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真與遼宋高麗的關系
一 遼朝女真屬國屬部的建立與管轄
遼代東北東部與東北部地區分布著女真諸部,彼此社會經濟水平有較大的差異,契丹統治者在女真、五國部地區設置屬國、屬部建置時,奉行“因俗而治”的統治方針,于是形成了多種形式的屬國、屬部制度。
(一)系遼籍女真地區的屬國、屬部
系遼籍女真,即著遼籍的女真部落,史籍中又稱為“熟女真”。主要散居在遼朝東京道的東部和南部各地,遼朝于這一地區設置的屬國、屬部建置稱為大王府。《遼史》記載系遼籍女真地區的大王府有:南女直國大王府(在遼東半島南端)、曷蘇館路女直國大王府(在今遼寧遼陽以南蓋州東北一帶地區)、鴨綠江女直大王府(在鴨綠江東西地區)、北女直國大王府(在今遼寧鐵嶺南北到吉林四平一帶地區)、黃龍府女直部大王府(在今吉林農安一帶地區)、回跋部大王府(在今吉林境內輝發河流域)、女真國順化王府(在今吉林市以南地區)、長白山女直國大王府(長白山中部到朝鮮半島咸鏡南道一帶地區)。同是處于州縣地區的熟女真人,受遼朝統治的方式和程度有所不同,諸系遼籍女真大王府根據其與遼朝的政治、經濟的統轄關系又可分為兩類。
一類是以曷蘇館路女直國大王府為代表的女真屬國、屬部。曷蘇館女真形成于遼朝初年,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在安置歸附的女真部落時,“誘豪右數千家,遷之遼陽之南而著籍焉,使不得與本國通,謂之合蘇款”。[84]繼而,在曷蘇館女真地區設置曷蘇館路女真國大王府,對部族大人授以各種官職,如“曷蘇館大王曷里喜”“曷蘇館惕隱阿不葛、宰相賽剌”“以女直太師臺押為曷蘇館都大王”等。[85]其官職有(都)大王、宰相、惕隱,大王當是遼朝授予曷蘇館女真部族首領的官號,宰相、惕隱等是遼朝授予曷蘇館女真部族貴族的官號,并沒有實際職務。圣宗太平六年(1026),“曷蘇館部乞建旗鼓,許之”[86]。這說明曷蘇館部女真大王府具有一定的獨立性,按照當時女真社會發展程度還處于原始社會末期,或處于向階級社會過渡時期,曷蘇館部女真各級官職當實行世襲制。
系遼籍女真人對遼朝承擔一定的兵役和賦稅,《遼史·圣宗紀》記載:開泰四年(1015),“曷蘇館部請括女直王殊只你戶舊無籍者,會其丁入賦役,從之”。若國家有戰事,政府對這部分女真人“各量戶下差充兵馬”。如遼圣宗時東征高麗,“東京留守善寧、平章涅里袞奏,已總大軍及女直諸部兵分道進討”[87]。在熟女真社會經濟中農業經濟占有一定的比重,“耕鑿與渤海人同”,說明其農業生產水平與同樣生活在遼東半島上的渤海人大致相同。但遼代女真人始終還保持著一定的狩獵畜牧經濟,他們向遼朝貢納的賦稅主要是馬匹和土產品,《遼史·食貨志》記載女真歲貢馬萬匹,所謂土產當為“人參、白附子、天南星、茯苓、豬苓、白布等物”,因所納并非田畝稅,故曰“無出租賦”。
屬于曷蘇館女真大王府一類的女真大王府有:南女真國大王府、鴨綠江女真大王府、北女真國大王府、黃龍府女真部大王府。對于這部分系遼籍女真大王府,遼朝“差契丹或渤海人充節度管押”。[88]據《遼史》記載,管理這些女真大王府事務的遼朝地方官署為詳穩司,詳穩司的官員皆由契丹人、奚人和渤海人擔任,如北女真詳穩蕭高六、蕭柳,東北路女真詳穩高家奴和南女真詳穩蕭袍里、蕭酬斡等。[89]《遼史·蕭柳傳》記載蕭柳為北女真詳穩時,“政濟寬猛,部民畏愛”。說明擔任女真詳穩的遼朝官員直接管理女真部族事務。另外,遼朝還設置了北女真兵馬司、南女真湯河司、東北路女真兵馬司掌管這一地區的軍事防務。[90]顯然,遼朝對這部分系遼籍女真人的大王府統治比較嚴密。但大王府之下女真部族仍保持著原有的社會組織形式,以女真部落酋長治理部民,遼朝對女真上層人物授予官號,“賜印綬”,[91]使之具有遼朝地方官員的身份。同時遼朝沒有在女真大王府下設置基層行政機構,不征收田畝稅。這些特征表明遼朝對女真大王府是實行具有一定自治特征的羈縻統治。
另一類是長白山女真國大王府、女真國順化王府、回跋部大王府等女真屬國、屬部。這些大王府建立在長白山、輝發河與松花江上游一帶山林地區,這部分女真人居住地雖然鄰近州縣地區,但一直保持著本族傳統的原始狩獵畜牧經濟形態,原始農業經濟尚不發展,“精于騎射”,“任意遷徙”。遼朝統治者在征服這部分女真部落之后,同樣將其系遼籍,設置大王府進行統轄。對于歸順朝廷的女真部落長授予各種官號,如景宗保寧九年(977),“女直二十一人來請宰相、夷離堇之職,以次授之”。圣宗統和八年(990)五月,“庚寅,女直宰相阿海來貢,封順化王”。興宗重熙十五年(1046)七月,“以女直部長遮母率眾來附,加太師”。[92]此外還有太保、詳穩、惕隱等官號。令其遵守職貢,入納土產、馬匹。如前舉《契丹國志》中所言:“居民等自意相率赍以金、帛、布、黃蠟、天南星、人參、白附子、松子、蜜等諸物,入貢北番。”但從《遼史》關于女真納貢的記載看,女真各部納貢的物品主要是馬匹。
在經濟方面,遼朝在東京城內設市,在邊地府、州設置榷場,與女真各部間進行各種形式的貿易活動,“故女直以金、帛、布、蜜、蠟諸藥材及鐵離、靺鞨、于厥等部以蛤珠、青鼠、貂鼠、膠魚之皮、牛羊駝馬、毳罽等物,來易于遼者,道路襁屬”。[93]另外允許內地商人自由往來于女真大王府之間,“契丹國商賈人等就入其國買賣,亦無所礙”,進行更廣泛的民間貿易。這種較為密切的互市、通商等經濟貿易關系,對進一步加強女真各部臣屬遼朝的政治關系有積極的促進作用。
這一類女真大王府對遼朝所履行的義務,一是向遼朝稱臣納貢,納貢的形式與內容如前所述。另外還體現在維護遼朝對其地區的統治權和維護地區的穩定,遼圣宗統和十二年(994)松花江流域的兀惹人叛遼,“女直以宋人浮海賂本國及兀惹叛來告”。[94]二是若遇遼朝有大規模戰事,女真大王府則需出兵助戰,如遼圣宗時南與宋朝交戰,東出兵伐高麗,統和四年(986)“女直請以兵從征,許之”。統和二十八年(1010)“女直進良馬萬匹,乞從征高麗,許之”。[95]女真部族兵組成的軍隊被稱為“屬國軍”,對于屬國軍,遼朝“有事則遣使征兵,或下詔專征;不從者討之。助軍眾寡,各從其便,無常額”。[96]這與前一類女真大王府“各量戶下差充兵馬”相比,遼朝對其統轄關系要疏松多了。
遼朝主要是通過鄰近府州對這種類型女真大王府進行統轄,《遼史·圣宗紀》記載太平元年(1021)“夏四月戊申,東京留守奏,女直三十部酋長請各以其子詣闕祗候。詔與其父俱來受約”。這女真三十部即指長白山女真三十部,可見長白山女真大王府是由鄰近的東京留守司管理其貢納、授爵秩、征兵等事務的。在這類大王府中也有因遼朝對某管轄逐漸加強而向前一類型大王府轉化的現象,如興宗重熙十二年(1043)“夏四月己亥,置回跋部詳穩、都監”。[97]這表明遼朝開始設立專門管轄回跋部大王府的機構,任命契丹官員管理回跋部大王府的事務。
此外,分布在松花江中、上游一帶地區的兀惹部、蒲盧毛朵部大王府亦大致屬于后一類型的屬國、屬部。《契丹國志·四至鄰國地理遠近》記載:“又東北至屋惹國、阿里眉國、破骨魯國等國。每國各一萬余戶。西南至生女真國界。衣裝、耕種、屋宇、言語與女真人異。契丹樞密院差契丹或渤海人充逐國節度使管押,然不出征賦兵馬,每年惟貢進大馬、蛤珠、青鼠皮、貂鼠皮、膠魚皮、蜜蠟之物,及與北番人任便往來買賣。西至上京四千余里。”《遼史·營衛志》稱這類部族、大王府為“附庸于遼,時叛時服,各有職貢,猶唐人之有羈縻州也”。所謂職貢即每歲向遼朝廷貢納土產。《遼史·興宗紀》記載重熙十二年(1043),“五月辛卯,斡魯、蒲盧毛朵部二使來貢失期,宥而遣還”。說明遼朝對女真屬國、屬部一年內貢納的時間是有具體規定的。圣宗統和十五年(997)三月,“兀惹烏昭度以地遠,乞歲時免進鷹、馬、貂皮,詔以生辰、正旦貢如舊,余免。”[98]這說明遼朝一些屬部過去不僅在正旦、當朝皇帝的生辰時要納貢,而且在重五、冬至等歲時節日時也要納貢。統和二十二年(1004),圣宗進一步規定“罷蕃部賀千齡節及冬至、重五進貢”。[99]圣宗以后遼朝一些屬國、屬部一年至少于正旦貢納一次。
(二)生女真地區的屬部
遼朝東京道之下東北部邊地,自松花江以北、牡丹江流域到東部濱海地區,分布著眾多的女真部落。遼朝征服渤海政權后,東北邊地的女真部落紛紛歸附遼朝,但沒有著遼籍,故被稱為“生女真”。遼圣宗時期,以阿什河流域(黑龍江哈爾濱市阿城區一帶)為中心的生女真完顏部逐漸發展起來,完顏部酋長完顏石魯“稍以條教為治,部落寖強。遼以惕隱官之”。得到遼朝的封賜后,完顏石魯借遼威,“耀武致于青嶺、白山,順者撫之,不從者討伐之,入于蘇濱、耶懶之地,所制克捷”。[100]青嶺,為今張廣才嶺;蘇濱,為今綏芬河地區;耶懶,在吉林東南,東濱日本海之地。[101]到其子完顏烏古乃繼任完顏部酋長后,“稍役屬諸部,自白山、耶悔、統門、耶懶、土骨論之屬,以至五國之長,皆聽命”。統門,為今圖們江流域;五國,為今黑龍江依蘭一帶。遼道宗時期,完顏烏古乃初步建立起以完顏部為中心的生女真軍事部落大聯盟。生女真之東北是五國部,其地盛產俊鷹海東青,契丹貴族嗜放鷹狩獵為樂,每年要五國部貢納海東青,稱五國部通往產鷹地之路為“鷹路”。時值五國部反叛,烏古乃為遼朝打通鷹路,“遼主召見于寢殿,燕賜加等,以為生女直部族節度使”,“既為節度使,有官屬,紀綱漸立矣”。[102]
從此,生女真部落聯盟地區納入遼朝屬國、屬部體系之中,遼朝以生女真部落聯盟長為生女真節度使,使之成為遼國屬部的長官。烏古乃不肯受印系遼籍,是要保持較大的自治權力。生女真地區建置設立后,始有官屬,紀綱漸立,“兵勢稍振,前后愿附者眾。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顏部、統門水溫迪痕部、神隱水完顏部,皆相繼來附”[103]。斡泯水,王會安認為在今吉林通化市東北哈密泥河;泰神忒保水,王會安認為在朝鮮咸鏡南道北部;[104]神隱水,《吉林通志》認為在吉林靖宇縣境內。[105]可見遼朝在生女真地區的民族建置對分散的女真部落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生女真部落紛紛來附,擴大了遼朝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的統轄地區,同時也壯大了完顏氏生女真部落聯盟的力量。完顏烏古乃以后歷任生女真部落聯盟長都襲任遼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的官職,但在襲位之際要得到遼朝廷的任命才能取得合法地位。
遼朝對生女真地區屬部的羈縻統轄關系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其一,在政治上,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每年要到春捺缽朝見契丹皇帝,生女真部族有向遼朝納貢,并為遼朝打通鷹路的義務。契丹皇帝一年之中往來于四時捺缽之間,春捺缽駐地主要在鴨子河、松花江一帶(今吉林省月亮泡以東、黑龍江省肇源縣以西的一段嫩江,稱鴨子河)。
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每年要向遼朝納貢,繳納的貢賦主要是馬匹、土產,并要為契丹皇帝圍獵提供獵人。契丹皇帝每歲至秋捺缽,入秋山,“女真常從,呼鹿、射虎、搏熊,皆其職也。辛苦則在前,逸樂則不與”。[106]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完顏阿骨打“其弟吳乞買、粘罕、胡舍等嘗從獵,能呼鹿、刺虎、搏熊。上喜,輒加官爵”[107]。自生女真部族節度使設置后,就承擔起為遼朝打通鷹路的職責,“遼咸雍八年(1072),五國沒撚部謝野勃堇畔遼,鷹路不通。景祖伐之,謝野來御。景祖被重鎧,率眾力戰。謝野兵敗,走拔里邁濼。時方十月,冰忽解,謝野不能軍,眾皆潰去,乃旋師”。[108]然五國部對遼時附時叛,契丹貴族又酷愛這種“小而俊健,能擒鵝鶩”的海東青,“歲歲求之女真,女真至五國,戰斗而后得,女真不勝其擾”。[109]遼朝“歲遣使者,稱天使,佩銀牌自別,每至女真國,遇夕,必欲美姬艷女薦之枕席。女真舊例,率輸中下之戶作待國使處,未出適女待之,或有盛色而適人者,逼而取之,甚至近貴閥閱高者,亦恣其丑污,屏息不敢言”。這些遼朝廷派來的官員在生女真部落“需求無厭”,“多方貪婪,女真浸忿之”。[110]及天祚嗣位,責貢尤苛。“天使所至,百般需索于部落,稍不奉命,召其長加杖,甚者誅之,諸部怨叛。”[111]由此可見,即便是在遼朝統轄關系較為疏松的民族建置地區,當地原始部落也受到契丹朝廷的盤剝和壓榨,尤其令生女真人不能容忍的是遼朝官吏倚仗朝廷之勢,蔑視女真酋長,侮辱女真部民。這勢必導致民族矛盾激化,引發女真人掀起反抗遼朝統治的斗爭。
其二,在經濟上,遼朝在邊地府州開設榷場,與生女真各部進行經濟貿易。《契丹國志·天祚皇帝上》記載:“(寧江)州有榷場,女真以北珠、人參、生金、松實、白附子、蜜蠟、麻布之類為市,州人低其直,且拘辱之,謂之‘打女真’。”生女真地區多山林,物產豐富,其中珍品如北珠、人參等為契丹貴族所珍愛。女真人攜采集而來的各種物產到遼朝在邊州開設的榷場,換取糧食、布帛和生活中需要的手工業制品。應該說,榷場貿易與生女真人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它也是吸引生女真歸附遼朝的一個重要原因。歷代封建王朝在統轄邊疆地區經濟落后的少數民族時,榷場貿易都曾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由于封建統治集團的腐朽、反動,往往利用榷場貿易欺詐、盤剝少數民族,從而引發大大小小的民族矛盾。遼朝統治集團在與生女真人之間的榷場貿易中的“打女真”行徑,極大地傷害了生女真人,促使女真人與遼朝統治集團之間民族矛盾日益加深。
其三,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有較大的自治權。遼道宗壽昌二年(1096),遼國舅蕭解里犯罪拒捕,“嘯聚為盜,未旬日間,有眾二千余,攻陷干、顯等數州。諸道發兵捕討,累戰不勝,潛率眾奔生女真界,就結楊割太師(即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完顏盈歌)謀叛。諸軍追襲至境上,不敢進,具以聞。北樞密院尋降宣箚子付楊割一面圖之。楊割遷延數月,獨斬賊魁解里首級,遣長子阿骨打獻遼,余悉不遣,紿云:‘已誅絕矣。’隨行婦女、鞍馬、器甲、財物,給散有功之人充賞。遼不得已,反進楊割父子官爵”。[112]可見,遼朝軍隊不能隨意進入生女真部族轄地,雖朝廷重犯進入生女真地,也必須由女真人去捕捉。但遼朝為維持地方穩定,有權干預、平息生女真內部的部落紛爭。如在完顏部攻打阿疏部時,阿疏訴于遼,“遼遣奚節度使乙烈來”,命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盈歌“凡攻城所獲,存者復與之,不存者備償”,且征馬數百匹。[113]對于遼朝統治者來說,維護地區穩定的統治秩序是最為重要的事,若生女真部族平定了本地區發生的騷亂,也會受到遼朝的嘉獎。如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劾里缽平定了轄區內麻產等女真部落的叛亂,擒獲麻產,“獻馘于遼”,遼授生女真部族貴族盈歌、阿骨打、辭不失、歡都等人以“詳穩”官職。[114]
其四,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在行政統轄關系上曾隸屬于咸州詳穩司。遼沿邊諸軍將官員“每到官,各管女真部族依例科敷,拜奉禮物各有等差”。[115]遼朝時常派官到生女真地通問,生女真部落貴族也經常到咸州官府言事,如完顏頗剌淑、阿骨打在繼任生女真部族節度使之前,都曾多次到遼朝府州官衙。《金史·世紀》曰:劾里缽任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時,“凡有遼事,一切委之肅宗(頗剌淑)專心焉。凡白事于遼官,皆令遠跪陳辭,譯者傳致之,往往為譯者錯亂。肅宗欲得自前委曲言之……以草木瓦石為籌,枚數其事而陳之……所訴無不如意”。生女真部族內部有人對節度使不滿,亦可到咸州詳穩司申訴。如阿骨打任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時,“并吞諸鄰近部族,有趙三、阿鶻產大王者,拒之不從,阿骨打擄其家。二人來訴于咸州詳穩司,送北樞密院”。阿骨打得知后,“帶五百余騎,徑赴咸州詳穩司,吏民驚駭。明日,擁騎赴衙引問,與告人趙三、阿鶻產等并跪問于廳下,阿骨打隱諱不伏供,祈送所司取狀。一夕,領從騎歸去,遣人持狀赴詳穩司云:‘意欲殺我,故不敢留。’自是追呼不復至,第節次申北樞密院,遼國亦無如之何”。[116]由此可知,咸州詳穩司對生女真部族內部訴訟事務有裁判權,若有重大爭議須申報到遼朝最高軍政權力機關——北樞密院裁決。上面列舉的是遼末之事,此時阿骨打已經決意反遼,才敢率人騎馬闖入咸州,后來又不辭而別,追呼不至。
從上述遼朝對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的統轄關系的分析,可知在羈縻制度下統轄關系最為疏松的生女真部族地區,遼朝仍能行使十分有效的政治統治。顯然,將具有羈縻統轄特點的屬國、屬部納于地方行政區劃之內,如遼朝設于道或府州之下,對強化羈縻制的統轄關系是具有重要作用的。然而,錯誤的民族政策,則會導致羈縻統治的瓦解,進而使整個王朝遭到滅頂之災。[117]
(三)五國部地區的屬部
到了遼朝,原唐代黑水靺鞨地區即今黑龍江省依蘭以北,包括松花江下游及黑龍江下游兩岸地區,分布的原始氏族部落被稱為五國部。五國部并不是一個統一的部落聯盟體,而是社會發展形態較為落后的五個原始部落群,即蒲奴里、越里篤、奧里米、越里吉、剖阿里。五國部在生女真之東北,其地出產俊鷹海東青。[118]先秦以來中原文獻記載肅慎一系民族的物產時,都要提到海東青,產地在今黑龍江下游近海處。關于遼代五國部的分布,史家多有考證,一般認為五國頭城為蒲奴里,曹廷杰《東三省輿地圖說》謂五國頭城在今黑龍江依蘭縣。但屠寄《黑龍江輿地圖說》則認為蒲奴里在固木訥城,即今黑龍江湯原縣大有屯古城。越里篤城,在今黑龍江省樺川縣梧桐河匯入松花江口之南的古城。奧里米城,《黑龍江輿地圖說》置于松花江與黑龍江合流附近,在二水匯合處今黑龍江省綏濱縣西的古城。越里吉城,張博泉認為在今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伯力)。剖阿里城,張博泉認為在今俄羅斯境內黑龍江下游的阿紐依河口附近。[119]五國部歸附遼朝后,遼廷于其地設置五國部節度使,是遼朝最東北的屬部。《遼史·營衛志》五國部條下曰:“剖阿里國、盆奴里國(一作蒲奴里國)、奧里米國、越里篤國、越里吉國,圣宗時來附,命居本土,以鎮東北境,屬黃龍府都部署司。”《遼史·圣宗紀》記載,統和二年(984)二月,“五國烏隈于厥節度使耶律隗洼以所轄諸部難治,乞賜詔給劍,便宜行事,從之”。從記載看,遼圣宗統和初年,五國部歸附遼朝。在五國部剛剛與遼朝建立朝貢關系之時,由五國烏隈于厥節度使管轄,這時遼朝是否授予五國部酋帥以某種官號,史無記載。顯然這時期遼朝并沒有在五國部地區建立屬國、屬部,而是以烏隈于厥節度使管理五國部朝貢事務,并將這一官職加為五國烏隈于厥節度使,這也說明當時遼朝對五國部的統轄關系十分疏松。
隨著遼朝國力日漸強盛,走向鼎盛時期,對轄境內各少數民族的統轄也日益緊密。圣宗開泰七年(1018),“三月辛丑,命東北越里篤、剖阿里、奧里米、蒲奴里、鐵驪等五部歲貢貂皮六萬五千,馬三百”。[120]這里的鐵驪為越里吉之誤。這表明遼朝改變了過去對五國部朝貢所納物品無定額的狀況,要求其每年貢納僅貂皮就達65000張,如記載無誤,這一數額是相當可觀的。從前面論及生女真部族節度使事跡中,可知五國部向遼朝納貢物品不僅是貂皮、馬匹,還有海東青。
《遼史·興宗紀》記載,重熙六年(1037),“八月己卯,北樞密院言越棘部民苦其酋帥坤長不法,多流亡;詔罷越棘等五國酋帥,以契丹節度使一員領之”。據同書《營衛志》記載,“重熙六年,以越里吉國人尚海等訴酋帥渾敞貪污,罷五國酋帥,設節度使以領之”。越棘部即越里吉國。這是遼朝在五國部地區設置五國部節度使之始,擔任五國部節度使的是契丹人。五國部節度使鎮守遼東北境,隸屬黃龍府都部署司統轄。五國部節度使設置之初可能駐守在五國部之地。《遼史·耶律仙童傳》記載:“耶律仙童,仲父房之后。重熙初,為宿直官,累遷惕隱、都監。以寬厚稱。蒲奴里叛,仙童為五國節度使,率師討之,擒其帥陶得里。又擊烏隗叛,降其眾,改彰國軍節度使,拜北院大王。”同書《興宗紀》又記,重熙十八年(1049)“五國節度使耶律仙童以降烏古叛人,授左監門衛上將軍”。五國部內發生蒲奴里叛亂,節度使耶律仙童率師討平之。當五國部之西烏隈于厥、烏古部發生叛亂,五國部節度使也能及時出兵,“降其眾”。張博泉認為五國部的越里吉城(今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是遼五國部節度使治所的所在地。[121]
遼后期國勢逐漸衰落,契丹統治集團對距離遼朝內地很遠的五國部地區的統轄已力不從心,最晚在道宗朝五國部節度使已經撤離了五國部地區,道宗咸雍年間五國蒲聶部(蒲奴里)節度使拔乙門叛遼,鷹路不通,遼朝依靠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完顏烏古乃來打通鷹路。咸雍七年(1071)平定五國部叛亂后,“以討五國功,加知黃龍府事蒲延、懷化軍節度使高元紀、易州觀察使高正并千牛衛上將軍,五國節度使蕭陶蘇斡、寧江州防御使大榮并靜江軍節度使”。[122]五國部節度使只是討叛眾軍將中的一員,這些都說明五國部節度使已不駐守在五國部,或許遷至黃龍府。咸雍以后不再見到關于五國部節度使的記載,估計遼朝撤銷了五國部節度使的設置。
由于五國部南面的完顏氏生女真部落聯盟日益強大起來,到完顏盈歌時期,生女真聯盟勢力“東南至于乙離骨、曷懶、耶懶、土骨論,東北至于五國、主隈、禿答,金蓋盛于此”。[123]五國部已經被納入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的勢力范圍。[124]
二 女真與北宋的朝貢關系
女真人向中原王朝進行朝貢,可上溯到后唐莊宗同光三年(925),《冊府元龜》卷九七二《外臣部》記載這年五月,“黑水胡獨鹿女貞等使朝貢”。同卷又載,后周世宗顯德六年(959)正月,“女貞國遣使阿辨等來貢方物”。[125]宋朝建立后的第二年,太祖建隆二年(961),“女真國遣使溫圖喇來貢名馬”。[126]從此開始了女真人對宋朝近60年的朝貢活動。直到真宗天禧三年(1019)十二月,女真向北宋王朝的朝貢活動,有明確紀年的共25次(1次只知大致的時間),其中太祖開寶五年(972)六月,“先是,女真侵白沙寨,略官馬三匹民百二十八口,既而遣使以馬來貢,詔止之。于是,首領渤海那等三人復來貢,言已令部落送先所掠白沙寨民及馬,詔切責其前侵略之罪,而嘉其效順之意,放還貢馬使者”。[127]這里記載的為兩次,一次遭到宋朝的拒絕,但使者被留下,“不令還”;[128]另一次得到宋朝的接納。又,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十二月,“權知高麗國事王詢遣奏告,使尹證古及女真將軍塔沁堅已下凡七十八人以方物來貢,詢表言:契丹阻其道路,故久不得通請,降皇帝尊號正朔,詔從其請。又言,塔沁堅自稱父兄曾入覲,其兄留弗歸,茲行遂往尋訪”。[129]女真將軍塔沁堅自稱其父兄此前入宋朝貢,在這次之前有記載的女真朝貢是在5年前,而且僅到登州便返回,塔沁堅的父兄“曾入覲”,似乎不是此次入貢,而是在那年之后入宋朝貢,其兄留下未返,但這次女真朝貢沒有留下記載。因此這年關于女真朝貢的記事,還提到了漏記的一次女真朝貢。
真宗天禧三年(1019)十二月以后,女真人停止向宋朝朝貢。《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一〇記載,天圣九年,“登州言,女真國晏端等百八十四人內附。詔送濠州,給田處之”。內附與朝貢是有區別的,前者留下成為宋朝直接統治的臣民,后者返回故鄉,只是與宋朝有間接的政治、經濟關系。其后,宋神宗元豐年間(1078—1084),“嘗降詔高麗,令女真驅馬來市,亦無至者”。[130]北宋末年,女真再次與北宋發生關系,則是宋徽宗重和元年(1118),“遣武義大夫馬政由海道使女真,約夾攻遼”。[131]與女真人的朝貢活動已無關系了。
女真人對北宋朝貢活動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從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到太宗淳化二年(991);后期從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到真宗天禧三年(1019)。對宋朝進行朝貢的女真人,前期主要是來自鴨綠江流域的女真部落。遼朝前期對東部沿海地區和東部山區的女真部落控制不很嚴密,地處更遠的東北部女真部落,遼朝與其的關系還處于招徠安撫、朝貢與否任其自便的狀態。因此,前期女真諸部對宋朝進行朝貢活動涉及的范圍很廣,而地處女真對宋朝貢路線上的鴨綠江流域女真部落,即是這個時期朝貢宋朝的女真主體部分。
前期女真入宋朝貢有明確記載的共18次,其中定安國1次遣使隨女真朝貢,3次托女真使者上表或貢納物品;鐵利1次遣使隨同女真朝貢。女真部落中見到有明確部落名稱的有3次,一次是太祖開寶五年,宋朝因女真擄掠宋白沙寨人口、馬匹之事,令三十部女真部落送還之。[132]二次是開寶六年,鐵利(驪)王子五戶與母親、子弟前來朝貢。三次是太宗淳化元年遼朝在鴨綠江口建城屯兵阻絕女真對宋朝的朝貢道。翌年,女真首領伊勒錦等上言宋朝,請求宋發兵與三十首領共平遼朝所筑的戍守城。三十部女真即長白山三十部女真,如前所言其分布在朝鮮半島的咸興平原。關于鐵驪女真的居地,學界看法不同,大致在松花江與黑龍江流域。其他女真部落的名稱則不見記載。
關于定安國及其所在之地,《遼史》不見任何記載,宋朝方面的文獻,始見于太祖開寶三年(970),“女真國遣使入朝,定安國王烈萬華附表貢方物。定安國,本馬韓之種,為契丹所攻破,其首帥糾合余眾,保于西鄙,自稱定安國公”。[133]《文獻通考》卷三二七《定安國》保存了一則宋太宗太平興國六年(981)定安國主烏元明因女真朝貢使給宋朝皇帝的上表,其中云:“定安國王臣烏元明言,臣本以高麗舊壤,渤海遺黎,保據方隅,涉歷星紀,仰覆露鴻均之徳,被漸漬無外之澤,各得其所,以遂物性。而頃歲契丹恃其強暴,入寇境土,攻破城寨,俘掠人民,臣祖考守節不降,與眾避地,僅存生聚,以迄于今。而又夫余府昨背契丹,并歸本國,災禍將至,無大于此,所宜受天朝之密畫,率勝兵而助討,必欲報敵,不敢違命。臣元明誠懇誠愿,頓首頓首。其末題云,元興六年十月,定安國王臣烏元明表上圣皇帝殿前。”據定安國王烏元明(一作玄明)所言,定安國是“渤海遺黎”,前面宋人所記“本馬韓之種”顯然有誤。原稱定安國公,為烈(列)氏。后稱定安國王,已易為烏氏。[134]在契丹滅渤海國之時,烏元明的先祖“與眾避地”,“保于西鄙”。日本學者和田清考證認為是在鴨綠江、佟家江流域,原渤海國西京鴨綠府(今吉林臨江)故地。[135]但據烏元明的表文,“夫余府昨背契丹,并歸本國”。是指遼景宗保寧七年(975)秋七月,黃龍府衛將渤海人燕頗殺都監張琚以叛。九月,燕頗敗,走保兀惹城。[136]烏元明所說夫余府并歸本國,不應是夫余府地區,[137]而是燕頗的封號,全稱為“烏舍城浮渝(夫余)府渤海琰府王”。[138]燕頗所據守的烏惹城大約在牡丹江流域,這里是渤海國的故地,而且與定安國相去不很遙遠。
在定安國、烏惹的周圍分布著眾多的女真部落,這些女真部落有的是回跋女真,有的是生女真,包括居住在松花江下游的鐵驪女真。這些部落前往宋朝貢時,有的部落要途經定安國,于是便發生了定安國托付女真使者上表,或隨從女真人朝貢的事情。分布在鴨綠江流域的鴨綠江女真,包括鴨綠江以西的今遼寧寬甸、吉林集安、臨江地區,[139]以及鴨綠江以東今朝鮮平安北道、慈江道一帶的女真部落,由于他們居住在女真對宋朝貢的交通線一帶,自然成為參與朝貢活動最多的女真部落。
從女真對宋朝朝貢的時間看,宋太宗淳化二年(遼圣宗統和九年,991)以后,女真人對宋朝的朝貢活動停止了17年。考察這段時期的歷史,可以發現女真對宋朝貢活動受到遼與宋和遼與高麗的關系所制約。
宋朝滅亡北漢政權后,便積極準備收復燕云地區,朝鮮半島的高麗國是宋朝努力爭取的盟友。982年高麗新王王治繼位,請求宋朝的冊封,對宋朝持友好態度。翌年,宋遣使冊封王治為高麗國王。[140]這年,遼景宗病逝,子耶律隆緒即位,即遼圣宗。對于高麗國向宋朝稱臣,并受其冊封的關系,遼朝十分不滿,圣宗即位當年,就開始打算征討高麗。[141]在準備出兵高麗的同時,遼連年討伐鴨綠江流域的女真部落,[142]在此期間,女真人并沒有停止對宋朝的朝貢活動,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女真表請伐契丹,詔不許”。[143]三年(986),宋朝發動了“雍熙北伐”,但以失敗告終。四年(987),契丹以書招女真,“(女真)首領遣國人阿那乃持其書至登州以聞。詔嘉答之”[144]。
為了阻止女真對宋朝朝貢,遼圣宗統和九年(991)二月,在鴨綠江下游入海口一帶“建威寇、振化、來遠三城,屯戍卒”。[145]兵事隸屬東京統軍司。[146]三城在今遼寧丹東九連城東鴨綠江中黔定島及江口一帶,切斷了女真人向宋朝貢的路線。當年女真人仍尋路至宋朝朝貢,“女真首領野里雞等上言,契丹怒其朝貢中國,去海岸四百里立三柵,柵置兵三千,絕其朝貢之路,于是航海入朝。求發兵,與三十首領,共平三柵,若得師期,即先付本國,愿聚兵以俟。上但降詔撫諭,而不為出師”。[147]宋朝再沒有出兵討伐遼朝,令女真人很失望。然而,遼朝在鴨綠江女真地區設置了鴨綠江女真大王府,強化了對這一地區女真部落的統轄。
遼朝征討女真的行動對高麗國起到了震懾作用,986年宋朝發動“雍熙北伐”時,高麗沒有出兵助戰。但高麗也沒有停止與宋朝的交往活動。[148]于是,993年8月,遼出兵高麗。[149]是年閏十月,遼東京留守蕭遜寧(恒德)率軍攻破高麗蓬山郡,高麗王遣徐熙請和,“遜寧罷兵”。[150]994年,高麗王遣使向遼奉表請罪,遼圣宗“詔取女直鴨綠江東數百里地賜之”。從此,高麗國“始行契丹統和年號”。[151]
遼圣宗統和十二年(994)二月,遼東京留守蕭恒德(字遜寧)致書高麗王,其中有一段內容:“擬以鴨江西里創筑五城,取三月初擬到筑城處下手修筑。伏請大王預先指揮,從安北府至鴨江東計二百八十里,踏行穩便田地,酌量地理遠近,并令筑城,發遣役夫,同時下手,其合筑城數早與回報。”由此得知,這次遼朝將鴨綠江以東280里鴨綠江女真人的居地劃給了高麗國。而且,遼朝在江西筑城5座。高麗國驅逐江東女真人,先后建立了興化、鐵州、通州、龍州、龜州和郭州六城。[152]從此,阻絕了女真人往來30年朝貢宋朝的交通道。
時隔17年以后,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女真人再次恢復對宋朝貢時,因新開辟的海路不熟,歷盡艱辛漂至登州,這年“登州言,女真國人錫喇卜等遇風漂船至州,詔給其資糧,候風便遣還”。[153]女真重新恢復對宋朝貢后,前期向宋朝貢的一部分女真部落,由于道路不通“后亦不復至”。
后期,對宋朝貢的女真部落主要是以長白山三十部女真為主,即居住在朝鮮半島東北部咸興平原上的女真部落。由于途經鴨綠江口的朝貢道被阻絕,女真人只有經過高麗國,從朝鮮半島登船由海路赴登州,這是當時最近而且最安全的路線。《武經總要》記載由宋到高麗國的路線:由登州“一路往三韓,海行,東北歷大謝、鼉歌、烏湖等島,約三百里,又傍海岸,歷青泥鋪、桃花鋪、杏花鋪、駱駝灣,約八百里,自其江口,即新羅界,東控高麗諸國”。[154]女真向宋朝朝貢的路線也應走這條路線,即從高麗出江口,乘海船渡過黃海,至駱駝灣,沿東北海岸行,又經烏湖諸島至登州。
后期女真朝貢宋朝有明確記載的共7次,除第一次是另辟海路漂到登州的之外,其余6次朝貢的女真人都是經由高麗國,隨高麗國使者一同至登州。后期朝貢的女真人被冠以名稱的為東女真或西女真,東女真、西女真是高麗國對朝鮮半島北部分布的女真部落的稱呼,東女真即是分布在咸興平原的長白山三十部女真,長白山三十部是一個較大的女真部落集團的名稱,不是指30個分散的女真部落。前來宋朝朝貢的東女真首領阿嚕臺(在《高麗史》中作阿盧太),是長白山三十部女真著名的酋長,在高麗顯宗九年到靖宗初年(1018—1037),是女真與高麗國交往中十分活躍的人物。[155]西女真是分布在朝鮮半島西北部的女真部落,即鴨綠江女真,經遼朝打擊后,鴨綠江女真的實力被明顯削弱。從《高麗史》記載的女真事跡看,這一時期東女真比西女真的實力強大,而且有時東女真的首領又稱為東西女真酋長,如高麗顯宗十二年(1021)十月,“東西女真酋長阿盧太、阿蓋登來朝”。[156]而且,日野開三郎先生認為,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隨同高麗使臣入貢宋朝的東西女真首領汝渤達也是長白山三十部女真的巨酋。[157]因此,后期女真對宋朝貢活動是以長白山三十部女真為主的觀點是可信的。
由于女真對宋朝貢的路線必須經過高麗國,女真能否對宋朝貢取決于高麗與遼、宋的關系。如前面所言994年高麗臣屬遼朝,奉遼正朔。直到1009年高麗國發生政變,遼朝以“問罪逆臣弒君”為名,1010年出兵攻打高麗。其后遼又向高麗索要江東6城,即994年遼賜給高麗的鴨綠江東之地。[158]為此從1009年到1019年遼與高麗一直處于戰爭狀態,高麗為了尋求宋朝的支持,又開始向宋朝貢。高麗顯宗五年(1014)八月,“甲子,遣內史舍人尹征古如宋”。[159]高麗王詢奉表言:“契丹阻其道路,故久不得通,請降皇帝尊號正朔。”[160]請歸附如舊。從高麗尋求恢復與宋朝關系第一次來朝貢,女真人便隨同來朝,直到1019年,每次高麗入宋朝貢,女真人幾乎都隨之同來。1020年,高麗王王詢向遼朝“表請稱藩納貢”,雙方由戰轉和。1022年,高麗再次“復行契丹年號”,高麗與宋朝隨之斷交。高麗向遼稱藩后,1020年,遣“金夢如宋”;1021年6月“遣韓祚如宋謝恩”。[161]這兩次高麗使如宋,皆沒帶女真同行。
由此可見,后期女真對宋朝貢活動的開始與結束都是取決于高麗與宋是否存在朝貢關系,而高麗與宋的關系又取決于遼與高麗的關系。《文獻通考》云:女真“自天圣后役屬契丹,不復入貢”。[162]
女真與宋朝建立朝貢關系后,無論是朝貢一方的女真人,還是接受朝貢一方的宋王朝,活動的主要內容有二:一是進行貿易交往;二是尋求政治利益。
女真對外輸出的物品主要是馬匹、貂皮、山珍、鷹(海東青)等。女真貢納的良馬正是宋朝需求的物品。宋太祖干德元年(963)八月,宋太祖“詔蠲登州沙門島居民租賦,令專治舟渡女真所貢馬”。[163]在女真對宋朝貢活動最興盛時期,歲貢馬不下萬匹。[164]前來朝貢的女真人,一部分到登州后再由陸路到宋京師汴梁朝貢。無論是到京師還是只到登州朝貢的女真人,都可以得到宋朝給予的豐厚回賜,以朝貢—回賜的形式進行女真與宋官方的貿易。
女真朝貢貿易活動,除了貢納給宋皇帝、官府的物品外,還帶來一些物品與宋民間貿易。宋朝在登州曾設立了專門的官署管理女真人的朝貢貿易活動,如太宗太平興國四年(979)十二月,“庚申,詔自今登州有女真貢馬,其隨行物色仰給牒所,在勘驗牒外,物并沒入之”[165]。后期真宗朝女真再次隨高麗對宋進行朝貢時,宋廷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二月“甲戌,令登州于八角鎮海口治官署,以待高麗、女真使者”。[166]宋朝對女真貿易的物品有一定的限制,這也是古代各王朝與邊疆民族、屬國進行貿易的慣例。
女真與宋朝之間進行的朝貢貿易,對雙方都是有利的,從女真人不畏路途遙遠,海路艱險,在遇到遼朝的阻止,又取道高麗,千方百計前來朝貢宋朝的熱情來推測,宋朝給予女真人的回賜相當豐厚。宋朝在與女真朝貢貿易活動中得到了大批良馬,補充了宋朝馬匹不足的問題。當女真停止向宋進行朝貢之后,宋曾想再招女真來貢馬,如神宗元豐五年(1082)春正月,“詔在先朝時,女真常至登州賣馬。后聞女真馬行道徑已屬高麗,隔絕歲久,不至。今朝廷與高麗遣使,往還可降詔國王,諭旨女真如愿以馬與中國為市,宜許假道。后女真卒不至”。[167]可見女真人對宋貢納馬匹的數量不少,可在一定程度上補充宋朝軍隊或其他部門的用馬。
女真與宋朝的朝貢關系建立后,彼此之間便建立了政治關系。從宋朝的角度來說,一方面,是繼承了漢唐以來形成的東亞封貢體系,對邊疆民族的朝貢加恩報禮優待之。另一方面,在宋遼戰爭期間,宋朝希望能在遼朝的后方插上一把尖刀,削弱遼在對宋戰場上的兵力,女真地處東北,可以發揮一定的作用。太宗雍熙三年(986)宋朝發動的“雍熙北伐”,很快就以失敗告終了。此后,宋朝對遼朝由戰略進攻轉向了戰略防御。太宗淳化二年(991),當女真人朝貢活動受到遼朝的阻止,請求宋朝出兵打通朝貢道時,宋朝已不想再與遼朝發生沖突,沒有出兵。
女真朝貢于宋,首先是出于臣屬中原王朝的傳統政治理念。宋初,女真人便因循唐時的朝貢道越海前來朝貢。其次女真亦有尋求宋朝對其實行政治保護的意圖。《宋史·高麗傳》記載:“先是,契丹伐女真國,路由高麗之界,女真意高麗誘導構禍,因貢馬來訴于朝,且言高麗與契丹結好,倚為勢援,剽略其民,不復放還。洎高麗使韓遂齡入貢,太宗因出女真所上告急木契以示遂齡,仍令歸白本國,還其所俘之民。”[168]高麗王治聞之憂懼,宋監察御史韓國華出使高麗時,高麗國王遣人對宋使說明此事時曰:女真曾經在高麗國“殺略吏民,驅掠丁壯,沒為奴隸,轉徙他方。以其歲貢中朝,不敢發兵報怨”。[169]這件事說明宋朝在一定程度上盡了對朝貢國實行保護的責任。而從高麗王對于女真的態度看,雖高麗遭到女真的擄掠,但由于女真人“歲貢中朝,不敢發兵報怨”。[170]這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女真與宋朝建立朝貢關系后,使之成為宋朝保護的對象,即便是朝鮮半島上較為強大的高麗國對待女真的態度,也要考慮到女真與宋朝的朝貢關系,不敢輕舉妄動。
三 女真與高麗的和戰關系
自遼重熙二年(1033),高麗修筑千里長城以后,女真和高麗以此為界。然而,完顏部在完成對黑龍江地區和圖們江流域女真各部的統一大業以后,要向南統一朝鮮半島東北部的三十部女真和鴨綠江部女真,與此時正向北擴張領土的高麗發生了沖突。遼乾統四年(1104)康宗烏雅束時期,“遣石適歡以星顯統門之兵往至乙離骨嶺,益募兵,趨活涅水,徇地易懶甸,收叛亡七城”。[171]收復了曾經歸附高麗的曷懶甸女真。高麗肅宗立即派遣門下侍郎平章事林干要守護曷懶甸(咸興平野),[172]卻被完顏部女真打敗。高麗改派尹瓘為東北面行營都統再次率兵交戰,但是,高麗軍死傷嚴重,只好與女真談判。雙方議和后康宗烏雅束即派斜葛前往曷懶甸“經正疆界”,完全控制了曷懶甸地區。[173]
三年以后,高麗肅宗病故,新即位的高麗睿宗繼續施行肅宗時期因完顏部女真的阻攔,未能真正開展的北拓政策。遼乾統七年(1107)閏十月,高麗德宗以尹瓘為元帥、吳廷寵為副元帥,大舉進攻曷懶甸,沒有防備的女真人寡不敵眾而戰敗。高麗占領曷懶甸以后修筑九城,即咸州(今朝鮮咸興)、英州(今新興郡加平面東興里)、雄州(今咸興郡西退潮面城洞里)、吉州(今洪原郡鶴泉面天雞峰山城)、福州(今新興郡朝陽面塔洞里)、公瞼鎮(今咸興郡德山面上岱里山城)、通泰鎮(今咸興郡云田面云城里)、崇寧鎮(今咸興郡川西面云興里)、真陽鎮(今咸興郡上岐川面五老里)進行管理。
但是,不久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烏雅束派遣斡賽率兵前往曷懶甸進行反擊。經過兩年的激戰以后,高麗最終未能守住曷懶甸,落入了女真手里。在女真建國前與高麗的關系中,曷懶甸之戰是重大的事件,不但鞏固了完顏氏部落聯盟,還進一步促進了完顏部對女真各部的統一,為金國的建立創造了條件。[174]
金收國元年(1115),完顏阿骨打建元稱帝。金國建立以后,與高麗的正式外交往來始于保州(今朝鮮平安北道義州)問題的交涉。保州是遼朝三征高麗之時,修筑的一個州城。保州位于鴨綠江東岸,是高麗與鴨綠江下游交通的咽喉重地,是遼國控制高麗的橋頭堡。同年九月,太祖攻克黃龍府,命令加古撒喝攻保州。因為保州的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所以在金兵開始攻打保州時,高麗有意與金國談判獲取保州。但是,金國一直攻不下來保州,高麗也沒有急于遣使。等到金國攻破合主、順化二城,復請濟師攻保州以后,高麗才于收國二年(1116)初遣使請保州。
收國二年閏正月,高麗遣使到金國祝賀金國打了勝仗的同時,稱保州本來是高麗的故地,請求歸還。對此,太祖的答復是:“爾其自取之。”[175]此時金國對遼勝負尚難預料,太祖同意高麗自取保州,是從外交策略考慮的,一方面促使高麗攻打保州,使它與遼反目;另一方面可以避免跟高麗的沖突,以便全力與遼作戰。高麗此時是金國拉攏的對象,所以高麗使節至,金國則“護送以來”。同年四月金國也遣使到高麗,史載:“金主阿骨打遣阿只來。”這條史料記錄極為簡略,《金史》中無載,從時間上看應該是對年初高麗來使的回訪。金使到達的次日,高麗中書門下省奏:“遼為女真所侵,有危亡之勢,所稟正朔不可行,自今公私文字,宜除去天慶年號(遼天祚帝年號),但用甲子。”[176]高麗去遼年號之事應該跟阿只這次出使有關。金國與高麗的外交交涉就此展開。
隨著金國對遼戰爭的順利進行,金國的政治、軍事力量增強,開始謀求凌駕于高麗之上的大國地位。天輔元年(1117)三月,金主阿骨打遣阿只等五人寄書曰:
兄大女真金國皇帝致書于弟高麗國王,自我祖考,介在一方,謂契丹為大國,高麗為父母之邦,小心事之。契丹無道,陵轢我疆域,奴隸我人民,屢加無名之師,我不得已拒之,蒙天之祐獲殄滅之。惟王許我和親,結為兄弟,以成世世無窮之好。仍遣良馬一匹。[177]
阿骨打自居皇帝之位,稱高麗國王為“弟”,顯然是要凌駕于高麗之上的。但是,遼軍主力尚存,并且金國需要休養和整頓,因此并不希望多面樹敵,所以向高麗要求和親以加強友好關系。
但是,一向以上國自居的高麗是無法接受這種要求的。史載:“金新破遼,遣使請結為兄弟,大臣極言不可,至欲斬其使節。”[178]高麗并沒有對金的要求做出正面回復。同年八月,高麗在占領保州城后,遣蒲馬請求金國承認高麗對保州的領有權。金太祖阿骨打詔諭高麗國王:“保州近爾邊境,聽爾自取,今乃勤我師徒,破敵城下。且蒲馬止是口陳,俟有表請,即當別議。”[179]金國皇帝第一次以宗主國的身份“詔諭”高麗國王,要求高麗以臣事金。
天輔三年(1119)二月,金以宗主國的身份正式向高麗發布詔書,內容如下:
詔諭高麗國王,朕興師伐遼,賴皇天助順,屢敗敵兵。北自上京,南至于海,部族人民悉皆撫定。今遣孛堇術孛報諭,仍賜馬一匹,至可領也。[180]
金國這次以宗主國的身份向高麗通報對遼戰果,以此迫使高麗承認金的宗主地位。但是此時金又全力對遼作戰,并不希望與高麗為敵。所以在外交禮節上并不過分刺激高麗,與前一則外交文書相同,都有類似“賜馬一匹”的字樣,這是女真“朝貢”高麗時的舊習。女真酋長或使節至高麗,高麗稱“來朝”或“來貢”。一般女真人貢馬、器仗、兵器等軍需品與土特產。高麗方面一般回賜衣物、牛、金銀器皿等生活品。其中馬是高麗最為需要的貢品。女真獻馬見于史書記載極多,如遼天慶二年(1030),“東女真烏乙那等五十人來獻馬”。[181]遼重熙五年(1036),“東蕃酋長貴正等八十二人來獻馬”。[182]遼大安六年(1090),“東女真都領裊于乃等二十二人來獻駿馬”。[183]至金建國前夕,完顏部出使高麗的使節往往要將馬作為禮物以示友好。在交涉“尹瓘九城”時,完顏部多次遣使,其禮物中必有馬。遼天慶三年(1113),“女真烏羅骨、實顯等來謝還九城,獻名馬良金”。遼天慶四年(1114),“東女真古羅骨、史顯等十二人來獻馬”。[184]金國在堅持原則的前提下,依舊習向高麗示好。
高麗將金視為“蠻胡之國”的心態并沒有因金的崛起而改變。天輔三年(1119)八月,高麗以略為強硬的態度正式回應金國,派中書主事曹舜舉到金國,國書中有“況彼源發乎吾土之語”,[185]金國拒不接受。同年十二月,高麗增筑長城三尺,以備金國。阿骨打則命令邊吏:“毋得侵軼生事,但慎固營壘,廣布耳目而已。”[186]金國仍然對高麗采取克制態度,力避沖突。
《金史》卷135《高麗傳》載:使習顯以獲遼國州郡諭高麗,其國方誅亂者,使謂習顯曰:“此與先父國王之書。”習顯就館。凡誅戮官僚七十余人,即依舊禮接見,而以表來賀,并貢方物。天輔六年(1122),曷懶甸女真酋長習顯到達高麗。這時候金國已經統一了東女真地區,但是,高麗仍然說是東女真來貢獻馬。高麗的上國心態沒有改變,但它也不得不正視金國崛起為強大國家這一現實。所以,“以表來賀,并貢方物”,這也是高麗的靈活應對之策。這時候,金國尚未穩固,且與遼戰事正酣,沒有余力經略高麗。所以,金國堅持高麗必須稱臣的原則,但在具體處理與高麗的關系時則力避沖突。
金國不斷告知高麗對遼戰爭的戰果。金太祖天輔四年(1120)金攻陷遼上京,兩年以后攻占遼中京、西京、燕京。天祚帝西遁。這些重大勝利,金都遣使通報高麗。金太宗即位伊始,即遣使高麗“復以遼帝已入夏國報之”。[187]金太宗天會三年(1125),金滅遼,高麗自然得到這一消息,“遣司宰少卿陳淑、尚衣奉御崔學鸞如金,金以國書非表,又不稱臣,不納”。
金國滅遼,迫使高麗不得不就“事金可否”做出決定。天會四年(1126)三月,高麗國王“召百官議事金與否,皆言不可。獨李資謙,拓俊京曰:‘金昔為小國,事遼及我,金既暴興,滅遼與宋,政修兵強,日以強大,又與我境壤相接,勢不得不事,且以小事大,先王之道,宜先遣使聘問’,從之。”[188]當時高麗由李資謙一黨專擅朝政,為了鞏固統治地位,不愿與金國開戰。
天會四年(1126),“遣鄭應文、李侯如金稱臣”。上稱臣表曰:
大人垂統,震耀四方,異國入朝,梯航萬里,況接境之伊邇,諒馳誠之特勤……伏念臣瘠土小邦,渺躬涼德,聞非常之功烈,久已極于傾虔,惟不腆之苞苴,可以伸于忠信,雖愧蘋蘩之薦,切期山藪之藏。
高麗通過稱臣表,表示了其“事大”于金的態度。金則也按照“字小”的原則給予回詔:
朕以推亡固存,實帝王之造,以小事大,乃社稷之圖,繄魁偉之渠材,蘊變通之遠業。卿家傳王爵,世享胙封,抗章竭尊獎之誠,任土盡委輸之節,仍稱卑號,足見全能……且君父之心,予已堅篤,而臣子之義,如毋易忘,卜世卜年,是彝是訓。[189]
金國認同高麗的事大,同時,強調高麗作為臣屬國應盡的義務。金的回詔和高麗的稱臣表都建立在事大原則之上,就此兩國正式結束外交糾紛,建立了友好的君臣關系。
金建國前,完顏部女真在統一女真各部、收復遼朝故地的過程中,與高麗發生武力沖突。金建國后,隨著國際局勢向女真斜傾,兩國放棄武力,通過外交來解決糾紛。盡管兩國圍繞誓表問題和外交禮節產生分歧,反復交涉,但是,高麗最終接納女真建立的金國為上國的現實,履行了臣國的責任和義務。金天會七年(1129),金和高麗根據事大原則,回詔和納稱臣表以后,金和高麗一直通過外交途徑維持和平,兩國關系穩定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