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劇的誕生
- (德)尼采
- 9字
- 2020-12-04 17:29:56
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
一 阿波羅與狄俄尼索斯的藝術精神
一旦我們能夠直接把握到,而不僅僅是由于探討才知道,藝術的不斷演進是由于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的二元性,當我們對此的了解如同知道種族的繁殖是基于兩性間不斷的矛盾和協調活動一樣時,我們便在美學上得到了很大的收獲。前面我所用的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兩個形容詞是從古代希臘人那里借來的,希臘人曾經通過可靠的具體表現,而非純粹概念來展開他們神秘的藝術理論。
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這兩個支配藝術之神,使我們在藝術的起源和目標方面,認識了阿波羅的造型藝術和狄俄尼索斯的音樂藝術之間的巨大差別。這兩種創造傾向彼此并肩發展,平常它們強烈對立,每一個傾向因它對另一個傾向的反抗而使另一個傾向更具有活潑的創造力,兩者保持長久競爭的不協調關系,一直到最后,因為希臘人意志活動的魔力,兩者才合在一起,產生了希臘悲劇,表現出上述兩個淵源的顯著特質。
如果要對這兩種傾向獲得更進一步的了解,首先讓我們把它們看作兩個獨立的藝術世界:夢幻世界和醉狂世界,夢幻與醉狂是兩種彼此對立的生理現象,很像阿波羅世界和狄俄尼索斯世界之間的關系。根據盧克萊修(1)的說法,奇妙的諸神是在夢幻中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心里。偉大的雕刻家菲狄亞斯(2),在夢幻中看到那些令人出神的超人類形象。同樣,如果有人曾經問過希臘詩人創作時的秘密,他們也會教他到夢幻中去尋求,而且會告訴他許多東西,正如漢斯薩克斯(3)在其《詩樂會會員》一詩中所告訴我們的一樣:
我的朋友,解釋和顯示夢幻,
那是詩人的工作。
請相信我,人的真正意念
在夢幻中變得完全;
我們曾經創作過的所有詩章
只是被解釋過的真正夢幻。
夢幻世界的美麗幻象不但是所有造型藝術的先決條件,還是許多詩章的先決條件。當我們產生夢幻世界的美麗幻象時,每個人都發現自己是一個成功的藝術家。這里,我們直接地把握形相,所有形相都直接地表現在我們面前,似乎沒有東西是無關緊要的或多余的。盡管我們感到這些夢幻事物具有高度的真實性,然而我們還是覺得它們都是幻象。至少,這曾是我的經驗,這種經驗時常出現,在詩人的許多詩章中獲得了證實。
我們知道,凡是具有哲學傾向的人,經常會感到我們日常的現實世界也是一種幻象,它掩蓋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實在世界。叔本華認為,在某些時候能夠把人類和事物都看作純粹幻影或夢象的能力,是真正具有哲學才能的象征。一個對藝術刺激敏感的人,對夢幻世界的態度就會很像哲學家對存在世界的態度:他仔細地觀察,并且從他的觀察中獲得樂趣,因為他借助這些形象來解釋生命,憑借這些過程來描述生命。
但這種似乎可靠的關聯,并非只靠那些令人快樂的形象來構成。整個偉大的生命喜劇,包括它暗淡的一面,它突然的阻礙,惡劣的偶然事故和熱烈的期望等,都在他眼前閃過。而這些情景并不完全像影子戲,因為他自己就是生活在這些情景之中,也切身遭遇這些情景。然而,這一定會留下一個轉瞬即逝的幻覺。我知道很多人會在噩夢中大叫“這是一個夢,我要繼續做下去”,借此來確定他們自己的存在。
我曾聽說,有人把同一個夢連續做了三四個夜晚。所有這些事實都證明我們最內在的存在,人類共同的基礎,是懷著極度的快樂和實在的必然去感受和體驗著夢幻的。這種對夢幻經驗的深刻的快樂感,希臘人把它表現在阿波羅形象中。阿波羅是所有造型藝術之神,也是預言之神。在語源上說,他是一個“光輝的神”,是光之神,他支配我們內在幻想世界的美麗幻象。
所有這些與我們不完全了解的完美的清醒世界對立,我們對睡夢中自然所具有的復原力量的深切認識,對預言能力和各種使生命存在有意義的藝術,表現出一種象征的類似。但是,阿波羅形象一定會具體表現那種為夢幻所不能越過的細微界限,使它變為病態的,使它勉強加在我們身上而作為粗糙的實在世界。這是一種小心謹慎的限制,一種擺脫過度欲望的自由,造型之神的平靜智慧。他的眼睛一定像太陽一樣,一定始終落到他的根源上面。即使當他憤怒和暴躁的時候,他還是把美麗幻象奉為神圣。
人們可以在一種奇怪的方式下,以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部中關于隱藏在摩耶(4)背后之人所說的話來說阿波羅:
正像在巨浪澎湃的海上,一個人坐在一條受著海浪襲擊的小船上而信賴這不堅固的小船一樣,個人借著個體化原理(5)的支持,并依賴它而靜靜地置身于這個世界的劇烈痛苦之中。
我們可以說,對這個原理不可動搖的信心,在阿波羅身上得到了最偉大的表現,而阿波羅本身則可以視為個體化原理的奇妙神圣的形象,他的模樣和姿態展示出“幻象”的充分快樂、智慧和美。
在某一特定情形下,叔本華描寫當一個人突然開始懷疑經驗的各種認知方式時,或者說因果律似乎不再發生作用時,那種攫取人心的巨大畏懼就會產生。如果當個體化原理互解時,甚至我們從自然的深處把人類內心所產生的強烈高尚情緒加在這種畏懼感之后,我們就可以了解狄俄尼索斯狂喜的本質,我們生理上的醉狂狀態,就是狄俄尼索斯狂喜現象最近似的例子。
狄俄尼索斯的激奮如果不是受原始民族在其贊美歌中所說的麻醉劑的影響而產生,就是通過欣喜地貫穿整個自然結構中春天活力的來臨而產生。經過這樣的激奮以后,個人就完全忘記了自己。也就是狄俄尼索斯力量,在中世紀的德國,憑借狄俄尼索斯力量,讓越來越多的人,載歌載舞地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我們在這些瘋狂的舞蹈者中,看到希臘時代慶祝酒神的歌舞隊的痕跡,而希臘酒神的歌舞隊則起源于小亞細亞,并且遠至巴比倫和古代塞西民族類似酒神祭祀的狂歡宴。
有些人缺乏經驗,對此全然無知,所以不理會這種現象,同時,由于他們強烈地感到他們自己的心智健全,因而他們或是嘲弄或是憐憫地認為這種現象只是“風土病”。其實這些愚昧的人哪里知道,當狄俄尼索斯狂歡者昂然地走過他們時,他們所謂的“健全心智”表現得是多么憔悴和可怕。
不但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漸漸被狄俄尼索斯祭祀的魔力再度建立起來,而且自然本身,在經過長久的分裂和壓制以后,現在又重新開始慶幸她和她的浪子(人)重溫舊夢。現在,大地自然地獻出她的贈禮,而高山和沙漠中的野獸平和地向我們走近了。
狄俄尼索斯的戰車裝飾著鮮艷的花朵和花環,虎豹在他的控制之下大步地走著。如果有人想把貝多芬的《歡樂頌》變為一幅畫,而當群眾虔誠地匍匐于塵埃之上時又不愿抑制想象,那么他可能對狄俄尼索斯祭禮有所了解。奴隸以自由人的姿態出現,所有為必然性或專制政治在人們之間建立的僵硬而對立的墻,現在都被粉碎了。此時響著那普通和諧的福音,每個人不僅僅要與同類相團結,簡直是與他們合為一體,好像摩耶的帳幕被撕開了,只剩下飄浮在這神秘的“太一”幻影之前的碎片。
現在,人類通過歌舞而把自己表現為一種更高境界中的成員,他們已經忘記了怎樣走路,怎樣說話,而當他們跳舞時,處于一種飛逝欲去的邊緣。他們認為每一個姿態都表現出魔力,通過他們而表現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就是這種力量使動物說話了,使大地流出牛乳和蜂蜜了。他們覺得自己像夢中所見的諸神一樣,以昂揚振奮和欣喜若狂的態度大步地行走著。他不再是藝術家,簡直變成一種藝術品了。整個宇宙的創造力,現在都表現在他的強烈情緒之中,而使那原始的“太一”獲得光輝的滿足。最好的陶土,最寶貴的大理石——人——現在被揉捏和削砍,隨著狄俄尼索斯世界藝術家之鑿子的敲擊,帶來了厄琉息斯(6)秘儀之解釋者的呼聲:“群眾,你們屈膝嗎?你們看到你們的創造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