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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他們兩個一聲不吭地騎著馬,向前慢跑了一段時間,苔絲緊緊地偎依著他,心仍舊由于勝利而劇烈跳動,不過在別的方面,她卻半信半疑。她觀察到,他們騎的馬不是他有時騎的那匹烈馬,因此,她并不感到驚恐,不過,盡管她緊緊抱著他,可她還是坐得不太安穩。她請求他把馬放慢一些,像走路一般,他欣然照辦了。

“親愛的苔絲,這一回干得真是利落,是吧?”他過了一會兒說道。

“是的!”苔絲答道,“我知道我是應該感激你的。”

“是嗎?”

苔絲沒有回答。

“苔絲,每當我親你的時候,你干嗎總是不高興啊?”

“我想——是因為我不愛你。”

“你敢肯定嗎?”

“有時候,我對你這個人還很惱火呢!”

“啊,我早就擔心你會惱火呢。”盡管如此,亞雷克對苔絲的坦白卻沒抱反感。他知道,不管說什么話,都比冷漠無言好得多。他問:“我惹你生氣的時候,你干嗎不告訴我呢?”

“干嗎不告訴你——這你還不清楚嘛。因為我在這兒是身不由己呀。”

“有時,我對你過分親近,這并沒有傷害你吧?”

“有幾次是傷害我了。”

“到底有幾次呢?”

“你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有好多次。”

“我每一次都惹你生氣?”

她沒再回答,馬又緩緩地向前走了相當一段路程,后來,整晚飄浮在低谷中的一片發亮的薄霧,變得遍地彌漫,把他們緊緊遮了起來。這層霧氣好像把月光懸置住了,使它比在清澈的空氣中更能滲透。不知是出于這個原因,還是由于心不在焉,或是由于昏昏欲睡,她沒有發現他們早已過了通往特蘭嶺的岔道口,而這位向導卻沒走上那條道路。

她困頓不堪,難以形容。在過去的一個禮拜里,她每天早晨都是正點起床,整天都是馬不停蹄地干活兒,今天晚上去切斯堡時,還多走了三英里路,又沒吃沒喝,等鄰居等了三個鐘頭,她急于動身,等得很不耐煩,顧不得吃喝了;在回來的路上,她又走了一英里多路,外加吵了一架,心里火了一陣子,所以,他們現在騎著馬慢步行進的時候,差不多半夜一點鐘了。但不管怎樣,她只有一次被真正的睡魔所征服。在那忘卻一切的時刻,她的頭垂了下來,輕輕地靠到了德伯維爾的身上。

德伯維爾勒住馬,把腳從馬鐙上抽了出來,在馬背上側過身子,摟著她的纖腰,把她扶住。

她立刻醒來,進行防御,并且爆發了她易于爆發的報復性的沖動,把他從她身邊推開。他本來就坐得很不穩當,經她這么一推,差點失去平衡,勉強沒有從馬背上滾到路上去。幸運的是,這匹馬雖然很強壯,但是最為文靜。

“你真是不識抬舉!”他說,“我并沒有心懷鬼胎,只是怕你摔下去。”

她將信將疑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覺得這也許是事實,因此態度緩和下來,低聲下氣地對他說:“請你原諒,先生。”

“我絕不原諒你,除非你表現出對我的信任。我的天哪!”他大聲叫嚷起來,“我算是什么人,被你這樣的黃毛丫頭輕侮一番?足足有三個月了,你玩弄我的感情,躲避我,冷冰冰地拒絕我,我再也受不住了!”

“我明兒就離開你,先生。”

“不,你明天不能離開我!我再問一遍,你是否表現出對我的信任,讓我把你摟住?來吧,現在只有我們兩個,沒有外人。我們彼此非常了解。你知道我愛你,認為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實際上也正是這樣。我能像情人一樣對待你嗎?”

她非常惱怒,急促地抽一口氣,以示反對,接著煩躁不安地扭動身體,凝望遠方:“你不知道——我想,我還能說什么行不行呢,既然我已經……”

他按自己的愿望,用手臂把她摟住,她也沒再表示反對,事情也就這么解決了。他們就這樣側身而行,緩緩前進,到后來,她發現他們已經行了相當長的時間,比平時從切斯堡回去的時間長得多,就算這么緩緩而行,時間也未免太長了,況且他們早就偏離了堅硬的大道,而是行在一條小路上。

“哎呀,我們到了哪里啦?”她大聲問道。

“正在穿越樹林。”

“樹林,什么樹林?我們肯定走錯路了吧?”

“這是狩獵林的一小部分——這個狩獵林是英國年代最久的一片樹林。今兒晚上夜色真美,我們干嗎不多騎一會兒呢?”

“你怎么這樣不老實呀!”苔絲半狡黠半驚愕地說道,并且把他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掰開,以便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也不顧自己有掉下去的危險,“我原認為我推你推錯了,覺得對不住你,可是,我剛剛對你表示信任,討你喜歡,你卻這樣不老實!快放我下去,讓我自己走回去!”

“親愛的,即便是晴天,你也走不回去呀。跟你說實話吧,我們離開特蘭嶺已經有好幾英里路了。現在,霧越來越大了,你就是走上幾個鐘頭,也出不了這片林子。”

“這個不用你來操心。”她耐心地請求說,“放我下馬吧,求求你了。我不在乎這是什么地方,只求你讓我下去,先生!”

“那么好吧,我會放你下去的,只是有一個條件。是我把你帶到了這塊遠離大路的地方,那么,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覺得我有責任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親愛的,你看這片大霧籠罩了一切,連我自己也拿不準我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所以,跟你說實話吧,你若是沒人幫助,要想走到特蘭嶺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如果你答應等在這匹馬身旁,讓我穿過林子走到有道路或有房子的地方,以便辨明我們的確切位置,那我就會心甘情愿地放你下馬。待我回來以后,我會詳詳細細地告訴你該怎么走,到時候你若堅持步行你就步行,你若愿意騎馬你就騎馬——什么都隨你的便。”

她接受了這一條件,從左邊下了馬,但是,在這之前,他已經偷偷地給了她倉促的一吻。他從另一面跳了下來。

“我想我得牽著馬?”苔絲問道。

“不,沒有必要。”亞雷克邊說邊拍了拍氣喘吁吁的馬,“它今兒晚上已經累得夠嗆了。”

他把馬牽到灌木叢中,拴在一棵樹上,又在很厚的一堆干樹葉中給苔絲弄了個鋪位,或者說筑了個窩。

“現在你坐在這兒,”他說,“樹葉還沒發潮。那匹馬嘛,你只需稍微留心一點就行了。”

他離開她,朝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說:“順便告訴你,苔絲,你父親今天弄到一匹新馬了。是別人送給他的。”

“別人?一定是你吧?”

德伯維爾點了點頭。

“啊,你真是太好了!”她大聲地說道,不過,偏偏在這個時候得向他道謝,所以她說話時帶著尷尬的痛苦意味。

“孩子們也得到了一些玩具。”

“我真沒料到——你也給他們送了東西!”她嘟囔著,顯得非常感動,“我真希望你什么也沒送,是的,真希望你什么也沒送!”

“為什么,親愛的?”

“這——會成為我的負擔的。”

“親愛的苔絲,難道你現在不覺得有點愛我嗎?”

“對你,我很感激,”她無可奈何地承認說,“但我覺得恐怕我并不……”這時她突然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于鐘愛于她,這使她非常難過,不由得慢慢地滾下一顆淚珠,接著又是一顆,就這么放聲哭了起來。

“別哭,親愛的,別哭!好好坐在這兒,等我回來。”她順從地坐到他堆的樹葉上,身子微微地打著戰。

“你冷嗎?”他問道。

“不太冷——有一點。”

他用手指碰了碰她,覺得她身上非常輕柔。他問:“你怎么只穿了這么一件單薄的裙子呀?”

“這是我夏天里最好的衣裳了。我出門的時候,天氣還很暖和,我不知道我要騎馬,也不知道會弄到這么深更半夜的。”

“9月里,一到晚上天氣就轉冷了。讓我想想看。”他從身上脫下一件單衣,輕輕地披到她的身上。“好啦——你很快就會暖和的。”他繼續說,“現在嘛,我的小美人,你在這里歇一會兒,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把披在她肩上的外衣扣了起來,自己走進一片霧氣之中,這時,這片霧氣仿佛給樹木蒙上了一層面紗。當他走向鄰近的山坡時,她能聽到樹枝被撥得沙沙直響,過了不久,他的腳步聲輕得還不如鳥雀的蹦跳,最后,聲音全然消失。月亮漸漸下沉,蒼白的光亮也越來越弱,苔絲坐在他離開她時的那堆樹葉上,陷入沉思,這會兒,天色暗得都看不見她了。

與此同時,亞雷克·德伯維爾登上了山坡,以便消除自己真正的疑慮,弄明白他們到底在狩獵林的哪個部位。實際上,他已經隨著性子胡亂地騎了一個多鐘頭,而且是見彎就拐,只想著延長與苔絲結伴而游的時間,只顧著凝望苔絲那月光下的身姿,壓根兒沒去理會路邊別的東西。他其實并不急于尋找任何能辨別方向的標志,只是希望那匹疲乏的馬能夠歇一會兒。他翻過一座山嶺,又越過一個低谷,迎面出現了一條大道的樹籬。他很快認出了這條道路,從而弄明白了他們的確切位置。于是德伯維爾轉身返回,可是這個時候,月亮已經完全下沉了,離天明已經不遠了,但是,由于濃霧彌漫,狩獵林好像被裹在厚重的黑暗之中。他不得不伸著雙手,摸索前進,以免碰到樹枝。起初他覺得,要想找到他離開的那個確切地點,簡直完全是非他力所能及的。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轉來轉去,最后終于聽到了馬在附近輕輕動彈的聲音,接著,他外套的袖子出乎意料地絆住了他的腳。

“苔絲!”德伯維爾喊道。

沒有回答。周圍一片黑暗,除了腳邊的一片朦朧的灰白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見。那片灰白就是他留在一堆枯葉上的身穿白色薄紗衣裙的苔絲的身影。其余的一切都黑得無法辨別。德伯維爾俯下身子,聽到了輕微均勻的呼吸聲。他跪了下來,身子俯得更低了。現在,她呼出的氣息吹到他的臉上,暖乎乎的。隨即,他的臉就貼到了她的臉上。她正在酣然沉睡,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周圍的一切都被黑暗和寂靜所籠罩。他們的上方聳立著狩獵林原生的紫杉和橡樹,棲在樹上的鳥正在安詳溫柔地做著最后一個睡夢,他們的身邊,一只只野兔偷偷地蹦來蹦去。然而,人們也許會問:哪兒有保護苔絲的天使?哪兒有苔絲虔誠信仰的神明?或許,正如好挖苦的提斯比人[1]所說的另一個神明一樣,他正在說話,或正在消遣,或正在旅行,或正在睡得無法喚醒?

這樣一個優美的女性,像游絲一樣敏感,像白雪一樣純潔,為什么偏要在她身上繪上粗野的圖案,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一樣?為什么常常是粗野的把精美的占為己有,邪惡的男人玷污純潔的女人,邪惡的女人玷污高尚的男人?幾千年來,善于思辨的哲學也無法向我們講清其中的道理。的確,也許可以承認,目前這場災禍暗中含有因果報應的可能性。無疑,苔絲·德伯維爾的一些披著鎧甲的祖先從戰場上歡鬧著回家時,一定更為殘忍地用同樣的手段糟蹋過當時那些農民的女兒。不過,將祖輩的罪孽報應到后輩的身上,這在神學領域是符合道德規范的,可是卻被普通的人情所擯斥,因此,報應的說法也是不足取的。

正如苔絲自家人在偏僻的山村里不厭其煩地以宿命論的觀點所說的那樣:“這是命中注定的。”這就是事情的令人痛心之處。我們女主人公從此以后的身份,和以前那個跨出母親的門檻、前往特蘭嶺養雞場尋求好運的姑娘相比,中間已經劃出了一道無法估量的社會鴻溝。

注釋:

[1] 提斯比人是指《圣經》中猶太先知以利亞。以下一段,語出《圣經·舊約·列王紀上》第18章第27節。

DIERBU SHISHENNV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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