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朝廷密使(上)
- 巴山舊事
- 曹宗國
- 2903字
- 2014-04-14 14:21:30
08
雍正十二年正月十四日傍晚,那武落鐘離山下的都鎮灣清江碼頭,倒是別有一番情致。
江流在這里拐了一道彎,便形成一帶比較平緩的江面。岸上石級碼頭直達水邊,便于行人上下和貨物的搬運。沿岸一帶都是婆娑的楊柳,垂著姑娘長發披散一樣的柳絲。舟船既可以泊在碼頭臺階邊,也可以系在垂柳樹下,搭一條跳板供人上下。
當時這都鎮碼頭比較繁忙,上資丘和下陸城的客貨船只有時在這里停留過夜,往往舟楫相連。船上的老板娘開始打火造飯,舵手艄公蹲在船尾與鄰船的同行閑聊,船工纖夫則筋疲力盡地躺在甲板上放松肢體,而乘船的客商便上岸拜客辦事、或者在岸邊隨意走走。
這時,都鎮市集上的居民也有到河邊漂衣洗菜、網魚撈蝦、或者漫步玩耍。姑娘媳婦們有的蹲在石級上洗菜,有的就著青石板搗衣,尤其被船上的漢子們注意。其中膽小的只盯著她們使勁看,膽大的就拿話語逗撩,互相打情罵俏,一時笑語漣漣。幾個老漁翁則默默地守在僻靜的柳樹下、或者垂釣或者張網,偶爾也有游人走過去,看他們別簍里的收獲。跟隨大人來玩耍的兒童們就在沙灘上追來趕去,快活的不得了,大人呼喚還不肯隨之歸去。
日落時分,碼頭終于安靜下來。江面上微風徐徐、碧水如練,山影潑墨、星月清高。遠方來此的客人留意這兒的山水,便感覺這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境界,人們猶如置身于山水畫圖之中,又好比暢享在謝王的詩意里。許多客人便留在船上過夜,他們憑窗觀景、把酒品茗,往往通宵不眠。
此刻,在一艘從陸城上來的客船之上,窗口里馬燈透出光明,艙室內清茶散發馨香,有一位神秘的客官正在和友人品茗敘談。
這位客官輕舟簡從、貌似文人墨客,卻身份特別、使命絕秘。
此人乃是當朝翰林侍讀學士吳靜庵先生。吳學士原籍湖北枝江人氏,前科考得進士進入翰林院,拜在內閣大學士張廷玉門下。他今番來到此地,其實是奉朝廷之命,以回鄉探親訪友之名,訪察川黔湘鄂交界地區改土歸流實情。
原來清朝一統天下,西南川黔湘鄂交界地區直到康熙年間仍舊沿襲土司制度。雍正登基之后,對康熙晚期已經出現的官吏腐敗和地方專橫嚴加查辦,也對這一地區名為朝廷冊封、實為割據稱霸的土司進行整治。朝廷逐步推行改土歸流的政策,廢除野蠻落后的土司家族奴隸制統治,改設州縣統一管理。雍正皇帝為了維護康熙治下已經延續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下,不致引起地方動亂,因而在改革中慎重徐圖、恩威并用,力求促使自動歸化,不致發生動亂。
對于在這一方勢力最大的容美土司,雍正更是慎重徐圖,他先將周邊的小土司一一改歸,最后才著手解決這個大難題。雍正五年,湘西桑植和川東施南等地的土司已經實施改革,但容美土司仍遲遲不肯歸化。近年來,湖廣總督及周邊府縣多次參奏其種種劣跡,所屬土司土民也吁請歸流、人心向化,一時朝議紛紛。雍正皇帝終于下定決心著手解決容美土司的問題。
正是在這個關鍵時刻,吳學士受命充當皇帝耳目的朝廷密使,以回鄉探親之名微服私訪。雍正十一年臘月間,吳學士被內閣首輔張廷玉招去當面交代一番之后,便啟程走荊襄驛道南下,到荊州道府交接公文,即回枝江縣探親。
時逢年節,枝江知縣傅彩宴請款待,吳學士不敢多逗留。因當時容美等土司地區屬秭歸直隸州管轄,他便先到夷陵下牢戍和秭歸州訪查,于春節后轉到陸城,雇得一艘客船,溯清江而上,今晚剛剛到達此地。
吳學士一見這都鎮江灣碼頭的夜景居然如此迷人,便不想上岸,派人去找來一位昔日文友在船上清談。
那應邀來會的文友是唐秀才,他原籍枝江,幼時與吳學士為學友,屢試不第,便被此地大戶人家聘為私塾先生。唐秀才雖素聞吳學士大名,卻不知他此番到來身負絕密使命,只當是他鄉遇故知,相見甚歡。
二人便不負這清風明月、碧波輕舟,在高談闊論中消受了一個良宵。
09
朝廷派吳學士前往容美,是因為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十一月二十日皇帝有一道特別的諭旨。
那日深夜亥時,京都圓明園一片靜寂,但暢春園淡寧居大殿里依然燈火通明,雍正帝仍在批閱奏折。他擱下朱筆,對著放置在案頭上的兩折奏帖深思起來,那是容美宣慰使司田旻如上奏的。
對于容美土司,雍正之所以處置特別謹慎,不僅因為它盤桓這一地區歷史最長、勢力最大,武力強迫風險很大;而且這宣慰使司田旻如還是作過康熙皇帝侍衛的人,由康熙直接任命的,應該盡量爭取他自動歸化。
早在幾年前,相鄰的忠峒土司田光祖就曾經告發他們坐大侵掠、悖逆不軌。宣慰使司田旻如居然按九五之尊的規格蓋造司衙,閹割土民充當內府家奴,還將自稱是吳三桂之孫的無賴游僧吳金枝還俗,嫁以田氏家族之女為妻,差他勾結黔地苗民,到處招納兵勇。
雍正帝考慮這些事情直接冒犯皇權,實屬罪大惡極,如果明示就不能不派兵征討,恐將激成叛亂;因此佯作朝廷不知,只叫湖廣總督邁柱一面勸告其自行折減司署衙門、釋放閹人,一面暗中追查吳逆,以體現天恩懷柔,促其悔改。
這年五月二十二日,湖廣總督邁柱又將田旻如“阻險自雄、酷斂淫行、奪人妻女、殺人家口”等種種狂悖暴行列款題參,斷言“田旻如實為土司之罪魁、土民之大害。此官一日不除,眾土民一日不得安枕”。雍正帝終于決定對容美土司實施改土歸流。為了不造成大的震蕩,他考慮再三,覺得采取恩威并用、政治爭取和軍事壓迫相結合的辦法,逼使就范。雍正諭示內閣:
“今邁柱既奏該土司劣跡種種,實為地方之害難以姑容,自應改土歸流,使眾土民共享升平之福,但必須經理妥協,俾無驚擾。著邁柱將田旻如劣跡另行具疏參奏,侯朕將伊調來詢問,再降諭旨,欽此。”
雍正帝的意圖,是一方面要邁柱將其參奏暫時保密,由朝廷調田旻如來京覲見皇上,當面詢問;同時讓周邊的疆吏采取必要的軍事部署,形成一定的軍事壓力,防備其異動。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考驗田旻如對朝廷的真實態度,讓他進則就范、退則背理,被動挨打;而且可以顯示圣上仁慈、皇恩浩蕩,只讓地方官吏去唱黑花臉。
沒有想到那田旻如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老奸巨猾,并不輕易上鉤,卻兩番上書自辯推諉。先是于十月四日奏稱雨水成災,要撫恤荒民,不能及時來京,又于十一月初七日上了一道絕命奏折,赫然寫著《屈抑難伸吁天請命》,奏稱:
“......湖省各員立意架詞以相傾覆......四路大兵塞徑,必欲激動土蠻,以實臣悖逆之罪,不但事出萬難,且令臣瞻天無日,為此急切上陳,懇求皇上天恩,全臣微軀。倘一時土民無知,現今驚惶朝日,風鶴皆恐,臣雖百計安輯,而其民情終屬狐疑。或于邊方大路小徑中有一生傷官兵漢民之處,則臣罪萬死莫贖矣。為此急切冒罪待命之至,謹具奏以聞。”
雍正帝不禁露出微笑,尋思此人若從速來京,則是非曲直不辨自明,他推諉遲挨,則跡似頑抗,現在吁天請命,看來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這正是收網的時候,豈能姑息放縱,雍正帝便提起朱筆批道:
“使不得。汝作速來京好,略再加以推諉,抗違之罪,則朕雖欲寬汝,而亦不能矣。”
他擱筆移開奏折,伸手往暖爐上烘了烘。
雍正皇帝處理朝政十分勤勉認真,大小奏折都必須親自過目批閱,近年雖然感覺精力不支,但仍然事事深思熟慮。他想到邊省總督采取軍事壓迫是完全必要的,歷朝中央政權都會這樣處置,但為了避免地方官員不實過激,還是不能偏聽一面之詞,以免政治上被人非議,便諭示內閣派員到實地考查容美土司的情況。辰時,他又特別給內閣下了一道諭旨。
內閣軍機奉諭,宰相張廷玉便委派吳靜庵前往容美地區暗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