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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蒙羞受辱

要是我的床新搬進的這間房間,是個有知覺的東西,能為我做證,那我今天就可以請求它為我證明——現在是誰睡在那兒了呢,我真想知道!——那天我去那兒時,是帶著一顆多么沉重的心。我朝它走去,爬上樓梯,一路上只聽到院子里的那只狗,一直沖我狂吠著。我茫然地呆望著這間屋子,就像這間屋子茫然地呆望著我一樣,我交叉起雙手,坐了下去,開始琢磨起來。

我琢磨的都是最古怪的事情。琢磨這屋子的樣子,琢磨天花板上的裂縫,琢磨墻上的墻紙,琢磨窗玻璃上那使得景物都出現波紋和渦旋的裂紋,琢磨那只東倒西歪的三條腿的臉盆架,它有著一副牢騷滿腹的神氣,使我想起那個懷念舊人的葛米治太太。我一直哭著,但是我除了覺得身上發冷、心里沮喪之外,我敢說,我從來不曾想到我為什么要哭。最后,在孤寂中我開始想到,我非常愛小艾米莉,可是卻硬把我跟她拆散,來到這看來沒人需要我、關心我的地方,比起小艾米莉對我的需要和關心來,這兒連一半都不到。想到這,使我非常難過,我裹上被單的一角,哭著睡去了。

我被驚醒了,聽到有人說:“他在這兒呢!”接著從我滾熱的腦袋上揭開了被子。是我母親和佩格蒂看我來了,把我弄醒的就是她們中的一個。

“衛,”我母親說,“出什么事啦?”

她這樣問我,我覺得很奇怪,所以便回答說:“沒有什么。”我記得,當時我把臉轉向一邊,藏起我正在顫抖的嘴唇,其實,這顫抖的嘴唇,才是給她的更加真實的答復。

“衛,”我母親說,“衛,我的孩子!”

我敢說,在當時,她所有能說的話中,沒有這句“我的孩子”更使我感動的了。我把我的淚眼藏進被窩,當她要抱我起來時,我使勁用手把她推開。

“這都是你干的好事,佩格蒂,你這狠心的東西!”我母親說,“這事我完全清楚。你居然教唆我的孩子來反對我,還要反對每個愛我的人,我真想知道,你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這是存的什么心,佩格蒂?”

可憐的佩格蒂舉起雙手,兩眼朝上,只能用我飯后常背的禱詞般的話回答說:“愿上帝寬恕你,科波菲爾太太!但愿你永遠別為剛才說的話真正后悔!”

“真把我給氣瘋了,”我母親喊著說,“我還是在蜜月中啊!哪怕是跟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會發點慈悲,讓我過上幾天安靜快樂的日子的。衛呀,你這淘氣的孩子!佩格蒂,你這狠心的人哪!哦,天哪!”我母親怒氣沖沖、任性地叫罵道,罵了我,又罵佩格蒂,“這是個讓人多么受罪的世界呀!本來我還以為,我們完全有權盼望它要多愉快就有多愉快哩!”

我突然覺得有一只手抓住了我,我知道,這只手既不是我母親的,也不是佩格蒂的。跟著我便滑下床來,站在床邊。原來這是謀得斯通先生的手,他一面抓住我的胳臂,一面說道:“這是怎么啦?克萊拉,我親愛的,你忘了嗎?——要堅定,親愛的!”

“我很抱歉,愛德華,”我母親說,“我本想好好說的,可我實在受不了啦。”

“哦!”他回答說,“這可是個壞消息,來得這么快,克萊拉。”

“現在把我弄成這樣,我說,這讓我太難堪了。”我母親噘起嘴回答說,“實在是——太難堪了——不是嗎?”

他把她拉到身邊,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然后吻了吻她。當我看到我母親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胳臂貼著他的脖子時,我就知道,她的性格這么柔順,他能隨意地把它塑成任何樣子。正如我現在知道的一樣,他已經做到這一點了。

“你下去吧,親愛的,”謀得斯通先生說,“我跟大衛過一會兒就一起下去。”當他又是點頭又是微笑,目送我母親走出門外,把她打發走以后,他就沉下臉來轉向佩格蒂,說,“我的朋友,你知道,你女主人姓什么嗎?”

“我侍候她已經多年了,先生,”佩格蒂回答說,“這是我應該知道的。”

“這話沒錯,”他說,“可剛才我上樓時,我聽到,你稱呼她時,用的好像不是她的姓。她已經姓我的姓了,這你該知道。你記住這個了嗎?”

佩格蒂什么話也沒有說,很不放心地朝我看了幾眼,便屈了屈膝,退出了房間。我猜想,她一定看出謀得斯通先生要她離開,而且她也沒有任何留下來的理由。當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時,他關上了房門,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后拉著我要我站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眼睛。我覺得,我自己的眼睛也同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當我現在回想起當時我們面對面的那種情景時,我仿佛又聽到我的心在急促、劇烈地跳動。

“大衛,”他說道,雙唇一抿,把嘴唇抿得薄薄的,“要是我有一匹不聽話的馬,或者是一條不聽話的狗,你想我是怎么對付它的?”

“我不知道。”

“我揍它。”

我剛才是憋住氣低聲回答的,現在我不說話了,我才覺得自己的呼吸異常急促。

“我要讓它覺得害怕,覺得痛。我對我自己說,‘我要制服這家伙’,哪怕這會要了它的命,我也要這么做。你臉上是什么?”

“是泥。”我說。

他當然像我一樣,知道得很清楚,我臉上的是淚痕,不過即使他拿這句話問我二十遍,每問一遍都打我二十下,我寧愿讓我這顆稚嫩的心破裂,我也不會那樣告訴他。

“你人雖小,心眼倒不小,”他說,帶著一副他特有的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你對我很清楚。把你的臉洗一洗,少爺,然后跟我一起下樓。”

他一面用手指了指臉盆架(就是我拿它跟葛米治太太相比的那只),一面朝我抬了抬頭,要我立即照他的話去做。當時我就很少懷疑,要是我稍有遲疑,他就會毫無顧忌地把我打倒在地。

“克萊拉,親愛的,”我照著他的吩咐洗了臉以后,他仍抓住我的胳臂,拉著我走進客廳,對我母親說,“我希望,你再也不會不好受了。我們很快就能把這種孩子脾氣改過來的。”

我的天哪!要是當時給我一句好話,我可能一輩子都改好了,也許這輩子就成為另一種人。只消說一句鼓勵和解釋的話,說一句憐憫我年幼無知的話,說一句歡迎我回家的話,說一句安慰我、讓我感到這仍是我的家的話,我就不會表面上作假敷衍他,而會使我打內心孝順他,不但不恨他,反而會尊敬他。我知道,看見我那樣戰戰兢兢、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里,我母親心里一定很難過;過了一會兒,我偷偷地溜到一張椅子跟前,她的目光跟著我,神情顯得更加憂郁——也許是因為見不到我兒時的那種自由活潑的步子了——可是這句話沒有說出,說這句話的時間已經逝去了。

吃飯時,只有我們三人在一起。他似乎很愛我的母親——我恐怕并不因此而較為喜歡他——我母親也很愛他。我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他的一個姐姐就要來跟我們一起住,當天晚上就到。謀得斯通先生本人沒有從事任何營生,只是在倫敦的一家酒行里有一些股份,或者說每年從那兒可以分到一些紅利;從他的曾祖時代起,他家就跟那家酒行有關系了,他的姐姐在那家酒行中也有權益關系。這一情況,是我當時就發現的呢,還是后來才知道的,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我可以在這兒提一提,不管它是真是假。

吃過飯以后,我們都坐在壁爐旁,我正在琢磨,用什么辦法既可以逃到佩格蒂那兒去,又不冒偷偷溜走的危險,免得冒犯那位一家之主。就在這時,一輛馬車駛到我們家花園大門前,謀得斯通先生急忙出去迎接來客。我母親跟在他后面。我也提心吊膽地跟在她后面,在客廳門旁的黑暗中,她轉過身來,像從前常做的那樣,緊緊摟住我,在我耳邊悄聲對我說,要我愛我的新父親,聽他的話。她這樣做時,急急忙忙,偷偷摸摸,像是犯了錯似的,但是非常溫柔親切。她把手伸到自己的背后,緊握住我的手,直到我們來到花園里,走近他站立的地方,她才把我的手放開,伸手挽住他的胳臂。

來的就是謀得斯通小姐,這是個臉色陰冷的女人,像她弟弟一樣,膚色黝黑,聲音、面貌,也非常像他。兩道濃眉,在那大鼻子上幾乎連在一起,仿佛由于生錯了性別,沒能讓她長胡子,因而以此來補償似的。她隨身帶來兩只堅實牢固、硬邦邦的黑箱子,箱蓋上用堅硬的銅釘釘著她姓名的字頭。在付車錢時,她從一只堅硬的銅制錢包中掏出錢后,就把錢包放回到一只監牢似的手提包中,提包則用一條粗鏈子掛在胳臂上,關上時像猛咬一口似的咔嚓有聲。在當時,我從沒見過像謀得斯通小姐這樣完全如鋼似鐵的女人。

在一片歡呼聲中,她被領進了客廳,在這兒,她正式承認我母親是一個新的近親。接著,她看著我說:“這是你的小孩嗎,弟妹?”

我母親承認我是她的小孩。

“一般說來,”謀得斯通小姐說,“我是不喜歡男孩子的。你好嗎,孩子?”

在這種受到鼓勵的情況下,我回答說,我很好,并且希望她也一樣;由于我這么說態度不夠恭敬,惹得謀得斯通小姐用四個字就把我給打發了。

“缺少禮貌!”

她一清二楚地說過這四個字以后,就提出要求領她去她的房間,從此以后,對我來說那間屋子便成了一個凜然可畏的地方了。屋子里的兩只黑箱子,從來沒人看到它們打開過,也從來沒人見到它們不上鎖,在那兒(當她不在屋內時,我曾去偷看過一兩次),有不少鋼制小鐐銬和鉚釘[1]令人生畏地成排掛在鏡子上,這些都是謀得斯通小姐著裝時打扮用的。

據我看來,她已經決定長住下來,不打算再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開始“幫”起我母親來,成天在儲藏室里進進出出,說是整理物品,其實是把原來的布置弄得亂七八糟。幾乎打一開始就引起我注意的事情是,在謀得斯通小姐的腦子里,一直疑心女仆們在宅子里的什么地方藏了一個男人。由于有這種錯覺,她往往在最不合適的時候,鉆進堆煤的地窖,每次打開暗黑的食櫥門時,總要砰的一聲再關上,一心相信,她已經抓到那個男人。

謀得斯通小姐這個人,雖然周身毫無輕盈凌空的姿態,可是她在早起這點上,卻十足是只云雀。家里的人都還沒有動靜,她就起來了(直到現在我都依然相信,她這也是為了要找那個藏著的男人)。佩格蒂的看法是,謀得斯通小姐就連睡覺時也睜著一只眼睛;不過我不能同意她的這種看法。因為聽了她的這一意見后,我曾親自做過試驗,結果發現這是辦不到的。她來后的第二天早晨,雞剛一叫,她就起來搖鈴了。當我母親下樓來吃早餐并準備茶時,謀得斯通小姐在她面頰上啄了一下,這是她最接近接吻的舉動了,接著說:“我說,克萊拉,我親愛的,你知道,我來這兒,是為了盡可能替你解除所有煩惱。你太漂亮,也太不會動腦子盤算了。”——我母親臉紅了,但是笑了笑,她好像并沒有為這不高興——“不該把我能做的事,壓在你的身上。要是你不見外,親愛的,把你的鑰匙都給我好了,以后所有這類事,我都會替你料理的。”

打從那時候起,謀得斯通小姐白天就把那些鑰匙關在自己的小監牢中,晚上則把它們壓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我母親也像我一樣,跟它們完全無緣了。

我母親對于自己的大權旁落,并不是沒有一點抗議。一天晚上,謀得斯通小姐跟自己的弟弟講了一些家務計劃,他聽了后表示完全贊同。這時我母親突然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她本來以為他們會跟她商量一下的。

“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嚴厲地說,“克萊拉!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哦,你說你沒想到,這倒也是,愛德華!”我母親哭著說,“你對我大談堅定,這固然不錯,可你自己并不喜歡那樣。”

堅定,我可以說,是謀得斯通姐弟倆用作立身處世的重要信條。然而,如果有人問我的話,我當時是會發表對這一點的理解的:他們說的堅定,是專橫的別名,是他們倆共有的一種陰沉、傲慢、邪惡的性格。現在讓我來說的話,他們的信條是這樣的:謀得斯通先生是堅定的;在他的世界里,不得有人像他那樣堅定;在他的世界里,別人就絕對不許堅定,因為所有人都得屈服于他的堅定。只有謀得斯通小姐是個例外。她可以堅定,不過只是由于血緣關系,而且她的堅定是低級的、附庸式的。我母親是另一個例外。她可以堅定,而且必須堅定;不過只能忍受他們的堅定,而且得堅定地相信,世界上沒有別的堅定。

“這太難堪了,”我母親說,“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自己的家里?”謀得斯通先生重復道,“克萊拉!”

“我的意見是,我們自己的家里,”我母親結結巴巴地說,顯然是嚇壞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愛德華——在自己的家里,有關家務事,我都一句話也不能說,這是很難堪的。我相信,在我們結婚以前,我管家還是管得很好的。這是有證據的,”我母親嗚咽著說,“你可以問問佩格蒂,沒人來插手時,我是不是管得很好?”

“愛德華,”謀得斯通小姐說,“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我明天就走。”

“簡·謀得斯通,”她的弟弟說,“住口!聽你說這話,好像你不知道我的脾氣似的,你怎么敢這樣?”

“我確信,”我可憐的母親處于極為痛苦的境地,她淚流滿面,繼續說,“我并沒有要任何人走。要是什么人走了,我一定會非常難過,非常痛苦的。我并沒有過多要求,我也不是蠻不講理,我只要求有時和我商量一下。任何一個幫助我的人,我都十分感激,我只要求有時候哪怕僅僅作為一種形式,也跟我商量一下。我記得,以前你還曾因我缺乏處世經驗、孩子氣而挺喜歡我,愛德華——我敢肯定,你這樣說過——可是現在你好像因為這個恨我了,瞧你對我這樣嚴厲。”

“愛德華,”謀得斯通小姐又說,“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我明天就走。”

“簡·謀得斯通,”謀得斯通先生厲聲喝道,“你給我住嘴成不成?你怎么敢這樣?”

謀得斯通小姐像從監牢里提審犯人似的,掏出口袋中的手帕,把它捂到眼睛上。

“克萊拉,”他兩眼盯著我母親,接著說,“你真讓我吃驚!我沒想到你會這樣!不錯,我本來想,娶一個不諳世事、單純天真的女人,塑造好她的性格,給她灌輸進一些她所必需的堅定果斷,這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可是,當簡·謀得斯通出于好意來幫我達到這一目的,為了我,甘愿處于一個女管家似的地位時,結果卻遭到了卑劣的回報——”

“噢,求你啦,求你啦,愛德華,”我母親喊著說,“千萬別指責我忘恩負義。我敢說,我絕不是忘恩負義,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我有許多過錯,但我絕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啊,別說,我的親愛的!”

“當簡·謀得斯通遭到,像我剛才說的,”等到我母親不作聲時,他繼續說,“卑劣的回報時,我的那種感情冷淡了,改變了。”

“別那么說,親愛的!”我母親可憐巴巴地哀求說,“噢,別說了,愛德華!我聽了受不了。不管我怎么樣,我還是重感情的。我知道我是重感情的。要是我不能肯定是這樣的人,我是不會這么說的。可以問問佩格蒂。我相信她一定會告訴你,我是個重感情的人。”

“一味的軟弱,不管程度如何,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回答說,“對我都毫無影響。你這是在白費勁。”

“求你啦,讓我們和好吧,”我母親說,“我無法在冷淡或不友好的情況下生活。我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缺點很多;愛德華,用你堅強的心智盡力來為我改正缺點,你真是太好了。簡,我一切都聽你好啦。要是你想離開,我一定會很傷心的——”我母親難過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簡·謀得斯通,”謀得斯通先生對自己的姐姐說,“我想,我們之間是極少有什么難聽的話的。今天晚上發生這種不平常的事情,這不是我的錯。我這是受了別人的連累,才誤入了歧途。這也不是你的錯。你也是受了別人的連累,才誤入了歧途。讓我們倆都設法忘了這事吧。”他說了這幾句寬宏大量的話后,又補充說,“再說,這種場面讓孩子看到也不合適——大衛,去睡吧!”

我滿眼是淚,幾乎連門都找不著了。我為母親的痛苦和悲傷感到非常難過;不過我還是摸索著走出客廳,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間,連對佩格蒂道一聲晚安,或者向她要一支蠟燭的心情都沒有了。過了個把小時后,她上樓來看我時,喚醒我對我說,我母親因身體不適已經去睡了,坐在客廳里的只有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來比平常早。一聽到我母親的聲音,我便在客廳的門外停了下來。她正在低聲下氣地懇求謀得斯通小姐寬恕她,那位小姐答應了她的請求,雙方總算達到了完全的和解。打那以后,我從未見過我母親在請示謀得斯通小姐以前,或者是在設法探知謀得斯通小姐的意見以前,在任何事情上發表過一點意見。每當看到謀得斯通小姐一發脾氣(她在這方面很不堅定),把手伸向提袋,像是要掏出鑰匙,把它交還給我母親時,我就看到我母親嚇得驚恐萬狀。

謀得斯通家血統中這種陰郁的病態,使得他家人的宗教信仰,也帶上了陰暗沉郁的色彩,變得嚴峻、憤懣。打那時起我就想到,他們的宗教信仰所以有這種性質,是謀得斯通先生的堅定的必然結果,這使得他只要能找到借口,絕不允許任何人免除最嚴厲的懲罰。正因如此,所以上教堂時他們那可怕的面容,教堂里那種改變了的氣氛,我記得一清二楚。我現在回想起來,仿佛那可怕的星期天又來到了;一隊人中,我第一個坐進教堂里那個老位子,像個被押解去服苦役的囚徒。眼前又出現了謀得斯通小姐,她穿著那件像用棺材罩改做的黑絲絨長袍,緊跟在我的后面;然后是我的母親,再后面是她的丈夫。現在已跟先前不同,沒有佩格蒂了。我仿佛又聽到謀得斯通在咕噥著應答文[2],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感,著重念出所有那些可怕的字眼。我又看到她在說“苦難的罪人”時,她那雙黑眼睛在會眾們身上不斷掃動,就像在咒罵所有的會眾。我仿佛又朝我母親偷偷地看上一兩眼,只見她夾在他們兩人中間,膽怯地在動著嘴唇,每只耳朵旁都響著他們那悶雷似的咕噥聲。我又突然害怕起來,心里納悶,是不是我們那位善良的老牧師搞錯了,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是對的,是不是天國里的天使全是死亡天使。我又覺得,只要我動一動手指,或者松一松臉上的肌肉,謀得斯通小姐就會用她的祈禱書捅我,捅得我肋部疼痛不堪。

是的,我又一次回想起,我們從教堂回家時,我發現有些鄰居看著我母親和我,在竊竊私語。我還想到,當他們三人挽著胳臂走在前面,我獨自一人在后面緩緩走著時,我隨著一些人的目光,也開始懷疑起來,覺得我母親的腳步,是不是真的不像我以前看到的那么輕盈了,她的美麗和歡樂,是不是真的被折磨得幾乎銷蝕殆盡了。我還又一次想起,不知道鄰居們是否都還像我一樣記得,以前我們倆——她和我——怎樣一起走回家。每逢寂寞凄涼、令人憂郁的日子,我總是呆呆地回想著這些事情。

曾經有過幾次談到送我去寄宿學校的事情。這是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先提出來的,我母親當然同意他們的意見。不過,這事一直都還沒有做出決定。這段時間我都在家里上課。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上課的情景!主持那些功課的,名義上是我的母親,實際上是謀得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他們倆總是在場,這正是他們向我母親進行所謂“堅定”教育的好機會,這種“堅定”是我們母子倆生命中的災星。我相信,他們是為了這個目的,把我留在家里的。在只有我跟我母親兩人在一起住的時候,我學習得很好,也很喜歡學習。我還模糊地記得坐在她膝上學字母的情景。直到今天,當我看到識字課本上那些又粗又黑的字母時,它們那新奇迷人的樣子,還有O、Q和S這三個字母那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仿佛又跟從前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它們并沒有讓我感到厭惡或勉強。恰恰相反,我就像沿著花叢中的小徑散步似的,一直走到鱷魚書,一路上,有我母親溫柔的聲音和和藹的態度做鼓勵。可是現在接著學習的是些沉悶的課程,我記得,這對我的寧靜生活是致命的打擊,它們成了我難以忍受的日常苦役和災難。這些功課又長、又多、又難——其中有一些我根本不懂——我往往被這些功課弄得手足無措,我相信,我那可憐的母親也一樣。

現在,讓我來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重現一下一天早晨的情景吧。

早飯后,我帶著課本、練習本和一塊石板,來到小客廳。我母親早已在她的書桌旁等著我。可是,在那兒等著的重要得多的人物,是坐在靠窗的安樂椅里的謀得斯通先生(雖然他假裝在看書),以及坐在我母親身旁穿鋼珠子的謀得斯通小姐。我一見到他們兩人,就開始感到,我費了那么大的勁裝進腦子的詞匯,一下子全都一起溜走了,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順便說一句,我實在不知道它們究竟去了哪兒。

我把第一本書遞給我母親。那也許是本語法,也許是本歷史和地理。當我把書遞到她手里時,我還要拼命朝那一頁最后看上一眼,趁著剛念過,趕緊用賽跑的速度高聲背起來。我背錯一個字,謀得斯通先生就抬頭看著。我背錯另一個字,謀得斯通小姐便抬頭看著。

我臉紅了,背錯了六七個字,最后完全停了下來。我想,我母親要是敢的話,她定會把書給我看,但是她不敢。她只是輕柔地說:“哦,衛呀,衛!”

“噯,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說,“對待孩子要堅定。別老說‘哦,衛呀,衛!’這是孩子氣。他的功課,要么就是學會了,要么就是沒學會。”

“他沒學會。”謀得斯通小姐惡毒地插嘴說。

“我怕他真沒學會。”我母親說。

“那樣的話,你該知道,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回答說,“你得把書還給他,要他學會。”

“是的,是該這樣,”我母親說,“這正是我打算做的,我親愛的簡。哦,衛,再試一遍,別再這么笨了。”

我遵從這個訓諭的第一部分,再試了一遍,可是對它的第二部分卻不怎么成功,因為我還是很笨。這一次,還沒背到老地方,也就是我原先背對的地方,我就背錯了,停下來動起腦子來了。不過我想的不是功課,我想的是,謀得斯通小姐的帽子的網紗有多少碼,我想的是,謀得斯通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錢,以及諸如此類與我毫不相干,而且也根本不想與之有任何相干的荒唐問題。謀得斯通先生不耐煩地動了一下,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謀得斯通小姐同樣也不耐煩地動了動。我母親順從地朝他們看了一眼,合上書本,作為我的一筆欠債先掛著,待我別的功課都做完后,再要我償還。

沒過多久,我的這種欠債就一大堆了,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我欠的債愈多,我也就變得愈笨。事情已到了毫無希望的地步,我覺得我正陷進一個如此荒謬的泥潭,因此我已放棄從中掙脫出來的一切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給我的命運了。當我一路錯下去時,我母親和我面面相覷的失望情景,確實讓人感到十分憂傷。但是在這些折磨人的功課里,最讓人難受的是,我母親啟動嘴唇,想給我一點暗示的時候(她以為沒有人注意她)。這時,那位埋伏在那兒一心等待時機的謀得斯通小姐,就會用一種低沉的警告的聲音說:“克萊拉!”

我母親嚇了一跳,兩頰緋紅,勉強微微一笑。謀得斯通先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拿起書本,扔到我身上,再不就用書扇我的耳光,接著便扭過我的雙肩,把我推出門外。

即便我把功課都做完了,還會有最壞的事情發生,就是讓人害怕的演算算術題。這是專為我想出來的,由謀得斯通先生親自對我口述,開始說:“要是我走進一家干酪店,買了五千塊雙料格洛斯特硬干酪[3],一塊干酪的售價為四個半便士,問共需多少錢。”——題目一說出,我就看到謀得斯通小姐為此暗暗高興。我為這些干酪動透了腦筋,可是直到吃飯時依舊毫無結果,或者說毫無指望。這時石筆粉末倒鉆滿了我的毛孔,把我弄成一個黑白混血兒了。我只得到一小片面包,靠它來幫助我算出干酪的賬,那天整個晚上,我丟盡了臉。

時間已經過去這么久了,我現在回憶起來,那些折磨人的功課,好像大致情況都是這樣的。要是沒有謀得斯通姐弟兩人,我本來是可以學得很好的;可是他們姐弟倆對我的影響,就像兩條毒蛇施加在一只可憐的小鳥身上的魔力。即使這天上午我功課完成得較好,除了讓吃一頓飯之外,別的也什么都得不到;因為謀得斯通小姐絕不甘心看到我沒有功課;只要我一不當心露出點無事可做的樣子,她就會用下面的話來喚起她弟弟對我的注意:“克萊拉,我親愛的,沒有比工作更好的了——讓你的孩子做點功課吧。”這么一來,我就又立即被關進新的功課里了。至于和別的跟我年齡相仿的孩子玩耍,那是很少有的,因為謀得斯通姐弟有一種陰郁的神學理論,把所有的小孩都看成是一群毒蛇(雖然曾經有一個小孩站在圣徒們中間[4]),他們認定,小孩會相互傳播毒素。

我認為,六個多月來我所受到的這種待遇,結果自然是使我變得抑郁、呆笨和執拗。而且這也使得我跟我母親一天比一天疏遠。要不是有另一種情況,我相信我很有可能已經變成一個傻瓜了。

情況是這樣的。我父親在樓上的一個小房間里,留下了為數不多的一批藏書。那間房間我可以自由進入(因為它就在我的臥室隔壁),而家里則不會有別的人去那兒打擾。在那個給我帶來歡快的小房間里,羅德里克·藍登、佩里格林·皮克爾、漢弗萊·克林克[5]、湯姆·瓊斯[6]、威克菲爾德的牧師[7]、堂吉訶德[8]、吉爾·布拉斯[9],還有魯濱孫·克魯索[10]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來跟我做伴了。他們使我得以一直充滿幻想,使我對此時此地之外的某些東西抱有希望——這些書,還有《一千零一夜》和《神仙故事集》——對我都毫無害處。因為不管其中有些什么害處,對我可毫無影響。我可不知道它們有什么害處。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驚奇,當時我得花費那么多精力在那些繁重的功課上,我是怎么找出時間來讀這些書的呢。處在那樣的小小苦難中(當時對我來說這是大大的苦難),我居然還能把自己想象成書里那些我所喜歡的人物(像我當時所做的那樣),而把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派做書里的壞人(也像我當時所做的那樣),以此來安慰自己,這讓我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奇怪。我曾當過一個星期的湯姆·瓊斯(是個孩子湯姆·瓊斯,一個無害的人物)。我確信,我還曾一連整整一個月,充當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羅德里克·藍登。我對書架上那幾本有關航海和旅行的書——現在我已經不記得是什么名字了——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趣。我還記得,一連好幾天,我在我們家屬于我的地盤上走來走去,用舊鞋楦的中間一塊做武器——完全像個英國皇家海軍的某某艦長,在被野蠻人圍攻的危險中,決心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重大的代價。這位艦長絕不會因被人用拉丁語法書打耳光而失去尊嚴。而我卻是那樣。不過艦長還是艦長,畢竟是一位英雄,不管你世界上有什么語言的語法書,不管它們是死是活。

這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經常的安慰。現在只要我一想起它,當時的情景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孩子們都在教堂庭院里玩耍,我卻坐在床上,拼命地看書。附近的每一個倉房,教堂墻上的每一塊石頭,教堂庭院里的每一英寸土地,在我的腦子里,全都跟這些書有關聯,代表著書中某些有名的地點。我曾看見湯姆·派普斯[11]爬上教堂的尖頂,還曾看到斯特來普[12]背著背囊,在柵欄門邊停下來休息。我也知道海軍將領特倫尼恩③在我們村小酒館的客廳里跟皮克爾先生聚會。

現在,讀者該跟我一樣清楚,我現在重新回憶起來的那段童年生活,是個什么樣子。

一天早上,當我帶著書本走進客廳時,我發現我母親的神情非常焦急,謀得斯通小姐的樣子十分堅定,謀得斯通先生則在一根藤杖——一根柔軟的藤杖——的頭上扎什么東西。我進來后,他就不扎了,把它舉起來在空中揮動著。

“我跟你說吧,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說,“我自己從前就經常挨鞭打。”

“真的,是這么回事。”謀得斯通小姐說。

“你說得對,我親愛的簡,”我母親低聲下氣地結結巴巴說,“不過——不過你認為這對愛德華有好處嗎?”

“你認為這對愛德華有害處嗎,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沉著臉說。

“這話說到點子上去了。”他姐姐說。

聽了這句話,我母親回答說:“沒錯,我親愛的簡。”說完就不再吭聲了。

我擔心他們的談話跟我直接有關,于是便偷看一下謀得斯通先生的眼色,這時,他的目光正好跟我的目光相遇。

“嘿,大衛,”他說——他說話時,我又看了看他的眼色——“今天你可得比平時加倍小心哪。”他又舉起那條鞭子,在空中抽打了一下。他已經把鞭子準備好,隨著便把它放在身旁,臉上帶著威嚴的表情,拿起書來。

這樣一個開端,對我的鎮定自若來說,真不愧是一服靈丹妙藥。我覺得,我功課里的字全都溜走了,不是一個一個,也不是一行一行,而是一整頁一整頁地溜走了。我極力想抓住它們,可是它們就像(如果我可以這樣比方的話)穿上了溜冰鞋,唰的一下就溜走了,你根本別想攔住。

一開始就不妙,接下來更糟糕。剛進來時,我認為自己已經準備得很好,本想露一手,但是事實證明,我的這一想法是大錯特錯了。一本書接一本書,全都加到不及格的那一堆上了。謀得斯通小姐一直堅定地監視著我們。當我們最后做到那道五千塊干酪的算術題時(我記得那天他用的是五千條藤杖),我母親突然哭了起來。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用警告的聲音說。

“我覺得,我不大舒服,我親愛的簡。”我母親說。

我看到謀得斯通先生板著臉對他姐姐使了個眼色,拿起那條藤杖站起身來說:“哎,簡,今天大衛給了克萊拉這么多煩惱和痛苦,我們是不能要求她完全堅定地忍受住的。那樣就成了斯多葛派[13]了。克萊拉已經堅強多了,進步多了,可是我們不能對她要求那么高。大衛,你跟我上樓去吧,孩子。”

當他拉著我走到門口時,我母親朝我們跑了過來。謀得斯通小姐一面喊,“克萊拉!你是個十足的傻瓜嗎”,一面攔住了她。這時,我看到我母親捂住了耳朵,聽見她放聲大哭起來。

謀得斯通先生板著臉慢慢地把我拉向我樓上的臥室——我敢斷定,他一定為能進行這場正式的施刑表演而感到快樂——我們剛一進房間,他就突然把我的頭一擰,夾到他的腋下。

“謀得斯通先生,先生!”我對他喊道,“不要!求你了,別打我!我是想好好學習的,先生,可是你跟謀得斯通小姐在旁邊的時候,我就是學不進去。我真的學不進去!”

“你學不進去,真的嗎,大衛?”他說,“那我們就試試。”

他使勁夾住我的頭,就像夾在一把老虎鉗中,可是我還是設法纏住他,攔住他一會兒,乞求他不要打我。然而我只是攔住他一會兒,緊接著他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就在這一剎那,我抓住了他夾住我的那只手,把它塞進我的嘴巴,放到兩排牙齒之間,使勁咬了一口,把它給咬破了。直到現在,想到這事,我還忍不住咬牙切齒哩。

跟著他就使勁毒打起我來,好像要把我打死才肯罷休似的。突然有一陣聲音壓倒了我們的鬧騰聲,我聽到有人哭喊著往樓上跑——我聽到了我母親的哭喊聲——還有佩格蒂。這時他走了,房門已在外面給鎖上。我躺在地板上,渾身發燒火熱,傷口疼痛難當,用我那孩子氣的方式發瘋似的哭叫著。

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當我漸漸安靜下來時,發現籠罩整座住宅的,是一片多么反常的死寂!我清楚記得,當我的疼痛開始漸漸減輕,我的激動開始漸漸冷靜下來時,我開始覺得,我真是太不應該了。

我坐起來聽了好久,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我從地板上爬起來,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竟是那么腫,那么紅,那么丑,這幾乎嚇了我一大跳。我這么一動,我的鞭傷處又變得疼痛難當,使得我禁不住又哭了起來。可是這種鞭傷之痛,比起我的負疚之感來,根本算不了什么了。這種負疚之感壓在我的心頭,我敢說,即使我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也不會感到比這沉重。

天色開始漸漸地變暗了,我已經關上窗子(我大部分時間都頭枕窗臺躺著,輪番地哭一陣,睡一陣,又茫然地朝外面看一陣),這時突然響起了門鎖的轉動聲,謀得斯通小姐開門進來了,拿來了一點面包、肉,還有牛奶。她一言不發,把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同時懷著堪稱典范的堅定態度,朝我瞥了一眼,跟著便轉身走出,隨手又把門給鎖上了。

天黑后過了很久,我依然坐在那兒,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有別的人來。直到明白那天晚上顯然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時,我才脫去衣服,上了床。躺在床上,我開始提心吊膽地猜測,不知道他們還會拿我怎么樣。我所犯的是不是一種罪行?我會不會受到拘捕,關進監獄?我究竟有沒有被絞死的危險?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的情景;剛醒來那一剎那,我感到既高興又新鮮,可緊接著,便被那陳舊凄苦的回憶壓倒了。我還沒起床,謀得斯通小姐便又出現了,她告訴我說,我可以在花園里散步半小時,不能再多。說完這幾句話,她就走了,走時讓房門開著,以便我可以享受那恩典。

我便那樣做了。在長達五天的監禁中,每天早上我都獲準去花園散步半小時。要是我能單獨見到我母親,我一定會跪在她面前,求她饒恕我。可是在所有那段時間里,除了謀得斯通小姐,我看不見任何別的人——只有在客廳里做晚禱時除外。在所有別的人都就位后,謀得斯通小姐才把我押解到客廳;我像個小犯人似的,單獨被安置在近門的地方;而在別人還沒從虔誠的祈禱姿勢中站起來之前,我就被看守嚴加看管地押回房間。我只看到我母親離我遠遠的,老把臉背著我,所以我一直沒能看到她的臉;我還看到謀得斯通先生的一只手,用一大塊紗布裹著。

在那漫長的五天五夜中,我的心情實在無法向任何人訴說。這幾天,在我記憶中所占據的地位,不是幾天,而是若干年。我仔細傾聽著家里能聽到的一切活動的細微聲響:門鈴聲,開門和關門聲,嘈雜的人聲,上樓的腳步聲;還有外面那說笑聲,口哨聲,歌唱聲,使我在那種孤寂和羞辱的心境中格外感到凄涼——時間變得毫無定準,特別是在晚上,我醒過來時本以為已是早晨,結果卻發現家里的人還沒就寢,漫漫的長夜才剛剛開始——而我不斷做著傷心可怕的噩夢——上午、中午、下午、傍晚相繼到來時,孩子們在教堂的院子里玩耍,而我只能在房間里遠遠地看看他們,我甚至羞得不敢在窗口露面,生怕讓他們知道我是個囚犯——老是聽不到自己的說話聲,使我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有時見了吃的、喝的,似乎有過伴之而來的瞬間歡快,可是立刻就會隨之消逝——一天晚上,下起雨來,帶來了新鮮的氣息。后來,雨越下越急,傾注在我跟教堂之間,直到雨幕和越來越濃的夜色,仿佛把我淹沒在陰森、恐懼和悔恨之中——所有這一切情景,不是一天又一天,而是一年復一年地周而復始了若干年,它如此生動、如此強烈地印在我的記憶之中。

在我被囚禁的最后一個晚上,我突然被輕喚我名字的聲音驚醒。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在黑暗中伸出兩只胳臂,說:“是你嗎,佩格蒂?”

沒有馬上回答,可是隨著我又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非常神秘,非常嚇人,要不是我突然想到,這聲音一定是從鑰匙孔里傳進來的,我想我準會嚇昏的。

我摸索到門邊,把嘴湊到鑰匙孔上,低聲說:“是你嗎,佩格蒂,親愛的?”

“是我,我的寶貝,我的衛,”她回答說,“你得像老鼠一樣,輕輕的,要不,貓就會聽到我們了。”

我懂得,她這是說的謀得斯通小姐,我也了解當時處境的險惡;因為她的房間就在近旁。

“媽媽好嗎,親愛的佩格蒂?她很生我的氣嗎?”

在她回答之前,我先聽到她在鑰匙孔那邊輕輕哭泣,也像我一樣,之后才聽到她回答說:“沒有,沒有很生氣。”

“他們打算怎樣處置我呢,親愛的佩格蒂?你知道嗎?”

“送你去學校,在倫敦附近。”這是佩格蒂的回答。我不得不叫她再說一遍,因為她第一遍說的話全進了我的喉嚨了。原因是我忘了把嘴從鑰匙孔上移開,把耳朵湊上去了,因此她的話雖然把我的喉嚨弄得癢癢的,但并沒有聽清。

“什么時候呢,佩格蒂?”

“明天。”

“謀得斯通小姐把我的衣服從抽屜里拿出來,就是為了這個嗎?”她這樣做了,可我忘了提這事了。

“是的,”佩格蒂說,“還有箱子。”

“我能見到我媽嗎?”

“能,”佩格蒂說,“明天早上。”

然后,佩格蒂就把嘴緊貼在鑰匙孔上,說了下面這番充滿感情和誠意的話。我敢說,這是一個鑰匙孔作為傳話媒介傳遞過的最為熱情、誠懇的話。每一句短短的話,都是從那兒斷斷續續地迸出來的。

“衛,我的寶貝。要說近幾天來,我待你沒有像以前那么親,那可不是因為我不疼你。我還一樣疼你的,而且是更疼你,我的寶貝。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覺得,這樣對你更好,對另一個人也更好。我的寶貝,你在聽嗎?你聽得見嗎?”

“聽——聽——聽——聽得見,佩格蒂!”我嗚咽著說。

“我的寶貝,”佩格蒂無限痛苦地說,“我要對你說的是,你永遠不要忘記我,因為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媽的,衛,像從前照顧你一樣。我絕不會丟下她走的。興許有一天,她會高興把她可憐的頭,又枕在她那愚蠢、固執的老佩格蒂的胳臂上的。我會給你寫信的,我的寶貝。雖然我沒上過學,可我要——我要——”說到這兒,佩格蒂就吻起鑰匙孔來,因為她吻不到我。

“謝謝你,我的好佩格蒂,”我說,“哦,謝謝!謝謝你!你肯答應我一件事嗎,佩格蒂?你能不能寫封信給佩格蒂先生和小艾米莉,還有葛米治太太和漢姆,告訴他們,我并不像別人想的那么壞,說我向他們問好——特別是小艾米莉?求你了,你肯嗎,佩格蒂?”

這位好心腸的人答應了,于是我們倆都用最大的熱情吻起鑰匙孔來——我記得,我還用手拍那鑰匙孔,仿佛那就是她那老實人的臉——接著我們便分別了。從那一夜起,我心中對她便產生了一種難以說清的感情。她沒有替代我母親,沒有人能替代得了,但是她填補了我內心的一處空白,我的心把她關進里面了。我對她有了一種對別的人從未有過的感情。這也是一種有趣的感情;而要是她死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是好,或者說不知道該怎樣來演出降臨到我頭上的這場悲劇。

第二天早上,謀得斯通小姐照常出現了。她告訴我說,我要進學校去了。這對我來說,已經完全不像她所預料的那樣是則新聞了。她還通知我,要我穿好衣服后就下樓,去客廳吃早飯。走進餐廳,我發現我母親臉色非常蒼白,兩眼通紅,我一下就撲進她懷里,滿懷悔恨痛苦之情,懇求她寬恕。

“哦,衛!”她說,“沒想到你竟會傷害我愛的人!你得學好哇,千萬要學好!我原諒你。不過我很難過,衛,你心里竟會有這樣不好的感情。”

他們已經說服了她,使她相信我是個壞小子,這比我的遠離更使她難受。我感到很傷心。我想要吃下我這頓離別的早餐,可是我的眼淚滴在了抹了奶油的面包上,流進了我的茶里。我看見我母親有時看看我,隨即便看看嚴密監視著的謀得斯通小姐,然后低下頭,或者看往別處。

“科波菲爾少爺的箱子在那兒!”當門前響起車輪聲時,謀得斯通小姐說。

我尋找佩格蒂,可是沒看到她。她跟謀得斯通先生都沒有露面。來到門口的是我的舊相識,上次那個趕車的。箱子提到車子跟前,提到了車上。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口氣說。

“放心吧,我親愛的簡,”我母親說,“再見,衛。你這一去,是為了你自己好。再見,我的孩子。放假了,你就可以回來。做個好孩子。”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聲。

“我知道,我親愛的簡,”我母親抱著我回答說,“我原諒你了,我的寶貝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聲。

多謝謀得斯通小姐的好意,把我帶到車子跟前,她一邊走,一邊還規勸我說,希望我早日悔改,別落得個悲慘的下場。跟著我就上了車,那匹懶惰的馬,也就拉著車走起來了。

注釋:

[1] 指手鐲、耳環。

[2] 做禱告時,有一種有啟有應的方式,主持牧師先念一句祈禱文,會眾或唱詩班隨后應答一句,如,啟:“天上的天主圣父。”應:“憐憫我們苦難的罪人。”

[3] 格洛斯特為英國的一個郡,以產干酪著名。

[4] 詳見《圣經·新約·馬可福音》第九章第三十三至三十七節。耶穌的門徒們爭論天國里誰為大,耶穌領過一個孩子來,叫他站在門徒中間,又抱起他來,對他們說:“凡為我名接待一個像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

[5] 以上三人均為英國小說家斯摩萊特(1721—1771)所著三部同名小說中的主角。斯摩萊特還曾將《堂吉訶德》和《吉爾·布拉斯》譯成英文。

[6] 英國小說家菲爾丁(1707—1754)所著同名小說中的主角。

[7] 英國作家哥爾德斯密斯(1730—1774)所著同名小說中的主角。

[8] 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1547—1616)所著同名小說的主角。

[9] 法國作家勒塞日(1668—1747)所著同名小說中的主角。

[10] 英國小說家笛福(1660?—1731)所著同名小說(中譯名《魯濱孫漂流記》)中的主角。

[11] ③均為《佩里格林·皮克爾》中的人物。

[12] 為《羅德里克·藍登》中的人物。

[13] 在古希臘和羅馬時期興起的一派思想,或稱畫廊派,以恬淡寡欲、堅忍不動情為宗旨,甚至迫使自己忍受極大的痛苦,直至結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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