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文化與社會:雷蒙德·威廉斯文化社會學思想研究
- 樊柯
- 5539字
- 2020-11-30 10:36:15
一 劍橋批評傳統
在對待新學科與新知識的態度上,劍橋大學一向因其慎重和矜持而略顯保守。新學科的引入往往經歷了重重的壓力和抵制,這種表述也適用于劍橋的文學研究。劍橋最初的文學研究并不是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而是“英語研究”的一個附屬性部分,而“英語研究”的主體部分則是語言學。從1917年起,劍橋大學設置了英國文學學科,文學研究與語言學研究開始分道揚鑣,贏得了自身的獨立性。這一重要轉折可以被視為劍橋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的正式開端。
在英國,英語文學和文學研究的興起是與民族意識和民族性的建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伊格爾頓指出,早期的“英語研究”其實是密切受到德國影響的語言學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由于英德兩國是交戰國,強烈的國家敵對意識很容易引起對語言學的學術詆毀,同時英國對德國的勝利導致了一種民族自豪感和愛國主義情緒,直接支持和推動了英國文學的研究。[22]威廉斯也注意到,長期以來,英國統治階級一直將其家系追溯到以古羅馬為代表的古典世界,把從古希臘的悲劇到莎士比亞的文學作品連成一個譜系就是這種努力在文學領域里的表現。[23]然而這一文學譜系包含了英語之外其他語言的文學作品,也包含了英國本土之外歐洲大陸的文學作品,這種與歐洲大陸進行文化認同的做法無法彰顯出英國的民族特征。在民族主義思想的影響下,劍橋大學的一些學者認為現代英語應該成為人文教育的核心部分,英國文學研究從而被賦予了構建民族意識的重任。英國文學研究表面上是脫離語言學研究的一種文化行為,實際上卻以此為掩護,通過復雜的方式重新定義了什么是真正的英國性,現代英語的獨立性從而得到完全承認,也使英國文學與古希臘、古羅馬以降的歐洲文學有意保持了距離。
民族文學觀念的產生在特定歷史時期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威廉斯認為在文學研究中對英國性的強調,明顯有著重要的社會與政治原因,與當時所面對的傳統身份和當代威脅問題有關。一系列出自不同作家的英語作品被放在一起建構了一個民族身份,并通過教育和行政手段加之于眾。對英國文學的捍衛不僅僅是對這些具體文學作品的捍衛,更重要的是對通過這些文學作品構建而成的民族性的捍衛,從而在面對外敵的情況下間接強化了統治階級和政府的合法性。英國文學傳統的建立被用于表達某種立場,對外用民族性、價值標準和傳統觀念來凝聚國民以抵御敵國的攻擊,對內發展的極端就是把民族內部持不同觀點者視為異己分子。因而,在這種意義上,英國文學研究也是英國統治階級宣揚和維護其合法性的一種文化形式。
正是在這種大的歷史文化語境下,瑞恰茲作為劍橋文學批評流派中一個開創性的人物,登上了文學研究的歷史舞臺。瑞恰茲對劍橋批評流派的形成具有深遠影響,他的貢獻主要是開創性地建立了“實用批評”的文學方法。瑞恰茲從1922年開始在劍橋大學任教,在從事文學教學的過程中,他在課堂上進行了意義深遠的文學批評試驗。瑞恰茲選取一些不同的文學作品,隱去作者姓名和與作品內容無關的信息,把它們交給學生進行鑒賞和評價。學生們對這些作品的評價令人非常意外,許多被尊奉為文學經典的作品,學生認為不值一哂,反而某些平庸之作,學生卻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傳統文學經典的審美趣味和社會價值在缺少信息標志的狀態下受到了挑戰,這種文學批評試驗對文學傳統和經典作品的地位產生了破壞性的結果。文學作品的經典地位當然不是作品本身先驗地就具有的,它是經過歷史選擇的產物,至于這種選擇的結果是否客觀,是否體現了某些階級的特殊利益,本來應當是一個需要經受質疑和拷問的事實。然而,面對試驗結果,瑞恰茲的反應不是質疑經典作品的地位和文學傳統的合法性,而是把它歸因于讀者對作品的閱讀障礙所造成的誤讀,認為解決的辦法在于進行文學的訓練,采取適當的閱讀和批評方法,以正確認識經典作品的價值。在瑞恰茲那里,經典文學作品和文學傳統的地位是受到捍衛的,他認為這些文學作品是人文價值的寶庫。通過細讀經典文學作品,可以實現心靈的寧靜。然而,文學傳統和文學經典的歷史地位是一回事,對文學傳統和文學經典地位的現實接受則是另一回事。威廉斯指出,瑞恰茲的實用批評試驗表明,即便經過良好訓練的學生接受了有關經典作品的教育,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卻沒有能力對經典作品進行恰當的評價,也沒有能力把握經典作品的價值。因而經典的地位并不是不證自明的,它需要文學批評的支援,批評從而與文學聯系在一起,被視為文學活動必要的組成部分。[24]這實際上是瑞恰茲文學試驗所導致的重要后果。
瑞恰茲所倡導的實用批評是一種語義學批評,它關注的是詩歌的語言結構、語言的多義性等內部問題,強調通過對文本仔細閱讀和分析,正確認識和評價文學作品,文學批評史家將其視為“細讀法”的濫觴。從任何標準來看,這都是瑞恰茲在方法論上對劍橋文學批評的重要貢獻。實用批評的方法在具體文學批評實踐中有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對文學作品進行分析,以了解文學語言和文學作品內部組織結構的實際情況;第二個層面是對作品進行評價,以發現作品的價值。威廉斯認為瑞恰茲真正有價值的貢獻實際上是在第一個層面,即對文學作品的文本分析,這也是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個共識。實用批評為人所詬病之處,在于它強調對文本本身的細讀,凸顯了對文本分析實踐的熱衷,然而卻忽略了作者、歷史和社會環境等外部因素,導致了持其他批評理論立場者的普遍不滿。20世紀60年代后出現了所謂理論的“復仇”,元批評、社會學批評、馬克思主義批評、結構主義批評的涌現是其表現,威廉斯認為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對實用批評的反動。[25]
瑞恰茲可以稱得上是劍橋批評的開山之人,但是他在劍橋的時間相對較短,而且也沒有以個人為中心形成一個有影響力的批評團體,他個人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劍橋批評傳統的方法論方面,以及移居美國之后對“新批評”的影響。劍橋批評流派之崛起并在英國產生重大社會影響,主要應當歸功于另一位重要的批評家——F.R.利維斯。1932年,利維斯和他的妻子一起創辦了《細察》雜志,成為英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細察》是一份專業的文學批評季刊,以《細察》為陣地,以利維斯為核心,形成了一個重要的文學批評團體——《細察》集團。《細察》季刊一直持續經營到1948年,體現了利維斯的批評立場和批評方法,對英國文學批評的影響非常巨大。
在具體的文學批評方法上,利維斯并無突出的理論建樹,他在進行文本分析時所用的“細讀法”與瑞恰茲并無本質性的差異。利維斯的影響主要在于從道德立場出發的批評實踐,他主張通過細致的文學文本分析,固守堅定的道德標準,從而實現對社會生活的批判。利維斯認為文學是一種對生活的批評,偉大的文學傳統同時也是重要的人文價值傳統,他相信對于文學作品的細讀和分析是對核心人文價值的發現和推動,文學批評的責任在于根據作者的道德立場對作品進行評價。但是從這一立場出發,利維斯按照自己個人認同的價值標準,把文學這個人文價值的寶庫轉變成了具有高度選擇性的“偉大的傳統”,那些不能推動他所確認的核心人文價值的文學作品就被排斥在這一文學傳統之外。利維斯以文學上“偉大的傳統”作為進行參照的價值標準,在文化與社會的整個領域內進行了廣泛而激烈的批判。
有學者指出,利維斯的文學立場是阿諾德的延續,他把文學置于人文教育的核心地位,頗有以文學代替宗教,解決當代文化危機的意味。[26]利維斯的批評實踐是用過去最好的文學反對墮落混亂的現在,從而他所代表的文學批評立場就假設了一個必要的少數派,默認這一少數派是文學的守護者,它所傳承的價值代表了過去和可能潛在的未來。利維斯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時代的危機和混亂的社會秩序使他的社會批判披上了一層道德合法性的外衣,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批判現實的墮落并不意味著這種批判就來自適當的價值立場。這是后來的威廉斯與利維斯產生分歧的立場起點。
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威廉斯是在利維斯的影子下成長起來的。他在劍橋求學的學生時代,正是利維斯在文學批評領域形成霸主地位的歷史時期,《細察》集團的批評立場和批評方法是當時文學批評的主流。據威廉斯自己的回憶:“利維斯的巨大吸引力在于他的文化激進主義……首先影響我的是利維斯廣泛的抨擊范圍,他抨擊的對象有學院派、布魯姆斯伯里團體、都市文學文化、商業出版和廣告……其次,我在利維斯的文學研究中發現了實用批評。它令人陶醉,帶來一種我無法描述的強烈感受。尤其是當時我對自己的文學批評水平很不滿意。”[27]這說明利維斯的文學社會批評對威廉斯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威廉斯的文學批評被解釋為“左派利維斯主義”,絕不是偶然的。另外,針對關于劍橋批評流派的說法,威廉斯持否定的態度,他相信并不存在所謂的“劍橋英語”——一種獨特而又連貫一致的專業課程和研究方法。他認為自己受益于成人教育的影響,與瑞恰茲和利維斯有著明顯的距離。
如何理解這一矛盾的事實呢?我們的觀點是這樣的:一個具有鮮明劍橋特色的文學批評流派確實是存在的。劍橋文學批評的共同之處在于以細致的文本閱讀和文本分析為基本方法。不僅瑞恰茲和利維斯的文學批評具有這樣的特征,威廉斯自己的主要作品,不管是早期關于戲劇和小說的純粹文學性質的研究——例如《戲劇:從易卜生到艾略特》《英國小說:從狄更斯到勞倫斯》,還是后期關于傳播和電視的文化社會學研究——例如《傳播》《電視:科技與文化形式》,都有大量建立在“細讀法”基礎上的內容分析。從這些方面可以看出,威廉斯的研究方法深深地打上了劍橋批評的烙印。威廉斯是站在劍橋批評傳統內部進行觀察的,他看到了包括自己在內的劍橋批評家彼此之間的差異,特別是在價值立場上的重大差異。但是以文學批評和分析方法的標準來衡量,這些差異并不影響其批評方法的基本一致。如果把瑞恰茲、利維斯和威廉斯放在一起與其他文學批評流派進行比較,從其文本細讀的方法特征就能清晰地看出三人同屬一個批評流派了。
其實劍橋批評傳統中還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文學批評的文學社會學之維。對于具有科學主義傾向的劍橋實用批評傳統來說,這聽上去似乎是個有些悖謬的觀點,但是在劍橋英語研究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伴隨著民族意識的高漲,使英語文學成為人文研究中心的主張確實就建立在實用批評的基礎之上,許多文學社會學作品都源于這種實用批評。由于文學本身與社會關聯的緊密程度,文學批評往往會涉及社會內容,這并不是劍橋批評傳統獨有的現象,更恰當的理解是將其視為特定歷史階段文學與文學批評在社會文化生活中作為主導文化形式的反映。即便在文學批評與社會聯系方面為人所詬病的瑞恰茲,也不能說他的文學批評實踐完全脫離了社會內容,瑞恰茲曾經說過:“在我們作出價值的最終結論時恰恰需要的是我們對人類的歷史和命運的完整意識。”[28]他的問題在于從心理學的解釋出發,把文學的功能定位于實現心理的平衡和寧靜,試圖用心理的宣泄來解決社會秩序危機所帶來的個人問題,這就導致了其文學批評與社會生活的疏離。在利維斯和威廉斯的著作中,文學社會學的維度就非常明顯了。如果說利維斯的文學批評具有濃郁的道德批評和社會批判色彩的話,威廉斯的文學批評也毫不缺乏社會價值判斷。兩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各自文學批評所采取的相對立的階級立場和文化觀念。利維斯代表的是作為精英的少數派立場,試圖通過文學批評進行社會批判,從而實現維護傳統文化價值、解決時代危機的目的,而威廉斯則持馬克思主義立場,從人民大眾的利益出發,強調文化的日常性和普通大眾對文化的貢獻,把包括文學批評在內的文化研究作為推動民主政治斗爭的手段。不過換個角度來看,雖然利維斯持少數派精英的批評立場,威廉斯持大眾的批評立場,但是在二者的文學批評實踐中,都是把實用批評與社會批評結合起來,形成了某種文學社會學性質的批評。托尼·本尼特曾經指出威廉斯與英國文學批評傳統之間的內在聯系,他也認為威廉斯與這一傳統的分歧只在于階級立場,而不在于其社會批判精神,“與其說這是與19世紀英國文化批評的審美道德傳統的明確決裂,還不如說它建構了一個學術環境,在這里,它們授予文化批評家角色的各種形式的道德權威能夠在左派批評方案中被重新布置”[29]。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威廉斯都是劍橋批評傳統在利維斯之后的一個主要傳承者,他有許多頗有影響的文學研究作品,對于某些重要的現代文學藝術形式——例如小說和戲劇,他都有專著流傳于世,威廉斯在劍橋文學批評傳統中的重要地位是不可否認的。然而另外,威廉斯確實一直也在自覺地拒斥劍橋文學批評的影響,在一次接受訪談的時候,威廉斯說:“我拒斥文學批評……但是沒有人太相信這是我的意思……事實上我不再相信專業化的文學研究,我不再相信文學的專業化。”[30]這大概就是威廉斯從文學批評走向文化研究的主觀原因。對于威廉斯所代表的英國文化研究與文學批評之間的內在聯系,湯普森把握得非常準確,他指出威廉斯的文化研究源于文學和文學研究,“文化研究中的主線之一始終是關注如何閱讀和研究文本”。[31]威廉斯在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領域都有豐碩的研究成果,但是在當代的文化記憶中,威廉斯是因其文化定義和相關的文化研究著作,作為文化研究的開創者和奠基者而被銘記的。從文學批評走向文化研究,威廉斯的學術之旅始于他在文學批評實踐中形成的文學社會學意識,也與文學在當代社會文化生活中地位的衰落有關。由于新的文化科技和新的科技文化形式的發展——例如電影、廣播、電視等,文學和文學批評已經不再是最主要的文化形式,不再是主導社會文化生活的核心領域。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文學的時代終結了,而文化的時代則開始了。在威廉斯之后,劍橋的文學批評傳統并未終結,至少還有伊格爾頓存在,而且在可以預期的將來還會繼續延續下去,但是文學批評的社會影響,再也不會出現威廉斯之前劍橋批評流派所欣逢的那種盛況了。作為一個時代轉折的標志性人物,威廉斯雖然沒有終結劍橋的文學批評傳統,但是他卻開啟了新的文化研究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