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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衣秀士王倫(2)

所以,他在世人心目中,是個鼠肚雞腸的形象,恐怕多少也有些冤枉。人們光看到林沖上山入伙時,他被王倫千方百計刁難的一面,并沒有注意到最后實際上將他收留下來的一面。先禮送,后考驗,再留用,作為王倫對入伙人的例行考查手段,和關門主義是兩回事。在根據地初建,人單力薄的情況下,對來者保持必要的警惕,我想,說不上是缺點。

同樣,當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阮氏三兄弟,上得山來,這位白衣秀士又把對待林沖的三部曲,重新實施一次的時候,第一步驟還未完成,豹子頭就把刀拔出來,將王倫結果了。看來,不分青紅皂白,“得出手時就出手”,似乎不應提倡。

當代中國,出現過多少冤假錯案,因而有多少需要落實政策,予以平反昭雪的人員,誰也統計不出一個準確數。雖然,每次運動,都有“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方針,盡管這樣,偏差仍然是大量的。很大程度上,歷次政治運動的擴大化,就是倡導這種“得出手時就出手”的整了再說的結果。李逵在江州劫法場時,掄起兩把板斧,逢人就砍,見人就殺,痛快有了,但卻制造出多少無辜的痛苦呀!可把話說回來,既然“得出手時就出手”,那么林沖在被高俅、陸謙、董超、薛霸折磨得無以為生的時候,卻并未見他有這等立竿見影的迅捷反應,多少次該出手的時機,卻縮手了呢?

說到底,林沖這一次在山寨水亭的“得出手時且出手”,向王倫心窩里的一刀,實際是一次小小的宮廷政變,林沖演了一次“苦迭打”的主角而已。

從此,王倫成了沒氣量,難容人,小心眼,無水平,不賢而嫉賢,無能而妒能的文學上典型人物。若是林沖在拔出刀之前,捫心自問,連你這樣一位開封城里八十萬禁軍的教頭,也讓實在敵不過的王倫半夜里從夢中嚇醒過來,而不敢收留,現在,山寨里嘩啦啦一來七八條好漢,有文有武,荷槍實彈,皆是殺人亡命,無所忌憚之輩,他能接受得了?

山頭主義,從來是農民“革命”軍缺乏全局觀念的產物,王倫對這些強大許多倍的來客,拒絕接納,不能不說是正常反應。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來了這一伙大搖大擺的客人,他不會張開膀臂,熱烈歡迎的。他不是共產黨,他沒有馬列主義,他是小本經營的店老板,因此,他不可能識大體,顧大局,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連一個讓其認識形勢,待其思想轉變,然后使其拱手讓位的時間也不給予王倫,喀嚓一聲,搠倒在亭上了。

林沖被高俅逼得無路可走,由風雪草料場逃命出來,投奔梁山泊,圖一個避難躲身之處,倒真是萬不得已才落草為寇,至于他個人,手刎王倫,出了那口鳥氣,把別人捧上交椅之后,從此在梁山泊便沒什么戲好唱了,也可證明他絕無任何篡政奪權的野心。但晁蓋,吳用,公孫勝,人多勢眾,胸懷叵測,一上山,馬上看出山寨的分裂因素,馬上私底下聯絡林沖,馬上開小會決定應急措施,表明了未必不想促使林沖與王倫之間,發生有利于他們的變化。結果,當王倫擺下酒宴,捧出銀兩,要禮送這伙劫了生辰綱的好漢出境時,逼得林沖火并。幾個人假作姿態的拉架,不過走走形式,于是,以王倫的鮮血,改寫梁山泊一頁新的歷史。

如果王倫有容人之量,本著革命不分先后,多多益善的主張,只要來到水泊,無不雙手歡迎。為了革命大業,你行,你坐頭把交椅,我不行,我甘居其后。不擺老資格,不搞一言堂,我想他絕不至于身首異處的。但他做不到這份寬容,就只好悲劇性地被革命拋棄。西方學者房龍說,寬容是一種奢侈。我看未必盡然,應該說,寬容,是一種有足夠信心的表現。王倫的毛病,就是囿于自己文不及格,武不如人的弱勢心理,產生出由自卑而畏縮,由隔膜而猜疑,由排斥而拒絕,由防備而敵對等等一系列的,從思想到行動的決策錯誤。《水滸傳》作者在王倫被殺以后,引用了一句“古人云”,“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這種因果關系,不是絕無道理的。

能寬容者,多為強者,而不夠寬容的人,十之八九,在個人才智和總體實力方面,存在著某些虛弱的成分。惟其虛弱,才有嫉畏,才有計較,才有排擠,才有不共戴天的偏激和狹隘。謂予不信,看看時下那些標榜“眾人皆濁,惟吾獨清,眾人皆醉,惟吾獨醒”的文壇尊神們,便知端的。現在,這些尊神們,都患了眼高手低,難以為繼,不妨姑名曰文學腸梗阻的病,已經連個屎撅也拉不出來了,憋得五計六受,才有那張好像欠了他二百吊錢的喪門神似的臉。

偶爾使出吃奶的勁兒,擠出一粒半粒羊屎蛋,也是擲地無聲。正是這種創作實力的衰微狀態,才使他們總在那里咬牙切齒,坐臥不安的。過去還能從洋人那里搗騰一點兒東西,來唬弄勞苦大眾,如今,海禁大開,他們會玩的那一套,外文水平較好的后生們,玩得甚至更溜。況且,外國文學走過來的路,在我們二十多年的文學歷程中,差不多也演示過了。老實說,此等討便宜的事,可一可二,而不可三,上帝不會把笑臉老朝著你。

即使學有所成,力能扛鼎,獨步文壇,名震宇內,也用不著對儕輩虎視眈眈。我不禁想起《水滸傳》描寫的那個時代,北宋的蘇東坡剛剛嶄露頭角的時候,歐陽修給梅圣俞寫了封信:“取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表現出一位前輩作家,對于后來新進作家的提掖扶持之心,寧可自己閃到一旁,也要使后來者得以飛騰,這是一種何等博大的心胸?當蘇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每一篇到,歐陽公為終日喜,前輩類若此。一日,與(其子)斐論文及坡公,嘆曰:‘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崇寧、大觀間,海外詩盛行,后生不復有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百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朱弁《曲洧見聞》)

從這里,我們看到歐陽修的寬容,不像如今某些作家嫉妒眼紅,排斥相輕,只許自己好,不能容忍別人好。也看到歐陽修的胸襟,不像時下個別文人被冷落,被忘卻,不在排行榜上,不被人捧人吹,而大動肝火,咆哮不止。同樣,蘇東坡在對待比他年輕的同行時,也繼承了歐陽修的傳統。宋代葛立方的《韻語陽秋》一書寫道:“東坡喜獎與后進,有一言之善,則極口褒賞,使其有聞于世而后已。故受其獎拂者,亦踴躍自勉,樂于修進,而終為令器。若東坡者,其有功于斯文哉!其有功于斯文哉!”

邵博的《聞見錄》里,記敘了一則蘇軾的故事:“魯直以晃載之《閔吾廬賦》問東坡,何如?東坡報云:‘晃君騷辭,細看甚奇麗,信其家多異材耶!然有少意,欲魯直以漸箴之。凡人為文,宜務使平和,至足之余,溢為奇怪,蓋出不得已耳。晃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爾。非為之諱也,恐傷其邁往之氣。當為朋友講磨之語可耳。’”從這里,我們看到蘇東坡對于后輩的成長,是怎樣的體貼和關心了。

只有這樣,才是文人的正道吧?但像王倫這類資歷淺,學問少,本領差,智商低,能力弱,心胸窄,人緣薄,名望遜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是不乏見的,哪怕稍稍勝似他一點的朋輩,也是不肯相容,極不樂意出現在自己視野中。官場如此,文場何嘗不如此,那些東張西望之徒,老是五官挪位地看不上這個,瞧不起那個,說了歸齊,在于實力不濟耳!統觀海內,凡閑話說得多的人,文章寫好者少。

如果研究一下《水滸傳》里的宋江,也許就更有啟發了。他,個子不高,談不到魁偉崢嶸,面皮很黑,說不上風流蘊藉,會一點兒刀槍棍棒,但很二五眼,有一點墨水,也就是衙門文書之類,論計謀不如軍師吳用,論武藝在山寨里甚至敵不過女將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論力氣比不上打虎的行者武松,論儀表,哪是玉麒麟盧俊義的對手,論膚色,這黑三郎也不能與浪里白條張順相比,至于偷雞摸狗也沒有鼓上蚤時遷那兩下子。而后來,他被眾頭領尊讓于忠義堂上的第一把交椅,就因為他善于團結,善于容人,善于謙讓,善于選賢與能。江湖人稱他為及時雨,正說明他是多么地被人所需要,所期盼,這才形成水泊梁山百川歸海的興旺局面。

不兼收并蓄,無以成大家。海,所以偉大,因為它能容納一切。拒絕寬容的褊狹心態,最起碼也是一種心靈軟弱的表現。人們要是能把要求別人時的嚴格,移到自己身上,而把要求自己時的寬松,用到別人那里,也許會少卻許多矛盾,和不必要的紛擾。

因此,《水許傳》里的宋江和王倫,倒不失為我們做人作文的參照系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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