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買下了那棟小屋?！贝藭r他正站在銀座一家飯店地下室的會員制酒吧吧臺前，“它在夏威夷毛伊島的卡帕陸亞灣，是一家高爾夫球場的小屋，里面有兩間臥室?！?

那是一個冷風嗖嗖的夜晚，當我聽到那個男子說出這樣的話語時，不由想起了自己曾兩次去毛伊島攝影的情景，那兒的碧海藍天令我至今難以忘懷，于是對那人的羨慕之情油然而生。那人和我年齡相仿，都是將近四十歲的光景。

進入這家酒吧時，只要輕輕一按門鈴，門扉即會自動打開，雖說是飯店的地下室，但酒吧內部各類設施一應俱全，展現出超高級的豪華氣派。裝潢由著名的設計師精心設計，侍者們都是特意從銀座的各家高級酒吧招聘來的。這家酒吧以極端勢利而大獲成功，會員的身份和名額都受到極其嚴格的限制，所以不會在青年人的雜志上登廣告，也不接受在酒吧內攝影。這樣的酒吧里充滿著現在日本也頗為罕見的“封閉式俱樂部”的氛圍。

像我這樣的無名青年攝像師，在這樣的情勢下站在吧臺前，當然顯得極不自然。但我和這家飯店的經理一同去過歐洲，那時也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鼓起了勇氣，請他推薦我做了這家豪華酒吧的正式會員。

其實我并不喜歡這家勢利的酒吧，只是覺得它適合我洽談業務。像我這樣小小的影像公司在如此豪華的地方招待客戶，可以很容易得到他們的信任。

今晚我并沒業務洽談，而且公司內部會議也提前結束了，于是我利用余暇時間信步來到這家酒吧。我來此不是為了滿足虛榮心，而是想悠閑地領略一下這兒大理石吧臺的氣派和那些老年侍者沉穩優雅的風度。就在這時，我很偶然地發現吧臺前站著那位說話的男子，他也是孑然一身，但不像是在等人。

那人對我客氣地問道：“請問你在等人嗎？”

我搖了搖頭。

“那么我們隨便聊聊可以嗎？”

他的話語中顯然含有自己的用意，但現在的男子特別講究禮貌，即使有所企求也含而不露。

他道：“我現在主要從事開發個人電腦的辦公自動化工作。由于現在電腦的性能大為提高，再大的企業也無需過去那種大型的辦公電腦，使用小巧的個人電腦就完全足夠了。因此，我具體的工作就是進行辦公自動化的電腦設計和配置。”

“哦，明白了。”我輕輕地點點頭，問吧臺要了兌冰塊的蘇格蘭威士忌，他也要了兌冰塊的馬提尼酒，兩人啜著酒，開始慢慢地閑聊起來。

“噢，請不要誤會，我并不向你推銷辦公電腦。”那人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對他的笑臉抱有某種好感，因為我總覺得這種略帶羞澀微笑的男子是值得信賴的。為什么會這樣想呢？這也許是我少年時代的記憶所起的作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個喜歡在別人面前自吹自擂的人是決不會害羞的。

于是，他講起了那棟小屋。

他問道：“你喜歡打高爾夫嗎？”

“水平很差?！?

“毛伊島的卡帕陸亞一帶風景特別的美，我去那兒玩過幾次，當時就想，要是能長期住在那兒就好了。所以，最后就下決心買了這棟小屋?！?

其實我也去過那兒。他能在那樣的風景區買房真讓人羨慕。

“買那棟小屋花了五十五萬美元，和日本相比也許還算便宜的，但我當時確實是一時沖動買下的。當然，也算物有所值吧，那兒的景色的確迷人，站在小屋的露臺上能看到鯨魚在海中嬉戲?！?

聽了他的一席話，我的心中有些不以為然：口頭上說是一時沖動買下了小屋，其實不就是想在我面前炫耀嗎？從面部表情就能看出這一點。當然，我覺得他還不算過分，不像有的男人，一旦碰到高興的事就會得意忘形，借著酒意在別人面前肆無忌憚地從胸袋里掏出自己的別墅、游艇以及情人的照片。

他似乎并沒有察覺我的情緒變化，徑直說了下去：“我一直沒有結婚，究竟是什么理由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和一個女人有過近十五年的密切交往。那個女人也是獨身，自己有工作。她不是一般的職業婦女，而是專門教授剪紙制作的手藝人。我和她每年一起外出旅游幾次，平時定期約會。我們雖然過從甚密，但絕口不談結婚的事。這也許是我過于膽怯的緣故。不知你對這事是怎么想的？”

“為什么不提結婚的事我明白，是因為覺得結婚不一定會帶來幸福。”

“真不好意思啊，對你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她那個人還是挺好的。我作為一個負責的男人，在男女關系上也一直是非常認真的。自從有了她，我就不再關注其他的女人。不結婚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我的哥哥和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親密交往五年多結了婚，結果半年就離異了。也許和這件事有關吧？”

“哦，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

“她和我相比似乎對什么法律、制度更不在乎，常說：‘我們一直保持這樣的關系不是挺好的嗎？’但從幾年前開始她就給我增加了壓力。她也喜歡打高爾夫，常對我說，要有機會經常打高爾夫該多好啊?！?

“所以你就買了那棟高爾夫球場的小屋？”

“是的。去年年底我特意帶她去了夏威夷的毛伊島，并買下了卡帕陸亞高爾夫球場的那棟小屋。那次連玩帶買房整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兩人第一次在那兒共同生活了一個月。那時她顯得特別開心。”

“那她還有什么不滿意嗎？”

他神色憂郁地回答：“她沒有什么不滿意的?？ㄅ陵憗喪菍橥诵堇先碎_辟的生活區，各類設施相當豪華，而且特別安靜。美中不足的是那兒是夏威夷，打開電視全是英語節目。我和她都不懂英語，看了半天也不明白。我們在那兒每天打完高爾夫就去看大海，吃完飯就看書。兩個人生平第一次看了這么多的小說和散文。她還擅長烹飪，每次做的飯菜都特別可口，但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有一天，大概是在那兒待了兩個星期之后吧，我突然發現她臉上的微笑顯得有些可怕?！?

“可怕？”

“不管我怎樣請求，她就是不告訴我其中的原因。當我們兩人并肩站著眺望大海時，她會突然露出那種可怕的微笑，說道：‘真幸福?。　敃r我完全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只感到后背直冒冷氣，渾身發顫?！?

“也許是她感到太幸福的緣故吧？”

“你說的不對。知道電影《磯鷸》[12]的主題歌嗎？

離去時又見到你那熟悉的笑影，

但笑影在我夢中已褪去迷人的華彩。

你是我心中全部的愛，

深深地吻你，我的淚水滲透你的雙唇，

今天，我們不得不分手遠行，

漫漫長途，何時才有幸福的未來？

我倆的希望之星太遠太高，

但我寧愿活在永恒的回憶中不再醒來

那甜蜜的一切都留存在春宵的綺夢，

你那微笑的淺影永遠銘刻在我思念的情懷……

我是一個人在美國拉海納[13]附近的爵士俱樂部里聽到這首歌的。那天她單獨返回日本，我痛苦至極，晚上百無聊賴去了那家當地人都很少知道的爵士俱樂部，在那兒聽到了這首震撼人心的歌曲后，頓時如同醍醐灌頂，心中豁然開朗。其實，我和她是由微笑的淺影聯系在一起的。當我倆的生活在卡帕陸亞第一次成為現實時，兩人的關系就戛然而止了?！?

我默默地聽著他的講述，內心產生了頗多的感觸：他所說的事在日常生活中真會有嗎？當愛戀中的缺憾得到補償時，情緣竟會突然幻滅，這樣的情愛也是真的嗎？我想說你啊只是勉強自己相信那微笑的淺影罷了，但又欲言而止。

他說到此處，終止了絮絮的話語。

道別后，他獨自匆匆離店回家。我望著他那步履蹣跚的背影，一個人慢慢地啜著蘇格蘭威士忌，又回想起毛伊島上那一片蔚藍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