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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晴天的那種青藍色不行,夜晚的那種深藍色也不太好,夜幕時分帶點粉嫩色調(diào)的橙色如何?井出千鶴點擊鼠標,對背景的色度進行微調(diào)。突然,她抬起了頭,感覺眼球表面有些干澀,她不停地眨眼睛,然后緊閉雙眼,用食指反復揉壓自己的太陽穴。
千鶴睜開眼。工作桌的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天空陰沉,云很低。從十樓的房間向下望去,遠方的街景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灰色。千鶴發(fā)覺房間里有些昏暗,于是伸手夠到墻壁上的開關,打開了燈。在橙色燈光的照耀下,房間突然變得局促起來。細小的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千鶴直起腰望向正下方,走在街上的行人陸續(xù)撐開了傘。紅色、黑色以及透明的傘像綻放的花瓣一般依次張開。
千鶴關掉了正在上色的插畫稿,打開了郵箱。有三封新郵件,其中兩封是以前網(wǎng)購過的食品公司發(fā)來的廣告郵件,另一封來自岡野麻友美。廣告郵件千鶴看也沒看就刪除了,接著她點開了麻友美的郵件。
好久不見。一切都好嗎?嗯,小伊好像前不久回東京了。為了慶祝她回國,我們一起吃個午飯怎么樣?你什么時候有空?告訴我你方便的時間就行,剩下的細節(jié)決定好后我再聯(lián)系你。等你回復喲。
屏幕上的文字雖然平平淡淡,但是麻友美那講話含糊不清的聲音好像可以通過揚聲器傳過來似的。千鶴把手伸向放在工作桌一角的臺歷。其實無須看臺歷,因為幾乎所有日子的行程都是空白的。
千鶴點擊了回復鍵,對著彈出的空白框出神。如果誠實地寫“什么時候都可以,不好決定的話明天也可以”,總覺得有些難為情,好像公開說自己非常閑一樣。
千鶴想,我和麻友美誰更閑呢?麻友美要帶孩子,可能比我忙,可是就連伊都子去國外生活了三個月這樣的事情,她也想辦個歡迎會,看來說不定她比我還閑。想到這里,千鶴感到有些奇怪:為什么一想到誰比我更閑,我會覺得安心呢?
千鶴沒回郵件,又把剛才刪除的廣告郵件從已刪除文件夾中找了回來。一封是北海道的一家螃蟹專賣店發(fā)來的,另一封是京都的一家豆腐專賣店發(fā)來的。千鶴點擊店面的網(wǎng)頁地址,彈出了商店的主頁。她仔細觀察網(wǎng)頁的每一個細節(jié)。“買到就是賺到!毛蟹和醬油鮭魚子現(xiàn)在一起買,只要8500日元……拉面套餐開始售賣……”
前年冬天,千鶴從這家店網(wǎng)購了螃蟹。一只加鹽煮了,另一只和排骨一起做了鍋仔。那時,丈夫壽士每天八點就會回家。千鶴孩子似的笑著說:“網(wǎng)購真是方便啊!”蕎麥面、豆腐皮、干貨,千鶴買個不停,有段時間網(wǎng)購在井出家?guī)缀醭闪肆晳T。千鶴還記得,她甚至網(wǎng)購過面包和調(diào)味料。網(wǎng)購來的東西有好有壞,但即使東西不如預期,也別有一番趣味。她和壽士兩個人互相抱怨著,圍坐在飯桌邊的那段時光很開心。千鶴看著畫面上鮮艷的螃蟹照片,回憶著過往。她近乎無意識地將螃蟹、鮭魚子和拉面的套餐放入購物車,回過神來后,又急忙關閉了頁面。現(xiàn)在,千鶴已經(jīng)不可能跟壽士說:“網(wǎng)購的螃蟹今天會送到,早點回家吃飯。”就算千鶴這么說了,他可能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回來。
千鶴抬起了頭。窗玻璃上沾滿了密密麻麻的雨滴。有幾滴雨水聚集壯大后,順著窗面流了下來。
7號或者8號,再或者15號中午我有空。工作堆起來了,可能沒辦法耽擱太久。
千鶴輸入了回復麻友美的文字,末尾她又加了一句“期待和你們見面”,然后點擊了發(fā)送鍵。
“要不要去買點東西呢?”
千鶴自言自語,抬頭望了望墻壁上掛著的時鐘。四點三十五分。千鶴剛起身就嫌麻煩了。這個點超市里人很多,撐把傘走過去,再提個塑料購物籃子在擁擠的店內(nèi)徘徊,想想就讓人覺得痛苦到難以忍受。
千鶴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客廳昏暗,千鶴也不開燈,直接躺倒在沙發(fā)上。透過客廳的窗戶可以望見新宿副都心。淅淅瀝瀝的雨中,高樓的燈光模糊不清。
壽士出軌了。雖然難以置信,但這就是現(xiàn)實。千鶴知道第三者是誰。那個人和壽士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名字叫新藤穗乃香。這名字聽起來像是某種大米的品牌。她的生日是1月5日,現(xiàn)年二十五歲。壽士所在的公司主要從事技術類翻譯,但她的理想是翻譯小說。她希望能夠發(fā)掘出當代的弗蘭納里·奧康納[1],并將其介紹到日本。
為什么千鶴會知道這些?因為她調(diào)查過了。壽士的手機短信,書房電腦里收發(fā)過的電子郵件,扔到包里的手賬,櫥柜頂層深處的盒子里放著的信和卡片,壽士本人或許想要隱藏,但實在過于敷衍。千鶴最開始發(fā)覺時,甚至感覺有些好笑。她想,丈夫應該是出生以來第一次出軌吧。說到底,壽士并非那種受女人歡迎的男人。胖乎乎的,肉肉的,結婚之后又胖了八公斤,他也不在意自己的服裝打扮,千鶴幫他整理好的衣服他看也不看就往身上套。他也不了解什么有格調(diào)的餐廳或酒吧,就算偶然知道了一家兩家,在餐桌上也說不出幽默風趣的話逗人開心。
千鶴發(fā)現(xiàn)自己丈夫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出軌時,內(nèi)心好像孩子考試得了滿分一樣激動。她并沒有敗下陣來的不甘心,也沒有其他類似的情緒,只是單純感覺有一點小驕傲,但是又叮囑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獲得默許后,壽士更加肆無忌憚了。如今,工作日過了十二點,壽士才回家,有時,周末他會蠢到以去工作為借口,獨自出門。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持續(xù)了快半年。
到了這個地步,千鶴開始搞不懂自己的情緒了。她現(xiàn)在依然感覺不到嫉妒,并對自己感覺不到嫉妒這件事感到很困惑。千鶴感覺到的,不如說是一直被丈夫當作傻子看待的不愉快。她隱約發(fā)現(xiàn),這種感覺并非源自愛情,所以她無法逼迫壽士盡快解決問題。
千鶴想,不如索性嫉妒呢。如果她能恨二十五歲的新藤穗乃香就好了。嫉妒對方的年輕,羨慕對方有自己沒有的優(yōu)點,如果能像肥皂劇的主人公那樣,說著老套的臺詞——“到底要我還是要她,說清楚!看著我的眼睛!”——去責備壽士就好了。
千鶴從沙發(fā)起身,打開房間的燈和電視機,然后打開冰箱,取出土豆、芹菜、西紅柿和一塊冷凍的鱈魚肉,放在水槽里。千鶴低頭看著水槽,腦中想好了今天的菜單:鱈魚和蔬菜都切片,疊壘起來后撒上奶酪烘烤,還剩了些羅勒醬,就拿它來拌意面,配在旁邊,這樣就不用去超市買東西了。然而,千鶴既沒有攤平菜板,也沒有拿出菜刀,而是再次打開冰箱,取出了昨天喝到一半的白葡萄酒。千鶴把酒倒進玻璃杯中,喝了起來。
即將與麻友美她們見面,千鶴心不在焉地回想起過去幾個人一起吃午飯時的樣子。麻友美總是笑得天真爛漫,明明牢騷滿腹,臉上卻看不出任何不滿。伊都子的笑容有些陰冷,如果不問到她,她就不會主動開口說話。千鶴沒有把壽士出軌的事告訴她們。三個月前的聚會,以及更早見面時,千鶴都曾想向她們坦白。可話都到嘴邊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不是因為好面子,像明明很閑卻要說自己很忙那樣,而是千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清楚自己的心情。如果千鶴說“不管那個女人什么樣,我都無所謂”,或許她們會安慰千鶴,說“不要勉強自己,沒事的”吧;如果再糟糕些,她們或許會一臉嚴肅地說“什么都可以跟我們講,沒事的”,然后親如家人般地對待千鶴吧。不是這樣的。年輕的女人,出軌的丈夫,一直在家等夫君歸來的可憐的妻子——在她們充滿同情的言語包裹之下,所有的一切就會被總結成這種簡單的圖表結構。千鶴受不了這樣。千鶴想,不對,如果被她們總結成這樣,或許我就會感覺到嫉妒了吧。
千鶴從爐灶上方的櫥柜中取出了一包吃到一半又密封好的開心果,嘎啦嘎啦地倒了幾顆在客廳的餐桌上,坐在椅子上剝起了殼。
十五歲起,千鶴就一直和這兩位好朋友有來往。千鶴重新回憶起她們的樣子,內(nèi)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為什么我們?nèi)藭恢痹谝黄鹉兀棵看温犅橛衙乐v述帶孩子的煩惱,我和伊都子都無法感同身受,我也不覺得她們能夠理解我的婚后生活。至于伊都子,她的目標究竟是什么,她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我和麻友美都不知道。所以,不知從何時起,我們?nèi)思幢憔墼谝黄穑仓粫f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將心中所思所想和盤托出了。可是,為什么即使這樣,我們還一直見面呢?回郵件說了“期待和你們見面”之后,我才真正開始期待,這又是為什么呢?
不知從何時起,千鶴腦中浮現(xiàn)出的兩人的面容已經(jīng)回到了近二十年前少女時的模樣。
千鶴打印出麻友美在郵件中附上的地圖,一邊確認位置,一邊走在神保町的街道上。高中畢業(yè)后,每次三人說要聚會,都是麻友美安排好一切。
三個月前,三人借伊都子要去國外的由頭,辦了一次壯行會。當時聚會的地點在國會議事堂附近的一家法餐廳。麻友美總是提前為大家預約飯店,雖然值得感激,但是她每次訂的店都似近又遠,很不方便前往。千鶴住在東北澤,伊都子的公寓在神樂坂,麻友美則住在目黑,明明可以選在新宿或者惠比壽這種三人都能很方便抵達的地方。一想到這里,千鶴不禁苦笑起來:不管是新宿、吉祥寺,抑或是北千住、橫濱,反正自己一天到晚也沒什么安排,差別并不大。
昨夜,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終于停了,今天是久違的晴天。很快就要出梅了吧。湛藍的天空中透著白光,學生和工薪族們正快步來來往往。
千鶴怕迷路,所以提前出了門,沒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預約的中餐館。雖然比預約時間早了十分鐘,但去別的地方打發(fā)時間也不合適,沒辦法,她還是走進了店內(nèi),報上麻友美的名字。服務員領著她上了二樓的包間。千鶴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鋪著白布的圓桌前。領她上樓的服務員離開后,千鶴翻看著菜單打發(fā)時間。
草部伊都子比約定時間早三分鐘到達。她穿了一件白襯衫和一條與之搭配得恰到好處的牛仔褲。她像高中時那樣,揮著手走進包間,坐了下來。千鶴覺得,不管什么時候見伊都子,她都沒什么變化。她的臉上只涂了一層薄薄的粉底,幾乎是素顏,但看起來還跟二十四五歲的小女生一樣年輕。明明穿著也很隨意,但清爽又干凈,渾身透露出一種引人注目的華麗感。千鶴認為,她之所以不會老,是因為沒結婚,不必為生活瑣事操心。
“三人還坐個圓桌,有點夸張了吧。”伊都子從包里取出煙,笑著說。
“你去哪了來著?”
千鶴這么一問,伊都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回答:“摩洛哥。”提到摩洛哥,千鶴腦中完全想象不到任何與摩洛哥有關的東西。
“那地方是在哪兒來著?”
“討厭,小千你這地理白癡的樣子一點沒變。就在非洲大陸的邊上,西班牙對面。”
“你在摩洛哥待了三個月?”
“偶爾也去西班牙或者突尼斯。吶,反正麻友美肯定會遲到,不如我們先點些喝的吧?”伊都子點上煙,翻開菜單。
“小伊你要喝酒嗎?”
“當然了。肯定喝的啊。小千你也喝吧。”伊都子聳了聳肩,沖千鶴笑了笑,然后叫來服務員,給千鶴和自己各點了一杯啤酒。陽光透過房間深處的玻璃窗照了進來,好似要將房間斜著切開。啤酒端上來后,千鶴和伊都子一同舉杯遮住陽光,碰了碰杯。
“整整三個月,你都在那邊做什么?”
“先不說這個,小千你還好嗎?最近怎么樣?”
“還不就那樣,和三個月前沒半點變化。”
“插畫的工作怎么樣了?”
“還行吧。”
只要被問到工作上的事,千鶴總是緘口不言。大約一年半以前,千鶴靠著丈夫的關系,開始了畫插畫的工作。給雜志的專欄或者投稿欄目配小插畫,每個月這類工作的數(shù)量掰著手指頭都能算清楚。畫出的作品幾乎不會注明作者是井出千鶴,收入連一個月的餐費都不夠。就算千鶴撒手不干了,也沒人會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對,或許都沒人發(fā)現(xiàn)千鶴不干了。千鶴覺得,這不過是家庭主婦閑來無事的興趣愛好罷了,但不知為何,如果別人也這么想的話,她會很不愉快。
于是,千鶴說:“差不多是時候搞個個展了。地方還沒定,但我想畫點與工作不同的,更大一點的那種。”
“哇!”伊都子將啤酒杯從嘴邊拿開,臉往千鶴的方向湊了湊,似乎很佩服的樣子頻頻點頭。“定了之后務必立馬告訴我啊。我會捧束花去的。從前我就一直很喜歡小千的畫。”
伊都子突然認真起來,然后她閉口不言,咕咚咕咚地將剩余的啤酒一飲下肚。
“你這也喝得太快了吧?”千鶴開玩笑地說,可伊都子依舊很認真的樣子:“不可以嗎?反正這次也是慶祝我回國。我再點一杯啤酒,順便再點點吃的吧。麻友美應該沒有提前預約套餐吧?”
伊都子拿起菜單,把服務員叫了過來。
“服務員說可以單點。吃什么好呢?前菜拼盤和,嗯,蘆筍炒牛肉,蛋黃醬蝦仁看著也不錯。小千你要什么?”伊都子把又厚又重的菜單推到了千鶴面前。
距離約定的時間過去了二十分鐘,麻友美終于到了。一陣上樓時踢踢踏踏嘈雜的腳步聲之后,包間的門啪的一下打開了。
“哎呀,討厭,你們都喝上了。”麻友美和她那瘋瘋癲癲般的大嗓門一起走了進來。她穿了一身簡練的淡粉色連衣裙,外面套了一件夏季薄外套。
“眼看要來不及了,我就打車來了。結果,好倒霉啊,路上車太多了……小伊!好久不見!去坦桑尼亞過得怎么樣?啊,我也要一杯啤酒。啊呀呀,晴天是挺好的,就是熱得人難受。”麻友美進門之后嘴就沒閑著,落座后慌慌張張地脫下外套,從包里取出手帕壓住太陽穴。
“什么坦桑尼亞啊?”伊都子笑了。
麻友美的啤酒也上來了,三人再次輕輕地碰了碰杯。
“小伊你不是去坦桑尼亞了嗎?不是啊?那是加拉帕戈斯?”
“什么啊!真是受不了你們。麻友美說什么坦桑尼亞,小千又不知道摩洛哥在哪兒。那三個月前的壯行會算什么嘛。”伊都子第二杯啤酒已經(jīng)喝掉快一半,或許是醉意已經(jīng)開始有些上頭了,她的笑聲也比剛才豪邁了一些。
“不管這些了,所以怎么樣啊?”
“沒什么怎么樣不怎么樣的。”
伊都子將剩余的前菜都夾到了麻友美的碟子里。服務員端上來了蟹肉和雞蛋白的湯,伊都子又迅速點了一份紹興黃酒。
“黃酒?怎么大中午的就開始喝烈酒啊?”
“哎呀,沒關系。不說這個了,麻友美你怎么樣啊?一切都好嗎?小露娜還健康嗎?”
“啊,露娜啊,健康健康。對了,我今天兩點多就得先走了。小千今天也得早點回去吧?所以我喝不了黃酒。哎呀,我說,這湯真好喝。菜你們都點好了?這家店的鍋巴魚翅可好吃了,蛋黃醬蝦仁也是名菜,你們該不會點了其他米飯類的料理了吧?”麻友美才夾了幾筷子前菜,便坐不住了,翻開了菜單。
“你稍微冷靜一下行不行啊。”千鶴笑了起來。
“就是,一起喝黃酒啦。”
“行了行了,不喝了。一會兒該被當成酗酒的母親了。”
“什么?一會兒要去接露娜嗎?”
“對,去幼兒園接孩子,然后送去培訓學校。服務員!不好意思,麻煩點一下菜。”
“什么培訓學校?”
“游泳?還是英語?”
“不是的。”麻友美從攤開的菜單中探出個頭,像孩子公開小秘密那樣笑著說,“露娜啊,我想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藝人。所以從四月開始,我就送她去培訓學校了。”
千鶴與伊都子面面相覷。服務員打開門,手里端著放有紹興黃酒的餐盤走了進來。他畢恭畢敬地將酒瓶、玻璃杯和冰塊并排擺放在桌上,三人默默地看著服務員做完這一系列動作。麻友美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將臉靠近菜單,又追加了幾個菜。千鶴與伊都子再次面面相覷。伊都子挑了挑眉,于是千鶴問道:“藝人?”兩個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什么呀,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嘛。”麻友美往桌子方向探了探身子,視線在兩個人身上不停地游走。
千鶴想:麻友美總是這樣,我和伊都子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說實話,搪塞敷衍一下就過去了,只有麻友美毫無保留,什么都說。要不我今天也跟她們坦白好了,我的胖頭魚丈夫和一個年輕女人出軌了。千鶴喝光了第二杯啤酒,擦掉大笑時溢出的淚花,腦中閃過這個念頭。
“在那個什么培訓學校都學些什么呢?”伊都子忍住笑意問。
“跳芭蕾,唱歌,還有演技指導課。另外,他們還給介紹試鏡的機會。”
“藝人也分很多種,模特、歌手、女演員,各種各樣。”千鶴一邊給麻友美分菜,一邊問。
“哪種都行。”麻友美爽快地回答。千鶴和伊都子又對視了一下。“那么小的孩子,誰知道她在什么方面有天賦呢?”麻友美將餐巾攤開在膝上,表情仿佛是在說,你們怎么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
菜陸陸續(xù)續(xù)地上了,三人各自負責分菜,小碟子不停地傳過去傳過來。千鶴瞥了一眼伊都子,她正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黃酒。
麻友美好像又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往桌子前方探探身子,問:“對了,那什么,怎么樣啊?哪兒來著,嗯,摩洛哥。”
“很開心啊。”伊都子的回答很簡短,一如既往。
“旅途中有艷遇吧?”
千鶴察覺到伊都子的回答都很短,或許有什么難言之隱,于是不再多問。麻友美卻完全相反,一直追問個不停。
“有相處得還不錯的,但戀人嘛,沒有。”
伊都子看了看千鶴,莞爾一笑。
“那你在那邊三個多月都干啥了?做駐地記者?之前你不是寫了個什么甜品特輯的文章嗎?這次是做那個特輯的摩洛哥版嗎?”
麻友美忙著動筷子的同時,繼續(xù)追問。千鶴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其實很希望聽到麻友美的提問。伊都子究竟在做什么,千鶴到目前為止也完全不清楚。伊都子從四年制的大學畢業(yè)后,也沒正式上班,偶爾在翻譯家母親的辦事處做做文秘,或者去大學同學開的進口雜貨店幫幫忙,二十五歲之后,不知什么緣故,她又開始寫作。千鶴在雜志上看見過幾次伊都子的名字。和千鶴畫插畫的雜志不同,伊都子的文章刊載在更時尚的女性刊物上。原以為她肯定會專心做這個工作,結果過了三十歲,突然又到一家兩年制的攝影專科學校上學去了。專科學校畢業(yè)后,又像這次一樣,常常往國外跑。去摩洛哥之前,她好像還去過東歐,再之前去過愛爾蘭。應該不是雜志社委托的。她現(xiàn)在的身份究竟是作家還是攝影師,千鶴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伊都子有余力像這樣嘗試各種事情,不管是時間上,還是經(jīng)濟上和精神上。
“干了幾份別人委托的活兒。拍沙漠的照片,了解西班牙的酒吧之類的。”
“哦哦。”
千鶴希望麻友美繼續(xù)追問,但麻友美好像已經(jīng)失去興趣,隨口感嘆了兩聲后,夾起小碟中的蝦仁放入嘴里。接著,她像孩子般雙手合掌放在胸前,驚叫道:“真好吃!”
之后便是例行的近況報告會了。不過,說得最多的還是麻友美,郵購的無農(nóng)藥蔬菜質(zhì)量如何,丈夫體檢時發(fā)現(xiàn)甘油三酯過高,露娜又學會了說這樣那樣的話,幼兒園家長里關系好的朋友的近況等等,麻友美既不裝腔作勢也不遮遮掩掩,將所有的事情都說個明白。每次千鶴都感覺自己體驗了一次從未體驗過的主婦帶孩子的生活。當然,麻友美也會毫不客氣地對千鶴問這問那,比如,跟丈夫關系還好嗎,一般去哪兒吃飯,插畫的工作進展如何,等等。千鶴和伊都子一樣,只會支支吾吾地簡單回答,千鶴想,伊都子肯定也很不了解她究竟在做什么。
服務員端上了鍋巴,將配菜澆在上面,菜肴發(fā)出吱吱的夸張聲響。三人熱鬧地歡笑著,一邊互相訴說著感想,一邊動筷子夾菜。千鶴想,看來今天不用聽麻友美的那句口頭禪了。然而,就在此時,麻友美埋頭看著碟子,感觸頗深地說出了那句三人每次聚會時她都會說的話:
“我們?nèi)松膸p峰,應該就定格在十五六歲的時候了。”
千鶴覺得厭煩極了,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吃著鍋巴。似乎是因為黃酒喝得有點多了,她有種整個身體咣當一下舒展開了的感覺。千鶴想,默默品嘗著黃酒的伊都子應該也對麻友美這句話感到極其厭煩。兩人都沒搭理她。原以為麻友美會就此打住,沒想到她越說越來勁。
“我不是說前不久送露娜去培訓學校了嗎?培訓學校的孩子們的媽媽跟幼兒園的那群家長一樣,都比我年輕多了。當然了,她們都不知道我是誰。哎呀,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但我內(nèi)心還是有些失望的。不過啊,培訓學校的經(jīng)理人還記得我們。”
“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別老拿出來說了。”伊都子微笑著說。
然而,麻友美并沒有停止的意思:“還不到二十年吧。啊,四十歲前我們還有機會站在聚光燈下嗎?哎,不用站在聚光燈下也行,至少有那種什么……充實感或者成功感,如果能有機會再打心眼里感受一下就好了。”
“你現(xiàn)在過得這么無聊嗎?”千鶴的口氣似在揶揄。
“不是無聊。就是……怎么說……感覺自己好像套著個游泳圈漂在水上一樣。每天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不管是要克服困難還是要改換方向,都只能借助游泳圈的力量行動。我想用自己的雙臂,這樣使勁兒游游看。”
“吶,麻友美,你時間來得及嗎?馬上兩點了。”
伊都子說完,麻友美趕緊看了一眼手表。
“糟了糟了。謝謝你提醒我。”
麻友美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拿出帶鏡化妝盒迅速確認了一下面部的妝容,站了起來。她抓起放在桌子一角的結賬單,微笑著說:
“這次我付錢,下次你們誰再請客吧。再聯(lián)系。很高興今天能見上面!”
說完,麻友美又像剛來時那樣火急火燎地出了包間。
包間里突然恢復平靜。隔壁房間傳來輕微的笑聲。吃剩的餐盤,沾上了褐色污漬的桌布,與剛才相比位置發(fā)生了微妙變化的陽光,千鶴盯著這些出神。
伊都子說:“麻友美還是老樣子啊。”兩個人相視一笑。
“咱們也回吧。”千鶴說。
“哎,有時間的話,一起去喝杯咖啡吧。我還想接著喝酒,但這個點酒館也都還沒開門。”伊都子很少見地主動向千鶴提出邀約。
“那去我家吧。要喝的話去我家喝正好。”千鶴莫名開心起來。她感覺自己似乎還有話想和伊都子說,雖然伊都子會回避掉所有直擊本質(zhì)的問題,而且自己應該也不會把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說出口。
“啊?可以嗎?小千你不是還有工作嗎?”
“我也想喝幾杯了。走吧走吧。”
“從這里去你們家要經(jīng)過新宿吧?去伊勢丹買些好喝的葡萄酒吧。”
“那不如晚飯也在我家吃吧。一起去百貨店的地下賣場買點美味佳肴。”
“美味佳肴?”伊都子聳了聳肩笑著說,“美味佳肴,好久沒聽過這么余韻悠長的詞了。”
井出千鶴與岡野麻友美、草部伊都子三人曾在同一所中學上學。這所女子學校是從幼兒園到短期大學的一貫制學校,千鶴從小學開始入學,麻友美從初中開始,伊都子則是初二時轉(zhuǎn)校來的。三人只在初三那一年同班。井出千鶴當時叫片山千鶴,岡野麻友美叫井坂麻友美。[2]
十五歲那一年,三人成了同班同學。她們是因為什么機緣巧合走到一起的,彼此都記不清了。雖然她們回家的方向各不相同,但等到大家回過神來,三個小姑娘已經(jīng)開始放學后一起離校了。盡管學校禁止學生繞遠路不直接回家,但她們還是會悄悄去甜甜圈店和家庭餐廳點甜品邊吃邊聊好幾個小時。她們還常常一起聚會過夜。姑娘們帶上睡衣去三人中某個人的家里,把自己關在兒童房里秉燭夜談。
兩年后,三人收到退學處分。起因也是那年暑假的一次徹夜聚會。
當時,三個小姑娘一起去伊都子母親名下一間位于伊豆高原的度假村公寓住了下來,她們偶然通過衛(wèi)星電視看到了“拯救生命”演唱會[3]的直播節(jié)目。千鶴記得,似乎是麻友美先說:“我們也一起組樂隊吧。”當時說要一起組樂隊,然后策劃一場公益演出。當然,這不過是孩子們看電視節(jié)目后深受觸動而產(chǎn)生的興奮感罷了。度假村公寓附近,繁華的街市自不必說,就連便利店都沒有,為了打發(fā)無聊,三人開始訂立計劃。麻友美從小就學習鋼琴,所以她負責作曲,而伊都子九歲至十二歲期間曾在英國居住,所以作為海歸子女的她負責寫一些夾雜英文的歌詞。千鶴喜歡畫畫,于是她在素描簿上畫了好幾張演出服的設計稿。在四天三晚的旅行里,三個女孩因為一次空想的少女樂隊組建計劃而情緒高漲。
然而,這一計劃并沒有停留在打發(fā)一個夏天的無聊之上。千鶴想,之所以會這樣,肯定是因為當時的生活無聊透頂,無聊到與住在被樹林和別墅環(huán)繞的伊豆高原度假村公寓時并無二致——雖然放學后她只需要坐幾站就能到澀谷,從家步行不到三分鐘就是便利店。
令千鶴感到意外的是,報名參加初三秋天舉辦的業(yè)余樂隊比賽的不是麻友美,而是伊都子。伊都子說,反正都報名了,而且是樂隊比賽,不如就確定各自負責的部分臨陣磨槍。伊都子練習打鼓,千鶴學習彈吉他。三人練到指甲破了,手指全是繭子,原來在甜甜圈店和家庭餐廳的茶話會變成在音樂教室或租來的錄音棚里的練團會。不用說,她們的水平糟透了。參賽者清一色是二十多歲的人,他們把音樂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在這些人中,三個初中小女孩的演奏糟糕到不僅讓裁判而且讓其他參賽者忍俊不禁。自然,她們在比賽中沒有獲得任何名次,不過被藝人經(jīng)紀公司的人相中了。經(jīng)紀公司的人問她們,要不要去他們公司訓練。
三個女孩是所有參賽者中最年輕的,穿著超短裙的校服,經(jīng)紀公司的人只是單純地覺得她們新鮮可愛。這是千鶴到后來才知道的。當時,有一首什么脫不脫水手服的歌很流行[4],市面上都是玩偶娃娃一樣的偶像,伊都子提出的理念——“有主見,好勝心強,稍微有些任性”——或許讓對方覺得很有趣吧。可是,當時千鶴她們誤以為自己是因為才華而被經(jīng)紀公司看中的。她們以為,僅僅花三個月左右的時間練習,就獲得了大人們的認可,她們肯定擁有無限的音樂才華。她們完全沒有思考過自己喜不喜歡音樂,只是一味相信“才華”這個詞。
在那之后,三人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放學后,她們?nèi)ソ?jīng)紀公司的錄音棚專心練習。樂器自不必說,聲樂訓練也有,不知為何,還被安排了舞蹈課程。練習結束后,她們偶爾會和大人們一起吃飯。在千鶴看來,這些成年男人帶她們?nèi)サ牡胤脚c家庭聚會的餐館以及壽司店的風格完全不同。在酒館的包間或者昏暗的酒吧內(nèi),三人基本不說話,只是相互使著眼色。
高一時,她們正式出道。千鶴的吉他技術幾乎沒什么長進,于是吉他被沒收,改為搖鈴鼓。伊都子比千鶴更熱愛訓練,所以打鼓技術有所長進,再加上伊都子唱歌水平最高,英語也說得很流暢,雖然大人們沒明說,但大家都知道伊都子的長相是那種標準的美女,所以最終決定由伊都子站在中間位置主唱。伊都子被要求抱著吉他,但其實吉他基本上就是個裝飾,只需要在個別地方假裝彈一下就可以了。麻友美的鋼琴被換成了電子琴鍵盤,公司的人教她記住了程序性的演奏。那個夏天,三人經(jīng)過冥思苦想后確定的團名“雛菊”,后來也被改成了“Dizzy”(吵鬧)。作詞仍由伊都子負責,作曲名義上是麻友美的任務,實際上有專業(yè)人士在做。千鶴不需要再畫服裝的草圖了,公司已經(jīng)為她們配備了造型師。雖然服裝還是校服,但那也是由專業(yè)人士設計的演出服。一切都在沒有征求三人意見的情況下順利地進行著,千鶴雖然也覺得這么一來她們和玩偶娃娃偶像沒有任何區(qū)別,但諷刺的是,伊都子提出的“有主見,好勝心強,稍微有些任性”的理念被保留了下來。三人的人設也被詳細確定了下來,包括發(fā)型、個人服裝、化妝、說話方式、接受采訪時的話術等。一切都由大人們決定,三個女孩對此卻沒有任何反抗的情緒。比起往返于家和學校之間,這種生活更刺激也更有樂趣。不過,三人都覺察到自己一開始做的事和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有所不同,于是,帶著諷刺和反抗,三人聊天時還是稱自己的組合為“雛菊”。這樣,似乎所有已經(jīng)發(fā)生的超出她們預想的事情,就都變成自己主動選擇的結果。現(xiàn)在做的所有事情就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己選擇的。
為了宣傳新發(fā)行的單曲CD,三人首次登臺演唱,地點在橫濱的一個地下拱廊特設舞臺。在那之后,她們在小型演奏廳也演出過,還做過演唱會的暖場嘉賓。此外,她們還參加過車展以及其他演出活動。高一那年冬天,她們出了第一張專輯。穿著校服的高中生用自創(chuàng)的歌詞和旋律(雖然事實并不是這樣),夾雜著英文,大聲地、叫喊般地唱著頗具內(nèi)涵的歌曲(大人們這么指導的),她們漸漸獲得了關注。雜志的采訪邀約絡繹不絕,由于接受采訪時,她們回答直率、生硬且很有主見(已提前練習過),她們的關注度進一步提高。
每天去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事情,讓三個小姑娘筋疲力盡,完全沒時間思考和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結果,在高二暑假前,她們收到了學校的退學處分。千鶴她們上的一貫制學校,校規(guī)之嚴格是出了名的,不管是打零工還是演藝活動,一概不允許。千鶴當時覺得,現(xiàn)在每一天的生活比在學校有意思多了,退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同時也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完全偏向了預想之外的另一條軌道。三人的父母態(tài)度各不相同,有的反對,有的震怒,有的無比贊成,但是退學處分已下,三個女孩只有離校這一條路可走。雖然與自己的本意有所不同,但是未來也只能沿著另一條別人為自己鋪好的道路向前進。
因為退學,三人受到了更廣泛的關注。關注度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千鶴二十八歲時,與井出壽士結婚。當時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曾經(jīng)走向了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向,等回過神時,一切卻已恢復原樣,人生又回到了自己手里。當然,現(xiàn)在她也這么認為。不管是坐飛機還是打車,抑或坐公交,甚至步行,所有人最終都會回到他/她一開始出發(fā)的地方。
“不過,麻友美真厲害啊,竟然要把女兒培養(yǎng)成藝人。”雙手提滿了買好的東西,在百貨店門口上了出租車后,伊都子在車里笑著說。
“麻友美還是太不成熟了。明明第一個提出解散‘雛菊’的就是她。”
“或許是吧。今天她不又說了嘛,人生的巔峰什么的。”
千鶴和伊都子再次相視,微微一笑。
“我突然去你家沒關系嗎?你丈夫不會覺得我打擾你們了嗎?”伊都子突然收回了笑意,嘟囔道。
“不會打擾的。再說了,我們家那位回來很晚的。”千鶴爽朗地說完后,瞬間開始抑制自己內(nèi)心不斷奔涌而出的沖動情緒。她想,不如就這么說清楚算了。聽我說,我丈夫是不會在零點前回來的。他那種貨色的人,居然還和年輕女人搞外遇。千鶴好想借著微醺醉意坦白。伊都子肯定會一言不發(fā)聽我說完,也不會說“不要勉強自己”“沒事的”這種不痛不癢安慰人的話,更不會眨巴著眼睛說“全都向我傾訴吧”。所以,跟伊都子坦白應該沒關系,說了之后一定會比現(xiàn)在輕松很多。
千鶴抬起頭,正準備開口,不料伊都子先發(fā)言了:“我可能要出一本攝影集。”伊都子像匯報自己考了滿分的小孩子一樣,仰視著千鶴。
“哇,真厲害啊!用這次旅行拍的照片嗎?”千鶴錯過了坦白的時機,她用響亮而歡快的聲音問道。
“對。以前拍的也放一些進去。具體怎么操作還在摸索。”
“太厲害了。這么好的事情為什么剛才不說呢?今天明明就是專門給你慶祝的。”
“我不是害羞嘛,這種事情。”
“那一會兒我們重新干一次杯!”千鶴輕輕掂了掂放在腳邊的葡萄酒。
伊都子看了看千鶴,小聲說了一句“謝謝”,微微一笑。她本來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是看了看千鶴之后,又突然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千鶴也看著窗外,她想,還好自己沒坦白。千鶴和伊都子之后一路沉默,各自眺望著出租車窗外夜幕降臨時遠方的街景。
兩人將買來的東西挨個兒擺放在桌上。又將幾種沙拉一點點盛到大盤子里。法棍和奶酪切成小塊裝入盤中,油橄欖則倒進小盤子里,千鶴順手抓兩顆放到嘴里。為了搭配塑料包裝里的烤牛肉,千鶴又切了幾片薄洋蔥片。這是千鶴第一次邀請伊都子來自己和壽士居住的這間公寓,但伊都子好像在這里住過一樣,動作嫻熟地取出盤子,使用菜刀,從櫥柜中抽出餐具。兩個女人在廚房忙來忙去,這對于千鶴來說竟愉悅到有些吃驚。千鶴情緒高漲,仿佛回憶起了以前這樣愉悅的時光。醉意早就清醒了,但她還是好幾次笑出了聲。每次伊都子也跟著笑翻了天,說油橄欖掉在地板上了也笑,說泡菜瓶子打不開也笑。
“總覺得好懷念啊,這場景。”伊都子一邊仔細比對買回來的三瓶葡萄酒,一邊說道。
“但是,懷念這個詞用得有點怪,懷念應該針對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情才對,我們之前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吧,在某個人的家里做飯的經(jīng)歷。”
“有啊,在伊豆不就是嗎?”伊都子選中了中間那瓶葡萄酒,插上開瓶器后笑著說道。
“伊豆啊?又要回溯到那個時候嗎?”千鶴的語氣中略帶厭煩,而伊都子只是莞爾一笑。
盤子已經(jīng)快要占滿整個桌面了。千鶴在內(nèi)心感嘆著伊都子卓越的擺盤技藝。不管是沙拉還是面包,經(jīng)伊都子的手一擺盤,就好像美食雜志上的圖片一樣高端華麗。這些盤子都不是藝術品,但看起來很貴重的樣子。不過,這樣卓越的擺盤技藝也讓千鶴覺得,做飯應該并非伊都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太豪華了。不過,我還不餓。”千鶴姑且坐在了桌邊,幾小時前吃的中餐還在胃中。伊都子坐在壽士的位置上,伸手給千鶴的玻璃酒杯中斟上葡萄酒。
“慢慢就會餓的。要是剩下了,就留給你丈夫當晚餐好了。”
“也行吧。”千鶴一邊回答,一邊回憶起以前丈夫深夜不回家時,自己將精美菜肴都扔進垃圾桶的樣子。
“這地方真安靜。”
伊都子重重地坐下,環(huán)視著屋內(nèi)。確實,這套房子很安靜。電視機的聲音、笑聲、互相呼喚對方的聲音都曾經(jīng)充滿過這個空間,但現(xiàn)在,這些都像謊言一樣了無蹤跡。只要千鶴不發(fā)出聲響,房間就像忠犬一樣保持沉默。千鶴感覺這份安靜的來由被伊都子看穿了,于是低下頭品嘗自己本不太想喝的酒。窗外暮色漸沉,西邊的天空只剩一抹淡淡的粉色。
“我基本上是一個人過。”千鶴見伊都子看向窗外一言不發(fā),索性坦白了。她覺得,如果要說的話,就只有現(xiàn)在了。“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我丈夫沒有在我醒著的時候回過家了。”
伊都子將眼神從窗外收回,看著千鶴。她出神地看著千鶴,仿佛不由分說就被沒收了玩具的孩子一樣。千鶴嘴角微微上揚,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微笑的樣子像是在模仿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便很快收起了笑容。
伊都子依舊出神地望著千鶴,千鶴索性直截了當?shù)卣f:“我被拋棄了。和我結婚的那個人,他把我丟棄了。”然而,伊都子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千鶴想伊都子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于是越發(fā)焦躁不安起來。該不會要清楚明白地說丈夫有外遇了,伊都子才能明白吧?千鶴正準備開口,沒想到伊都子一臉認真地說:“丈夫不回家,妻子更開心。[5]是不是有這樣的一句諺語來著?”
千鶴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小伊,那可不是什么諺語。”
“啊?不是嗎?那就是典故?”看來伊都子并不是在敷衍,也不是在開玩笑。
“什么典故啊?”千鶴又笑了。笑著笑著,千鶴想:也是,為什么我會以為,她們會不得要領地安慰我呢?為什么我會以為,她們會誤會我的心境,會站在我這邊讓我盡情吐露不快呢?對千鶴而言,伊都子旅行時是去了坦桑尼亞還是去了摩洛哥,或者無論去哪兒都沒有關系,同理,對伊都子而言,一個只在朋友婚禮上見過一面的肥胖男子,究竟在加班還是在出軌,一定也無關緊要。千鶴覺得,這是橫亙在她們之間的鴻溝,也是她們之間約定俗成的慣例。
“不說這個了。你的攝影集要在哪個出版社出版啊?”千鶴轉(zhuǎn)換了話題。她想,不管是不回家的丈夫,還是這個家的死寂,都無所謂了。幾個小時后,或許自己又會為這些問題憂愁,但至少現(xiàn)在,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
伊都子說了一家千鶴從未聽過名字的出版社。
“雖然不是大出版社,但他們主要在攝影類出版上下功夫。”伊都子好像在找借口,“攝影集發(fā)售時,準備同步搞個攝影展。哦,對了,小千,你不是說也要做個人作品展嗎?”
“我那個無足輕重,和小伊你的那個沒法比,只是個很小的展覽。而且,最后能不能辦起來還說不定呢。”千鶴慌慌張張地說。個展不過是自己信口胡說的罷了。
伊都子抓起一顆油橄欖放入嘴里,給杯中斟上酒,說:“我覺得,我這次再也不會被任何人操控,終于能夠自主行動了。”
千鶴想,伊都子大概又在說“雛菊”的事了,當時事情的發(fā)展的確完全偏離了幾個人原本的想法。她點頭附和,用牙簽插了一塊泡菜放進嘴里。談到任何事情,麻友美和伊都子總會以十多歲時那段特殊的記憶為參照標準,這讓千鶴多少有些厭煩。為什么總要回到那個時候呢?那段時光并不是三人的人生要達到的基準線,而只不過是一瞬間非日常的體驗而已。麻友美大言不慚,說那是自己人生的巔峰,就已經(jīng)讓千鶴驚掉下巴了,現(xiàn)在,連伊都子也要說什么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思行動了。總覺得大家都怪怪的。千鶴又想轉(zhuǎn)移話題,她的視線開始在空中游走。伊都子的眼睛邊緣因為醉意染上了一層紅色,她仿佛捕捉到了千鶴的眼神,靠了過來仔細看著千鶴說:
“你覺得,麻友美為什么要讓露娜去那個奇怪的學校?不過是自己沒做到的事,想讓孩子來完成罷了。雖然當著她的面不好說,但是我覺得,麻友美根本就沒把露娜當成一個人,而是當作自己的分身在撫養(yǎng)。說夸張些,她不過是想借露娜的身體重新活一次而已。”
千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坐在壽士位置上的伊都子。看來伊都子想說的不是“雛菊”的事情。伊都子倒了大半杯酒,然后像喝果汁一樣一飲而盡,又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你知道嗎?我母親和現(xiàn)在的麻友美完全一樣。不是,應該說,比麻友美還要歇斯底里。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還以為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但并不是這樣。全都是那個人讓我做的。我到現(xiàn)在終于發(fā)現(xiàn),到三十四五歲了才發(fā)現(xiàn)啊!”
從初中開始,伊都子就幾乎不怎么說自己的事情,現(xiàn)在突然一下子說個不停,而且都是這樣隱秘的話題,讓千鶴感到十分驚訝。伊都子的母親,千鶴在十多歲時倒是見過幾次。即便是現(xiàn)在,也偶爾會在購買的雜志上看到她。千鶴心不在焉地想,如果說壽士的出軌對象新藤穗乃香憧憬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那應該就是伊都子的母親吧。伊都子的母親曾經(jīng)是翻譯家。伊都子家里的情況千鶴知道得并不詳盡,但從與伊都子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以及雜志的報道中,千鶴了解到,伊都子母親未婚生下了伊都子,她主要從事童書翻譯。她在英國生活了幾年后,開始翻譯英美短篇小說,其中有一本譯作成了暢銷書。之后,那個作家所有的書都由她翻譯。最近沒怎么聽說她從事翻譯活動,但偶爾能見她出現(xiàn)在雜志上。在“永葆輝煌的秘訣”“優(yōu)雅變老的方法”之類的特輯里,總有她的身影。從雜志上看,她確實和千鶴高中時見到的樣子并無二致,甚至還有返老還童之感。
“我一直沒發(fā)覺這件事。在現(xiàn)在這個年齡之前,我一直對她唯命是從。‘雛菊’的事情是那樣,之后寫專欄也是這樣。那個人想把我變成某個東西,想讓我成為她沒能成為的那種人。我在某個地方努力加油,但沒法取得突破,她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就開始貶損我。看到我寫的雜志文章時會若無其事地說,名字印得真小。她還說,如果只是寫吃了蛋糕覺得味道不錯,這種文章誰都能寫,也算情有可原吧。我以前完全沒意識到這是我媽的戰(zhàn)術,所以一味努力奮斗,想要博得她的認可。我的人生就這樣一直反復。但是,到頭來,我并沒有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是在做她讓我做的事情。我太累了。這些事情,我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才意識到啊!”
母親,那個人,媽媽,伊都子不斷變換著稱呼方式。千鶴偷偷看了她幾眼。雖然千鶴覺得伊都子的話有不對之處,但她沒有插嘴,只是將視線移向伊都子伸向葡萄酒瓶的手。千鶴想,伊都子的母親雖然不是特別有名的人,但也算小有名氣,只要是看小說的人都聽過她的名字。伊都子說母親沒做成的事讓女兒做,而事實似乎有些不同,應該是伊都子一直拼命想要追上母親的腳步,結果沒追上,只好隨意改換方向吧。伊都子又將自己的酒杯斟滿,但沒有喝下去,而是用指尖將烤牛肉片卷成一團放進了嘴里。
“哎呀,這個真好吃。”
伊都子與千鶴眼神撞上,笑了。在千鶴看來,伊都子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痛哭前那一瞬間的忍耐。千鶴見狀趕緊說:
“不過,你現(xiàn)在也挺好的啊。攝影集也要出了,攝影展也快開了,你已經(jīng)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了。”
“不管她怎么妨礙我,我都不會被騙了,也不會再迷失自己了。”
伊都子臉上浮現(xiàn)出安穩(wěn)得有些冷淡的笑容。以前她從不多講,如今卻語氣粗暴地說了這么多。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深藍色。千鶴稍微覺得有些餓了,于是伸手去夠菜肴。她一邊撕開面包一邊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七點。以往這個時間,千鶴都是一個人看窗外或者凝望電視機的畫面,今天屋內(nèi)有人,她高興得在內(nèi)心飄了起來。千鶴這才知道,自己曾經(jīng)多么孤獨。
千鶴想,好不容易不是獨自在家了,不如把氣氛弄得歡快些吧。她轉(zhuǎn)換了話題,略帶戲謔地問:“小伊你沒有男朋友嗎?你應該很受歡迎啊。”然而,陷入沉思的伊都子一直盯著桌子,又開始講母親的事情。
“我的戀情也被那個人搞得支離破碎。我媽總是千方百計地挑我男朋友身上的毛病,而且挑得讓人無可反駁。我二十六歲時很認真地交了一個男朋友,沖著結婚去的。我去見了他的父母,他也來過我家。他比我稍微矮一點點,于是我媽就對他說:‘和我女兒一起走路時,千萬別幫她拎東西,否則我女兒看起來會更像個身材高大的女人。’你看,我媽總能若無其事地笑著說出這樣的話。還不只這些呢,她還說人家賺得少,吃飯時費用得平攤,最后甚至說人家牙長得不齊,這些話她都說得出來。”
“但是,要結婚的不是你媽媽,而是小伊你,這種話你就當耳邊風,聽過就算了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確實應該這么做的。但在當時,我對她言聽計從。既然我媽都已經(jīng)挑出一些毛病了,那么我也會不自覺地認為那個人確實有點無趣,就感覺好像如果不被我媽認可,交個男朋友也沒什么意義。”
“要什么樣的人,你媽媽才會滿意呢?就算是湯姆·克魯斯,身高也會被你媽媽嫌棄吧?”
千鶴用開玩笑的語氣講完,沖伊都子笑了笑,可伊都子臉上不見笑容。她認真地回答:“肯定會這樣。”然后,她繼續(xù)講母親的事情,無休無止。或許是趁著醉意發(fā)泄,又或許是長久積累的憂憤情緒一口氣噴涌而出,總之,不知伊都子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對于千鶴來說,伊都子找她訴苦,她雖然很欣慰,但也漸漸對訴苦的內(nèi)容感到厭倦。伊都子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自己的母親。沒結婚是因為母親,沒能在一份職業(yè)上專心耕耘也是,一切不順利都因為母親。可是,千鶴覺得,伊都子一直都是個典型的美女,而且不管是進口雜貨店的工作還是專欄的工作,都不是她自己主動爭取來的,而是工作機會找上門的。這些工作伊都子做到一半就撒手不干,卻沒有起任何沖突,她自己隨心所欲改換方向所消耗的費用,全都是由她母親負擔的。千鶴覺得,其實伊都子一直以來都在非常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長大。
千鶴一邊聽伊都子抱怨,一邊思考如果自己站在伊都子的立場會怎么做。會和丈夫結婚嗎?千鶴決定結婚最主要的原因是對于未來生活有著莫名的不安。這種不安不僅是經(jīng)濟層面上的,精神層面上也一樣。人生臨近三十歲,已經(jīng)沒有心思思考未來會不會失去自我,或者自己目前想做什么。現(xiàn)在,千鶴之所以不敢責問不回家的丈夫,也是因為害怕再次與那種不安的情緒搏斗。想著想著,千鶴驚訝不已:原來,自己沒法逼迫壽士拿出解決方案,并不是因為對新藤穗乃香沒有嫉妒之情,而是因為害怕那種不安的情緒再次出現(xiàn)。明明內(nèi)心已經(jīng)如此孤獨了,她居然還會畏懼自己在物理意義上也變?yōu)楣律硪蝗恕?
母親、那個人、我媽……伊都子依舊滔滔不絕。為了打斷她,千鶴站起來走向廚房,百無聊賴地將冰箱門打開又關上,從廚房柜臺探出頭來問:
“要不要烤幾片面包?”突然,千鶴心頭一緊,她發(fā)現(xiàn)伊都子正眼含熱淚。
“啊啊,對不起,小千。”兩人對視后,伊都子微微一笑,擦了擦眼角。“不用了。不用烤面包了。我第一次跟人說這些。我想著說了之后心里肯定好受些,所以……”伊都子的左眼中啪嗒一下滴落一顆淚珠,她急忙用右手背按住臉龐。“小時候想,到了三十四歲肯定就是大人了,就是大媽了,事實上,現(xiàn)在看來也并不是這樣。真讓人失望。”伊都子笨拙地拿起叉子,開始吃沙拉。
“哎,什么事都會有的。”千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隨意附和了一句,然后懶散地回到客廳的餐桌旁。這時,玄關突然響起了開門聲。千鶴大驚失色地看著伊都子,伊都子反而看起來更從容。
“啊,你丈夫回來了啊,我繼續(xù)待在這兒不太好吧。”
千鶴慌忙站起來,走向玄關。太奇怪了,自己和伊都子的態(tài)度竟然完全顛倒了,妻子驚訝于丈夫的歸來,而客人卻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千鶴對正在門口脫鞋的丈夫說:“怎么回事?這么早就回來了。”
壽士抬起頭問:“有客人啊?”
“啊,對啊。從初中起就一直有來往的朋友來家里玩了。我完全沒想到你會這么早回來。”
“你們喝酒了?”
“嗯,對,喝了一點兒。”
千鶴一邊回答,一邊覺得掃興。為什么丈夫要用責備的語氣問她“喝酒了?”。為什么她要像做錯事被發(fā)現(xiàn)的小孩那樣張皇失措地回答?壽士一言不發(fā)地穿上拖鞋,順著走廊走向客廳。
“初次見面,多有打擾。我叫草部伊都子。一直以來受千鶴照顧了。”
醉得面紅耳赤的伊都子站了起來,有禮貌地彎下腰。壽士就那樣佇立在原地,掃視了一下伊都子的全身,然后說了句“啊,你好”,便迅速退出客廳返回走廊,嘭的一聲關上了臥室的門。
千鶴站在門口,一股強烈的羞恥感襲來,她從心底里覺得,壽士實在太丟人了。大腹便便不說,最近常穿的條紋襯衫更是花哨至極,視線還一直在伊都子身上游走。像樣的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連最基本的場面話“你們慢慢玩”也不說,只知道像逃跑一樣躲在臥室里——為什么要讓伊都子看到自己這么不堪的丈夫啊?
“該不會我來得太突然了,讓你丈夫心情不愉快了吧。我還是回去吧。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待了這么久。”伊都子迅速收拾起來。
“沒有的事。再待會兒吧,葡萄酒還有兩瓶沒喝呢。”聽到自己那接近歇斯底里的聲音傳到耳畔,千鶴自己都覺得有些滑稽。
“沒事沒事,你和你丈夫喝吧。下次到我那里去玩。那我先走了啊,今天真是謝謝了。”
伊都子確實喝得有些多,走路有些搖搖晃晃。出了客廳后,她蹣跚著走向玄關,穿鞋時一度失去平衡,還跌了一跤。
“你沒事兒吧?”千鶴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了一把伊都子,伊都子抓住千鶴的手后一下子站了起來,發(fā)出一陣急促的笑聲。
“沒事沒事。沒幫你收拾就走了,抱歉啊。也替我跟你丈夫道個歉。那我走了,今天打擾了。”伊都子像個極其認真的小學生一樣深深鞠了一躬,消失在門背后。
千鶴望著眼前關上的門,佇立了半晌。雖然并沒有被伊都子抱怨這一切,但就在這一瞬間,千鶴完全體會到了伊都子在男朋友被母親貶損后內(nèi)心的那種掃興。
“你太過分了吧!”千鶴憤怒地推開臥室門。壽士已經(jīng)換上了T恤和運動褲,盤腿坐在床上讀著晚報。與壽士完全不搭的花哨襯衫以及卡其色休閑褲被卷成一團扔在床上。
“人家一直住在國外,我和她好久沒見了,今天是第一次來咱們家做客。”
千鶴語氣很強硬,但壽士頭也不抬,只是嘴里嘟囔道:“我又沒趕她走。”
“你確實沒有趕,但是你那態(tài)度不就是在趕嗎?怎么回事啊!你以前不都是零點才回來的嗎,為什么偏偏今天就這么早回來了啊?”
“我回我自己的家,還要挨一頓罵,真是新鮮。”壽士的聲音極端沉著冷靜,語氣里還帶著些許戲謔。說著,他舔了舔食指,將報紙翻了一頁。
“是我邀請人家來,人家才來的。你也知道的,我的朋友很少來家里。你就不會說一句歡迎之類的話嗎?擺出一副明顯攆人走的態(tài)度,真是丟人丟到家了!”千鶴借著些微的酒勁,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是在吼叫了。壽士仿佛路過街頭選舉演講的正前方時那樣,輕輕搖了搖頭,抬眼看著千鶴。
“咱們先講清楚了,我可沒說過要她離開之類的話。而且,我筋疲力盡回到家,為什么還必須接待你的朋友?我實在想不通有什么理由。”壽士的語氣冷靜得讓人憎惡,千鶴甚至想撿起被丈夫脫下后扔到床底的拖鞋砸過去。
但她沒有這么做,她調(diào)整了自己的呼吸,用盡可能冷靜的口吻說:“草部芙巳子,你知道嗎?”
或許是聽到千鶴的語氣平靜下來,壽士覺得放心了,他直瞪瞪地看著千鶴,微微歪了下頭說:“啥?”
“著名翻譯家草部芙巳子。剛才這個人就是草部芙巳子的女兒。你去問問你們公司的年輕女孩子吧,你們公司不是有一個年輕女孩想做小說翻譯家,憧憬成為草部芙巳子那樣的人嗎?”
千鶴安靜地說完,還好沒出錯,她放心了許多,然后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笑容。千鶴又一次感覺自己在模仿電視劇的橋段,這種感覺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次出現(xiàn)了,不過這次她沒有收回笑容。她確認壽士的臉上顯露出不安的神情,只是這種神情瞬間便消失了。
“啊,這樣,我會問問的。”壽士裝出一副成熟的笑臉,繼續(xù)看報紙。
千鶴想:他肯定以為我沒什么確鑿證據(jù),不過是嘴里胡亂說了個“公司的年輕女孩”罷了。干脆我直接挑明了說,那你去問問你們公司那個喜歡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女孩子吧,但千鶴又覺得在這時候就亮出底牌并不明智。
“向別人介紹你是我丈夫都讓我感到羞恥。”
千鶴像是吐掉嘴里的臟東西一樣,扔下這么一句話,關上了臥室門。她用盡全力想要在言語上羞辱壽士,但這句話究竟有沒有傷到他,千鶴無從求證。
和幾小時前想象的一樣,千鶴將餐桌上如料理雜志介紹頁面般豪華的菜肴接二連三扔進了垃圾桶。此時,千鶴心里還惦記著,剛才還是應該更明確地讓他知道,自己知道新藤穗乃香這個人的存在。她把臟盤子端到水槽里,用力擰開了水龍頭,又否定了剛剛萌生的這個想法。王牌必須要留到最后出,必須要在最能派上用場的時候出。要想在吵架中取勝,靠的不是爆發(fā)力也不是武力,而是智慧。千鶴此刻雖然沒和壽士吵架,但一直在思考這些事,同時用海綿擦拭著盤子。
注釋
[1]弗蘭納里·奧康納(1925—1964),美國小說家,曾獲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代表作有《智血》《好人難尋》等。——譯注(本書注釋均為譯注,以下不再一一標明。)
[2]日本女性結婚后通常要改為跟丈夫同姓,所以會出現(xiàn)文中這種改姓的情況。
[3]“拯救生命”演唱會,1985年7月13日在倫敦和費城同時舉行的大型慈善演唱會,英文名為“LIVE AID”,主要呼吁人們關注非洲的貧困與饑荒。演出期間,鮑勃·迪倫、皇后樂隊、U2等知名歌手和樂隊登臺獻唱。
[4]指女子偶像組合“小貓俱樂部”的出道單曲《不要脫人家的水手服啦》。這首歌曲由秋元康作詞,后成為1985年日本年度最佳歌曲之一。
[5]20世紀80年代的廣告語,曾被選為1986年日本流行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