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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現代日常生活圖景的審美呈現

西美爾熱衷表現現代日常生活,其瑣碎敘事的風格顯然與其他試圖建構龐大思想體系的現代性思想家相去甚遠。他對德國當時重大變遷的歷史研究并沒有顯示出多大的熱情,從這個角度理解,他的現代性思想與同時代的松巴特、韋伯都絕然不同。這大概也是他一直以來沒有受到學院應有重視的原因之一,決定了他似乎永遠都是一個現代性的“邊緣人”。總體而言,西美爾對現代文化的探討表現為放棄“宏大敘事”而專注于“微小敘事”或言“局部敘事”,擅長對個別細節和微末瑣事的放大和剖析,呈現“另類”的日常生活審美化。

一 “日常生活”和“日常生活審美化”

“日常生活”和“日常生活審美化”是現代性理論中的重要命題。

所謂“日常生活”,就是每一個人每一天遭遇的生活,是極為普通的現象。在美學史上,對“日常生活”的討論一直沒有寂靜過。但是,日常生活作為一個明確的意識,受到關注,是在現代以后的事情。因此,可以將日常生活視作一個現代性范疇,這一范疇已經深入現代哲學、美學、文化研究乃至社會理論等各個層面。

法國哲學家列費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1947年)被公認為現代概念的“日常生活”研究的代表作。他對日常生活這樣界定:

日常生活是與一切活動深刻聯系的,它涵蓋了差異和沖突;它是這些活動匯聚的場所,是其相互關聯和共同的基礎。正是在日常生活中才存在塑造人類——也就是人的整個關系——它是一個成形的整體。也正是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影響現實總體性的關系才能得以表現和實現,盡管它總是以部分的和不完全的方式,諸如友誼、同志之情、愛情、交際的需要、游戲等。[10]

在日常生活中,人的一切社會關系得以展現,它是現代性問題中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

布達佩斯學派的學者赫勒與列費伏爾遭遇同樣的日常生活,但她對日常生活的審美化采取批判的態度。基于審美相對自律性的觀念基礎,赫勒認為:“審美領域能夠非法地擴展到日常生活的各領域。”[11]她從倫理學與美學的角度區別了“審美的生活”與“有意義的生活”。在她看來,如果滿意與幸福相對,那么我們能夠說“審美的生活”與“有意義的生活”相對立。“審美的生活”也是處置日常生活的一種方式,結果它成為“為我們的存在”:“生活的藝術家”——過著一種審美生活的個人——在一種個人的平面上展開他的能力[12]

韋爾施對待“日常生活”的態度明顯樂觀許多:“現實中,越來越多的要素正在披上美學的外衣,現實作為一個整體,也愈益被我們視為一種美學的建構。”[13]隨著全球化的進程,“審美化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的首要策略。……作為審美的反思權威,美學必須在諸如日常生活、政治、經濟、生態、倫理和科學等領域里,來尋找今日的審美方式。簡言之,美學必須考慮審美的這種新構造”[14]。這是美學入侵日常生活的結果,日常生活被描述為一幅美學的圖景發生于現代社會。

“日常生活審美化”產生廣泛影響而被普遍關注,與英國學者費瑟斯通密不可分。費瑟斯通在研究后現代主義和消費文化的過程中,提出“日常生活的審美呈現”(the 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的命題。他發現,藝術與日常生活之間界限的消解、高雅文化與大眾通俗文化之間明確分野的消失、總體性的風格混雜及戲謔式的符碼混合是后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化表現。他認為至少可以在三個層面上探討日常生活的審美呈現:第一,是那些旨在消解藝術與生活之間界限的藝術亞文化;第二,是將生活轉化為藝術作品的謀劃;第三,是充斥于當代社會日常生活之經緯的符號與影像之流[15]

相似的說法還有很多,例如海德格爾提出“詩意地棲居”,馬爾庫塞認定審美是通向主體解放的必經之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強調對抗現代社會工具理性壓制的審美自由狀態,而這一狀態正是現代日常生活美學化表現的寫照。

費瑟斯通力圖以審美的方式勾勒對日常生活主要特征的文化研究方法,在今天的文化研究領域被廣泛使用。但事實上,這種方法在西美爾那里已見端倪。“這些特征并非是后現代主義所獨有的,它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中期波德萊爾、本雅明及齊美爾所描述的大城市的體驗當中去。”[16]

對于西美爾而言,日常生活中似乎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成為研究對象的。“無論是‘貨幣’或者‘性’等富有現代意義的主題,還是諸如‘橋’啦,‘門’啦,‘把兒’啦,‘椅子’等齊美爾所提出的變化無常又很普通的主題,都是哲學上的‘瞬間’。這都是通過深深地‘把探測器放入瞬間’,以求洞察現實生活的主題。”[17]西美爾思考現代日常生活,將對現代性問題的研究視域引向日常生活,引向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物,他試圖對不可言說之物進行言說。

在西美爾看來,現代的日常生活形態是一種審美化的日常生活形態,是以一種審美的形式呈現出來的日常生活。“任何一點都潛藏著昭示絕對美學重要性之可能性。在受過足夠訓練的眼睛看來,世界的整體之美,世界的全部意義,從任何一點都可以折射出來。”[18]西美爾以獨特的視角,為現代日常生活賦予了美的氣息,如北川東子所言:“通過閱讀齊美爾的華麗的哲學隨筆,希望大家能夠感到日常的悄悄流逝的時光是如何沉浸于生活的緊張與深刻的意義中去的。”[19]這也可以解釋他研究的落腳點總是那些看似表面、偶然、不連貫、不起眼的東西。

曼海姆曾這樣評論西美爾:

西美爾以過去的圖解描述或插圖文學方式來描述日常生活。他喜歡精細入微地描述最普通的日常經驗,就像當今的印象派繪畫試圖反映過去被忽略了的明暗變化和光影效果。西美爾也許可以被稱為社會學中的“印象主義者”,他的才華不在于建構關于整個社會的理論,而在于分析前人未予注意的各種社會中間的現象意義。西美爾著重描述感覺的社會意義,比如窮苦人卑微的眼神和心態,社會化的各種形式,在西美爾筆下,社會生活中千姿百態而又不易覺察的關系都變得耀眼起來。[20]

西美爾對現代日常生活圖景的展現,在審美之維上帶有明顯的印象主義印記。西美爾曾經的學生克拉考爾在《格奧爾格·西美爾:闡釋我們時代精神生活的貢獻》一書中,宣稱最先為我們打開通往現實世界大門的西美爾,是一位精心討論世界碎片的意象大師。他認為,西美爾作為一位哲學家,并沒有以抽象概念的方式分析、闡釋現代生活,而是從社會整體當中將生活的片段抽取出來,以透視的方法對世界展開認識。“他反對從一般的較高層次的概念出發,借助嚴密的概念形式,系統地推演出個體性的事實。他所有思想的展開,都緊緊扣住直接經驗到的——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感知到的——活生生的現實。”[21]克拉考爾因此給予片段性的現實研究以極高的評價:“一個時代在歷史中占據的位置,更多的是通過分析它的瑣碎的表面現象而確定的,而不是取決于該時代對自身的判斷。”[22]

二 我們都是碎片

西美爾著眼于現代性思想碎片的研究的根源,在于西美爾對世界的看法。“我們總是在各個不同的平面之間來回循環,它們中的每一個都根據不同的規則構成了世界總體,但從每一個平面來看,我們的生命在任何特定的時刻獲得的只是一個碎片。”[23]從更深層面理解,甚至“我們全都是碎片,不僅是一般人類的碎片,也是我們自身的碎片”[24]。西美爾的態度很明確,現代生活的碎片化呈現特征決定了對它的表達,也必然采取碎片化的方式。

碎片化敘事是西美爾重要的風格特征之一。接觸過西美爾思想的人,都會被其飄忽不定的隨筆式的寫作風格和非系統的論述方式深深吸引,同時也會對其豐富多彩的論述內容充滿好奇。西美爾的這種學術風格與他對現代性的基本認識是密切相關的。在他看來,現代日常生活呈現為偶然性、碎片性、不連貫性和漂浮不定性;同時,現代日常生活帶給個體的現代性體驗也是片段式的、偶然性的、難以捉摸的。要把握這樣的現代性體驗,透視現代生活對個體人格和心性變化產生的影響,僅僅依靠宏大的理論體系,顯然不能細致、客觀并深入地把握現代性的所有實質。應該借助對現代生活本身的敏銳感覺,通過對現代日常生活的若干片段、偶然、稍縱即逝的瞬間的描述分析而加以“捕捉”。因為,所有的美學意義都潛藏于看似乏味的日常生活表層之下。

西美爾曾將哲學家分為四個范疇:第一個是傾聽事物心跳聲音的;第二個是傾聽人心跳聲音的;第三個是只聽概念心跳聲音的;第四個(哲學教授家們)則是只傾聽文獻的心跳聲音的。西美爾作此論斷的初衷是諷刺“閉門造學”的書齋式研究,但也從中反映出這位愿意“傾聽事物心跳聲音”的哲學家對現代社會理解的方式。在他的視域中,對現代日常細小事物的關注,便是真實的“傾聽事物心跳聲音”。作為現代性碎片的收集者,西美爾總是可以從往往被熟視無睹的生活碎片中發掘出人所未見的深刻含義。正如有研究者所言:“現代性于此獲得了富有激情的表達:片段的整體化、存在的離心方向和個體元素的任意性都被揭示出來。相反的,核心原則、重要的元素一個都沒有。”[25]西美爾在碎片中發現了總體性的審美之維。

西美爾曾作過這樣的分析:

每一天,每一小時,這樣的絲線都會旋轉而出,可以下落,可以打斷,可以被其他絲線換掉或是相互纏繞。具備所有牢固和韌性以及多姿多彩整體性的社會原子與如此明顯如此迷人的現代生活單元之間的相互作用,只有通過心理顯微鏡方能得以展示。[26]

在思考“現代性”的時候,西美爾詳細考察了“精細的”、“不可見的”線,他的“心理顯微鏡”適用于預設“我們都是碎片”這一世界觀,過去以碎片的形式代代相傳,知識本身也必須是碎片式的。西美爾果然是“一位精心討論世界碎片化影像的大師”。那么問題就出來了,既然西美爾認為“我們都是碎片”,“過去對于我們而言也不過是碎片”,整個世界就是一堆碎片而已,那么西美爾的現代性思想是否就僅是關于碎片化現實的呢?其“心理顯微鏡”究竟可以觀察到何種現代性問題呢?西美爾對現代日常生活的片段、偶在、局部、瞬間鐘情有加,是否就意味著像很多人理解的那樣,他缺乏必要的科學理論體系和方法呢?這關涉西美爾現代性思想的關鍵——碎片的意義。

三 有意義的碎片

對于西美爾而言,從某種立場來看世界影像的碎片化,是理解現代生活整體的關鍵所在。這種立場,從根本上說,應該是美學的。這種以美學的方式理解現代生活的模式,由西美爾在19世紀最后十年間發展出來。在其早年一篇重要的論文《社會學美學》中,西美爾曾對個別與一般、片段與整體的辯證關系作過精辟的論述。他認為可以從獨一無二中發現典型,從偶然中發現規律,從表面和稍縱即逝中發現本質和必然性,意義和永恒就存在于最表層、微不足道的事物當中,現實社會的每個部分對于整體都具有明顯的意義。由此,偶然的片段不再僅僅是一個碎片。因為在西美爾看來,生活表層的碎片折射出內在的光輝,獨一無二包括典型性,流動性蘊含本質存在、瞬間貫穿著時代的印跡,每一個片段,每一個現實“快照”都潛藏反映“整體性現實”的完整意義的可能性。“從存在的表面的每一點——盡管非常靠近表面——人們可以深入到靈魂深處,最乏味的外部生活最終都與有關生命的意義和格調的終極決定相關。”[27]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世界的任何一點都潛隱著昭示絕對美學重要性的可能。在受過足夠訓練的眼睛看來,世界的整體之美,世界的全部意義,從其中任何一點都能輻射出來。”[28]

西美爾的這一觀點是一以貫之的。在其晚年的著名篇章《大都會與精神生活》中,他指出:“從存在表面的每一點看——無論它們多么緊密地獨自依附于這表面——人們可以從表面的探測進入心理的深處,以至于生活的所有最平凡的外在性最后都與關于生活意義與方式的終極決斷有關聯。”[29]西美爾的學生對西美爾的美學態度這樣總結道:“西美爾處理的是永恒的問題,卻擺出一副處理瞬間問題的樣子。”[30]這是西美爾一貫的風格,從分析生命中某些看似最瑣碎的現象的意義入手,以此分析實現對更為一般性問題的研究。因此,我們可以作出這樣的論斷,在西美爾的“哲學”中,外部世界及其破碎的景觀都孕育著社會生活的整體性意義。外部世界冷漠的陌生背后有著通向內心靈性的有效途徑。那些看似最表面、偶然、不連貫、不起眼的東西也與最深奧、最本質的運動聯系起來了。

全體的總體性與個體的總體性處于一種永恒的矛盾之中。這一斗爭的美學表達形式尤其令人難忘,因為美的魅力總是蘊含在總體之中,無論它是直接具有直觀生動性(Anschaulichkeit),還是像碎片那樣通過幻想補足的直觀生動性。藝術在本質上的意義在于它能夠從一個現實偶然的碎片中構筑起一個獨立自主的統一體,一個無須其他的自足的微觀世界,而不依賴于同現實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個體存在與超個體存在之間典型的抵牾,可以被闡釋為這兩種因素要達到美學上令人滿意的表現形象而無法妥協的抗爭。[31]

每一個現代生活碎片都有可能顯示世界是一個整體的理念。但西美爾選擇從那些看似瑣碎、零亂、隨意、不相關的日常生活碎片中透視現代性的宏大主題的路徑正是為了更準確地把握現代性的脈搏,就是說,其現代性理論采用了一種日常生活審美的方法。這些瑣碎細物,從本原上都有共通性和終極意義上的普遍價值。西美爾對目之所及都飽含熱情。在他眼里,哪怕是毫不起眼的生活細節和“瞬間圖景”,或是始終被經院傳統排除在關注視野之外的瑣屑文化現象身上,總是可以發現許多不同尋常的哲學蘊含和思辨意味,具有總體意義的可能性。因此,他也被稱為“憑借視覺來思考的哲學家”[32]

西美爾強調審美體驗被瞬間所束縛,心靈卻要對“整體作出反應”,日常生活的審美在這兩個相互矛盾的方向之間被呈現。“實際上,這兩個相互背離的方向也正意味著向同一現實的無限接近。”[33]西美爾通過一種獨特的視角對司空見慣的現象進行全新的審視。基于這一點,弗里斯比評論道:“西美爾是那個時代唯一真正的哲學家,真正反映了時代的碎片化精神。”[34]縱觀西美爾的文本,當中充滿了現代日常生活的偶然碎片,就像看似膚淺的社會現象及其周圍彌漫的光暈,有著與眾不同的美學效果。

根據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說,西美爾對審美現代性思考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對日常生活審美之維的提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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