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尖銳的神經癥沖突
首先我強調一點:并不是有沖突就等于患了神經癥。事實上,內心沖突與我們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如生活中我們的夢想、興趣、愛好乃至看法都可能存在沖突。就好比我們常與周邊環境發生沖突一樣,內心沖突也一樣不可避免地存在。
動物的大多數行為主要由其本能決定。它們的交配、撫育后代、覓食和防御等行為,可以說已經被本能所決定。人類則不同,人類自己有能力選擇,這是人類才有的特權。不過,說句實話,這種特權也可以說成是人類的重負,因為選擇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時候,我們必須要在兩個相反的欲望間取舍。比如,想獨處但也希望有人陪伴,如想學醫也想聽音樂。又如,必須去做一件自己不想做的事,如希望與愛人在一起,而這時卻因為有燃眉之急的事而不得不離開。我們也可能正左右為難,既想與人保持一致,又想表達自己的反對意見。比如,有兩種相反的價值觀擺在面前,如在戰爭時期,是應該勇敢地去參軍,還是留下來照顧親人?這些往往都是很艱難的選擇。
我們所處的文明決定了沖突的種類、范圍和強度。在文明處于非常穩定的狀態,又恪守固定傳統的情況下,個體產生的沖突就沒有那么多,可供選擇的種類也會有限。即便真是這樣,也不是說沖突就會完全消失。畢竟,現實中,一種忠誠可能與另一種忠誠相矛盾,個人愿望與集體義務也可能相互矛盾。但是,如果文明正處于快速轉型期,在這個時期,相互矛盾的價值觀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可以共存,只是個人所面臨的選擇就會多樣而艱難。可以人云亦云,也可以有自己獨特的想法;可以獨自生活,也可以很合群;可以崇拜成功,也可以不屑一顧;可以嚴格地管教孩子,也可以讓孩子自由成長;可以認為男女的道德標準不必相同,也可以認為兩者適用相同的標準;可以將兩性關系視為情感的表達,可以是親密的外露,也可以是與愛無關的單純欲望;可以懷著種族主義,也可以認為人的價值與膚色或鼻子的形狀無關。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毫無疑問,生活在這種文明中的人,面對這樣的選擇很多,所以發生沖突很正常。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大部分人在沖突發生時沒有意識到,更不用說去思考如何解決。他們習慣于隨波逐流,沒有自己的見解,不知道自己應該處于怎樣的立場,甚至根本未經思考就做出退讓。而我這里所說的還是正常人,是指沒有患神經癥的人。
想要發現矛盾,并在此基礎上找到解決辦法,大抵需要具備以下幾個前提條件:
首先,我們必須明白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并且要明白我們的真實感受是什么。比如,對于某個人,我們是真心喜歡,還是一時沖動的喜歡?假如父母去世了,我們是發自內心的悲傷,還是單純的習慣性表達悲傷?如果我們要成為一位醫生或律師,是因為真的喜歡這個職業,還是覺得該職業受人尊敬且收入豐厚?我們總說幫孩子獲取幸福、自立,是不是只在嘴上隨便說說,并不付諸行動?這些看似很簡單的問題,我們真正的感受和需求是什么,其實我們自己未必清楚。
其次,要建立完善的價值觀才能看清沖突。因為我們內心的沖突都是由觀念、信仰和道德觀決定的。我們身上存在的沖突,都是由我們自己的價值觀導致的,所以只有它能指導我們做出決策。有的人習慣用別人的價值觀,是因為沒看清彼此的距離。當然,別人的價值觀很容易影響自己,這時如果我們把它拿過來套用在自己身上,即便暫時沒有發生沖突,但因為它不能觸碰內心,也不能幫助我們解決沖突,很多關系到利益的沖突,就會被隱藏起來。比如,一位父親心胸狹隘,但兒子已習以為常,那么當兒子被父親安排去從事一項他并不喜歡的職業時,兒子的內心就沒有發生沖突;又如,當一位丈夫發生了婚外情,他已經陷入了強烈的沖突中,但卻不知道怎樣面對婚姻,自然就不能根據沖突做出決定,而是選擇一個簡單的方法來掩蓋沖突。
再次,當我們認識到自己處于沖突當中,必須舍棄其中有爭議的一個時,一定要敢于取舍。因為我們的情感與信念常常互相糾纏,所以保持頭腦清醒自覺放棄的人寥寥無幾。其實,大多數人在舍棄某種東西時,都會覺得安全感和幸福感在流失,這也很常見。
最后,任何決定都有風險,所以在做出決定之前,我們要先確認自己能夠對結果負責,不會把責任推卸給別人。這時,你心里可以去想:“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和他人無關。”要想解決沖突,應該具備這種大多數人不具備的內在的力量和獨立性。
即使我們不愿意承認,也必須要承認,很多人都被沖突束縛了手腳,所以才經常用妒忌和羨慕的心態去看待事業上一帆風順、絲毫不被沖突干擾的人。那些人可能是強者,已經有了完整的價值觀,或者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沖突已經對他們沒有太大的影響了,心境比較平和,因此才擁有了一種從容的風度。即便如此,也要提醒大家注意:我們所看到的風平浪靜很可能是又一種假象,更多的時候,我們所羨慕的也不過是隨波逐流或投機取巧的人,他們沒有用自己的能力和信念去真正地解決沖突,可能靠的是冷漠、服從或者僥幸。
主動去體驗沖突固然會令人痛苦,但是,這實在是一種很珍貴的能力。若想讓內心獲得自由和更強大的力量,就必須要勇于面對自己的沖突,還要努力解決沖突。勇氣越大,自由和力量越多,只有愿意承受打擊時,我們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認識到,那些虛假的冷靜是根植于內心的愚鈍,根本不值得羨慕,只能令我們陷入軟弱中而不堪一擊。
如果生活中充滿矛盾,那么看清沖突很難,解決沖突會更難。但無論如何,我們必定還要活著,所以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應該說,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能幫助我們認清自己、樹立信念。那么,我們能做的就是做出正確的選擇,為自己擬訂一個奮斗目標,讓理想替我們指引方向。
我們說,即便是一個正常人認識和解決沖突都很難,那么對于神經癥患者來說就更難了。神經癥有輕度的,也有重度的,我這里所說的“神經癥患者”通常是指“已經達到病態程度的人”。這種人對自己真實的情感和欲望模糊不清,一旦其弱點被擊中時,就會又恐懼又憤怒。當然,他們很可能會努力壓制這兩種感受。我們確實見過這樣的患者,他們受強制性標準的影響找不到方向,失去了決定方向的能力。在這種強迫傾向驅使下,他們已經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用說要他們對什么負責。
當然,很多困擾正常人的問題也會引起神經癥沖突,但它們之間是有本質區別的。上面兩個范疇里的問題,用一個術語來表達,很多人有質疑。我的看法是,如果我們能清楚地認識它們的區別,也不是不可以。
神經癥沖突到底有什么特點呢?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一位和別人一起研究機械設備的工程師,他時不時就被疲勞和暴躁所折磨。下面這件事就促成了他的神經癥發作:那是在一次技術交流會上,他的方案支持者甚少,相反,他同事的方案贏得了大多數人的贊同。而且后來,大家又在他不在場時做出決定,這使他失去表達自己想法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他其實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如果感到程序不公平,可以據理力爭,為自己爭取一個公平的機會;另一種是,欣然接受大多數人的決定。這兩種方法都能維持他內心的平衡,但他都沒有選擇。被人這樣無視,他心里既生氣又痛恨,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也沒有選擇反抗,只是在心里生氣,甚至把憤怒帶到了夢里。在他怨恨別人的同時,更怨恨自己的軟弱,恰恰是這兩種被壓抑的憤怒,是使他感到疲憊和煩躁的直接原因。
我們來分析一下,這位工程師之所以沒有做出平衡反應,是由其內心的多重沖突決定的。一方面,他認為自己很了不起,在他心里自然而然地想,“我是這個專業領域里最聰明的人”;另一方面,他自己樹立的高大形象又依賴于別人的認可,一旦沒人承認,他那個高大的形象就馬上坍塌了。這就是矛盾的、互相沖突的。他自信又不允許別人輕視,一旦被輕視,就會產生憤怒情緒,甚至還會產生一種無意識的施虐傾向。同時,矛盾的另一端,他又迫切地需要別人的肯定、贊美和好感,有時還用一些帶有討好的態度掩蓋他的需求。另外,他也想用謙讓、忍耐和順從的態度達成自己的目的,態度好或許別人就承認他很厲害。于是,沖突便產生了:一方面具有破壞的攻擊性,也就是他隨時可能爆發的怒火和施虐沖動;另一方面是對情感和贊美的需求,力求在自己的眼里變得公平合理。結果,他既不敢把憤怒向外發泄,怕失去贊美和肯定,又心有不甘,憤憤不平。這樣,人們看不見他內心的沖突,只看到他的疲憊和做事提不起精神的狀態。
我們認真觀察一下,會驚訝地發現,這個例子中的各個因素都具有完全不相融性:一個盛氣凌人的人希望得到別人的尊重,一個極力貶低別人的人又想去討好和逢迎別人,這是極端對立的。這個工程師對這個沖突一直處于無意識的狀態,內心存在巨大矛盾傾向。這種沖突被他深深地壓制著,并沒有完全外露,甚至他還在想:他們的方案都沒有我的好,他們那樣做就是忽視我的存在。強調應注意的是,沖突的兩種傾向都帶著強迫性,他心里知道他不應該自恃清高,也知道不應該過度依賴別人,可在主觀愿望上,他就是無法改變。真要改變,除非經過大量的分析。事實上,他被這兩種沖突的力量夾在中間了,二者都是他內心最迫切的需求,他沒辦法忽略,但這些需求無法代表他真正的需求。他既不愿利用別人,也不愿服從別人,他鄙視這樣做。由此可見,這個例子具有深遠的意義,它令我們更加了解神經癥沖突,也告訴我們,神經癥患者所做的決定,都是不可行的。
還有一個類似的例子。一位自由設計師,從他好朋友那里偷了一些錢。他的行為實在無法被外界理解:因為他需要錢的話,可以向好朋友去借,他的朋友一定會借給他,因為朋友已經不止一次地幫助過他。況且他本身也是一個體面又很重視友誼的人,這實在與他的身份不符。
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下面這個沖突:他這樣做既要得到別人的喜歡與幫助,又要保證自己處于控制地位,就是想利用別人得到好處,才采取了這樣的行動,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傾向。這表明他一方面愿意接受幫助,這是對感情的病態需求;而另一方面,他軟弱的自尊心又反對他這樣做。他甚至認為,別人應該為幫助他感到光榮,而自己主動求助別人則是一種恥辱。對自己的任何需要,他不愿意承認,也不愿意欠別人的情分,所以導致了他寧愿去偷,也不愿意去借。
相比第一個例子,這種沖突有很多不同,但其本質是一致的。所有的神經癥沖突,患者很難自己解決,因為一切神經癥沖突的內驅力都是無意識的,并帶有強迫性和不兼容性。
正常人和神經癥患者的沖突主要區別在于:首先,對于正常人來說,沖突的兩種傾向的懸殊遠遠比神經癥患者要小,這是正常人與神經癥患者一條明顯分界線。簡單地說,正常人的沖突的兩種傾向之間的夾角是銳角,最多是直角,而從神經癥患者的角度,則可能達到180°。正常人會在統一的人格框架內做出選擇,不管選哪一種,都是可行的。
其次,兩者在意識程度上也有區別。索倫·克爾凱郭爾說:“我們不能用一些抽象的對比來描述真實的生活,比如完全無意識的絕望與有意識的失望之間的對比,是無意義的,因為生活本就多種多樣。”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們能感覺到正常范圍內的沖突,而神經癥患者的沖突卻難以察覺。正常人的沖突即使感覺不到,只要稍稍點撥就能感覺;而神經癥患者的沖突被深深壓制,必須克服巨大的阻力才能意識到。
最后,正常的沖突可能是在兩者都想得到的可能性之間做出選擇,也可能是在兩種都不想放棄的想法之間做出選擇,雖然做一個選擇有些困難,甚至還要有所舍棄,但是做一個合理的選擇還是可以做到的。深度神經癥患者無法做出自由選擇。他被兩種相反的強迫力支配,這兩個方向都不是他想要的,所以讓他自由選擇是不可能的。他像被束縛在那里一樣,要想改變,只有處理好神經癥傾向,改變他與自己及與他人的關系,才能擺脫這些傾向的禁錮。
以上這些因素,清晰地為我們解釋了神經癥沖突為何這般尖銳。因為這些沖突不僅難以識別,容易使人無望,還足以產生令人恐懼的破壞力。所以,我們必須要認識并記住上面的因素,只有這樣,才能理解神經癥患者為消除沖突所做的所有努力和嘗試,實際上,這些正是神經癥沖突的主要內容。
第二節 基本沖突
人們都知道沖突在神經癥中起一定的作用,但想不到的是其破壞力竟如此之大。對于神經癥患者來說,發現這些沖突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它們存在于患者的無意識之中,又被千方百計地否認存在。那么,究竟哪些理由讓我們懷疑它是存在的呢?
在前一章引用的兩個例子中,有兩個明顯的線索證明沖突是真實存在的。第一個案例,線索表現為由沖突導致的疲憊和焦躁;第二個案例,線索表現為偷竊。事實上,每一種神經癥癥狀都是沖突直接或間接的產物。人們出現焦慮、壓抑、糾結、遲鈍、孤獨等,都是尚未解決的沖突所造成的影響。梳理它們的因果關系,雖然不能揭示其根源,但起碼能夠吸引我們的注意力通過現象看到本質。
相互矛盾是沖突存在的另一個標志性表現。比如,第一個例子中的工程師,雖然認為那件事不對,對他不公平,但他卻沒有提出反對意見。第二個例子中的自由設計師,明明很重視友誼,需要錢的時候反而去朋友那兒偷竊。這種相互矛盾的表現,即便是沒有經驗的觀察者也能看出來,但對患者本人來說,更多的時候是視而不見的。
就像體溫升高說明人生病了一樣,相互矛盾也表明沖突一定存在。現在,我來舉一些常見的自相矛盾的例子。比如,一個非常想結婚的女子卻回避向她求愛的男子;一位溺愛孩子的母親,卻經常忘記孩子的生日;一個對自己吝嗇的人,卻經常對別人出手大方;一個喜歡清靜的人,卻無法一個人獨處;一個人對自己很嚴格和刻薄,對別人卻能做到包容和忍耐。
與癥狀不同,自相矛盾能幫助我們探索沖突的本質。比如,一次深度抑郁的發作,說明患者進退兩難,正在困境中掙扎。但如果是一位母親明明很溺愛自己的孩子,卻經常忘記孩子的生日,這種情況就是她沒有把關注點全部放在孩子身上,可能她關注的是自己怎樣當一位好母親。那么,我們嘗試著分析沖突的雙方是什么,那就是一方面她內心有當一個好母親的意愿,另一方面有讓孩子經歷挫折的施虐傾向。
我一直強調“神經癥沖突是無意識的”,但有時候,它們也會浮于表面,令我們明顯感到沖突的真實存在。這兩種理論并不矛盾,其實,那些浮于表面的沖突只是真實沖突的扭曲或變形。所以,患者面對沖突時也想逃避,卻發現已經陷入了一種有意識的沖突當中,且無法自拔。他無法決定要不要結婚?到底跟誰結婚?到底選擇哪一份工作?是繼續維持與別人的伙伴關系還是解除這種關系?于是,他特別糾結,舉棋不定,無法做出決定。在這樣的苦惱中,或許他會尋找心理分析師的幫助。然而,因為他目前的沖突,是內心沖突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爆發,想要解決必須一路探尋,找到隱藏在背后的沖突才可以,所以,他的求助難免會令他失望。
內心的沖突有可能被外化,并出現在患者有意識的思維里,體現在他發現了自己與周圍環境的矛盾。如果患者發現,自己面對自我意愿時,總有莫名的恐懼和壓抑,那就說明,他可能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沖突,察覺到它們的產生也許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對一個人越了解,就越容易發現,他身上導致神經癥癥狀、相互矛盾和表面沖突的矛盾因素。補充一點,這樣一來,我們看到的矛盾種類和數量都會增加,人們可能會更加憂慮。因此,試問會不會有一個作為所有沖突根源的基本沖突,躲藏在這些沖突的后面?我們用一段不和諧的婚姻來進行分析:因為孩子、朋友、金錢、吃飯等原因導致的分歧和爭吵不斷,看似互不相干,其實則不然,它們都源于這段關系深處的不和諧。
人們從很早開始就堅信,人格中存在基本沖突,這種觀念在各種宗教和哲學中都發揮著重要作用。光明與黑暗、天使與魔鬼,善良與邪惡,這些對立的存在就印證了這一點。在現代心理學中,我們說弗洛伊德在這一領域做出了開創性的研究。他的第一個假設就是,基本沖突是盲目探求滿足的本能驅力與家庭和社會形成的險惡環境之間的沖突。從幼年開始,險惡的環境就已經內化于人格之中,在此之后,它就只會以超我的形式出現,真的很可怕。
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假設,在這里不適合過于嚴肅的討論,因為那樣做,要把反對“力比多”理論的觀點詳述一遍。那還不如先將弗洛伊德的理論放在一邊,直接去了解概念本身的含義。這樣的話,觀點會集中于一點:各種沖突的產生源于最原始的利己驅力和良心之間的對立。在下文中我還會說明的是,在神經癥的組成結構領域中,這種對立確實占有重要的地位,但對于它的基本屬性,我持有不同的看法。我認為,雖然它是一種主要沖突,卻有繼發性,在神經癥的發展過程中必然會出現。
在此,我先說明一點,欲望與恐懼之間的沖突,不足以解釋神經癥患者內心為何如此分裂,也無法解釋神經癥導致的后果為何如此嚴重,以至于會毀掉一個人的生活,這就是我為什么產生不同看法的原因,當然這只是一點,其他原因我會在后面詳細說明。弗洛伊德所假設的這種精神狀態表明,神經癥患者具有為達成某種目的而努力奮斗的能力,只是被恐懼阻礙了。我覺得,神經癥患者所有的愿望都是分裂的,都是對立的,所以他們喪失了全神貫注去努力的能力。這種狀況比弗洛伊德的設想還要復雜。
與弗洛伊德相比,我不但看到基本沖突的更大破壞性,并且在問題的最終解決上,我比他更樂觀。弗洛伊德認為基本沖突隨處都在,原則上都無法解決,我們要么退讓,要么強控。但我不那么看,首先神經癥的基本沖突不一定最先爆發;其次神經癥的基本沖突即便爆發,只要患者和我們一起努力,勇于承受分析過程中的艱難,沖突完全有可能被解決。所以,還可以說,我與弗洛伊德觀點的區別,不在于樂觀與不樂觀,而是我們的出發點不同,自然結果也不同。
在哲學層面上,弗洛伊德關于基本沖突的解答頗具吸引力。但即使不提他思路中的各種暗示,只說他關于生死本能的理論,其本質上是人類的建設性和破壞性力量之間的一種沖突。弗洛伊德不想把這一概念與沖突聯系起來,他對這兩種力量之間的融合很感興趣。比如,他將受虐和施虐驅力確定為性本能和破壞本能相融合的結果。
在沖突的研究中,需要將道德觀點引進來,才能很好地運用我的觀點。但弗洛伊德認為,道德價值和科學應該分屬于不同的領域,也正因為如此,他構建了一種完全不包含道德的心理學。我認為,弗洛伊德的理論及在此基礎上的治療方法,局限在一個很狹小的范圍,因為他的努力都是以“科學的忠誠”為方向的。盡管他在這個領域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他也沒取得最后的成功,歸根結底是他沒能發現沖突在神經癥中發揮的真正作用。
榮格也非常重視人類的相互沖突。他認為,所有的元素都是伴著他的對立面共同存在的,這是他根據個體身上存在多種矛盾總結出來的規律。表面上軟弱,內心可能強大;看起來外向,其實非常內向;看起來一切以思想和理智為標準,其實情感才是心里最重視的。在榮格看來,神經癥的最基本特征就是沖突,不過在他的理想中,對立面之間不但不沖突,還互補,所以我們的目標是接納對立,從而使自己趨于完美。榮格認為,只有那些過度片面發展的人,才會陷入困境,進而成為神經癥患者。他把這些理論整理之后,提出了“互補法則”。我也贊同,在一個完整的人格系統中,確實有一些對立傾向,它們互相補充,缺一不可。我認為榮格所說的互補,指的可能是神經癥沖突的外在表現。當兩種對立力量不相上下時,恰好證明神經癥患者為解決沖突做出過努力。比如,我們把一個平時不關注別人,只在意自己想法和感受的人的行為,當成是正常行為,就是把這當成由機體素質所決定,并被經歷所強化的行為,就表明榮格的推理正確。有效的治療步驟是:先讓患者明白,他有潛在的“外傾”傾向,其次告訴他,只偏向于一種傾向很危險,最后鼓勵他接受兩種傾向,把它們全部注入生活中。但是,假若我們把他的內向看作是遠離他人、避免沖突而采取的方式,那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把他隱藏的沖突分析給他聽,千萬不要鼓勵他變得外向。只有先解決這些沖突,才能越來越靠近“自我完整”的目標。
現在,我來闡述一下我的觀點。在我看來,神經癥的基本沖突存在于一個人對他人的矛盾態度中。在具體討論之前,我們先回憶一下《化身博士》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作者用戲劇化的形式把矛盾表現了出來:主人公海德先生既是一個冷血、殘暴、自私自利的人,又是一個熱情、敏感、也曾同情和幫助過別人的人。他就是一個典型的神經癥分裂癥狀的人。雖然我并不是想說所有的神經癥患者都這樣極端,但相同的是,在患者對待他人的態度中,總能觀察到最基本的沖突。
探尋問題的起源,我們再來談論一下“基本焦慮”這個概念。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中,患病兒童所感覺到的孤立與無助,我稱之為“基本焦慮”。外界環境中的不利因素,都可能導致孩子產生不安全感。比如,一切直接或間接的強制性的管教;冷漠、情緒化的行為;不尊重孩子提出的要求;缺乏真正的引導;輕蔑的態度;過分的贊美或者根本不加贊美;缺少溫暖;逼著孩子在父母的不合中“站隊”;要求孩子承擔過大的責任或任其放縱;過分溺愛;不允許孩子與其他孩子來往;不公平;歧視;不守承諾;敵意的氛圍,等等。
唯一需要提醒家長注意的是,孩子們很善于觀察隱藏在環境中的偽善。他們可能會覺得父母的愛是假的,也可能會對父母在一些活動中表現出來的愛心、誠實乃至慷慨產生懷疑,或者他們發現了父母的行為存在矛盾,由此而產生的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導致這些的因素,有時一起呈現,有時部分呈現,有時很直觀,有時又很隱秘,因此,我們只能一點點分析它們對孩子所造成的影響。
孩子們被這些狀況擾得煩惱不堪,為了面對這樣的環境,縱然有時充滿懷疑和恐懼,他們也無意識地用自己的形式繼續生活。這樣,他們不但發展了自己的應對策略,也形成了自己的性格傾向。這些傾向成為他們人格中的一部分,我稱之為“神經癥傾向”。
想了解沖突形成的原因,就需要全局性地觀察孩子們在這種情況下,可能選擇的行動或真正選擇的行動,不能把注意力過多地放在個體的趨勢上,那將毫無意義。關于行動的一些細節,可能暫時無法了解,但我們能清楚地看到孩子應對外界環境所采取的態度。一開始,我們可能會看到很混亂的狀況,但遲早會有三種傾向顯露出來,那就是親近他人、對抗他人、遠離他人。
孩子們在向別人表示親近的時候,雖然還懷有孤獨和畏懼的心理,但他們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無助,愿意讓別人喜歡自己,希望給自己找到依靠,他們相信只有這樣才安全。如果家中出現了爭執,他們會支持強大的一方,以獲得歸屬感和支撐感,這樣,他們會覺得不再被孤立和無助。
當孩子感覺到周圍環境中存在敵意時,就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進行反抗,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開始懷疑別人的情感和目的,并且想盡辦法展開反抗。其實他們的懷疑沒有什么根據,他們就是希望自己強大,以打敗這些人,保護自己并報復別人。
當孩子選擇遠離別人時,他會覺得自己和別人沒有什么共同點,別人總是不理解自己,這時,他不想親近他人,不想抗拒他人,就只想著與之保持一定距離了。于是,他們會用書、玩具、夢想和大自然構建了一個自己的世界。
敵意、無助和孤立,這三種傾向都屬于焦慮范疇。但事實上,孩子們不可能只表現這三種傾向中的一種,在三種態度的形成過程中,它們都會出現,只需看哪種傾向占了上風。站在神經癥充分發展的角度上,這些就變得更加明顯了。也許大家曾看過這樣一個年輕人,他會明顯地表現出前面三種態度中的某一種,與此同時,其他兩種傾向也在發揮作用。比如,一個明顯有親近傾向的人,他的身上也會表現出對抗傾向和孤獨情緒;一個有對抗傾向的人,他可能也想親近別人或與別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一個總是遠離別人的人,又可能心中渴求友誼,同樣可能對別人懷有敵意。
在現實中,實際行為怎樣取決于占主導傾向的是哪一種,這是人們在面對別人時,最先選擇的方法和手段。比如,一個有孤獨傾向的人,他會用各種無意識的方法和別人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因為在任何一個需要親近別人的場合,他都會不知所措。此外,通常情況下,最能被患者的意識接受的傾向,會起到絕對的主導作用。
即便這樣,我并沒有說,另外不占主導地位的傾向沒有影響力。比如,一個表面上對你百依百順的人,他內心主宰的渴望不一定就弱于對友愛的需求,只是他的攻擊沖動顯得不那么直接罷了。在很多例子中,主要傾向和次要傾向又會發生逆轉,這說明隱藏起來的次要傾向有時力量也很大。我們在兒童和成年人中都能看到這樣的換位。當然,這樣的轉變也可能出現在女性的身上,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英國作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蘭德:一個女孩就像一個假小子,既雄心勃勃又桀驁不訓,一旦墜入愛河,忽然就沒了野心,變成柔順的淑女;又如,在遭受某種重大變故后,一個原本和所有人保持一定距離的人,就可能會出現病態般的依賴傾向。
在這里我還要補充一下,下面這些經常遇到的問題,用這樣的改變或許可以回答:成年以后的經歷到底有沒有價值?童年之后我們是否還能改變?從沖突的角度來看神經癥的發展,有助于我們做出最適合的回答。比如,存在以下的可能:如果孩子在童年時沒有受到過嚴厲的管教,那么他性格的形成,很大程度會依賴他后來的經歷,尤其是青年期的經歷;如果孩子在童年時期就已經被培養得中規中矩,那么他后來的性格也很難改變。很難改變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他如今的思想已經變得很呆板,無法接受全新的體驗。比如,他本身所具備的獨孤傾向,令人無法向他靠近,或者是喜歡親近人的傾向在他的思想里扎了根,所以他已經習慣于被支配;另一方面是他也已經習慣于用老眼光看新事物。比如,懷有對抗因素的人,在別人對他表示友好的時候,他會認為別人很傻,或者猜想別人對他有所貪圖,這種體驗強化了他原有的思維模式。當一個神經癥患者真正轉變了傾向時,你可能會認為是成長的經歷改變了他的性格,其實,這種改變他是在雙重壓力的作用下,他不得不放棄原有的思想,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這種轉變的發生是因為沖突從一開始便存在。
對于一個正常的人來講,三種傾向是不會互相排斥的。比如,一個人在某種情況下,可以選擇順從別人,可以選擇把自己的原則堅持到底,也可以選擇不去和任何人來往。三種傾向完全可以互相補充、和諧統一。若某一種傾向占了上峰,說明三種傾向發展得不均衡,某一個傾向發展得過度了。
在神經癥患者身上,有很多現象證明這些傾向之間的水火不相容。神經癥患者的內心往往無法靈活地面對外界,他們被迫去順從、對抗或遠離,也不管這種方法是不是合適,根本不會變通著去做。如果他選擇其他方式行動,就會感覺驚慌失措。所以,三種傾向在他身上強烈出現時,他就會處于嚴重的沖突之中。
三種沖突嚴重時,就會像惡性腫瘤一樣擴散到整個器官組織,不僅作用于患者的人際關系,還會波及整個人格系統,導致沖突范圍越來越大。最后的結果是這些傾向不僅使人際關系受影響,還會影響他與自己、與生活的關系。我們要認清這種支配的所有特性,否則很容易把結果看成絕對矛盾。比如,愛與恨、順從和反抗、服從和對抗等。這樣做很容易使人誤入歧途。比如,我們區分法西斯主義與民主制時,不能因為它們對待某一問題的態度不同,就認定它們是不同的。不同的態度也是有區別的,民主制與法西斯主義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代表著兩種完全相反的哲學。
一個以我們與他人的關系為開始的沖突,必定會影響我們的整個人格。人際關系真的重要,它必然會影響我們的性格塑造、人生目標的樹立,以及價值觀的奉行。當然這些也會反過來影響人際關系,它們之間有相輔相成的作用。
我的觀點是,因矛盾態度產生的沖突,構成了神經癥的核心,所以被稱為“基本沖突”。我再補充一句,這個“核心”一詞很重要,強調了它是神經癥的中心,神經癥就是從這里擴散出去的。這一觀點,是神經癥新理論的內核,我將在下文中詳細論述。廣義上而言,這一理論也可以看成是對我早期觀點的擴充,主要論點就是神經癥是人際關系紊亂的表現。
第三節 順從他人
基本沖突具有破壞力,神經癥患者出于防備,往往會為自己構建一條防線,這樣不但使基本沖突難以看清,還會把它深埋,無法以單獨的形式出現。這樣做的結果是浮于表面的不是沖突本身,而是為解決沖突所做的各種嘗試。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單單關注病史的細節并不能揭示它所隱藏的各種細微差別,即便能得到結果,也無法將基本沖突在一些個體身上的表現說清楚。
另外,我在前面章節中的論述還需要更詳細地完善一下。我們只有先從所有對立因素入手,才能理解基本沖突的本質。若想獲得成功,只需觀察某種對立特征中占主導地位的個體即可,對他們而言,這種因素代表著他們更易接受的自我。為了簡單明了,我將個體劃分為三種類型:順從型、對抗型、遠離型。在每一個案例中,我把更容易被他們接受的特征作為研究重點,而那些被掩蓋的沖突,就不做過多的考慮了。我們發現,在每種類型中,對待別人的基本態度,可以引發某種需求、品質、敏感、抑郁、焦慮及一些特殊的價值。
當然這種做法既有利也有弊。首先,我們對某種類型的研究,必須能明顯地看清一系列態度、行為和信念等的結構和功能,哪怕是隱隱約約地顯現,在我們研究時也能容易識別;其次,三種態度在本質上有其明顯特征。回到民主制度和法西斯主義的比較上。從本質上看,這兩種意識形態有很大區別。認清它,我們可以先弄清到底什么叫法西斯,什么叫民主主義,不要一上來就把目標鎖定在那些推崇民主又暗中欽佩法西斯主義的人身上。然后,再將它們與具有代表性的民主生活方式進行比較。了解了兩種信仰之間的差別,才能更好地幫助那些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的個人和群體。
我們先說第一種類型:順從型人格。這類人對喜歡和贊揚有明顯的需求,可以說他身上具備一切“親近他人”的特點。他最需要的還是一位“能操控他,能完全幫助他判斷對錯,還要滿足他生活中所有愿望”的伙伴,這位伙伴的身份可以是情人、丈夫、妻子或者朋友。這些需求和對方的自身價值沒有關系,和對方對他的直接感受也沒有關系,只是符合神經癥的共同特點,那就是都是強迫性的、盲目的,并且一旦受挫會激起焦慮或者悲傷。這些需求的核心就是對親密關系和依附感的追求,只是表達方式有所不同。順從型人格最重視的就是自己和別人在興趣和愛好上的共同點,至于不同點他喜歡選擇視而不見。他對別人誤解不是因為他自身的無知、愚蠢或者觀察能力不夠,是他神經癥的強迫性需求決定的。有一位女性患者,她所描繪的畫面很能說明這些:她處于畫面中央,變成了一位弱小又無助的嬰兒,周圍都是奇怪又兇險的動物,有一只想要蟄她的大蜜蜂繞著她飛來飛去,還有一條要咬她的狗、一只要抓她的貓和一頭要頂她的牛。首先,這些動物代表什么并不重要,關鍵是反映了這位患者最渴望的是,想從這充滿危險和恐懼的環境中獲得別人的“喜愛”。總而言之,這種類型的人,需要別人喜歡她、需要她、想念她、愛她;需要別人接納她、歡迎她、贊賞她、欽佩她;需要別人重視她,尤其被某一個人重視;還需要別人幫助她、照顧她、指導她。
當分析師向患者指出他的這些強迫性需求時,他會找很多理由為自己辯護,他認為所有這些需求都是“正常”的。自然,被別人喜歡、被別人幫助,所有人都需要這樣的歸屬感,但有一種人受到虐待之后,會對感情失去所有的興趣,人格完全扭曲了(這一點后面還會討論),這類人就排除在外。這類人出于內心的焦慮,對安全感有著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的需求。他們只在表面上對感情和贊美瘋狂需求,實際上背后隱藏的驅動力還是追求安全感。
正因為對安全感有迫切需求,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以這個目標為出發點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塑造了自己的生活態度和性格品質。這些品質和特征可以說有一部分是很討人喜歡的,就是他可以敏銳地捕捉到別人的需求,當然這種需求必須是能夠被他理解的。比如,一個人想要獨處的意愿可能會被他忽略,但是他能理解對方需要同情、幫助和贊揚,這時,他會忽略自己的感受,盡最大可能去滿足別人對他的需求,或者去滿足他認為是別人對他的需求。這時,他就變成一位慷慨大方甚至能夠自我犧牲的人。當然認同這些,必須考慮他對別人的喜愛有著無窮盡的需求這一點。而事實上,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并不怎么關心他人,經常認為那些人是虛偽的,只不過,這樣的想法被他心中的順從強行掩蓋了。這些無意識中發生的事情,我用意識術語來說就是:他強行說服自己喜歡別人,在心里認定別人都是好人,都值得自己信賴。但這個結論不僅給他帶來了失望,還會令他覺得更加不安全。
雖然在他看來,自己這些品質很難得,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由于他只是胡亂地給予,不顧及自己的真實感受,同時在他的內心又希望得到同樣的回報,所以沒有換來回報時,他就會感到煩惱和不安。
還有一種與其相似的品質。主要表現為:在感到別人不滿,或產生爭吵和競爭時,他會選擇回避。這時,他會主動(至少這一點是有意識的)把重要的位置讓出來,自己位居其次,聽從安排;他會委曲求全地去做一些安撫、調解工作。復仇或者是獲勝的欲望都被壓制了,這一點就連他自己都會覺得很驚訝。還有一點,他總是在不考慮自己真實感受的情況下,主動承擔錯誤,也就是說,他不管自己是不是因為錯誤而內疚,也不管別人對他的批評或攻擊有沒有根據,他都首先選擇了認錯。
這些態度經過一個很微妙的過程轉變為明顯的壓抑。他對所有的攻擊都選擇回避,所以心里也越來越壓抑。他即便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敢堅持;明知道別人不對,也不敢指出來;明明知道自己有出國的機會,也不敢去爭取;完全不敢發出命令、凸出自己、要求別人。他處處以他人為中心,付出的代價就是失去了自己做點什么、享受點什么的意愿。長此以往,他會認為無論是一頓飯、一場演出、一段音樂或是一處風景,若無人參與都毫無意義。就這樣,他克制了自己的快樂,不僅更加地依賴別人,就連整個生活也會變得乏味。
這種類型的人,除了把上述品質理想化了之外,在對待自己的態度上還具有一些典型特征是第一個特征,有些自憐,總感覺自己軟弱、無助、卑微、可憐。當他獨處時,就感覺自己像一條迷航的船,又像是失去教母的灰姑娘。這種無助感是真實存在的。可以想象,當一個人總是感覺自己沒有任何反抗能力時,必然會變得軟弱。這種無助感使他會經常向人坦白,還會出現在他的夢里,甚至會成為吸引別人注意和自我防御的手段:“因為我如此的軟弱和無助,所以你必須愛我、保護我、諒解我、不能扔下我。”
因為他總是有甘居人后的傾向,所以產生了第二個特征,即他認定自己不如別人,別人確實比自己優秀,比自己有吸引力、有智慧、受教育程度高、比自己有價值。這種心態的產生有根據,因為他內心缺乏自信,做事無主見,這必然會消弱他的能力。即便是在他最擅長的領域,即使成績是屬于他自己的,因為他的不自信,也會把成績歸功于“能力比自己強”的人。一旦遇到傲慢的人,他又會覺得自己渺小且無用。甚至,哪怕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會低估自己的品質、才華、能力及物質財富。
第三個特征是他依賴他人的一個表現,也就是說,他常常無意識地用別人的態度來定義自己。有人夸獎時,覺得很有面子;有人討厭時,就會覺得受了傷害。自尊心的強弱完全由別人掌控,別人的拒絕對他而言簡直就是致命的打擊。倘若別人沒有回敬他,表面上他表示接受,但按照他獨特的思維方式,他的自尊會馬上降到零。換句話說,無論是批評、拒絕還是背叛他都感到萬分恐懼,他會竭盡全力地重獲別人的尊重。就如同一邊臉挨了耳光之后,他還會送上另一邊臉讓人打,這并非是“受虐狂”,他努力這樣做,根據的是內心對他發出的指令。
上述一切形成了他的一套特殊的價值觀。這套價值觀以善良、同情、愛、慷慨、無私和謙卑等為基礎,在清晰和堅定程度上完全取決于他的成熟度。而那些自私、野心、冷漠、狂妄和玩弄權勢等是他最為討厭的,盡管他可能也在暗中表示欽佩,因為在他看來那些代表著“力量”。
現在我們應該很清楚,上述是神經癥“親近他人”所包含的特征。如果讓我用一個術語,如順從或依賴來描述它們,應該是不恰當的,因為這些特征反映的是一套思維、感受和行為方式,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方式。
之前我說過,不愿意討論那些相互矛盾的因素。若想了解患者對他的態度和信念是如何堅守的,我們還應該充分了解相反趨勢的壓抑,看它們是如何加強主導地位的。因此,要多看看這幅畫的背面。有順從型傾向的人,總是強烈地壓抑自己的攻擊性。這與表面上過分關心別人形成了鮮明對比。這類人其實對別人漠不關心,或持有蔑視,或無意識地就是想利用、控制和支配他人,或想超越他人,或想享受報復帶來的勝利感。當然,這樣的傾向在類型和強度上不盡相同,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在兒童期遭遇過不幸。我們來看一位患者的成長史,發現他5—8歲時還性格暴躁,后來逐漸變得乖巧懂事。但成長過程中的某些經歷也會助長他的攻擊性,因為有很多因素會隨時促成敵對情緒。若再深挖下去,會顯得有些離題,在此只簡單說明一下,過分自謙或“與人為善”可能會被欺負;依賴別人又可能使自己變得脆弱。所以,當患者對情感和贊美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時,他反而會生出被人忽視、拒絕和遭受羞辱的感覺。
弗洛伊德解釋過“壓抑”這一術語,我所說的感覺、驅力、態度等都被“壓抑”,這個觀點就是基于他的解釋。在弗洛伊德看來,壓抑是確實存在的,那些神經癥患者可能沒有察覺,最主要的是,他們從心底不希望察覺,還生怕向別人或者自己透露出有關的蛛絲馬跡。所以面對這種情況,我們自然會追問,患者出于怎樣的目的要把內心的驅力壓制下去呢?順從型的例子給我們做了一些解釋,但更多的,要等我們后面學習理想化意象和虐待傾向之后,才能更好地理解。目前,我們可以認為,有了壓抑之后,患者非真實的感受導致他們無法真心地去愛別人,當然也無法被別人所愛。在他看來,任何攻擊性的行為或一味地堅持自己的主張,都是自私的心理在作祟。所以,他自我譴責,他猜想別人也一定都在譴責他。對于這樣的譴責,他負擔不起,也經受不住,因為他所有的自尊都是在他人的贊美聲中樹立起來的,故對于別人的批評和指責自然難以承受。
神經癥患者通過壓抑所有的自信、抱負、野心和沖動,希望能夠創造出統一、整體、和諧的感覺,這也是他們為擺脫沖突所做的一種嘗試。其實,他們內心對人格統一的渴望可以理解,那是正常生活的需要,若被兩種相反方向的驅力牽扯,自然很難做到;再有,他們害怕人格分裂,讓一種傾向占上風,壓制其他傾向,這樣的做法也是一種無意識的嘗試,是他們解決沖突的主要方法之一。
于是,我們發現,神經癥患者刻意壓制自己所有的攻擊性沖動,一來是不希望他的生活方式遭受威脅;二來也不希望他自認的統一人格被破壞。攻擊傾向越強烈,他心里越想剔除。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他們在人前不表現自己的需要,不提任何要求,不拒絕別人的要求,努力討好別人,甘居人后。這一切行為看上去很不錯,其實他們內心的順從、討好傾向無形中被強化了,這樣的行為更帶有盲目性和強迫性。
實際上,他們這些所謂的努力并不能真正地壓制住內心的沖動,這些沖動又以符合神經癥結構的方式表現出來。患者習慣于用“我是如此悲慘”提出要求,或者是以“愛”的名義支配他人。與患者對溫暖和溫和的要求相反,有時也會表現出生氣或者大怒,這就是他內心的情緒被壓抑到一定程度,勢必要爆發的結果。他不認為自己對別人的要求有什么過分,不是自己自私,是別人對他不公,這樣,到他內心承受不住的時候就燃起了怒火,甚至身體也接連發生功能性障礙。比如,出現頭疼、胃病等不適的癥狀。
如此可見,順從型人格大部分特征都有雙重動機。為了避免沖突,他努力表現出和善,與人友好相處,但也可能出于一種目的,想利用別人,隱藏自己真實的想法。所以,看到沖突的這兩個方面之后,我們要學著按適當的順序去疏通。在一些還有些保守的老刊物上,似乎存在這樣一個觀點,就是主張“釋放攻擊性驅力”。我承認這個觀點對于某一類型有一定的正確性,但這種正確性也是有限的,它忽視了神經癥結構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僅把釋放當成最終的目的,容易對患者造成傷害。若想患者人格達到最終的整合,只能努力進行沖突的修通工作。
另外,我們還要注意愛情和性欲在服從型人格中起到的作用。在一些患者眼中,愛情至上、愛情唯一、愛情是生命里的全部,沒有愛情,生活就會變得單調、無聊和空虛。借用弗里茨·維特爾斯對強迫性追求的描述,愛情成了不顧一切追求的幻影。所有的人、風景、工作、娛樂、興趣愛好等,只有愛情能使其錦上添花,否則再好也是毫無意義。在我們這個文明社會中,女性對這些的需求比男性明顯,但不要認為只有女性才癡迷于愛情。實際上,這種癡迷也是一種神經癥的表現,是一種非理性的強迫性內驅力,與性別沒什么關系。
明白了順從型的人格結構,也就明白了那些患者為什么把愛情看得那么重,也就明白了他們“又合理又不合理”的那些是是非非的心理感受。在矛盾的強迫性作用下,他認為愛情是滿足他需求的唯一方式。愛情能滿足他被喜歡的需求,還能通過愛達到他支配別人的目的,愛情能滿足他位居人前或占據凸出位置的需要。因為愛情在自認為合理、單純甚至是值得稱贊的基礎上,釋放了他的攻擊性沖動,因為愛情使他有機會表現自己討人喜歡的品質,還因為他沒有發現自己那一系列的痛苦掙扎來自于內心的沖突,所以他把愛情當成自己療傷的一劑良藥。這種期待在我們看來有些荒唐,但我們也要理解他這種無意識的邏輯:“我軟弱無助,一個人生活在充滿敵意和威脅的世界上,是一件危險的事。所以我若能找到一個愛我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她)理解我,保護我,不需要我提什么要求就能主動滿足我。于是,我的軟弱變成了一件好事,因為他會憐愛我,讓我依賴他。這樣,雖然之前我凡事不主動,但只要為他或者是他期待我做的事,以后我都愿意主動去做。”
在這種對愛情的渴望中,他們開始重建自己的思維體系,并努力使之更有條理,更系統化。這其中有的是思考所得,有的是憑感覺,更多的還是無意識的行為,他們會想“單身真是一種折磨,對無法與人分享的東西提不起興趣,反而感覺迷茫焦慮。比如說在周末,我若一個人去看電影或讀一本書,多丟人,顯得我好像沒人理似的,所以必須安排好,決不能在周末落單。只要找到一個愛我的人,我就不用一個人受這種折磨了,我就不再是一個人,以前做料理、工作、看風景那些顯得很無趣的事,都會充滿樂趣。”
他還會這么想:“我全無自信。別人比我能干、比我有魅力、比我有天賦。即便是我通過努力完成了某件事,也是幸運,沒有光榮的感覺。假如讓我再做一次,可能我就做不好了。別人了解我這一點的話,一定會認為我很沒用。但如果有一個人喜歡我,重視我就不一樣了,那我一定會被另眼相待。”難怪愛情就像海市蜃樓一樣充滿誘惑,難怪那么多人喜歡抓住愛情不放,卻不愿花心思于內在上去改變自己。
在這種情況下,性交除了生物性本能外,更有一種證明自己被需要的價值。順從型人格往往害怕被拋棄,就錯誤地用性取代愛。他會覺得這是與對方建立親密無間關系的唯一方式,就像高估了愛情一樣,他也高估了這件事所能起到的作用。
在這里,我們既不能把過分重視愛情當成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也不能直接就視為神經癥,這是兩種極端的做法,也是審視神經癥人格時需要避免的兩個誤區。其實,患者對于愛的追求,與其自身的生活哲學是吻合的。患者那些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論證,本無可厚非,錯就錯在他們論證的出發點不同。他們沒有把神經癥的沖突考慮進去,反將自己的各種需求當作是擁有愛的能力,至于神經癥的攻擊性和破壞性更完全排除在外。換言之,就是忽略了整個神經癥沖突。因為忽視了神經癥沖突的存在,所以,他們想不改變沖突,且能清除傷害后果,這樣的嘗試注定會失敗。針對把愛情當成一種嘗試的這個狀況,我也想多說一句:如果一個神經癥患者,真的很幸運地找到了一位內心強大、能包容他的好伴侶,或者他們內心能夠互補,那么他的神經癥痛苦可能真的會大大減輕。當然,這只是暫緩沖突并非消除了沖突。即便暫緩也屬個例,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種想要在人間尋找天堂的期望,最后只能令其更加痛苦。他極有可能把自己的沖突帶入這段關系中,又親手毀了自己極期許的愛情。如果沖突得不到徹底解決,那么他的健康也就會一直存在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