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文化與社會:雷蒙德·威廉斯文化社會學思想研究
- 樊柯
- 6063字
- 2020-11-30 10:36:15
二 范式轉變
李兆前博士把威廉斯的學術發展分為兩個時期,認為第一個時期是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時期(1950—1976),以其早期作品為代表,體現了威廉斯對文化唯物主義的探索過程,第二個時期則是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時期(1977—1982),以《馬克思主義與文學》和《文化社會學》為代表,完成了文化研究作為一門新學科的建構。[32]思想的發展有其內在連續性,以確定的年代來劃分思想的不同發展階段是可以商榷的,但是李兆前博士通過這種劃分描述了威廉斯從文學批評范式向文化研究范式轉變的思想發展過程,這一點是筆者所認同的。
威廉斯所代表的從文學批評走向文化研究的范式轉變不是偶然的,既有現代社會與文化發展作為現實動力的推動因素,也有20世紀文學與文化理論發展的內在演變邏輯,這并不完全單純是威廉斯個人學術興趣的路向選擇,同時也體現了社會整體文化構成的變化及其導致的現代人文研究的跨學科整合趨勢。如果放寬歷史的視野,跳出純粹的文學領域,就可以發現從文學批評向文化研究進行范式轉變的外部現實原因有這樣幾個方面。
首先是前面已經略有涉及的文化科技發展的原因。由于新的文化科技和新的科技文化形式的發展,文學和文學批評已經不再是最主要的現代文化形式,也不再是主導社會文化生活的核心文化領域。無論是在社會生活實踐中還是在學術研究領域中,其他文化形式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并且正在產生日益深遠的社會影響,文學和文學批評在社會文化生活中日益被邊緣化。現代主義文學是對這種文化現實和作為其生長土壤的現實社會生活的一種反應,它表現出對于當代社會現實的新異感和疏離感。與此同時,作為應對危機的一種策略,文學批評采取了一種對自身失敗地位拒絕妥協的自我辯護反應,認為文學和藝術天生是貴族性的,對文學和藝術的掌握被賦予了某種權威和特權。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現代主義文學和以形式分析為特點的現代文學批評不過是從一個局部對整體社會生活的時代性變化所作出的反應,與以變化、流動、疏離感和新異感為特征的現代生活方式和現代社會關系聯系在一起,這種反應所采取的階級文化立場和文化態度始終被限制在局部的文化領域里,其社會影響力正在日漸衰落。與此同時還存在著其他一些文化實踐,從其他領域和其他方面同樣對現代生活方式和現代社會關系作出了自己的反應,例如威廉斯也注意到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心理分析學、索緒爾理論語言學以及人類學和社會學中的結構主義等,這些現代文化理論及其文化實踐構成了現代文化對現實社會生活進行反應的不同表現。這些理論和實踐中的每一種都對現代社會文化現實提供了自己的解釋。威廉斯認為,在上述各種文化理論和文化實踐各自的領域里超越這些關于現代社會文化的解釋是非常困難的,其原因在于,各個領域的現代文化實踐共同構成了一個空前巨大的文化表意實踐體系,在這個整體文化系統內部各個具體領域——比如文學領域——內進行努力是無法把握整體文化系統的,[33]這就意味著具有跨學科性質的文化研究具有時代的必然性;另外,威廉斯也指出,這些理論發展中的每一種都在比其自身更為寬廣的其他領域里日趨產生支配性的影響,它們是許多領域原有理論的突破和革新,將其光芒照耀到自身領域之外的其他領域,[34]這就意味著這些理論提供了必要的知識條件,使文化研究具有了現實的可能性。
其次是文化研究興起的社會原因。它源于20世紀西方工人階級政治斗爭的民主化要求,是普通群眾要求文化平等和文化尊重的理論表現。在馬克思之后,國際社會主義運動沿著兩條道路在發展,一條是以俄國和中國為代表的暴力武裝革命,另一條是以西歐國家為代表的民主政治改良。西歐工人階級進行了溫和而堅定的民主政治斗爭,用合法性的手段和平爭取政治、經濟和文化諸方面的平等權利,民主和平等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階級統治和特權思想遭到前所未有的自覺抵制和反對。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傳統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其實已經成為作為少數派的統治者維護自身統治合法性的一種意識形態工具,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反民主的文化傾向。文學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文化形式,是社會價值與意義的一種重要歷史載體,然而由于階級出身不同所導致的讀寫能力和學識程度的差異,大多數人與文學的聯系并不是那么密切,少數人借助于建構一種文學傳統、掌握文學領域的話語權,把自身置于傳統價值和傳統文化守護者的地位,竭力捍衛文學在各種文化形式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把大眾文化的各種形式批判為文化墮落的表現。這種情況客觀地形成了文化上的階級歧視,為少數人以精神導師的形象指導和支配大眾提供了文化上的合法性,這在利維斯的文學批評實踐中已經得到了驗證。利維斯的《大眾文明與少數人文化》實際上辨識了不同階級文化在表現形式上的差異和分歧,他對大眾文明與少數人文化的區分有其學理的正確性和現實的合理性,然而,他把大眾文化的表現形式作為“文明”排除在他所認同的“文化”范圍之外,其中流露的階級立場和價值判斷得到了酣暢淋漓的表現。威廉斯出身工人階級家庭,強烈的階級認同使他無法接受利維斯的少數派立場。任何對于文化“理想定義”和“文獻定義”[35]的認同在實踐中都會產生與階級歧視話語共謀的實際效果,在威廉斯看來,對“文化”定義解釋權的爭奪是工人階級民主政治斗爭中必須進行的一場理論斗爭[36],他的潛臺詞其實是,只有把文化定義為一種整體生活方式,肯定日常生活的文化屬性,才能理解、認同并尊重普通大眾對人類文化的貢獻,從而實現文化上的民主和平等。建立在這種文化平等的意識基礎上,必然要求跨出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的疆域,把文學之外更為豐富的文化形式納入研究視野。就這樣,文化研究成為20世紀民主政治在文化方面的內在要求,成為普通群眾要求文化平等和文化尊重的理論表現,從文學批評向文化研究范式的轉向也就呼之欲出了。
最后是文化研究興起的時代原因。全球化時代語境下民族意識和他者意識的增強,產生了在個人、階級和民族之間實現身份識別和自我身份確認的內在要求,文化研究是順應這種需要的文化實踐形式。從英國的歷史情況來看,在文化研究發展之前,文學一度被等同于文化本身,被賦予了建構民族意識的社會功能,雖然由于時代的原因,通過建構英國文學而形成的民族意識帶有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色彩,但是英國文學在塑造國家意識、實現民族認同方面的重要文化作用是不可否認的。另外,文學審美趣味的差異也成為衡量階級身份的一種文化標準,少數人憑借自己在讀寫能力和學識上的優勢,掌握了文學領域的話語權,以傳統文化和傳統價值的守護者自居,把自己與大眾在文化地位和文化身份上區別開來。隨著電影、電視、廣告、時尚和其他日常性的現代文化表意實踐的發展,作為主要表意實踐形式的文學的衰落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時代趨勢,各種日常文化形式逐漸取代了文學在不同民族和不同階級之間實現身份識別的作用,與文學概念相比,文化能夠涵蓋更為廣泛的社會領域,以文化為衡量標準使得對更小的社會群體進行身份辨識成為可能,因而,從文學批評轉向文化研究也符合對不同社會群體進行身份辨識的內在訴求,伯明翰學派關于亞文化的研究就是文化轉向在這方面的成功例子。[37]
以上三點可以說是從文學批評向文化研究轉變的外部原因,文化研究的興起還有文學與文化理論發展的內部原因。由于文學本身與社會的密切關聯,文學批評天然就具有社會取向,即便強調文本分析的實用批評具有一些形式主義的傾向,從它在英國開始盛行的20世紀30年代起,也從來沒有放棄對文化問題和社會問題的關注,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文學社會學的維度。根據威廉斯的描述,在這個時期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還出現了嘗試運用自然科學理論與方法的科學主義趨勢。這種嘗試面臨著一個重要的難題:由于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必須處理歷史和社會關系中的人,它必須處理價值標準與立場選擇的問題。科學主義在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中的這一應用障礙,導致英國的社會研究未能得到充分發展,從而在英國就出現了這樣一種主張:文學中的價值標準以及對這些價值標準的討論是清晰的,人文研究的核心可以在文學研究中見證其存在。[38]這種觀點在當時得到許多人的支持,利維斯率先倡導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把文學批評作為社會批判的工具,更是強化了文學批評的社會功能,產生了大量文學社會學作品。在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建立在實用批評基礎上的文學社會學關于文化危機的解釋和批判,與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的文學與文化批評形成了交鋒。威廉斯總結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在這場論戰中失敗的經驗教訓,認為當時在文學與文化批評實踐中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運用存在簡單化傾向,只是單純套用關于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決定論公式,用概括的方法把文學與文化解釋為對經濟基礎的反映或者意識形態表達,從而缺乏對現實細節的解釋力,而實用批評的強項恰恰在于能以現實為基礎對社會意識給出精確、詳盡且又理由充分的說明,提供并展現豐富而重要的現實經驗。[39]就這樣,由于有能力從文學作品本身出發提供更有說服力的社會解釋,實用批評就成為當時主流的文學批評模式,同時也成為當時主要的文化批評模式。以文本細讀為基礎的實用批評的勝利產生了一個重要后果,就是對經驗的強調和對關于社會的各種理論的輕視。
實用批評的勝利持續了差不多二三十年的時間,但是人們也逐漸開始反思實用批評的局限。根據利維斯的觀點,對于一種文化的分析和理解可以在文學批評的基礎上得以完成。這種觀點在20世紀30年代或許是有影響力的,但是20世紀60年代之后,作為實用批評的反動,文學研究領域開始嘗試引入對文化與社會更有解釋力的其他諸種理論和知識,出現了所謂“理論的復仇”,以實用批評為代表的文學研究范式受到了有力的沖擊,自此日趨式微。在這諸多理論當中,威廉斯甚為重視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一些新的發展,以及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理論。
威廉斯認為,對于許多人來說,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公式依然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部分,它是適用于文化史和文化批評的方法論,當然也適用于表述社會研究與文化研究之間的關系:經濟基礎決定社會關系,社會關系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決定現實的觀念和作品。但是20世紀30年代這種方法論在文學批評實踐中的失利使威廉斯開始對基礎與上層建筑命題展開了反思。威廉斯說:“我始終反對基礎與上層建筑公式,主要不是因為它在方法論上的弱點,而是因為它僵化、抽象和固定的性質。我并不想放棄我所認識到的經濟活動與經濟史的絕對重要性。我在《文化與社會》中的研究正是從那種意義上的一個具有轉折性的變化開始的。但是在理論和實踐中,我逐漸相信我必須放棄,或者至少把我所了解的馬克思主義傳統撇在一邊:嘗試發展一種不同的社會總體性理論;把對于文化的研究看作對于某種整體生活方式中各個要素之間關系的研究;找到研究特定作品和特定時期的結構的方法,可以用這種結構來接近并解釋特定的藝術作品和特定的藝術形式,也可以用這種結構來接近并解釋更為全面的社會生活形式和社會生活關系;用一種更能發揮作用的觀念取代基礎與上層建筑公式,構想一個由不均衡地相互決定的力量所構成的領域。”[40]令威廉斯非常興奮的是,他在盧卡契和呂西安·戈德曼的作品中發現了一種得到發展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威廉斯非常贊賞盧卡契的“總體性”概念和戈德曼關于“結構”的概念。根據盧卡契的總體性思想,社會生活中的各種事實被視為歷史發展中相互聯系的不同環節,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總體,在總體中把握作為個別環節的事實才能實現對現實的認識。戈德曼則在盧卡契“總體性”概念的基礎上創立了“發生結構主義”的文學社會學方法,認為在人類文化生活中的每一個層面都包含了一種意義結構,不同文化活動層面的意義結構是同構的,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在于其內容與現實生活是否如實對應,而在于其文學結構與社會結構之間的同構關系。
實際上,威廉斯早期提出的“感受結構”概念及其相應的文學社會學分析方法與盧卡契的總體性概念和戈德曼的結構概念頗為契合。感受結構概念的最早提出是在《電影序言》中,在《長期革命》中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后來又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得到了完善。根據威廉斯的描述,“感受結構可以被定義為不斷變化中的社會經驗”,[41]威廉斯用“感受”這個詞來描述集體性的社會經驗,是要將其區別于更為正式的“世界觀”或者“意識形態”概念,感受結構與正式意識觀念的關系類似于盧卡契所說的可能意識與現實意識之間的關系,前者是正處于形成過程中的社會經驗,后者則是已經形成觀念范疇的社會經驗。一個時代的感受結構在經過清晰的表達轉變成正式的意識觀念之前通常可以在文學和藝術作品中得到體現,而且往往更有現實的張力。借助于感受結構概念,威廉斯形成了一種文學社會學的方法,即通過解讀文學作品來理解和認識特定時期的意識形態與社會文化狀況。
需要注意的是,威廉斯的感受結構概念并不是受盧卡契和戈德曼的啟發才形成的,在他寫作《電影序言》《文化與社會》和《長期革命》的時候,他還沒有讀過盧卡契和戈德曼的有關作品。然而在后來閱讀盧卡契和戈德曼的作品的時候,威廉斯發現,盧卡契對社會總體性的理解、戈德曼對不同文化層面之間結構同構性的認識,與他自己基于感受結構概念形成的文學社會學方法非常相似,他因此而興奮不已。不過嚴格來說,感受結構概念只是把威廉斯引向了文學社會學。在接觸盧卡契的總體性思想之前,威廉斯對社會總體性的思考、對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命題的反思在很大程度上還具有經驗主義的色彩,盧卡契的總體性概念為威廉斯反思這一命題提供了概念工具和理論基礎,并把他引向了葛蘭西的霸權概念,觸發了他對文化結構總體性的動態考察,使他最終走向不再局限于文學研究的文化理論建構,走向了具有自覺意識的文化研究。
威廉斯能夠走向純粹的文化研究,嘗試建構文化社會學,還有一個重要的理論因素,那就是20世紀符號學理論的發展。索緒爾語言學對結構主義的影響是巨大的,其長處、但也是其局限性在于用靜態的共時性結構觀念來理解語言符號系統,認為語言的意義是依據語言系統結構本身的某些規則產生的。威廉斯非常欣賞以沃洛辛諾夫(Volosinov,一說為巴赫金早期的筆名)、巴赫金和穆卡洛夫斯基為代表的俄國形式主義的新發展,也頗為關注法國的羅蘭·巴爾特用符號學理論指導所進行的文化研究,[42]前者為符號學引入了歷史性的維度,認為語言意義和形式的生產是歷史性的、社會性的、開放性的,后者則把符號學的應用延伸到文學語言之外,關注更為廣闊的社會表意實踐和社會表意系統。20世紀60年代以后,由于符號學的啟示,威廉斯注意到,文化活動作為一種表意實踐,它存在于人的一切社會活動之中,文化表意實踐與一般社會實踐之間是“嵌入”式的關系。威廉斯的這一理解為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不過也留下了一些理論上難以解決的潛在問題,因為根據這種理解,一切社會實踐都成了文化實踐,所謂文化不過是從表意角度理解的社會,或者說文化不過是社會的表意形式。在此意義上,社會即是文化,文化即是社會,文化與社會的分野模糊了。這實際上是威廉斯晚年還在頭痛的一個問題,但是無論如何,正是從對文化的符號學理解出發,威廉斯最終跨越了理論上的障礙,把社會現象作為文化現象來考察,最終走向了文化研究和對文化社會學的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