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藝復興時期西歐民族歷史寫作
- 徐波
- 3201字
- 2021-01-06 19:02:39
五
綜上所述,我們知道早在18—19世紀之前歐洲就已經有了民族歷史寫作。民族歷史寫作最早可追溯到古羅馬時期,而在中世紀和近代早期的歐洲就有歷史家講述各民族的故事,并且清晰表達了民族政治和文化統一性的概念。到文藝復興時期,各國人文主義歷史家接受了民族國家這一主題。歐洲各國的人文主義者創造了一整套共同的記憶、價值、象征符號,即“民族神話”(national myths),以塑造所謂民族國家的空間實體,甚至在那些根本不存在統一的政治架構的地方,如意大利和日耳曼地區亦復如此。從歷史的觀點看,民族神話應該基于一個更實證、更包容的框架來進行研究,將其看作對一系列意義的表現,或者說是以符號形式(物件、地點、事件和個人)呈現出來的一整套觀念、信念和價值。這類民族神話并非是純粹的無根據的虛構,而是有某種歷史根據,并且以某種方式與現實相聯系的。它最核心的特征是具有某種神圣性,對人的思想和行為有制約作用,“為人們理解其過去和現在,支撐其未來期望提供框架”。[34]因此,民族神話是民族歷史寫作的前提和促進因素。在民族歷史寫作過程中,人們往往把地理、領土和歷史的概念與民族國家的觀念相互關聯起來。到15世紀末,印刷術的發明在民族國家話語的傳播和相互作用上起了關鍵作用。此后,歐洲作為一個國際公共領域開始出現,在其中民族國家的觀念一直盛行。
作為古典學者的人文主義者,通常訴諸古典文獻來確定自己民族的特性,來證明自己民族相對于其他民族的優越性。人文主義者不僅關注界定民族性,而且他們還熱切追尋民族起源,強調民族的歷史延續,“歷史是建構民族和民族身份的關鍵因素。各國的民族塑造者都認為:他們的民族必須有一部歷史——越悠久,越令人自豪就越好。創造民族歷史意識普遍被認為是在更廣大的人群中激發民族國家情感的重要前提,因為國家的種族化和神圣化都是以歷史和傳統為背景來形成的。”[35]歷史以敘事的形式告訴我們,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將向何處去。它界定了有助于構建群體身份本質的軌跡、該群體與其他群體的關系,以及確定了面對現實挑戰群體所作的選擇。[36]
民族英雄也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因為他們象征著全部民族的美德,面對外來威脅捍衛著民族的“精神本質”。歐洲的民族歷史敘事都有共同的民族英雄,如各民族創始英雄。特洛伊英雄、查理曼大帝等都出現在歐洲各國民族敘事中,民族英雄常常是民族象征。各國人文主義者本來就是針對別的民族來界定自己的民族的,尤其是周邊鄰近民族更常常被看作“自己”民族的重要“他者”。因此,意大利人與法蘭西人相互謾罵攻擊,德國人又常常批評法蘭西人和意大利人過度文明、腐敗和傲慢。民族敵人的觀念在16世紀已經發展得很充分了。16世紀的宗教改革主要建基于人文主義者關于民族的話語。北歐、中歐和西歐的新教君王和諸侯都把新教民族國家的概念作為與教皇的普世主義相對立的術語來使用,并構建與羅馬相區別、相對立的民族過去。[37]民族歷史寫作成為新舊教之間的斗爭,民族國家的建立提供合法性的有用工具。
然而,我們一方面要注意正如斯蒂芬·伯杰指出的,現代民族根本不同于中世紀和近代早期的民族,因此現代民族史與中世紀和近代早期的民族史相比,也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質和功能,主要的變化都發生在18世紀后半期。隨著1750年到1850年歐洲轉型時期現代性的出現,對民族國家的忠誠才成為合法化國家權力的重要途徑。只有到了這時候民族才取代和融合宗教、王朝世襲、封建主義等因素,成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重要黏合劑。[38]另一方面,我們又要看到民族歷史對塑造民族歸屬感和民族身份認同從近代早期開始就非常重要,近現代民族歷史話語的許多因素都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和近代早期。系統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民族歷史寫作發展的全過程,并就各地區和國家對民族歷史寫作的貢獻及其各自民族史學的發展路徑進行比較研究,不僅使我們能夠深入了解西歐史學邁向近代的過程,同時也使我們能探究近代早期“民族”這個新因素對歷史學術的影響,揭示政治與學術之間的互動關系。
[1] 參閱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壽紀瑜等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同時參閱比德《英吉利教會史》,陳維振、周清民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2] 俄福魯斯(Ephorus,公元前400—前336年),古希臘歷史家,著有《世界史》。其生平參閱《歷史著作史》上卷,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49頁。
[3] Arnaldo Momigliano,The Clas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87.
[4] 皮克托的生平,參閱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上卷,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86—88頁。
[5] 布匿戰爭(Punic Wars)是公元前264—前146年羅馬與迦太基兩國為爭奪地中海沿岸霸權,前后進行的三次戰爭。第二次布匿戰爭是指兩國在公元前218—前201年進行的戰爭。
[6] 羅馬的祭師編年紀事是祭師們把他們認為重要的事記在粉板(tabula dealbata )上,逐年更新,有如紀事表,到年末則將其抄錄成卷。公元前2世紀末,羅馬曾把全部祭師編年紀事編輯成書,共80卷。見西塞羅《論演說家》,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9—241頁。
[7] 加圖,古羅馬政治家和學者,他的《起源》一書帶來了拉丁史學的革命性變化,被李維稱為羅馬史學的鼻祖。他也是羅馬最早的農業論著《農業志》的作者。參閱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上卷,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90頁。
[8] 薩魯斯特,古羅馬政治家和學者,著有《喀提林陰謀》《朱古達戰爭史》,據說還寫有一部《羅馬史》,但已失傳。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上卷,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99—100頁。
[9] 薩魯斯特,古羅馬政治家和學者,著有《喀提林陰謀》《朱古達戰爭史》,據說還寫有一部《羅馬史》,但已失傳。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上卷,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103—109頁。
[10] Arnaldo Momigliano,The Clas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p.68.
[11] Arnaldo Momigliano,The Clas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p.66.
[12] Arnaldo Momigliano,The Clas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pp.81-82.
[13] Donald R. Kelley,The Writing of History and the Study of Law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1997,I,p.240.
[14] Felix Gilbert,Machiavelli and Guicciardini,Politics and History in Sixteenth Century Florence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1984,p.209.
[15] 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9頁。
[16] 此語出自Cicero,De Oratore。見Lewis W. Spitz,The Reformation: Education and History ,Vermont: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1997,XIII,p.148。
[17] Donald R. Kelley,The Writing of History and the Study of Law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1997,I,p.242.
[18] 語文學(philology)是指從文獻角度對一種語言的性質和發展進行研究的學科。它包括對一種語言文獻的語用學、語源學和語義學研究,與瓦拉使用的修辭學(rhetoric)這個詞的意思相同。德國著名古典學者弗里德里希·A.沃爾夫(1759—1829年)認為,古典語文學指的是“在古代表現出來的一切關于人類性質的知識”,語文學是一切古代文化的總和。參閱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下卷,孫秉瑩、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162頁。
[19] Eric Cochrane,Historians Historiography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40.
[20] Arnaldo Momigliano,The Clas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82.
[21] 紀堯姆·菲歇(Guillaume Fichet),15世紀法國著名人文主義者,索邦大學教授,是印刷技術傳入法國的功臣。參閱Norman E. Binns,An Introduction to Historical Bibliography ,London: Association of Assistant Librarians,1969。
[22] 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上卷,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728頁。
[23] Breisach,Ernst,Historiography: Ancient,Medieval,& Modern,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p.164.
[24] J. G. A. Pocock,The Ancient Constitution and the Feudal Law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p.29.
[25] Donald R. Kelley (ed.),Versions of History: from Antiquity to the Enlightenmen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p.397.
[26] Donald R. Kelley,The Writing of History and the Study of Law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1997,I,p.246.
[27] Donald R. Kelley,The Writing of History and the Study of Law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1997,I,p.262.
[28] F. Smith Fussner,The Historical Revolution: English Historical Writing and Thought,1580-1640,Westport: Greenwood Press,1976,p.230.
[29] 關于英國這一時期法學研究對英國近代早期歷史思想的影響具體情況,參閱J. G. A. Pocock,The Ancient Constitution and the Feudal Law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30] Barbara J. Shapiro,A Culture of Fact: England,1550-1720,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0,p.37.
[31] Donald R. Kelley,The Writing of History and the Study of Law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1997,I,p.246.
[32] Donald R. Kelley,The Writing of History and the Study of Law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1997,I,p.249.
[33] H. Stuart Hughes,History as Art and as Scienc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5,p.77.
[34] Gerard Bouchard(ed.),National Myths: Constructed Past,Contested Present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3,pp.276-277.
[35] Stefan Berger(ed.),Writiing the Nation: A Global Perspectiv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07,p.1.
[36] Janos Laszlo,Historical Tales and National Identity: An Introduction to Narrative Social Psycholog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4,p.49.
[37] Stefan Berger(ed.),Writiing the Nation: A Global Perspectiv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07,p.31.
[38] Stefan Berger(ed.),Writiing the Nation: A Global Perspectiv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07,p.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