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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史
  • 程妮娜等
  • 10391字
  • 2021-01-05 12:11:53

卷一 通史

第一章 女真族興起與發展

一 女真族源與族名

關于女真的族源,宋人認為女真族屬淵源上源于靺鞨(一稱勿吉),先后出現渤海說、黑水部兩說,蓋南宋已了解渤海人與女真人的民族差異,故認定女真源于黑水靺鞨;在地域關系上則承認與上古肅慎族有繼承關系。[1]曾滯留金朝的宋人洪皓撰《松漠紀聞》云:“女真即古肅慎國也,東漢謂之挹婁,元魏謂之勿吉,隋唐謂之靺鞨。……其屬分六部,有黑水部,即今之女真。”[2]元朝修《金史》則在宋人諸說中做出取舍,基本采信《松漠紀聞》之說,并結合《新唐書·靺鞨傳》將黑水靺鞨事跡作為女真先世的歷史進行敘述。清代《滿洲源流考》則因襲古人說法,將不同層面的理解范疇凝固到族屬源流序列進行理解,建立起肅慎—挹婁—勿吉—(黑水)靺鞨—女真一脈相承的闡釋模式。近年研究表明,肅慎、挹婁、靺鞨等族的出現并非單線的族稱改變,在東北地區存在更為復雜的族群文化交融與碰撞的過程,無法說是誰簡單地代替誰。[3]不同時代古史文獻中出現的族稱只是當時族際交往中特定的族群識別范疇與角度,肅慎、挹婁和靺鞨三個族稱并不在族群識別的同一個文化范疇、識別標準之內,所以不能簡單地將女真的族源追溯至肅慎、挹婁。[4]總體上看,就種族血脈群體的延續而言,女真是由靺鞨發展而來;但從族群識別范疇來看,女真族稱的出現有其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不能一概而言是源于靺鞨,其中存在一個族群內部的改變過程。

女真活動初見于唐末五代時期,[5]唐天復三年(903),“(阿保機)伐女直,下之,獲其戶三百”。[6]《遼史·地理志》載:“龍化州,興國軍。……明年(天復三年),伐女直,俘數百戶實焉。龍化縣,太祖東伐女直,南略燕、薊,所俘建城置邑。兵事屬北路女直兵馬司。”[7]唐末五代時期,契丹居地東部已有女真活動,這些女真人是唐中后期從北方遷徙過來,受到渤海羈縻的族群。[8]此后,女真登上歷史舞臺,成為影響遼代東北地區重要的民族之一。對于“女真”族稱之含義,《裔夷謀夏錄》載:“金國本名朱里真,蕃語訛為女真,或曰慮真,避契丹興宗宗真名,又曰女(真)。”[9]故女真的譯字又作“朱里真”,伯希和根據契丹、蒙古、波斯等文獻中的音譯,將“女真”構擬為“jurcen”,否認清人所稱的肅慎到女真的音轉之說,認為該詞具有契丹色彩。[10]韓儒林、聶鴻音則認為“女真”一詞的漢譯法,出自遼朝時期的西北方音。[11]由此可知,“女真”之名是契丹人對東北森林民族的一種稱呼方式。在契丹人強勢崛起的過程中,對東北地區的影響日漸加強,原作為他稱的族稱也逐漸演化為一個常用族名而存在了。

二 遼代女真各部的分布

遼代女真可做兩大部分來理解。一部分由散居于契丹、渤海國之間的靺鞨人發展而來,是最早見諸史籍的女真人。他們在10世紀初的分布范圍北限至契丹牙帳以東;其南限則至遼東半島至朝鮮半島西北之間。高麗王建初建國時(918)曾感慨,平壤古都荒廢悠久,荊棘滋茂,蕃人游獵于其間,侵掠邊邑的弊害甚大。11世紀高麗徐熙也慨嘆,自契丹東京至高麗安北府數百里之地,都被生女真占據。可知女真在遼東至朝鮮半島西北地帶非常活躍。這部分女真人又被遼人劃分為“北女真”與“南女真”,前者分布地域北自今吉林四平,南至遼濱,西則與遼上京道相鄰;[12]后者分布范圍,據《遼史·地理志》可知,主要分布在今遼寧熊岳至金州一帶的遼東半島南部地區,[13]其東界不明。遼人當是自北女真地域進入,進行經略,先后遷徙渤海遺民設置州縣,進行統治的。如在北女真地域,“銀州,阿保機所建,女真國舊地”,[14]后遼徙渤海遺民至此,故《遼史》載“銀州,富國軍。本渤海富州”。[15]又南女真居地有“歸州”,乃“太祖平渤海,以所俘降戶置”[16]。至遼中期,北、南女真之地皆設有遼朝州鎮,北女真兵馬司下有銀州(今遼寧鐵嶺)、遼州(今遼寧新民)、雙州(今遼寧鐵嶺雙城子)、同州(今遼寧開原中固)、肅州(今遼寧昌圖馬仲河)、安州(今遼寧昌圖)、能州(今吉林四平一面城)、韓州(今遼寧昌圖八面城)、郢州(今遼寧開原東)、龍化州(今內蒙古赤峰東北)。南女真地區設有“南女直湯河司”[17]“湯河詳穩司”[18]等機構,下有歸(今遼寧熊岳西南之歸州城)、蘇(今遼寧金州)、復(今遼寧瓦房店)、盧(今遼寧熊岳)四州,及鎮海府(今遼寧岫巖)。北、南女真與遼朝發生關系較早,最早被遼人征服,系籍于遼,所以多被時人劃作“熟女真”,其外界的則被稱作“生女真”。熟、生女真的范圍是不斷變化的,大體上隨著遼朝勢力東擴而變化。《武經總要·女真》所載附契丹的熟女真共18州,[19]體現了遼中期熟女真地域的規模,此時地處鴨綠江口與朝鮮半島西北的鴨綠江女真仍屬依山林不服從的“生女真”,在遼封鎖鴨綠江口后,鴨綠江女真發生分化,在江北者演化為聽從遼人調遣的“五節度女真”。[20]另在南女真復州合斯罕關一帶,有曷蘇館女真。遼開泰元年(1012),“曷蘇館大王曷里喜來朝”[21],太平六年(1026),“曷蘇館部乞建旗鼓,許之”[22]。曷蘇館女真地設有曷蘇館路女真大王府,亦系遼籍,歸入“熟女真”的范圍。

遼代女真另一部分則一般被認為是黑水靺鞨南遷發展而來。然而,女真的北界卻并不在黑水靺鞨所居的黑龍江中下游地區。遼代女真與原黑水靺鞨地區的五國部有明確區分,女真東北與五國為鄰,二者還因爭奪海東青而發生戰爭。[23]女真主要分布在東流松花江南北,牡丹江上游,西至拉林河流域,與遼邊鎮為鄰,南至朝鮮半島,東至鄂霍茨克海。這部分女真多被遼人視作“生女真”。如《三朝北盟會編》卷三所言,“居粟沫之北,寧江之東北者,地方千余里,戶口十余萬,散居山谷間,依舊界外野處,自推雄豪為酋長,小者千戶,大者數千戶,則謂之生女真”[24]。其中“舊界”即許亢宗《奉使行程錄》中記錄的來流河(今拉林河)以西80里的契丹與女真兩國古界,有“潰堰斷塹”等邊堡防御設置的遺存。

生女真的特征是受遼羈縻,不系州鎮版籍,保持原有的半游獵部族的生產方式。各部落依河谷聚居,多以山川、流域集團為單位外示于人,較典型者如黃龍府羅涅河女真,曾于遼天顯三年(928)向遼朝貢。[25]羅涅河女真即拉林河流域之女真,歸黃龍府節制,后設“黃龍府女真部大王府”,《金史》所載雅達懶水完顏部即屬羅涅河女真的地域范疇之內。另一種典型的族稱則是“長白山三十部女真”。長白山是遼人行文時的附加成分,“三十部女真”卻是女真自我族群識別的一種稱呼。“三十部”即“三十姓”,指族屬為“三十姓”的女真族群。此“姓”與作為政治實體的“部”不存在對應關系,也不是部落間凝聚的紐帶。三十部女真原始居地在長白山地區,因其內部各部落間沒有形成統一的部落聯盟,離散性加劇,一部分居留原地,接受遼朝羈縻;另一部分南遷朝鮮半島東北,內附高麗。[26]所以,生女真地區部落的分布態勢是以流域集團為主的,根據三上次男、張博泉考辨女真各部的原始居地,[27]可知一個流域內聚居了不同姓的部落,此部落即上述“散居山谷間”的聚居點,如按出虎水流域存在完顏部、蒲察部、徒單部;統門水流域存在溫迪痕部、蒲察部、烏延部、烏古論部、徒單部等。

《金史·留可傳》載:“留可,統門、渾蠢水合流之地烏古論部人忽沙渾勃堇之子。詐都,渾蠢水安春之子也,間誘奧純、烏塔兩部之民作亂。敵庫德、鈍恩皆叛,而與留可、詐都合。兩黨揚言曰:‘徒單部之黨十四部為一,烏古論部之黨十四部為一,蒲察部之黨七部為一,凡三十五部。完顏部十二而已。以三十五部戰十二部,三人戰一人也。勝之必矣。'”[28]聯系當時的歷史背景即知,當時是金完顏部已經統一統門水流域以北的地域,此處所言某某部之黨,實為對統門水流域各集團政治歸屬態勢的分析。“完顏部十二”是指在當地支持完顏部的12個部落。考諸史實,當地支持完顏部的有烏延部、溫迪痕部、斜卯部等,應都在這個12之數內。在以河流為基礎,各部女真依照地域原則形成的流域集團是生女真地區主要的政治單位。從《金史·世紀》記述來看,生女真地區主要圍繞今松花江流域(含呼蘭河、阿什河、拉林河等支流)、牡丹江流域,以及南部長白山的圖們江流域三大流域形成政治集團。[29]現結合三上次男、張博泉對各部居地考證結果列出上述地區生女真部落的分布情況(參見“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一覽表”)。

生女真各部落的分布規律是以河谷地帶為中心,呈現異姓部落混居,同姓部落散居的特點。所以對于部落的識別,時人多稱:“既曰某部,復曰某水之某,又曰某鄉某村,以別識之。”[30]居地為氏原則已取代單純的血緣認同原則了。其中各部之姓相當于滿族的哈拉(hala),在歷史上曾經是從原始氏族名號發展而來,后因頻繁分化,氏族分支在各地獨立發展,但這段歷史闕如。至遼代女真社會,女真同姓的部落單位已經形成獨立的活動主體,甚至多有同姓部落互相敵對的現象。昭祖石魯時期,[31]與按出虎完顏部敵對者有孩懶水完顏部(居地在今牡丹江支流海浪河);[32]世祖劾里缽時期,則與婆多吐水邑屯村完顏部發生大規模戰爭。[33]蔣秀松認為:“遼代女真的部姓,不再是某個居住在同一地區的血緣集團獨有的名稱,而是一些源于共同祖先,可早已分處各地、親疏不一的氏族部落所保持的共同名號。”[34]共同名號已經向姓氏的意義轉變,“姓”不再與特定的部族相對應。

遼朝對生女真地區的管理也遵循地域原則,往往以某地勢力最強的酋長作為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或設大王府。按出虎水完顏部酋長烏骨乃曾短暫統一按出虎流域,稱“都孛堇”,后率眾協助遼朝經略鷹路有功,被封為生女真部族節度使。順國女真大王府設于三十部女真統門水集團,其大王府設于遼統和八年(990),封女真阿海為順化王,[35]其大王由星顯水紇石烈部酋長擔任。遼末星顯水紇石烈部酋長阿疏又稱阿鶻產,即號“順國女直阿鶻產”[36]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續一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續二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續三

三 完顏氏的原住地與遷徙

遼代生女真社會的部落和家族因自然條件惡劣與戰亂的壓力下,時常進行遷徙。此時極端的自然條件有長白山火山的大規模噴發。1014—1019年(高麗顯宗五年至十年),高麗東北界觀測到長白山火山爆發,大量火山噴發物擴散,[37]在火山噴發前后,對周邊地區的生存環境具有極大的破壞作用,勢必影響長白山鄰近地區女真人的生存。另外,戰亂因素也是迫使女真人進行頻繁遷徙的重要原因。遼中后期,對生女真腹地的經略措施逐漸加強,重熙十三年(1044),“遣東京留守耶律侯哂、知黃龍府事耶律歐里斯,將兵攻蒲盧毛朵部”[38],在平定該地區后,于此地設蒲盧毛朵部大王府,十七年(1048),蒲盧毛朵部大王蒲輦以造舟人來獻。[39]遼朝于今長白山、圖們江用兵經略,并設大王府,這一過程導致當地女真部族的動蕩與遷徙。所以,在11世紀長白山及朝鮮半島東北部成為女真遷徙的高發地區之一。

長白山、圖們江流域女真遷徙主要有北、南兩個方向。考諸《金史》,“神隱水完顏部、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顏部、統門水溫迪痕部具來歸(按出虎)”[40]。泰神忒保水完顏部、統門水溫迪痕部居地分別位于今延邊的海蘭河、圖們江,[41]為遼經略的中心地帶。金代有完顏阿里不孫,為曷懶路泰申必剌猛安人,[42]泰神忒保水完顏部一直有部眾居于原地,而安團孛堇則率部眾投附烏古乃,其部孛堇的北投應是當時圖們江流域部族動蕩、分化的一個縮影。此外,亦有女真南徙,內附高麗東北界者。高麗顯宗三年即有三十部女真之一部南下與高麗為盟,后在文宗時期則掀起女真內附高麗東北界的高潮。[43]

金初皇室完顏一族流傳著三祖遷徙傳說,代表了遼代女真北向遷徙的歷史記憶。《金史·世紀》記載:

金之始祖諱函普,初從高麗來,年已六十余矣。兄阿古乃好佛,留高麗不肯從,曰:“后世子孫必有能相聚者,吾不能去也。”獨與弟保活里俱。始祖居完顏部仆干水之涯,保活里居耶懶。其后胡十門以曷蘇館歸太祖,自言其祖兄弟三人相別而去,蓋自謂阿古乃之后。[44]

宋人轉述該傳說的內容,洪皓在《松漠紀聞》中云:“女真酋長,乃新羅人,號完顏氏,完顏猶漢言王也。女真以其練事,后隨以首領讓之。兄弟三人,一為熟女真酋長,號萬戶,其一適他國。完顏年六十余,女真妻之以女,亦六十余。”[45]可知,金始祖遷徙傳說形成較早,出自女真社會無疑,其中女真部落北徙的事跡,亦為《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諸書記述。[46]從中可知,金始祖函普一族首先遷徙至仆干水,函普裁決了當地完顏部部族仇殺之事,當地人“許歸六十之婦。始祖乃以青牛為聘禮而納之,并得其資產。后生二男。長曰烏魯,次曰斡魯,一女曰注思板,遂為完顏部人”[47]。函普本非仆干水完顏部成員,他因為給族人解決爭斗,加入當地的完顏部。《金史》多稱“以部為氏”,當是指“以居地為氏”的原則。可以認為皇室完顏函普一族在北徙之后與仆干水完顏部發生了融合。

《金史·世紀》又載:“子獻祖,諱綏可。黑水舊俗無室廬,負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則出隨水草以居,冬則入處其中,遷徙不常。獻祖乃徙居海古水,耕墾樹藝,始筑室,有棟宇之制,人呼其地為納葛里。‘納葛里’者,漢語居室也。自此遂定居于按出虎水之側矣。”[48]金始祖函普之后,綏可則繼續北上,遷徙至按出虎水附近的海古水。至于其后“黑水舊俗”云云,則是元朝史官截取唐書之文,似不可為信。從金始祖遷徙傳說中可以看出,皇室完顏氏在遷徙過程中,不斷與居住地附近的部落發生融合,進而再次分化、遷徙,最終由北徙按出虎水流域而勃興的。金始祖傳說體現了女真部落在嚴酷的客觀條件下,自然地發生離散與重組的歷史大勢。

金朝勃興的核心——按出虎水完顏部是在皇室完顏氏在北徙按出虎水流域后,不斷吸收周邊外來宗族力量而壯大起來的。按出虎水完顏部早期歷史重要的外族依附事跡包括前述神隱水完顏部、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顏部、統門水溫迪痕部部分家族前來歸附。《金史·冶訶傳》:“冶訶,系出景祖,居神隱水完顏部,為其部勃堇。與同部人把里勃堇,斡泯水蒲察部胡都化勃堇、廝都勃堇,泰神忒保水完顏部安團勃堇,統門水溫迪痕部活里蓋勃堇具來歸。”[49]此事發生于景祖烏古乃受遼命經略鷹路,征討五國部,以及平定孩懶水烏林答部之時。故《金史·世紀》曰:“景祖稍役屬諸部,自白山、耶悔、統門、耶懶、土骨論之屬,以至五國之長,皆聽命。”[50]白山、耶悔(今延邊琿春河與布爾哈通河一帶)[51]、統門、耶懶(今俄國游擊隊河)、土骨論(今綏芬河上游)[52]正是泰神忒保水完顏部、統門水溫迪痕部的居住地域。

此處神隱水完顏部孛堇冶訶為“景祖時來附”,本傳又稱“系出景祖”,張博泉認為“冶訶在投奔按出虎水完顏部后可能被肅宗頗剌淑收為養子,其子骨赧與宗翰為同輩人。所以,冶訶又可以稱為系出景祖”[53]。可以認為,冶訶在投奔烏古乃時,與皇室完顏一族不存在親緣關系,他們之間的關系更是一種以地域臨近為基礎的聯系。再者有完顏部人歡都,其祖石魯與皇室完顏石魯以“生則同川居,死則同谷葬”這樣的誓約建立兄弟關系,而不是通過建立同祖傳說或宗族譜系作為凝聚紐帶。[54]故亦可以看作通過地緣臨近關系而加入按出虎水完顏部的體現。這種部人在早期可以不受限制隨意遷徙,《金史·歡都傳》即載石魯離去后,其子劾孫又在景祖時舉部來歸。又如斡勒部杯乃,“自景祖時與其兄弟俱居按出虎水之北”,[55]加入按出虎水完顏部,后與烏古乃之子劾里缽交惡,“徙居吐窟村,與烏春、窩謀罕結約”。[56]

綜上所述,金朝皇室先祖完顏一族的遷徙敘事是遼代女真不斷遷徙、融合的一個縮影。大規模的遷徙促使女真人以地域臨近為紐帶形成集團,這種集團即屬于金朝建國的基石。金皇室先祖及其后人經過反復遷徙,與各地部落進行融合,最后成為按出虎完顏部的中心,這一過程中,皇室一族的早期屬性已經消失,轉變為新居地的部落成員,不能從其遷出地看待歸屬,而應將視角集中于按出虎水完顏部集團主體和內部關系的發展上。

四 完顏氏部落聯盟的建立與發展

完顏氏部落聯盟是以按出虎水完顏部為中心逐漸凝聚起來的,在劾里缽時期,在按出虎水流域內已初具規模,此后逐漸開始發動統一戰爭,向周邊擴張。這一過程又是分為兩個階段進行的。第一階段是世祖劾里缽、肅宗頗剌淑時期,征服南部婆多吐水完顏部集團、東部阿跋斯水烏春集團以及北部活剌渾水紇石烈部臘醅、麻產三大集團,控制范圍涵蓋了北至活剌渾之地(今黑龍江呼蘭河流域),東至阿跋斯水(今吉林敦化境內牡丹江上源)以東的廣大地區。第二階段是穆宗盈歌時期,通過阿跋斯水直接向長白山腹地的統門水流域(今圖們江)擴張。

具體來說,婆多吐水完顏桓赧、散達和劾里缽在遼大安七年(1091)進行決戰,次年劾里缽又進軍烏春居地。這場戰爭中,劾里缽的勢力占據壓倒優勢,所以“嶺東諸部皆會”,[57]原來屬于烏春集團勢力范圍的部族都服從于劾里缽之軍。

不僅如此,耶懶路完顏部石土門所部也過來與劾里缽會合。在劾里缽進攻嶺東諸部前,耶懶水完顏部就已經在蘇濱水、耶懶水一帶成為地域性集團,劾里缽領兵東進時,與耶懶水完顏部聯兵。這等于按出虎集團的勢力范圍由阿跋斯水(今牡丹江上源)向東延伸到了蘇濱、耶懶之地。

劾里缽的擴張行動是在遼屬部體制內完成的。所以,當窩謀罕協助烏春時,遼立即遣使問罪。劾里缽和桓赧、散達對陣時,劾里缽又派肅宗頗剌淑到遼求救,并告訴穆宗盈歌“汝今介馬遙觀,勿預戰事……亟馳馬奔告汝兄頗剌淑,于遼系籍受印,乞師以報此仇”。[58]劾里缽兄弟正是以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的身份,并利用遼使的權威,達到擴張的目的。就圍攻窩謀罕城一事,城破后,劾里缽處理戰俘時,遼使亦在坐,表明劾里缽對牡丹江流域的征服,最后獲得了遼人的承認。

此外,劾里缽作為生女真部族節度使,主要任務是保障鷹路暢通。所以,在與諸集團對抗時往往以鷹路為由借用遼的力量打壓對手,這其中較為典型的例子是征服活剌渾水紇石烈部集團。活剌渾水紇石烈部臘醅、麻產集團,其地位于今天黑龍江呼蘭至鐵力間的呼蘭河地區。[59]“及烏春、窩謀罕等為難,故臘醅兄弟乘此際結陶溫水之民,浸不可制”。[60]陶溫水為今黑龍江湯旺河,流經青嶺與黑山之間,在湯原入松花江,是遼鷹路上的重要交通樞紐,直接影響到遼對五國部地區的控制程度。從穆宗時期的記載可以看出陶溫水之民的力量十分強大,與活剌渾水的臘醅、麻產的結約足可以打亂原有的秩序。

劾里缽與臘醅、麻產的第一次正面交鋒是野鵲水之戰,在臘醅偽降劾里缽后,“窩謀罕以姑里甸兵百有十七人助之。臘醅據暮棱水,保固險阻,石顯子婆諸刊亦往從之。世祖率兵圍之,克其軍,麻產遁去,遂擒臘醅及婆諸刊,皆獻之遼”[61]。姑里甸在烏春所部以北之地,[62]暮棱水即今天吉林五常牤牛河,臘醅在被劾里缽擊敗一次后,遷徙至松花江以南,即依附于烏春集團。“世祖擒臘醅獻于遼主,并言烏春助兵之狀,仍以不修鷹道罪之。遼主使人至烏春問狀,烏春懼。”[63]劾里缽擒臘醅之地已遠離鷹路,臘醅恐怕早已獲罪于遼,而成為征討的對象。而烏春面對遼的壓力,不得不否認與臘醅、麻產勢力的聯系,可見劾里缽以經略鷹路為名,亦迫使烏春集團對其進行妥協。

麻產在失敗后又回到陶溫水附近,《金史·烏春傳》在斜缽經略暮棱水失敗后的記事稱“世祖治鷹道還”,[64]應是討伐麻產、陶溫水之民。劾里缽去世后,肅宗頗剌淑“遣康宗伐之。太祖別軍取麻產家屬,锜釜無遺。既獲麻產,殺之,獻馘于遼。陶溫水民來附”[65]。“遼命太祖為詳穩,仍命穆宗、辭不失、歡都皆為詳穩。”[66]

活剌渾水紇石烈部臘醅、麻產與陶溫水之民阻絕鷹路,作為其臨近區域的部族節度使,劾里缽對其征討當然具有合法性。所以,在最終平定臘醅、麻產后,相關人員皆獲得詳穩的頭銜。最終結果是遼表面上重新恢復了鷹路的暢通,實則是按出虎集團完成了對松花江北岸相關部族的征服,將其納入自身的控制范圍之內,這是按出虎集團以遼部族官的身份為依托,進行對外擴張最典型的事例。同時,劾里缽對阿跋斯水(今牡丹江上源)以東地區的擴張則巧妙地利用遼使與窩謀罕所部關系的破裂,誘使遼人承認按出虎集團對該流域的占領。

綜觀之,按出虎集團在區域擴張時,利用遼部族官體系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以平定鷹路為由,對鷹路沿線相關部族進行打擊,另一種是對同受遼人節制的女真部族,采取欺騙遼朝或者挑撥其與遼朝關系的方式。圍攻窩謀罕城應屬于第二種方式,但更為典型的是穆宗時期對圖們江及朝鮮半島方向的擴張。

穆宗盈歌在繼承劾里缽所征服的地區同時,沿著阿跋斯水地區的交通線南下,繼續經略統門水流域(今圖們江)的統門、渾蠢、星顯諸路。《金史·世紀》認為此事的起因是“(穆宗)三年……星顯水紇石烈部阿疏、毛睹祿阻兵為難”,[67]才引發按出虎水完顏部集團的進攻。此后以星顯水為中心,按出虎水完顏部集團又對阿里民忒石水紇石烈部,以及統門、渾蠢、蘇濱水諸部進行征討。這場擴張行動從穆宗四年開始至七年(遼道宗壽昌三年至六年,1097—1100)結束,共進行4年左右。

當時統門水流域主要由星顯、潺蠢、渾蠢、統門四水之人構成,其北、西以長白山脈為界與牡丹江和松花江兩大流域相區隔,[68]南至乙離骨嶺之北,[69]形成相對封閉的區域。遼于該地附近有蒲盧毛朵部大王府,[70]遼壽昌三年(1097),“八月己亥,蒲盧毛朵部長率其民來歸”。[71]《金史·阿疏傳》:“阿疏聞穆宗來,與其弟狄古保往訴于遼。遼人來止勿攻。穆宗不得已,留劾者勃堇守阿疏城而歸。”[72]《金史·輩魯傳》亦稱“穆宗四年伐阿疏。阿疏走遼。遼使使來止伐阿疏軍。穆宗陽受遼帝約束,先歸國,留劾者守阿疏城”。[73]阿疏與其弟走遼的時間也是遼壽隆三年,正是蒲盧毛朵部長率其民來歸的時間。宋人亦有關于阿疏事的記載,“有趙三、阿鶻產大王者拒之不從,阿骨打虜其家,二人訴咸州詳穩司”,后來金遼談判時,金人亦提出10項條件,最后一條就是“送還女真阿骨產、趙三大王”。[74]這里阿鶻產、趙三就是阿疏訴遼一行人,皆稱大王,聯系《遼史》之記載可知,阿疏應為蒲盧毛朵部之大王級別的酋長。“阿疏既為勃堇,嘗與徒單部詐都勃堇爭長,肅宗治之,乃長阿疏。”[75]徒單部詐都即“渾蠢水安春之子也”,[76]則統門、渾蠢水的部族集團應受星顯水紇石烈部節制,作為當時地位高于頗剌淑的蒲盧毛朵部集團,其內部事務似乎不可能由“肅宗治之”。紇石烈部阿疏亦有直屬領域,《金史·撒改傳》:“撒改行次阿不塞水,烏延部斜勒勃堇來謁,謂撒改曰:‘聞國相將與太師會軍阿疏城下,此為深入必取之策,宜先撫定潺蠢、星顯之路,落其黨附,奪其民人,然后合軍未晚也。’撒改從之,攻鈍恩城,請濟師,穆宗與之,撒改遂攻下鈍恩城,而與穆宗來會阿疏城下。”[77]可知,潺蠢、星顯兩路的部族,包括鈍恩城都為紇石烈部阿疏的領地。

按出虎水完顏部集團攻擊在遼屬部體制中占有重要位置的部族集團,遼人自然要進行干預,見于《金史》者有3次。第一次是盈歌在遼壽昌三年(1097)初攻阿疏城時,被迫撤兵,但留劾者屯兵阿疏城附近。第二次是遼壽昌六年(1100)遼使來命罷兵,盈歌命令劾者“易衣服旗幟與阿疏城中同色,使遼使不可辨”,又遣蒲察部胡魯孛堇、邈遜孛堇作為按出虎集團的代表陪同遼使前往劾者軍中,這樣就造成顯水紇石烈部集團內部糾紛的假象,智退遼使。第三次亦在當年,遼人發現真相后,遣奚節度使乙烈向盈歌傳令,“凡攻城所獲,存者復與之,不存者備償……穆宗與僚佐謀曰:‘若償阿疏,則諸部不復可號令任使也。’乃令主隈、禿答兩水之民陽為阻絕鷹路,復使鱉故德部節度使言于遼曰:‘欲開鷹路,非生女直節度使不可。’遼不知其為穆宗謀也,信之,命穆宗討阻絕鷹路者,而阿疏城事遂止。”[78]

從這三次記載可知,按出虎集團表面聽從遼的命令,實際上采取欺騙的措施應對遼的質詢,并在欺騙失效的情況下,直接以鷹路為由向遼施壓,即將鷹路節度使的身份與欺騙手段相結合,掃除擴張過程中來自遼朝方面的阻礙。盈歌的措施之所以成功,是因為按出虎集團的勢力龐大,完全可以號令諸部。雖然主隈、禿答以及鱉故德部在阿骨打時期才被征服,[79]但當時他們將盈歌的權威置于遼朝中央政府之上。鱉故德部在遼的封官體系內與盈歌平等,皆為節度使,而在實際運作中聽從盈歌的號令,亦表明遼的屬部體系的有效力已經下降到女真自身權力等級之下。

這與景祖烏古乃時期的狀況形成鮮明對比,當時遼可以在五國地區直接派遣節度使而不是任命當地部族酋長管理五國地區,且能在孩懶水、統門水各部族內追捕逃人,封冊屬國、屬部官員。但在劾里缽時期以后,天平逐漸向按出虎水完顏部集團一側傾斜,劾里缽、盈歌等人利用其地處鷹路要道,頻繁地利用其節度使身份進行擴張,并打擊諸多遼屬國、屬部,逐步將其控制區域延伸到統門、蘇濱水(今綏芬河)等流域。對于這種公然的擴張行為,遼在不斷的默認或者妥協,這代表遼對東北地區族群的控制已經力不從心。其中,有兩個事例可以明確地反映出來。其一,陶溫水、徒籠古水諸部阻五國鷹路并殺遼捕鷹使者。遼命穆宗盈歌討伐,并救出幸存使者。[80]其二,蕭海里叛變,令北面林牙郝家奴捕之,蕭海里亡入陪術水阿典部,次月,郝家奴以不獲蕭海里免官。[81]從這兩例可以認為,遼軍無力像遼圣宗、興宗時期那樣深入女真地區對反叛諸部進行討伐了。沒有軍事威懾作為后盾,其在東北的權力空間自然會被呈上升態勢的按出虎集團所取代。

在完顏部部落聯盟發展時期,按出虎集團或利用遼人的部族節度使身份,或對遼人進行欺騙,逐步破壞了遼人在東北的屬部體制,遼朝與女真部族勢力在東北地區的此消彼長。從世祖劾里缽至穆宗盈歌時期,先后對阿跋斯水烏春集團、活剌渾水紇石烈臘醅、麻產集團,以及統門水流域的阿疏集團進行征服戰爭,取得了這些地區的控制權,完顏氏部落聯盟以按出虎水完顏部為核心逐漸壯大,逐漸形成控制范圍“東南至于乙離骨、曷懶、耶懶、吐骨論,東北至于五國、主隈、禿答”[82]的強大生女真政治體,這一范圍大致包括今牡丹江流域、呼蘭河流域、圖們江流域,以及綏芬河流域的周邊地區。

在穆宗盈歌時期,按出虎水完顏部的權威逐漸取代遼中央政府的權威,而凌駕于生女真諸部族之上,對各個地區的控制已出現等級性結構,出現核心部、直屬區、征服區的基本劃分,其中在較遠的統門水流域已經完全取消當地酋長的權力,采取核心部授予信牌的方式進行控制,形成初步的中央—地方意義上的行政控制,其發展程度亦超出部落聯盟的形式,開始向國家形態過渡。[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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