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 藝術家們
  • 馮驥才
  • 4796字
  • 2020-11-25 17:45:23

荒原上的野花是美麗的天意。

他外衣兜里揣著半本沒有封面、缺張少頁的小畫集,卻像得到一本天書那樣,興奮得好似渾身冒光。他使勁兒蹬著一輛老舊的匈牙利自行車,吱吱呀呀穿行在雨后漆黑的街道上。他喜歡馳車在這種晚秋時節雨后冷颼颼的夜里?;璋档穆窡粼谟隄竦陌赜吐访娣瓷渲噪x的光,并與樹隙間樓宇中遠遠近近的燈光柔和地呼應著,讓他感受到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特有的靜謐與溫馨。只有老的城市才有這樣深在的韻致。

在這個沒有私家車和高樓大廈的年代,老城市的空氣中常??梢愿惺艿酱笞匀坏臍庀?。房屋老舊,行人很少,純凈的空氣里充滿了淋濕的樹木散發出的清冽的氣味,叫他禁不住大口地吸進自己的身體里。他恍若穿行在一片無邊、透明、清涼的水墨中。

臨出來時,妻子隋意幾次叫他圍上圍巾,他還是忘了,腦袋全是衣兜里那本畫集里各種神奇的畫面,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迎面撲來很涼的風從領口一直吹到他的胸膛上,他也沒有感覺。他急著要給好友羅潛帶去一個劇烈的震動。他要看到羅潛面對這本意外的畫集表現出的目瞪口呆。他能想象得出羅潛會是什么樣子。他那雙小眼,還不從臉上蹦出來!

他進了羅潛家所在的大雜院里,一直把車騎到院子的最里邊才下來,急急忙忙把車子倚在樹旁,鎖了車。羅潛在家,他的窗子亮著。

往常,他總會情不自禁在羅潛屋前停住腳步,欣賞一下羅潛這個分外迷人的小屋。他特別欣賞這間小屋如畫一般的景象。別看這小屋不過是二三十年代一座老樓后院的一間儲藏室,低矮又簡陋,一門一窗而已。然而,它遠離前邊那座擁擠著五六戶人家的老樓,獨處后院的一角,看上去,好像被歷史遺忘在這里。屋頂和門都有點歪,墻皮剝落得厲害,顏色卻斑駁又和諧,屋前幾株老樹有姿有態地橫斜遮翳。他——楚云天曾笑著對羅潛說,像一間世外僧房。

羅潛笑了,他很滿足。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叫人忘了才好。

雨后這小屋應該更美。但他下了車,停也沒停,急匆匆幾步就闖進屋,從衣兜里掏出那半本畫集往羅潛手中一塞,什么話也沒說,兩眼只盯著羅潛的反應。羅潛也沒看他把畫集一翻,果然傻了,一臉驚呆的表情,問他:“你從哪兒弄到的?”

他笑道:“剛從一個親戚家一堆發還的抄家物資里揀出來的。”他擺一下手說,“先不說這些。先說這畫集怎么樣吧?”

“太偉大了!”羅潛按捺不住心里的沖動,他說,“老實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些畫,也不知道這些畫家是誰,但肯定是一本多人集。哎,洛夫馬上就要來了,他說他借來了幾張好唱片。咱叫他看看,這方面他知道得多。噢,他來了?!?

羅潛話音剛落,門開了。一個年輕男子裹著一股冷風與雨氣生氣勃勃地闖進來。這男子個子不高,身體結實,像個足球隊員;面孔漂亮,頭發又濃又密,有點天然的卷發;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閃著活力。他帶著一種沖勁兒說:“好啊,云天也來了。羅潛把你叫來聽音樂的吧?今天我叫你們聽一聽——什么是天堂里的聲音。”說著,他一掀外衣,從懷里拉出一個挺大的扁扁的紙包。

羅潛卻說:“你先別急,這里有更厲害的東西先叫你享享眼福!”他把手中的畫集遞給洛夫。但他不是隨隨便便遞過去的,而是像把一件什么非凡的寶貝交給洛夫,那神氣竟有點神圣感。

洛夫拿到手里一看,竟然驚奇地叫起來:“這是——哎呀,是馬蒂斯!凡·高!這也是凡·高啊,還有雷諾阿,這是莫迪利安尼!這是——這是誰我不知道,但這一張肯定是偉大的畢加索呀!”洛夫是一個太容易激動的人,他說,“這些畫家我對你們都說過,全是印象派抽象派的大師!我老師原先珍藏著一套全集,二十四本,日本人印的,我翻過好多遍,可惜抄家時全給燒了。這是誰的?從哪兒借來的?能看幾天?”

羅潛和楚云天笑而不答。洛夫愈問,他們愈不急著回答。

洛夫說:“你們不告我,我就不叫你們聽這唱片。羅潛,你敢說你不想聽這唱片嗎?知道這是什么音樂嗎?”

羅潛是音樂迷。在這個精神饑荒的時代,他扛不住這誘惑,馬上服軟了。他笑著對楚云天說:“告訴他吧?!?

楚云天對洛夫說:“這本畫集是咱三人的,無限期共同享用。”

洛夫一聽,激動得張開臂膀,一下子把楚云天擁在懷里。跟著,他把自己帶來的紙包打開,里邊是兩張黑膠唱片。他先拿出一張,說:“這張上邊寫著中文,你們猜是誰的曲子?肖邦的《波蘭舞曲》,顧圣嬰彈的?!?

羅潛說:“顧圣嬰彈得很優雅很深切,她內心修養很深,可惜她自殺了。沒想到現在還能聽到她彈的肖邦?!?

洛夫說:“這一張上邊是外文。不是英文,是俄文,我看不懂。羅潛,你中學學的是俄文,能認出是誰的曲子嗎?”

羅潛接過唱片仔細一看,露出的驚訝不亞于剛才看見畫集時的表情。他張著嘴,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你這神氣是什么意思?”云天問他。

“這是老柴的第一啊!”羅潛說。

“什么叫老柴第一?”云天問。

顯然云天不如羅潛和洛夫更懂得音樂。洛夫對他說:“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呀!他最棒的協奏曲!就像你拿來的這本畫集一樣棒。‘文革’前我聽過一次,激動得全身發抖。我一直認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這曲子了呢。噢!今天居然聽到了?!彼难劬χ泵肮?,接著說,“怪不得昨天我對延年說我很想念柴可夫斯基,再也聽不到他的音樂了。他聽了從柜子下邊把這兩張唱片掏出來,說借給我聽。我一看,一張是肖邦,這張是俄語,我看不懂。我問他這是柴可夫斯基的嗎?他說你一聽就知道了。我猜是,可沒想到竟然真是!延年這家伙,真夠朋友!哎,咱們還扯什么啊,快聽??!”

對于楚云天,有兩個家。一個是他與妻子隋意的“二人世界”,那個世界妙不可言。一個就是好友羅潛這間矮小簡陋的僧房,這地方卻是他的精神的殿堂。他喜歡這個狹仄而貧寒的小屋,所有東西沒有一樣是刻意放在那里的,全部是隨手放的。一種散漫和自由自在的氣息融混在一種淡淡的油畫顏料和松節油的氣味里。連掛在墻上的大大小小的畫,也是東一幅西一幅,沒有講究。這些油畫、水彩畫、炭筆的草稿都是羅潛自己畫的。他屋里從不掛別人的作品,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連屋子里的床、桌子、沙發,也全是自制的。但他無心把這些東西制作得精致,只是用長長的釘子把一些粗大的木頭橫豎釘在一起,再配上一些用稻草、棉花和粗布縫制的墊子,上邊扔幾塊雜色的舊毯子,可是坐上去卻很舒坦,好像隨便倚在土坡或草堆上。桌上幾個粗拉拉卻有味道的陶罐,搪瓷的水杯,吃東西的盤子,雜書和紙,中央撂著一個橄欖綠釉的空酒壇子,被當作花瓶使用,這便是屋子里最考究的裝飾品了。壇子里的花草卻是羅潛進出家門走過院子時,看到哪一叢野花或哪幾枝葉子有些味道,順手摘采下來放進去的。有時是一束剛鉆出許多發亮的嫩芽的枝丫;有時是一束變紅了的多情的秋草。他的眼光獨特,他采摘來的東西總有一種特異的美。有時——他會把這些閑花野草搬到畫布上,再掛上墻。他說:

“藝術可以把瞬間變作永恒。”

他屋里還有一件東西,在屋角,像一個小小的立櫥,上邊蒙著一張破舊的軍毯,毫不起眼。但軍毯下邊卻是一臺老式的柜式唱機,它是羅潛的寶物,也常常是他們三人聚會時的主角。

這唱機應是幾十年前租界時代的遺物。原是羅潛一個朋友家里的老物件,沒人聽了,東西大又占地方,羅潛喜歡,朋友就給了他。唱機里居然還有滿滿一小鐵盒唱針。在那個時代,廣播里能夠聽到的只有語錄歌和樣板戲。有了這老唱機,羅潛他們可就擁有了天堂的一部分。接下來他們要努力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設法去搜尋一些老唱片。不管誰弄到一張,三人必約在這里一起來聽。聽這些被禁的唱片是有風險的,他們屏聲靜息,把聲音調到很小,還不時到窗口看看外邊有沒有人。然而,偷吃禁果從來都是一種極大的快樂,不管是哪種禁果。

現在,當羅潛把“老柴的第一”小心翼翼放在唱機上,再把唱機頭輕輕放在唱片上,坐在沙發上的洛夫和楚云天都不覺把身子和腦袋向前探,好似急切地要獲得這來自天外的神曲。當音樂聲一起,他們便立即被老柴無比的魅力,被一種富麗堂皇、壯美雄渾的旋律所震撼,所籠罩,所征服。特別是楚云天,他頭一次聽到這曲子,他感覺一股極其巨大、流光溢彩的洪流由天而降,一瞬間將他裹挾其中,并使他整個人懸浮起來,旋轉起來,卷進一片宏大、神奇、優美、讓他心靈激蕩的轟鳴中。

這里是他們三人的一個小小的沙龍。

當然,他們對外絕對保密。那時人人都活得膽戰心驚。特別是由于1956年那個匈牙利“裴多菲事件”,“沙龍”這個詞兒便被視為異端。他們認識的幾個酷愛詩歌的年輕人常常聚會,被人告發,就莫名其妙地被定性為“裴多菲式的小集團”關進去了。他們悄悄自稱這里為沙龍,只是因為這里是他們甜蜜的精神聚集地,只是用來表達三個藝術好友相聚一起時分外美好的感覺。他們喜歡這種互為知己的感覺,共同沉浸在一種“藝術美”里的感覺。他們還以“三劍客”自許以表示他們之間這種精神上的密不可分。每當他們從這個被大革命洗劫過的貧瘠又荒蕪的城市里,挖到一張禁聽的老唱片、一本私藏的畫集或一本名著,都會點亮他們的沙龍,帶來一場酣暢的盛宴,成為他們一連多日的中心話題。

楚云天的音樂知識有限,但他有很好的音樂感覺。他很容易被音樂觸動、牽動和感動。音樂好像天生與他繪畫相關,音樂總喚起他對一些嶄新畫面的想象。他對羅潛說:“你把唱機放到我家去吧。”

一直單身的羅潛笑瞇瞇地說:“它是我妻子?!边€說,“你要把它弄去,就不再到我這兒來了。”

現在坐在那里的楚云天一動不動,已經完全融化到音樂中了。洛夫則不時把抑制不住的激動表達出來。有時禁不住站起來,隨著一陣高亢的小號一揮手,高聲說:“一片光照進來了?!彼难劬α灵W閃,好似真的面對著奪目的強光。羅潛則一直在翻那本畫集。

洛夫說:“你為什么不聽音樂?”

羅潛的眼睛癡迷地看畫集里的一幅畫,嘴里卻說:“我的耳朵一直在聽,我更喜歡剛剛的第二樂章,像一曲牧歌。像我理想中的一幅畫。”

楚云天這才說話:“我也是,第二樂章太美了,還有一點憂郁,一點失落,一點撫慰。”

羅潛看了楚云天一眼說:“你的感覺真好?!?

聽了老柴,他們便說老柴,由老柴說開去。說到列維坦,楚云天馬上聯想到契訶夫的《草原》。他們三人中更靠近文學的是楚云天,他讀的書最多。他說《草原》里那種淡淡的憂傷可以在列維坦的畫里看到,也可以從老柴這支曲子里聽到。于是他們討論起俄羅斯人的性格與氣質。洛夫說:“我還是更喜歡法國人?!?

羅潛說:“我們現在在老柴的音樂里,還想不到法國人?!?

洛夫說:“你手里的畫卻是法國人畫的。”

這一代人的藝術修養很特別,也很畸形。在他們成長的期間中蘇關系好,蘇俄文藝幾乎占領了中國文藝的一半。在中國人眼里,蘇俄文學幾乎就是世界文學,蘇俄藝術的經典就是人類經典。在他們三人中,年長三歲的羅潛尤其如此。洛夫在藝術學院做教師,他眼里的世界自然寬闊了一些。然而,那時代的人都被關在國內,他們的世界只不過都是從所能見到的有限的書本中想象出來的罷了。

楚云天笑著對洛夫說:“現在還是多享受一下俄羅斯的憂郁吧,你先把你的法國人收起來。我建議今天咱們先不聽那張肖邦,今天心里只帶著老柴的感覺回去?!?

洛夫很欣賞地看楚云天一眼,說:“我贊成,咱們心里的東西不能太雜了,這樣才能記憶得深,消化得好。下次咱們只聽肖邦。不過,今天我得把那本畫集帶回去看。”他不等羅潛反對,便搶著說,“音樂在你這兒呢,繪畫先給我。對不對,云天?”

楚云天說:“我同意,二者不可兼得,一人一件寶貝?!笨墒撬终f,“那么我呢,我可是一無所有了?!?

洛夫說:“你是無產階級??!”

楚云天不干。

羅潛說:“你又不是純粹的無產階級,你心里可裝滿老柴呢?!?

楚云天覺得他這句話好。他現在心里的確裝滿了老柴。

沙龍活動結束了,夜很深了,他們該散了。外邊還有點細小的雨,風更大些,而且比來時更涼,那時候的人不大在乎這點風雨。他倆——楚云天和洛夫心滿意足地從羅潛的小屋走出來。真好像十九世紀從沙龍出來的巴黎的藝術家們,個個都是神采奕奕。一個口袋里裝著那半本畫集,一個心里揣著美妙的音樂感覺,自我感覺都是富翁。他倆跨上各自的破自行車,吱吱呀呀騎出羅潛這個老舊、黝黑而濕乎乎的院子,然后相互親切地擺了擺手,分道揚鑣,美滋滋地消失在涼得有些發冷的漆黑的雨夜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墨竹工卡县| 阜康市| 岳普湖县| 汶川县| 津南区| 东港市| 巍山| 枣强县| 鄂托克前旗| 永登县| 黔东| 广南县| 湖北省| 庆安县| 裕民县| 德庆县| 营口市| 新龙县| 永安市| 平果县| 建阳市| 兴业县| 大港区| 横山县| 长沙县| 江口县| 琼海市| 营口市| 永福县| 托克托县| 孟连| 景谷| 精河县| 兴和县| 枞阳县| 株洲市| 樟树市| 堆龙德庆县| 盖州市| 通河县| 昌图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