上與巴門尼德的“一”是一致的。這個“一”是一個孤獨者,一個孤家寡人;它獨霸天下,掌控一切;它是獨一、獨大、“獨專”“獨斷”思維。
而“三分法”在對一個事物進行“二分”之后,它的思維工作并沒有結束,還要去把“三”找出來,這即對所劃分的“二”進行綜合;因而,它不是去進行絕對分裂、絕對分離的工作;也不是拋棄一個,懷抱另一個,恰恰相反,分析所得出的“二”個方面,它都需要;它要去進而研究相互對立的這兩個方面怎樣結合起來而構成“三”,即第三個范疇。“三分法”既探究“二”個對立面之間的分離與分立,對立與沖突,也探究這兩個對立方面又是怎樣相互聯系、相互同一的,還進一步更為關注這兩個相互對立、相互同一的方面怎樣結合起來,產生綜合統一體。它既要求分析,又要求綜合;所謂“分析”,首先是對一個統一體的綜合整體進行一分為二,分析這兩個對立面在本質方面是怎樣矛盾對立,相互排斥沖突的,而又怎樣相互聯系,相互同一的,因而是綜合中的“分析”;所謂“綜合”,是在對兩個對立面進行細致分析之后,把兩個方面綜合起來,進行整體性考察,考察這個統一體本身的獨特的本性、本質與本因,把握到整體與部分的關系、統一體主要方面、它的運動變化過程和規律,因而是分析中的“綜合”。它不僅考察事物本身的單一性、個別性、獨特性,事物之間的差異性、多樣性,也探討事物本身的內在同一性、事物之間的同一性、統一性;它追求的是事物的全面性、整體性、系統性。
4.從以上分析看來,康德的“三分法”似乎是概念辯證法,因為它僅僅是從研究先天知性范疇得出的思維方法。不,不是這樣的。因為單獨研究先天范疇的對立面統一,是不可能得出先天知性知識的,范疇需要與經驗雜多相結合,才能達到康德所謂的先天知性認識。它實際上是一種認識辯證法,也就是康德所說的辯證思維方式。在康德那里,認識辯證法即辯證思維方式同存在辯證法,也就是客觀外在存在辯證法是有嚴格區別的,切不可把它們混為一談。存在辯證法,也就是客觀外在的存在辯證法。它的存在是宇宙存在、世界存在獨立自在固有的,具有完全純粹的客觀外在性,與人的意識思維沒有直接的關聯,人們的主觀意志不可能對它做出任何的巨大干擾;它彰顯出存在的本原,顯示出宇宙世界是如何存在,一切存在物是怎樣構成的,包含怎樣的本性、怎樣運動變化、怎樣產生、發展與滅亡;它作為存在的本原最為廣泛、最為普遍地存在于一切存在物中、一切存在物的存在著中,作為最為一般普遍客觀規律支配和調節一切存在物的存在活動。而認識辯證法、辯證思維方式則是人作為主體去認識客觀外在事物時所采取和運用的一種思想方法論,它的本質性目的在于更為真實確切地、科學有效地認知與把握客觀事物,因而在本質上它具有主觀內在性。人在主觀意志的驅動下,在認知客觀外在事物時,他可以采用與客體相一致的辯證思維方式,也可以采用完全脫離客體的獨斷思維方式。人隨時可以改變思想認識方法的內容、對象、目的和過程。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認真地辨識一下。認識辯證法本身是有真假之分、三分法與二分法之別的。后者即為獨斷思維方式,它堅執主體的絕對愿望與絕對意志,拒絕承認外在事物的客觀存在,認為主觀意識是可以決定和支配一切的力量。前者則為辯證思維方式,它的主觀性并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實際上是一種主體能動性,不認為主觀意識與意志具有決定和支配一切客體的力量,而是具有深刻認識和把握客觀外在事物的功能與作用,能夠與客觀事物相適應,確切地揭示客觀事物的本真本相。由于一切客觀外在的存在本原是三分法結構的,所以作為主體的人的認識辯證法在內在本質結構上必須同外在存在辯證法保持一致,也必須是三分法辯證法的。有了這種一致性,主體的認識才能確切地把握到客觀事物的本質與規律,達到真理的認知程度,實現主觀與客觀、認識與客體相符合,進而才談得到實踐中的應用與驗證的問題。我們過去在這個方面缺乏認真的辨識,總以為某種思想方法論、某種邏輯規律與真正的辯證法在本質上就是一致的,還把它夸大化、神圣化,結果吃了大虧。就是真的有了三分法認識辯證法,它與三分法存在辯證法之間的關系也需要有一個細致分析。需要了解到,一個是主體確立的思想方法論,一個是客觀外在的存在辯證法,兩者之間關系也是對立面統一的,既有本質上相一致的方面,也有本質上差別性的一面。這種關系是不可抹殺的,更不可用完全主觀確定的東西來代替客觀外在存在著的存在本原。認清這種關系,不僅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可以使我們更為清晰地把捉辯證法的實質,澄明辯證法的概念,而且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實際價值,可以使我們減少或者避免實際應用中的麻煩與問題,推動實踐工作的健康發展。
為了避免辯證法被夸大化、神秘化,就是對于我們已經揭示與認識到了的存在辯證法,也需要不斷地加以考量與研究,探索與驗證,充實與改正。因為宇宙存在本身是這樣地永恒無限,不斷運動變化,隨時都有舊的事物的消失,新的事物、新的問題的產生,湧現出無數新的內容、新的形式。作為客觀外在存在的本原會越來越豐富,它的結構會越來越復雜,其內容與過程會越來越多樣化、異質化。而人本身作為極為有限的存在物,作為揭示客觀外在存在的主體,他的認識會受到這樣那樣的牽制與干擾,他的揭示與研究不可能一勞永逸,不可能一次性絕對成功,總會出現 這樣那樣的欠缺與不清晰、不徹底,我們切不可過分地盲目樂觀,不可絕對自信,以為我們所把握到了的是絕對的終極真理,就是絕對的神圣不可侵犯;需要了解到,絕對終極的東西只有在絕對終極的時期才可能出現與存在;而宇宙的存在與變化恰恰是無限的、永恒的,因而人的認識應該是一個無止境的過程。我們需要把我們所取得的認識放回到客觀事物中,不斷地加以對照,放到實踐活動中反復地長時期地加以驗證,使我們對存在辯證法的本質的把握更加真實確切,更為科學有致,更是清晰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