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偽裝 CHARADE
- 戀愛永遠是未知的(村上龍作品集)
- (日)村上龍
- 2229字
- 2020-11-24 17:41:19
因工作的關系,我常去國外出差。原以為適合四十來歲男子的、能一個人靜靜地喝酒的酒吧到處都有,誰知這樣的場所非常少見,而勞動階層的中年男人喝廉價酒的酒店則比比皆是。至于那些華貴的高級酒吧里則必然配有頗具姿色的陪酒女郎,和那些來酒吧的紳士一起飲酒作樂。在倫敦和巴黎那些對外封閉的高級俱樂部酒吧,盡管我們也能看到有的紳士獨自看著報刊,慢慢喝著雪莉酒,但這種人在此地給人一種年紀太大的感覺。
我在更年輕的時候,曾經一個人走進大街上各種各樣的小館子,喝漂浮著紅櫻桃的金酒,或者去家庭餐館喝啤酒,或者站在賣關東煮的食攤邊飲冷酒。然而,最近這些價廉物美但不能使用美國運通(AMEX)和大萊信用卡(Diners)的小店我卻不怎么想去了,原因是在成為上層階級的一員后,再也無法融入那種環境,總感覺自己在眾目睽睽下一人飲酌,失去了寄意幽深、風月買醉的獨特情趣。結果變成了四十來歲成年男子找不到能隱身喝酒的場所。聽說由于這樣的社會風氣,也有人提出“那些專為四十來歲成年女性服務的酒吧還會有嗎”的問題。對于這樣的問題我不得而知,我確實不知道那些成年女性是否也想隱身喝酒。
西新宿有一家名叫“生命之水”的酒吧,那兒比較適合隱身喝酒。由于它原來是大飯店的酒吧,環境幽靜,所以向來受到那些喜歡隱身喝酒的男人的青睞。不過,最近這一難得的氛圍也已被徹底打破,那兒成了男子追求女子或是被女子追求的風月場所。盡管如此,“生命之水”確實是個好地方,那兒燈光朦朧迷離,至今還保持著矜貴脫俗的傳統,看不起那些婚禮散場后來到店里的鄉下俗客。看著公司科長模樣的中年男子和女職員調情,說“這是正宗的魚子醬”,勸女職員喝雞尾酒,我既感悲傷,又有些樂趣。女職員對魚子醬和雞尾酒什么的似乎都很熟悉,現在的女人都知道大飯店的酒吧純粹是飲酒作樂的地方,也知道吃西餐前喝點開胃酒再用正餐的規則。那名女職員說了句“就在這兒吃飯吧”,就吃起科長買單的匹薩、色拉和三明治來。她年紀很輕,看著還不到二十歲。
酒吧里也有像我一樣獨自斟酌的客人。但彼此都不搭話,因為誰都不是來此借酒澆愁的,僅僅是為了喝一杯而已,所以這樣的狀態也在情理之中。但這時只要你稍加留神,就會知道這兒的侍者確實是第一流的,只要客人不說,那么除了為客人點酒之外,侍者絕不會主動搭話。
一個人喝酒時,往往是想著心事慢慢啜飲,在感傷的心緒被觸動之前又會適時地緩過神來,往嘴里灌一口蘇格蘭威士忌或波旁威士忌。這種場合是絕不會思考將來的工作計劃的,自己正是工作太累了才去獨自喝酒的,所以未定的事項那時統統置之腦后。
在一人獨酌的時候,我突然間想起了一種奇怪的現象。比如說,A是我的同事,B是我們共同的女性朋友。當聽到A模仿B的口氣和語調說話時,你會突然覺得B比平時更具魅力。
不妨想象一下,A是這樣對我說的:“B看來又失戀了,剛才打過一個電話突然哭了起來,什么原因不知道。B淚流滿面地對我說:‘那家伙總是這樣的,我明知道他的德性還和他交往。我這樣做真傻,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A當然不是演員,只是出版社的普通職員。他在剛才的敘述中模仿了失戀的B所說的話,這句話就產生了非常獨特的效果。我和B也有交往,所以從聲音和語調上能分辨出A的模仿和B的原聲的差別。“那家伙總是這樣的。”當A模仿這句話時,我就想象B在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神情。“我這樣做真傻,我自己也是知道的。”當A模仿B哭著說出這句話時,我也能毫不費力地想象出B當時的神態和內心,而且在這樣的想象中B顯得特別有魅力。這也許就是演技的本質吧?
也有換個角度的情況。假設C是我的情人,D是我倆共同的男性朋友。C對我這樣說:“我對D說了你的壞話,D回答說‘你不能這樣說他’,接著又說‘他可是真的喜歡你啊’。從他的話語中,我不難看出你們男人的陰謀。但D又對我說:‘你必須明白,他也跟你一樣痛苦。’經他這么一說,我的心情反而舒暢了。”
C用她女性特有的柔聲細氣模仿了D的原話“你不能這樣說他”、“他可是真的喜歡你”,C在引述D的話時顯示出她愉快的心情。也許是出于對D的好感,C在無意識中運用了演技。
也許我們經常運用演技吧?我一邊用舌頭慢慢地品味著蘇格蘭威士忌,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嚴格地說來,在別人目光所及的地方,我們說的和做的一切都是演技。
這時,我又想起了朋友們常提起的爵士吧。那種酒吧究竟位于何處,至今依然不甚清楚。在爵士吧里,女歌手唱著保留歌曲,歌聲里充滿著感傷和憂愁。一個人也許到了最后才能夠理解他人。像這樣的情結看來只有到了這樣的地方才能平靜地紓解。我至今尚未找到這樣的場所,也許是因為還沒有迎來真正的結局吧。
有個朋友曾對我說起過這樣的事:他聽說分手后的妻子生下自己的孩子,就在那天晚上去了一家爵士吧。他在那兒聽到了一首名叫《偽裝》的歌曲。
當我們表演無言啞劇的時候,
演技經常像孩子那樣地稚拙,
甚至互相忘了對方的名字。
從那無言的啞劇之中,
我們想象過兩人間的情愛。
但在人生的最高舞臺上,
誰都沒有真正見過情為何物,
就像是百老匯的劇場落下了催人淚下的最后一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無言啞劇變成了假面舞會。
我們無法忍受上了弦那樣緊張的時間折磨
終于各自戴上面具,說出了內心的真情。
假面舞會結束,
最后的燈光也已熄滅。
借助自鳴琴中殘留的微弱音樂,
借助這微弱的小夜曲,
只有我一人在演這無言的啞劇。
就是整個世界的燈火全部熄滅,
我發誓
對已分別的你依然心馳神往,
我將一人永遠繼續我倆無言的啞劇……
那個神往已久的爵士吧,我苦苦尋覓難見蹤影,不知還要待到何時才能見到你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