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衣秀士王倫(1)
- 李國文說三教九流
- 李國文
- 2924字
- 2014-04-23 15:28:43
單提起王倫這個名字,怕未必馬上意識到是誰,但一加上“白衣秀士”,立刻就明白,而且會在腦海里跳出一個氣量褊狹,容不得人的人的形象。
“白衣秀士”,原指尚未及第的士子,從字面推敲,本無貶義。但經《水滸傳》一用,就成了帶有否定意義的專屬詞匯,一是專指《水滸傳》中的王倫,二是泛指類似王倫式不能容人的小人之輩。
這就是文學的力量,文學要給你鼻子上抹塊白,千秋萬代也洗不干凈。一提奧賽羅,便是嫉妒的同義詞,一提麥克白夫人,便是欲望與惡的代表,一提葛朗臺,最好別同他談錢,一提奧勃洛摩夫,便意味著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去干了。
《水滸傳》里有許多反面人物,王倫是著墨最少,卻是最成功的一個負面典型。因此,我們常說的不朽,很重要的方面,就包括這些大師所塑造出來的一個個人物形象,能夠長期地,活生生地在人們口頭上存在著。當前有許多名作家,看來準定不朽無疑,研究會,紀念館,在活著的時候就建立起來,供人瞻仰了。但大多數讀者,并不記得他寫了些什么作品,而即使記得一部兩部作品的書名,又想不起來寫了些什么內容,這種帶引號的“不朽”,基本上屬于自得其樂的事情了。
現在,文壇上很有一些人,喜歡這種自得其樂的手淫出來的“不朽”,加上三五知己的熨帖,情人孿友的偎抱,便飄飄然不可一世,恨不能把文壇蕩平了。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也不怕多幾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狂徒。但一定要以王倫為師,對同行,采取排斥而不是采取寬容的態度,就大可不必了。
文壇并非梁山泊,就那么方圓八百余里的一塊地盤,完全可以你寫你的,他寫他的,是一個各不相干,或各自相安的局面。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其實倒是寫作人的一條基本守則。但此等好漢,只許他好,容不得別人好,別人一好,他就受不了。總是要跳將出來,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胸脯上的黑毛,不練自家功夫,偏好去管別人的閑事。他們甚至不敵王倫,至少這位白衣秀士,在他的既得利益未受到威脅前,也還是安居山寨,不在江湖上自封大師,自我加冕,自夸不朽,自吹傳世的。
王倫,在歷史上確有其人,要是細細考究起來,不完全是《水滸傳》里描寫的那樣一個人。
宋人蔡絳在他的筆記《鐵圍山叢談》(卷第一)里,提到了他。“當寶元、康定(1041年)之時……會山東有王倫者起,轉斗千余里,至淮南,郡縣既多預備,故即得以殺捕矣”。這和《宋史》載徽宗宣和三年(1120年)“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應該不是一回事,因為兩者之間,至少相隔七十多年。但到了文學家手里,這時間差便不存在了。于是,在蔡絳眼里“轉戰千余里”的王倫,就成了施耐庵、羅貫中筆下的心胸狹窄的白衣秀士了。
但蔡絳記載的可信程度,自不弱于正史。因為他不是一個普通文人,而是奸相蔡京的季子。據《宋史·蔡京傳》,宣和六年蔡京再起領三省,至是四當國,時年78歲,“目昏眊不能視事,悉決于季子絳。凡京所判,皆絳為之,且代京入奏,每造朝,侍從以下皆迎揖”。這就是說,蔡京的內閣長官的工作,實際上是由蔡絳承擔的。因此,他筆下對于王倫的評述,當是依據官方正式文本而來,其權威性是毫無疑問的。
那么,由此而知,一,王倫和宋江都是從山東地區,揭竿而起,嘯聚梁山泊,反抗宋王朝的起義農民隊伍。但王倫規模大,轉戰千里,一直打到淮南,聲勢很大;宋江規模小,最遠進入海州,即今之魯蘇接壤處。二,兩人的結局雖不一樣,王倫被捕殺,宋江被招安,但他們起事后的作戰方式,進攻策略,設立根據地,完善集團內部體制方面,基本上相類似。
因此,說王倫是一位先行者,不算過分。而宋江,不過是將他未竟的事業,再付諸實施一次罷了。在中國歷代農民革命運動中的這種傳承現象,也是屢見不鮮的。如同在宋代的王小波、李順,鐘相、楊幺;稍早的如唐代的王仙芝、尚讓、黃巢;稍晚的如明代的張獻忠、李自成。所以,王倫是宋江精神上的導師,實際構成前仆后繼的關系,大概比較貼合的。
但《水滸傳》成書以后,那位先行者,便化為最早在梁山泊里落草為寇的首領,也就是綽號為白衣秀士的王倫了。
從小旋風柴進的口中,我們知道白衣秀士王倫,和摸著天杜遷,云里金剛宋萬,還包括旱地忽律朱貴,大概比較早地就在梁山泊里,建立了農民革命根據地。“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羅,打家劫舍,多有做下彌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災避難”。從朱貴對林沖所說:“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漢經過,必教小弟相待。”以這兩人的言語考量,一是敢于吸收天下造反之人,二是能夠禮送過路英雄好漢,看來王倫并非嫉賢妒能之輩。作為頭領,井井有條地維持山寨的正常運轉,也是無可非議的。
然而,從王倫面對林沖入伙這樣一個棘手問題時,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里落草,續后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常。”我以為是正常的反應,但從此開始,他便固定在白衣秀士這樣一個狹隘偏窄,排斥異己,自以為是,無法容人的角色上了。不及第是王倫的致命傷,所以,當林沖水寨大火并時,雙眉剔起,兩眼圓睜,也是抓住他的這個其實算不得什么弱點的弱點:“諒你是個落第腐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
每次讀《水滸傳》,至此,常常放下書來,惶惑不解。梁山泊不是翰林院,不及第或者落第,胸中有沒有文學,又有什么關系呢?套用《水滸傳》人物的習慣用語,用得著扯這個“鳥”淡嗎?王倫自己這樣自卑地看,林沖和別人也這樣輕蔑地看,這是個很奇怪的思維方式。這也許是中國人的弱點了,喜歡給活生生的人,系上許多不必要的扣,扣上了,再也解不開。你都造反了,你都不買宋家趙姓皇帝的賬了,你已經不是他們的臣民了,還按他們的什么規矩行事呢?
這就和文壇上一些人,寫了作品以后,一定想方設法,要請別人叫好,是屬于同樣的靈魂上解不開的扣。創作是自己的事,無須他人置喙,寫得好或不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哪個作家心里,都是明鏡似的。一定要把書送過去,書里還夾有一個信封,信封里還夾有一張或兩張花花綠綠的紙。其實,你自己有把尺子,又何必多余再找把尺子呢?你寫了,就不必在意別人說好,或者說不好。何況,說好,難道就真好嗎?說不好,當真會天塌地陷嗎?
由于這樣的扣,王倫的行情,從來沒有被看好過,無論當時,還是后來,包括現在,都抓住他的這個不及第秀才,從心底里鄙視他。我已記不得從哪部稗史演義上看來的了,要是武松不干掉西門慶和蔣門神,梁山泊有這兩扇門的話,就萬無一失了。連這兩個惡霸,都有可能成為英雄好漢,我可真替王倫十分地抱屈了。平心而論,說他是一位有識有見的英雄,不算過分。
且讓我們來為他評功擺好一番:
第一,他比晁蓋,宋江“革命”早,先到梁山泊,先打起義旗,資歷,即使在革命隊伍里,也是本錢;第二,他不是像晁蓋,宋江等被官府捉拿,逼上梁山的被迫“革命”,而“因鳥氣”,這個不第秀才,才憤而上山造反,屬主動“革命”;第三,要不是他選擇梁山泊,建立了“革命根據地”,后來也不可能使晁蓋、宋江這幫農民起義者,立足于此,跟朝廷對抗,成就一番事業。溯本追源,王倫選擇西逼都城開封,東臨河海之濱,南向江淮魚米之鄉,北上燕北平川之地,建立了這樣一個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據地,不能不承認他有相當了不起的戰略眼光,這是王倫最主要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