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遣送離家
- 大衛·科波菲爾(全2冊)(世界文學名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3885字
- 2020-12-08 18:25:21
我們大約走了半英里路,我的小手帕全濕透了,趕車的突然停住了車。
我朝窗外張望,想弄清為什么停車。使我吃驚的是,我看到佩格蒂突然從一道樹籬中奔了出來,爬到車上。她用雙手抱住我,使勁把我摟向自己胸口,直壓得我鼻子都疼得厲害,不過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點,直到后來我才發現我的鼻子疼極了。佩格蒂一句話也沒有說。她松開一只胳臂,一直伸進衣服口袋,從里面掏出幾紙袋點心,塞進我的口袋,又掏出一個錢包,放到我手里,但是她沒說一句話。最后又伸出雙臂緊緊摟了我一下,便下了車,跑開了。我相信,一直相信,她的長外衣上一定一顆紐扣也不剩了。我從四處滾開的紐扣中拾起一顆,把它作為紀念品珍藏了很久。
趕車的一直望著我,仿佛是詢問我她是否還回來。我搖搖頭說,她不會回來了。“那就走吧,嗨!”趕車的對懶馬吆喝了一聲,馬就聽命走了起來。
這時,我已經哭得不能再哭了。我開始心里想,反正再哭也沒有用。特別是,不管是羅德里克·藍登,還是那位英國皇家海軍的艦長,我記得,他們遇到困難的情況時,從來都不曾哭過。趕車的見我有了這樣的決心,就提議把我的小手帕鋪在馬背上晾干。我謝過他,照著他的話做了。這樣一來,小手帕就顯得更小了。
我現在有空閑來看那只錢包了。那是個硬皮錢包,有一個摁扣,里面裝有三個光亮的先令,佩格蒂顯然用白粉把它們擦過了,為的是讓我見了更喜歡。但是那里面最珍貴的東西,是用一張紙包在一起的兩枚半克朗硬幣,紙上有我母親親筆寫的幾個字:“給衛兒,并附愛心。”我又被這感動得受不住了,要求趕車的幫我拿回我的小手帕。可是他說,他認為我最好還是別用它,我想我真的最好還是別用,于是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停下來不哭了。
我再也不哭了。不過,由于我先前太傷心了,還有余悲,有時禁不住還要劇烈抽泣一通。我們慢吞吞地走了不大一會兒工夫后,我問趕車的,他是否送我走完全程。
“全程到哪兒?”趕車的問道。
“到那兒啊!”我說。
“那兒是哪兒啊?”趕車的問。
“倫敦附近哪。”我說。
“嗨,這匹馬,”趕車的抖了抖韁繩,指著那匹馬說,“沒走上一半路,它就會變得比一攤豬肉還不會動了。”
“那么你只到亞茅斯?”我問道。
“差不多,”趕車的說,“到了亞茅斯,我把你送到公共馬車上,公共馬車再把你送到——不管什么地方。”
對這位趕車的來說,他說的話可算是夠多了(他的名字叫巴基斯)——如同我在前面一章里所說,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一點也不喜歡多說話——為了對他表示客氣,我給了他一塊點心。他接過去一口就吞下去了,完全像一頭象,他那張大臉也跟象臉一樣,吃餅時毫無表情。
“這是她做的?”巴基斯先生問道,他總是無精打采地踩在車踏板上,向前彎著腰,兩只胳膊分別放在兩只膝蓋上。
“你說的是佩格蒂嗎,先生?”
“哦!”巴基斯先生說,“是她。”
“是的。我們的點心都是她做的,我們的飯也是她燒的。”
“真的?”巴基斯先生說。
他努起嘴,仿佛要吹口哨的樣子,可是他沒有吹。他坐在那兒,一直凝視著馬耳朵,好像在那兒發現了什么新鮮東西,像這樣坐了不少時間,后來才說道:“沒有情人吧,我想?”
“你是說杏仁的嗎,巴基斯先生?”因為我以為他想吃點別的,于是點名要杏仁糖、杏仁餅什么的。
“是情人,”巴基斯先生說,“情人;還沒有人跟她相好吧?”
“跟佩格蒂?”
“嗯!”他說,“跟她。”
“哦,沒有。她從來不曾有過情人。”
“是嗎?”巴基斯先生說。
他又努起嘴來,做出要吹口哨的樣子,可是又沒有吹,而是坐在那兒凝視著馬耳朵。
“這么說,”巴基斯先生想了老半天后才說,“所有的蘋果餅,所有的飯菜,全是她做的?”
我回答說,事實是這樣。
“呃,我有事要對你說,”巴基斯先生說,“你興許要給她寫信吧?”
“我當然要給她寫信。”我回答說。
“嗯!”他慢慢地把眼睛轉向我,說,“呃!要是你給她寫信,大概你不會忘了說,巴基斯愿意;行嗎?”
“巴基斯愿意,”我天真地重復了一句,“就這么一句嗎?”
“是——的,”他琢磨著說,“是——的。巴基斯愿意。”
“不過,你明天又要去布蘭德斯通了,巴基斯先生,”我想到當時我已經離那兒很遠,就略微遲疑了一下,說,“你可以親口跟她講啊,那不更好嗎?”
可是,他搖了搖頭,反對我的這一建議,同時非常鄭重其事地說,“巴基斯愿意。就是這句話”,以此來重申他先前的要求。這樣一來,我也就立即答應代他轉達這一口信了。就在那天下午,當我在亞茅斯的旅店里等車時,我要了一張紙和一瓶墨水,給佩格蒂寫了一封短信,內容如下:“我親愛的佩格蒂:我已平安抵此。巴基斯愿意。問我媽好。你的寶貝啟。又,巴基斯先生說,他特別要你知道——巴基斯愿意。”
我已答應為巴基斯先生轉達這個信息,他就一言不發了。我呢,由于被近來發生的一切事弄得疲憊不堪,就躺在車里的一個口袋上睡著了。我睡得很熟,一直到我們到達亞茅斯才醒來。我們的車子徑直駛進一家旅店的院子,我發現這地方完全陌生,因而原本暗暗希望能跟佩格蒂先生家的一些人,甚至跟小艾米莉見面的念頭,現在只好放棄了。
公共馬車已經停在院子里,通體光可照人,但是馬還沒有套上,看情況,一點也不像要去倫敦的樣子。我正在考慮這事,這時巴基斯把我的箱子放在院子里標柱旁的人行道上(他把車趕進院子去掉頭),于是,我又想到我的箱子最后該怎么安頓呢;還有我本人,最后該怎么安頓呢。正在這時,有個女人從一個掛著一些家禽和豬肉的凸肚窗里探出頭來,問道:“那位就是從布蘭德斯通來的小少爺嗎?”
“是的,太太。”我回答說。
“你貴姓?”那個女人問道。
“科波菲爾,太太。”我說。
“那不成,”那女人回答說,“沒人為這個名字的客人預付過飯錢。”
“那么是謀得斯通吧,太太?”
“如果你是謀得斯通少爺,”女人說,“那你開始時干嗎說另一個姓啊?”
我對那女人解釋了其中的原因,她這才搖了搖鈴,大聲叫道:“威廉!領客人上咖啡室!”立即就有一個侍者,從院子對面的廚房里奔出來接待我。他發現要接待的只有我時,似乎顯得大為驚奇。
這是一個長形的大房間,里面掛著幾張大地圖。要是這些地圖真的是外國,而我一個人流落到它們中間,我不知道會不會更感到人地兩生。我手里拿著帽子,在最近門的一張椅子的角上坐下,自己覺得這樣有點失禮;當侍者為我鋪上一塊臺布,往上面放上一套調味瓶時,我想我一定羞得滿臉通紅了。
侍者給我送來一些排骨和蔬菜。他揭開蓋子時這般趾高氣揚的樣子,我真怕把他給得罪了。不過他后來的舉止使我大為放心,他為我在桌旁放了一張椅子,并且很客氣地說:“請,六英尺的高個兒[1],來吧!”
我謝了他,在餐桌旁就了座。可是,我發現自己用起刀叉來極不順手,一點也不靈活,免不了把肉汁也濺到了身上,這都是因為他一直站在我的對面,瞪眼看著我,弄得我每次遇上他的目光,臉就紅得要命。他看到我吃第二塊排骨時,就說道:“你還有半品脫麥酒呢,你現在要喝嗎?”
我謝過他,說“要喝”。于是他就拿起酒壺,把麥酒斟進一只大玻璃杯,然后迎著亮光舉起酒杯,使得它顯得很好看。
“哎呀,”他說,“好像很多呢,是不是?”
“的確很多。”我笑著回答說。我發現他這人很有趣,心里很高興。他眼睛直眨巴,臉上長滿粉刺,滿頭的頭發豎著,站在那兒,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迎著亮光舉著杯子,看上去態度十分友好。
“昨天我們這兒來了一位先生,”他說道,“他長得又胖又壯,名叫陶普叔爺——你也許認識他吧?”
“不認識,”我說,“我想我不——”
“他穿著馬褲,裹著綁腿,戴頂寬邊帽,披件灰外套,圍著一條有花點子的領巾。”侍者說。
“不認識,”我難為情地說,“我還無緣——”
“他來到這兒,”那侍者看著透過杯子的亮光說,“點了一杯這種麥酒——我勸他別點——可他偏要點——喝了下去,就倒地死了。這酒太陳了,他受不了。本來是不該倒給他喝的。這是真事。”
聽了這個悲慘的故事,我不禁大吃一驚,于是說,我想我最好還是喝點水吧。
“哦,你要知道,”那侍者依然看著透過杯子的亮光,閉起一只眼睛說,“我們這兒的人可不喜歡點了東西又剩下來。這會讓他們生氣的。不過,要是你同意,我倒可以代你喝掉。我已經喝慣了,喝慣就沒什么了。要是我仰起頭來,一口氣喝下去,我想我絕不會出事。你要我代喝嗎?”
我回答說,要是他認為他喝下去安全的話,那就勞他駕代我喝下去,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千萬別喝。當他果真仰起頭來一飲而盡時,我得承認,我很害怕,怕看到他會遭到陶普叔爺先生的悲慘命運,一頭倒在地毯上死去。可是,那酒于他絲毫無害。恰恰相反,我覺得他喝了之后更加精神了。
“我們吃的這是什么呀?”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一把叉子伸進我的盤子,“不是排骨吧?”
“是排骨。”我說。
“哎呀,我的天!”他大叫起來,“我還不知道是排骨哩。嘿,排骨正好是解那種酒毒的好東西!這不是很走運嗎?”
于是他一只手抓起一塊排骨,一只手抓起一個土豆,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我看著覺得非常有趣。接著他又抓了一塊排骨,一個土豆,隨后又是一塊排骨,一個土豆。吃完以后,他給我端來了一客布丁。他把布丁放在我面前,跟著似乎就沉思默想起來,有一會兒變得心不在焉。
“這餅怎么樣?”他如夢方醒似的問道。
“這是布丁。”我回答說。
“布丁!”他叫了起來,“哎呀,我的天,真是布丁!嘿!”他往前走近,看著布丁說,“你說的不會是蛋奶布丁吧?”
“是的,是蛋奶布丁。”
“嘿,是蛋奶布丁,”他拿起一把湯匙說,“是我最愛吃的布丁!瞧,運氣多好!來,小家伙,讓我們來比試一下,看誰吃得多。”
侍者當然比我吃得多。他不止一次要我加把勁贏他,可是他用的是湯匙,我用的是茶匙,他吃得快,我吃得慢,他胃口大,我胃口小,打從第一口起,我就遠遠落后,根本就沒有可能贏他。我想,我從沒見過,有人吃布丁吃得這么津津有味的。布丁全都吃完后,他還大笑起來,好像那吃布丁的樂趣,依然留在他心中一般。
我發現他這般友好、和氣,于是便向他要筆、墨水和紙張,給佩格蒂寫信。他不但立刻就拿來,在我寫信的時候,還承他的好意看著我寫。等我寫完,他問我要去哪兒上學。
我說:“倫敦附近。”我只知道這一點。
“哦,我的天!”他露出一臉喪氣的樣子說,“我真為你擔心。”
“為什么?”我問道。
“唉,天哪!”他搖著頭說,“那是所弄斷一個孩子肋骨的學校——弄斷兩根肋骨——他還是個孩子,我得說他還——我問你——你多大啦?大約幾歲?”
我告訴他,我八歲多,還不到九歲。
“他就是你這個年紀,”他說,“他們弄斷他第一根肋骨時,他才八歲零六個月;八歲零八個月時,他們又弄斷了他第二根肋骨,就這樣毀了他。”
這真是一個巧合,聽了使我感到很不安,對自己、對侍者都無法掩飾這一點。于是我就問他是怎么弄斷的。他的回答并沒有讓我寬心,因為他的答話只有兩個讓人膽戰心驚的字:“打的。”
院子里公共馬車的喇叭響了,這岔打得正是時候。于是我就站起身來;因為我有個錢包(我已從口袋中掏出),覺得很得意,但又有點不好意思,便猶猶豫豫地問他,是不是有什么賬該付的。
“有張信紙,”他回答說,“你買過一張信紙嗎?”
我記不起我買過。
“信紙很貴的,”他說,“因為要繳稅。得三便士。在本地,我們就是這樣繳稅的。還有侍者的小賬,別的就沒有了。墨水你就別管了,由我貼上吧。”
“請問,你得——我得——我該付多少——我該付侍者多少才合適呢?”我結結巴巴地問道,臉都紅了。
“要不是我有一大堆兒女,而那班兒女又生牛痘,”侍者說,“我決不會要六便士。要不是我得供養年老的父母,還有一個可愛的妹妹,”——說到這兒,侍者大大激動起來——“我一分錢也不會要。要是我有個好職位,在這兒有個好待遇,我不但不要你的錢,還要送你一點什么哩。可是我吃的是剩菜剩飯,睡的是煤堆——”說到這兒,侍者一下哭了起來。
對于他的不幸,我非常同情,覺得給他的錢如果少于九便士,那我就太殘忍,太狠心了。因此,我就把我那三個亮晶晶的先令給了他一個。他非常謙卑恭敬地收下了,隨即便用大拇指把它往上空一彈,然后接住,以試真假。
當人們幫我登上公共馬車的后部時,發現人們都以為是我獨自一人吃下了所有飯菜,這讓我感到有點難堪。我所以發現這一點,是因為我無意中聽到凸肚窗里那位太太對管車人說:“喬治,那孩子你可得多照應點,要不,他的肚子會爆開的!”我還看到旅店里里外外的一些女仆都跑出來看我,笑我是個小怪物。我那位不幸的朋友,那個侍者,現在已經完全恢復常態,并沒有因此顯得不安,而是一點也不難為情地跟著她們一起取笑我。如果說我對他產生一點疑心的話,我想多半也是他的這種表現引起的。不過我還是比較相信,孩子的頭腦比較單純,對人容易信任,總認為比他年紀大的人天生可靠(看到孩子過早地讓這種天性變成世故,我感到惋惜),所以,即使在當時,我也沒有對他真正懷疑過。
我無端成了馬車夫和管車人的嘲笑對象,他們說馬車的后部過重,是因為我坐在那兒的緣故,還說我還是坐運貨的四輪馬車旅行比較合適,我得承認,這使我感到非常難堪。有關我飯量大的事,迅速風傳到車子里里外外的乘客中間,他們也拿我尋起開心來,問我進學校是否要按兩人或三人交飯費;是不是要專門訂約,還是照常規辦事;以及問了其他一些開玩笑的問題。不過最糟糕的是,我知道,再有機會吃東西時,我就不好意思吃了;而中飯時,又吃得相當少,這一來,就得整夜挨餓了——因為匆忙中,我把點心都丟在那家旅店里了。我擔心的事,果然出現。等我們停車吃晚飯時,雖然我很想吃,但怎么也鼓不起勇氣來吃任何東西,只好坐在爐子旁,說我什么也不想吃。但這也沒能讓我免除更多的嘲笑;一位聲音沙啞、臉面粗糙的先生,雖然他自己除了老是就著瓶子喝酒外,一路上幾乎不斷從一只三夾板箱里拿東西吃,可他卻說我像條蟒蛇,吃足一頓,就可維持很久時間。說完這話后,跟著就又吃了不少煮牛肉,吃得都發起風疹來了。
我們是下午三點從亞茅斯出發的,預定在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左右到達倫敦。那時正是仲夏季節,傍晚時氣候宜人,非常適意。我們從一個村莊經過時,我的腦子里就揣想那些屋子里的情景,里面的人們在做些什么;這時,有幾個孩子跟著我們的車子跑,還攀在車后,吊了一小段路,我真想知道他們的父親是否還活著,他們在家里是不是快樂。因此,我的腦子里,除了不斷想到我正在去那個地方外——這事想起來讓人害怕——我有很多事要想。我記得,有時候我老是想到家里和佩格蒂;而且還胡思亂想、茫無頭緒地竭力想回憶起,我在咬謀得斯通先生以前,心情如何,是個怎么樣的孩子。可是我想來想去,怎么也不能使自己滿意,因為咬他的事,好像是發生在十分遙遠的古代似的。
夜里已不像傍晚時那么舒適,因為天氣變冷了。為了防止我從馬車上跌下去,我被安排在兩位先生中間(在那位臉面粗糙的先生和另一位先生之間)。他們都睡著了,把我完全夾住,擠得我幾乎被他們悶死。有時,他們把我擠得那么厲害,我不得不大叫起來:“哦,對不起,別擠了!”結果惹得他們很不開心,因為我把他們給吵醒了。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太太,她穿著一件很大的毛皮斗篷,她裹得那么嚴嚴實實,黑暗中看去已不像位太太,倒像是個干草堆。這位太太帶了一只籃子,有好半天不知道怎么放才好,后來她發現我的腿短,就把它塞到我的下面。那籃子擠得我伸不開腳,還刮得我好疼;可要是我稍微一動,就會使籃子里的一只玻璃杯跟別的東西碰得叮當響(這是必定的),這時她就會用腳使勁地踢我,口里還說:“嘿,你給我別亂動。我敢斷定,你的骨頭還嫩著哩!”
后來,太陽終于出來了。這時同車的人好像睡得舒服些了。整夜工夫,他們沒命地喘氣,打鼾,幾乎像活不下去的樣子,可怕得讓人無法想象。太陽升得越高,他們也睡得越沒有那么沉了,于是,漸漸地一個個都醒了。可是當時,他們每個人都推說自己根本沒有睡著,誰要是說他睡了,他就非常生氣,加以否認。我記得,這事使我感到十分詫異。直到今天,我仍對此同樣覺得大惑不解,因為根據我不斷的觀察,發現在人類的所有弱點中,最大的弱點是普遍不肯承認在公共馬車里睡過覺(我想不出這是為什么)。
當我遠遠地望見倫敦時,覺得這是個多么令人驚奇的地方。我也相信,我所喜愛的所有那些角色,都會接二連三不斷地在那兒演出他們的種種冒險奇遇;我腦子里不知怎么還迷迷糊糊地斷定,倫敦比起世界上任何城市來,有更多的奇跡,更多的罪惡。凡此種種,我就不必在這兒多加敘說了。我們漸漸地駛近倫敦,按時抵達我們預定的目的地白教堂區[2]的這家旅店。我記不清它叫藍牛還是藍豬了,不過我記得它叫藍什么的,公共馬車的后背就繪有它的圖像。
管車人下車時,目光正好落在我的身上,于是便對著賬房門口大聲問道:“這兒有人等著接一個小孩的嗎?他是從薩福克的布蘭德斯通來的,登記的名字叫謀得斯通。有人來接沒有?”
沒有人回答。
“請你再用科波菲爾的名字問問看,先生。”我無可奈何地站在車上朝下面望著說。
“這兒有人等著接一個小孩的嗎?他是從薩福克的布蘭德斯通來的,登記的名字叫謀得斯通,不過他自己說叫科波菲爾。有人來接沒有?”管車人大聲問道,“喂!有人來接沒有?”
沒有。沒有人回答。我焦急地朝四下里打量著。但是,他的問話沒有引起周圍那些人的任何反應,只有一個裹著綁腿、瞎了一只眼的男人除外。那人提議說,他們最好在我脖子上套上一個銅圈,然后把我拴在馬棚里。
有人拿來了梯子,我隨著那個干草堆似的女人下了車,因為在她的籃子拿開之前,我一動也不敢動。這時,車里的乘客全都下了車,車上的行李也都很快卸清了。馬匹則在出行李前就先卸下牽走。空馬車就由旅店里的幾個馬夫,前拉后推的,弄到不擋路的地方去了。可是直到這時候,仍然不見有人來接從薩福克的布蘭德斯通來的這個風塵仆仆的小孩。
當時,我真比魯濱孫還要孤單,因為他雖然也孤單,但沒有人看著他,沒有人知道他孤單。我于是走進賬房,當班的管事邀我進去,我便走到柜臺里面,在稱行李的磅秤上坐了下來。我坐在那兒,望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還有賬冊,聞著馬棚的氣味(從此,這氣味就跟那天早上的事聯系在一起了),一連串最嚴重的憂慮開始接踵而來。要是一直沒人來接我,他們會讓我在這兒待多久呢?他們會讓我待到我用完七先令嗎?晚上我是不是得跟這些行李在一起,躺在一只木箱子里過夜?早晨我是不是得在院子里的抽水唧筒旁洗臉?還是每天把我趕出門外,第二天賬房開門再讓我進來,直到有人來把我接走?要是這件事并不是有人出錯,而是謀得斯通先生為了除掉我設下的計策,那我該怎么辦?即使他們讓我待在這兒,直到我的七先令用完,可是當我開始挨餓時,那就不能指望繼續待在這兒了。那樣一來,顯然會使別的顧客感到不便和不快,除此以外,還會連累這家藍什么旅店,讓它冒支付一筆喪葬費的危險呢。要是我立刻動身,想法走回家去,那我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怎么能指望走那么遠呢?而且即使回到家里,我怎么能保證,除了佩格蒂外,別人會收留我呢?如果我找到最近的招兵站,志愿當個步兵或者水兵,可是像我這樣小的年紀,他們十之八九是不會要我的。這種種想法,還有上百個諸如此類的念頭,使我既擔心,又害怕,弄得我燥熱如焚,頭昏眼花。正當我焦急到極點時,突然進來一人,跟當班的管事輕輕說了幾句,管事立刻把我從磅秤上拉起來,推到那人面前,仿佛我已經過了磅,被買走,付過錢,當作貨物交出一樣。
當這個新相識牽著我的手走出賬房時,我偷偷朝他看了一眼。他是個面黃肌瘦的青年人,雙頰深陷,下巴幾乎跟謀得斯通先生一樣,也是黑黝黝的;不過他們的相似之處僅此而已,因為他的胡子是剃掉的,頭發也不光滑潤澤,而是一副銹色,干巴巴的。他身穿一套黑色衣褲,也已褪成銹色,干巴巴的;袖子和褲管都很短,脖子上系著一條白領巾,也不太干凈。我當時并不認為(現在也如此),這條領巾是他身上唯一的亞麻布,不過露出來的,或者說能讓人看到一點的,就是這么一樣東西了[3]。
“你是新來的學生吧?”他問。
“是的,先生。”我回答。
我只是自認為是的,其實并不知道。
“我是薩倫學校的教師。”他說。
我聽了這話,肅然起敬,朝他深深鞠了一個躬。對于這樣一位薩倫學校的學者和老師,我不好意思提起像我的箱子這類平常的瑣事。直到我們離開旅店院子,走出一小段路后,我才大著膽子提到箱子的事。在我低聲下氣地拐彎抹角暗示說,那只箱子以后也許我還用得著后,我們就又返回旅店。他對賬房里的管事說,我的箱子中午時再派腳夫來取。
“請問,先生,”當我們走到原先那么遠時,我問道,“學校遠嗎?”
“在布萊克希斯附近。”他說。
“那地方遠嗎,先生?”我膽怯地問。
“有好些路呢,”他回答說,“我們得乘公共馬車去。大約有六英里。”
我已經累得渾身無力了,想到還得走六英里的路程,實在受不住了,于是便大著膽子告訴他說,我已經一整夜沒有吃過東西了,要是他準許我買點什么充饑,那我就太感激他了。他聽了我的話,顯得很吃驚——我現在好像還看見他停下來望著我的樣子——跟著想了想說,他要去看望一位老太太,她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我最好買點面包,或者不管什么我愛吃又有益健康的東西,帶到她家去吃,在那兒還可以弄到一些牛奶。
于是我們就往一家面包店的窗口里張望。我提了一連串的建議,想買店里那一樣樣會消耗膽汁的東西,可是他都一一加以反對,最后我們決定買了一個小小的挺不錯的黑面包,只花了我三便士。跟著又在一家食品店里買了一個雞蛋和一片五花咸肉。我拿出了第二個發亮的先令,而找回來的錢,我覺得還是很多,因此我認為倫敦這地方,東西很便宜。收起這些食品后,我們就朝前走去。一路上車馬喧囂,人聲嘈雜,弄得我那本已疲乏不堪的頭腦更加頭昏腦漲,無法言喻了。后來我們又過了一座橋,毫無疑問,這就是倫敦橋[4]了(我想這一定是他告訴我的,而我當時正半醒半睡著)。最后,我們終于來到一戶窮苦人家的門口。這是某個救濟院的一部分,看房子的外表我就知道,還有大門上的石刻,上面說,這些房子是為收容二十五個窮苦婦女而建造的。
這座房子有一排一模一樣的小黑門,門的一邊都有一個菱形窗玻璃的小窗,門的頂上也有一個菱形窗玻璃的小窗。薩倫學校的老師走到其中的一扇門前,拉開了門閂,我們就走進了其中一個貧苦老婦住的小屋。那位老人正在吹火,要把一只小湯鍋里的東西煮沸。她看見老師進來,就停下不吹了,把吹火筒放在膝蓋上,叫了一聲什么,我聽起來好像是“我的小查理”,可是看到進來的還有我,就站起身來,搓著手,有點慌亂地行了一個半屈膝禮。
“請你為這位年輕的先生熱一熱早飯,可以嗎?”薩倫學校的老師說。
“可不可以?”那老婦人說,“可以,我當然可以啦!”
“費比遜太太今天怎么樣?”老師看著火爐旁一張大椅子上的另一個老婦問道,她的身上竟裹了那么一大堆衣服,當時我沒有錯把她當成一堆東西,坐到她的身上,直到現在,我還覺得是件幸運的事哩。
“哦,不好,”頭一位老婦回答說,“今天她的身體很不好。要是爐子里的火萬一滅了,不管出了什么岔子,那我相信,她也就完了,再也活不過來啦。”
由于他們倆都看著她,我也跟著朝她看。雖然那天天氣暖和,她好像什么也不想,只想烤火。我當時心里想,她恐怕連火爐上的那只小湯鍋也妒忌;我深信不疑,她看到火爐硬要用來為我煮雞蛋,烤咸肉,她大為惱火。因為當這種烹調工作正在進行,在別人未加注意時,我的困惑不安的眼睛,親眼看到,她曾朝我揮了揮她的拳頭。陽光透過小窗,射進小屋,她把自己的身體和大椅子的后背沖著陽光,坐在那兒,擋住爐火,用極不信任的態度看著它,仿佛是她在孜孜不倦地保持著爐火的溫暖,而不是爐火在保持著她的溫暖。直到我的早飯熱好了,爐火空出來了,才使她大為高興,居然還大聲笑了起來——我得說,她的那一聲笑聲,真是難聽極了。
我坐下來吃我那個黑面包,那只雞蛋和那片咸肉,除此之外還有一盆牛奶;這頓早飯的味道真是好極了。我還在津津有味地大嚼特嚼時,這家的老婦對老師說:“你的笛子帶在身邊嗎?”
“帶了。”他回答說。
“吹一支吧,”老婦好言好語地勸說道,“一定得吹!”
經她這么一說,老師伸手從外套的衣襟下,掏出分成三截的笛子。他把三截擰在一起,跟著就吹了起來。經過多年的衡量,我的印象是,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他吹得更糟的了。在所有我聽到過的聲音中,不管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發出的,要數他吹出的聲音最為凄涼了。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他吹奏的這種東西是否有曲子,我很懷疑——不過那吹奏聲對我可有了影響:首先,聽了使我想起了我的所有傷心事,直到我忍不住掉下淚來;其次是弄得我完全倒了胃口;最后是使得我瞌睡難當,怎么也睜不開我的眼睛。我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來,依然記憶猶新,我的眼睛又會漸漸閉上,頭也會開始點起來。那個小房間,房間里那只敞開的三角柜,幾張方背椅子,通往樓上房間的尖角形小樓梯,還有裝飾在壁爐臺上的那三支孔雀翎——我記得,當時我剛一進門時,心里就想,要是那只孔雀知道,它美麗的羽毛竟會注定落得這樣一個結局,不知它會有什么感想——全都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我點著頭,睡著了。笛聲聽不見了,聽到的卻是馬車的車輪聲,我又上路了。車一顛,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耳邊又傳來笛子聲,薩倫學校的老師正架著腿坐在那兒,令人傷心地嗚嗚咽咽吹著笛子,那個老婦人臉上帶著笑容,在一旁聽著。接著,輪到她消失了,老師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沒有笛聲,沒有老師,沒有薩倫學校,沒有大衛·科波菲爾,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沉沉的酣睡。
我當時覺得,我夢見老師在吹這凄慘的笛子時,那個老婦人帶著如醉如癡的贊賞之情,緩緩走近他的身邊,俯在他的椅背上,親熱地摟住他的脖子,使得他停吹了一會兒。不知是當時,還是緊接著這之后,我正處于半睡半醒狀態;因為,在他恢復吹奏時——他停吹過一會兒完全是事實——我看到也聽到那老婦人問費比遜太太美不美(她指的是笛聲),費比遜太太一面回答說“嗯,嗯,美”,一面對著爐火直點頭。我現在還認為,她把全部演奏的成就,都歸功于爐火了。
我好像打了很久的盹,醒來時,只見薩倫學校的老師把笛子拆成三截,照原先那樣收起,然后就帶我離開了。我們發現公共馬車就停在附近,于是我們上了車頂。可是,由于我實在困極了,所以當馬車在途中停下來上客時,人們把我弄進了車廂,這兒沒有乘客,我得以好好地在里面睡了一覺,直到發現馬車在綠蔭叢中緩緩地駛上陡峭的小山。不多一會兒,車停了下來,原來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我們——我是說老師跟我——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薩倫學校。學校的四周圍著磚砌的高墻,看上去非常沉悶。正面的墻上開有一個門,門上有一塊牌子,牌上有薩倫學校的字樣。我們拉了拉門鈴,門上的格柵后面露出一張陰沉的臉,朝我們看了看;門開了,我發現剛才露臉的人,身材粗壯,脖子粗短,太陽穴突出,頭發剃得光光的,裝著一只木頭假腿。
“這是個新生。”老師說。
裝木頭假腿的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用花多大的工夫,因為我沒有多少可看的——我們一進去,他就鎖上門,拔出了鑰匙。我們正朝一座濃密樹蔭中的屋子走去時,他又對帶我來的老師喊道:“喂!”
我們回頭一看,只見他站在他住的那間小屋門口,手里拎著一雙靴子。
“呃,”他說,“梅爾先生,你出去時,補鞋匠來過了,他說這靴子沒法再補了。他說,這雙靴子上原來的皮已經一點也沒有了。他還說,他真不明白,你怎么還想補起來穿它。”
說完這話,他就把靴子朝梅爾先生扔了過來;梅爾先生往回走了幾步,拾起靴子;當我們一起繼續朝前走時,他打量著拾起的靴子(我看他好像很傷心似的)。這時,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腳上穿的那雙靴子,破得更加不成樣子了;而且他的襪子,也有一個地方,像花蕾似的綻開了。
薩倫學校是一座磚砌的方形建筑,兩邊帶有廂房,外表看上去光禿禿的,沒有什么裝飾。屋子里到處靜悄悄的,于是我就問梅爾先生,是不是學生都出去了。可是,他聽了似乎覺得很奇怪,我竟會不知道現在正是假期,所有的學生全都放假回家了,校長克里克爾先生也帶著太太、小姐,到海濱度假去了,我所以在假期被送來,是因為我犯了錯,以此作為對我的懲罰。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一起走時,他講給我聽的。
我看了看他領我進來的教室,這兒可算是我所見過的最冷清、最荒涼的地方了。我現在還記得。一個長方形的房間,里面有三長排課桌,六排長凳,墻上像豬鬃似的釘滿掛帽子和掛石板的釘子。骯臟的地板上滿是舊筆記本和舊練習冊的碎片。幾只用這種紙做的養蠶的小盒子,亂丟在課桌上。兩只被它們的主人扔下的可憐小白鼠,在紙板和鐵絲做的發出霉臭的籠子里來回跑著,用它們發紅的眼睛朝各個角落里張望,想找點什么吃的東西。一只鳥兒,關在一只比它大不了多少的籠子里,不時跳上兩英寸高的棲木,隨之又跌下,發出凄慘的噼啪聲,既不歌唱,也不鳴叫。屋子里一股有礙衛生的怪味,像發霉的燈芯絨褲子、放在不通氣地方的甜蘋果和腐爛的書籍。屋子里還到處都是墨水跡。即使這屋子從建起來那天起就沒有屋頂,一年四季天上下的都是墨水雨、墨水雪、墨水冰雹,刮的都是墨水風,屋子里也不會灑有這么多的墨水。
梅爾先生丟下我,拎著自己那雙沒法再補的靴子上樓去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向教室的另一頭。我邊走邊看著這一切。突然,我發現課桌上放著一塊紙板做的告示牌,上面整整齊齊地寫著下面幾個字:“當心。他咬人。”
我連忙爬到桌子上,害怕桌子底下至少有一條大狗。可是,我雖然焦慮地四處察看,卻哪兒也沒有看到狗。我還是到處張望時,梅爾先生回來了,他問我為什么爬到桌子上。
“請您原諒,老師,”我說,“對不起,我在找那條狗。”
“狗?”他說,“什么狗?”
“那不是狗嗎,老師?”
“什么不是狗?”
“那要人當心的,那咬人的。”
“不,科波菲爾,”他心情沉重地說,“那不是狗,是個學生。我奉命把這個牌子掛在你的背上,科波菲爾。一開始就這樣來對待你,我很難過。可是我不能不這樣做。”
說完這話,他把我從桌子上扶了下來,然后把牌子像個背包似的系在我的肩上(那牌子是特意為我做的,做得還真平整服帖),此后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得背著這個牌子。
就因為背著這個牌子,我受了多少苦,這是沒有人能想象出來的。不管有沒有人看見我,我總覺得有人在念牌上的那幾個字。即使掉過頭去,不見后面有人,也不能讓我放心。因為不管我把背朝向哪兒,總覺得背后有人。那個裝有木頭假腿的狠心家伙,更增加了我的痛苦。因為他大權在握。他只要一看到我背靠樹干、墻壁或者房子,他就從他那間小屋門口,用他的大嗓門大聲喊道:“喂,你呀,你這個科波菲爾,快把你那塊牌子露出來,要不我就去告發你!”運動場是個鋪著石子的空院子,緊靠學校和廚房的背后;因此我知道,仆人、肉販子、面包師傅,都會看到我這塊牌子。總之,每天早晨,當我奉命在那兒散步時,所有在這個學校里來來往往的人,都會看到我這塊牌子,都知道得當心我,因為我會咬人。我記得,我真的漸漸怕起我自己來了,把自己當成是個真會咬人的野孩子。
這個運動場有扇舊門,學生們有一種在這個門上刻自己名字的習慣。因而門上布滿了這樣的名字。我害怕假期結束,他們回來。因此,我每念到一個人的名字,心里免不了要想象,他會用什么語調、什么口氣來念出“當心,他咬人”這幾個字呢。有個男孩,名叫詹·斯蒂福思,他的名字刻得很深,也很多,我認為他會用相當響亮的聲音來念牌子上的字的,念完后還會扯我的頭發。另外還有一個男孩,他的名字叫托米·特雷德爾。我怕他會拿牌上的字來開玩笑,假裝成非常怕我。第三個是喬治·丹普爾,這個人照我的想象,他會把牌上的字唱出來。我,一個畏畏縮縮的小東西,從這扇門上已經看到,所有這些名字的主人——梅爾先生說,當時學校里共有四十五個學生——似乎都會一致表示不理睬我,都會用各自的腔調大嚷:“當心,他咬人!”
對著課桌和長凳上的座位,我心里也是這樣想。當我去就寢和躺在床上時,瞥見那些成排林立的空床,我心里想的也是如此。我記得,我天天晚上都做夢,夢見我母親跟往常一樣,和我在一起,或者去佩格蒂先生家赴會;要不就夢見坐在公共馬車的車頂上外出旅行,或者是跟我那個不幸的侍者朋友一起吃飯;在所有這些場合,我都引起人們的驚叫和注視,因為我不幸被他們發現,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件小睡衫和那塊大牌子。
我一方面感到生活單調,但又時時刻刻害怕開學,這份苦惱真讓人受不了!我每天得花很長時間跟著梅爾先生做很多功課,不過我都一一完成了,而且由于沒有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在場,各門功課都得以通過,沒有讓我丟臉。在做功課前后,我可以到處走走——不過,像我前面說過的那樣,那個裝木頭假腿的人總是監視著我。學校里的潮濕,院子里長滿青苔的裂開的石板,一只漏水的舊木桶,還有幾棵模樣猙獰的老樹,樹干已失去本色,好像下雨天會比別的樹滴水多,而大晴天則比別的樹蒸發少。所有這一切,我直到現在回憶起來,依然歷歷在目。一點鐘時,梅爾先生和我兩人,在一間空蕩蕩的長餐廳的盡頭吃飯,屋子里擺滿松木桌子,發出一股油腥氣味。吃完飯,又做功課,一直做到吃茶點的時候。喝茶時,梅爾先生用的是一只藍茶杯,我用的是一個錫盅。一整天,直到晚上七八點鐘,梅爾先生都伏在教室里自己那張獨立的書桌上,辛勤工作,一刻不停地跟筆、墨水、尺、賬簿、書寫紙打交道,把上半年的賬目一筆一筆地結算出來(據我發現)。晚上做完工作,收拾好東西后,他就拿出笛子來嗚嗚地吹,一直吹到幾乎使我感到,他漸漸把自己整個人吹進笛子頂端的那個大孔,然后又從那些按鍵里慢慢地冒了出來。
我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幅圖景,一個一丁點大的小孩,手扶著頭,坐在燈光昏暗的房間里,一面聽著梅爾先生那凄楚的笛聲,一面鉆研著第二天的功課。我看到自己合上書本,繼續聽著梅爾先生那凄楚的笛聲;從那笛聲中,我聽到了在家里常聽到的聲音,也聽到了亞茅斯海灘上的風聲,我感到非常孤寂,非常悲傷。接著我看到自己起身到那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去睡覺,我坐在床沿,渴望能聽到佩格蒂一句安慰我的話。我還看到,我早上下樓時,從樓梯窗子一道可怕的長口子里,看到懸掛在外屋頂上的那口校鐘,上面還有一個風標,我生怕那鐘會響起來,把詹·斯蒂福思和別的學生都叫來上課。這還在其次。我最怕的是,那個裝了木頭假腿的人,打開那扇生銹的大門上的鎖,讓可怕的克里克爾先生進來。在上面所說的任何一個場合中,我都不能想象我是一個很危險的人物,可是在所有這些場合中,我背上都得背著那個警告人的牌子。
梅爾先生從不跟我多說話,不過他從來沒有對我兇過。我認為,我們倆是相對無言的伴侶。有一件事,我忘了說了,他有時會自言自語,咧嘴大笑,還會握起拳頭,咬牙切齒,扯自己的頭發,讓人莫名其妙。不過他確實有這類怪樣子。開始時,我看到很害怕,不過很快我也就習慣了。
注釋:
[1] 因見大衛是個小孩,這是侍者對他的戲稱。
[2] 倫敦東部的貧民區。
[3] 在英語里,“亞麻布”一詞可做“襯衣”解,因當時襯衣一般均為亞麻布所制,此處暗示未見此人穿有襯衣。
[4] 此處指的是舊倫敦橋,該橋已于1832年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