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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五月女王
  • 顏歌
  • 10779字
  • 2020-10-22 10:00:14

袁青山醒來了,但那些她睡著時候鎮上發生的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五月來臨以后她睡得不安穩了,不過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發現這一點。她躺在床上,居然聞得到院子里面的梔子花開了,香味十分濃烈。她閉上眼睛,再次確認,那就是北二倉庫大院里面的梔子花樹的味道。

她笑了起來,她幾乎立刻發現了那梔子花的秘密:它一定是媽媽摘給她的。

北二倉庫只有一棵梔子花樹,但長得很高,高而且茂盛。五月還沒到,上面的花骨朵們已經躍躍欲試了。太陽把整個院子都曬得明晃晃的,按捺不住的棉被們在椅子背上面招展,像大海里面狹窄的孤舟。有一天,汪燕拉著袁青山的手穿過院子,想去摘一朵梔子花,陳海峰就站在樹下面了,他是整個院子里面最大的孩子,已經三年級了,他說:“汪燕,我們都不跟袁青山玩,你過來,不然我們也不和你玩。”

全院的孩子都在那里了,袁青山站在一床被子旁邊看他們在那玩——上個星期以來,她已經學會了先用左腿站,累了再換右腿。那天她也是一眼就看見張沛了,他穿了一件牛仔外套,還戴著一頂帽子,他的皮膚很白,看起來真是十分漂亮。

袁青山一個人站在那里,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看見了媽媽。她是站在一棵桉樹下面的,整個地隱匿在了樹的陰影里,但袁青山還是看見她了——實際上,在一起玩鬧的孩子們不會發現她,發現她的只能是那個孤獨的孩子。

袁青山愣了愣,她把她看了又看,終于一步步向她走過去了,她并沒有覺得害怕,因為她站著的姿態和自己是那樣相似,她甚至怕她忽然消失了,但她沒有消失。

袁華在過道上洗完了臉,開門進來,發現女兒已經醒來了,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不知道什么地方,她明明還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但他已經不可避免地在她臉上發現另一個女人的相貌了,她坐在床上,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這笑容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他走過去,給女兒拿毛衣,說:“袁青山,快點把衣服穿起來,感冒還沒好,不要涼著了。”

袁青山就把毛衣拿過來穿上了,她在毛衣通過頭頂時似乎又陷入了黑暗,等到重見光明了,她就看見父親正在從廚房里面拿剛剛打回來的豆漿進里屋。“爸爸。”袁青山高興地叫住他,“你知道昨天晚上誰來了嗎?”

袁華愣住了,他的頭嗡的一下裂開了,他連忙把它護好了,轉過頭去,戰戰兢兢地看著女兒,說:“誰來了?”

袁青山笑著,舉起左手指著寫字臺說:“你看!”

袁華順著袁青山指的方向,看見居然有一束梔子花插在寫字臺的紅花瓶里,花已經開盛了,泛著黃氣,那香味幾乎要把他擊倒了。

“哪、哪來的花呀?”袁華結結巴巴地說,他的心里面已經隱隱想出是怎么回事了,他端著豆漿,在想到底要怎么跟女兒解釋這件事,他觀察著她的神情,但她只是咧開嘴笑得更開心了,她的嘴巴里面滿是小小的潔白的牙齒。

“哪來的花呀?”他盯著女兒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不告訴你!”袁青山穿好毛衣,下了床,她揚揚得意地說,“這是我的秘密!”

她懷揣著這個巨大的秘密去吃早飯了,她吃下了第一口饅頭,而父親把剛剛出的那身冷汗消下去了,他就又忍不住問孩子:“昨天你到底看見誰來了啊?”

“我沒看見誰來啊。”袁青山喝著豆漿,翻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

“你剛剛不是問我嗎?”袁華憋不住地說。

“我沒看見誰來了啊,我就是看見梔子花了嘛。”袁青山又笑起來。

——袁華于是好歹把自己的心放回原處了,驚疑不定地。

父女兩個默默地吃著早飯,隔著一張平淡無奇的木茶幾,這又是一天的開始了,它就是這樣通過一次又一次的重復來讓小小的袁青山知道它是不會變的:最里面的房間是父親的,外面的房間是自己的,廚房在過道上,廁所在樓梯的盡頭。早上醒來父親已經打豆漿回來了,然后坐在里面房間的茶幾邊上喝豆漿吃早飯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了,父親會剝個雞蛋給她吃,自己吃兩個饅頭。

和以往一樣,袁青山吃得很慢,袁華兩三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不停地催她說:“快點吃,爸爸上班要遲到了,快點。”

但這句話并沒有像以往那樣讓袁青山陷入孤獨的絕望,她乖乖地吃完了她的那份,拿上了裝著感冒藥和手絹的袋子,和父親一起出了門,出門之前,袁青山最后又看了一眼那束花,她確定在她昨天睡著的時候,房間里面是沒有那束花的,它插在那個紅色的玻璃花瓶里,在天光的照射下映著微紅。

那微弱的紅再次點亮了袁青山的心,她想到了媽媽,她覺得那花朵是一個信號,是她今天會來見她的信號。

天氣并沒有完全變得炎熱起來,清晨的涼氣依然不曾徹底退去,袁青山在樓道上一連打了五個噴嚏,袁華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她的額頭依然有點發燙,他說:“怎么燒還是沒有退啊。”他叮囑女兒,“袁青山,今天一定要按時吃藥,就在胡婆婆那兒,不要到處亂跑。”

順著他落下來的話音,袁青山抬頭看著父親的臉,從她的地方看去,父親就像是個巨人,他的下巴是剛毅而方正的,有青色的胡茬冒出來,她聽到他叫她的名字了——袁青山。

對于剛剛過完三歲生日的袁青山來說,這恐怕是整個北二倉庫最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就是張沛的媽媽叫他沛沛,汪燕的爸爸叫她燕燕,就連陳海峰都可以被叫作峰峰,但是她只能叫作袁青山。

他帶她去看門人的老婆那里,從袁青山感冒沒去幼兒園以來他一直托她照顧她。他們走了一會兒就看見她了:她坐在從家屬區到倉庫的鐵門口,笑瞇瞇地看著每一個出去上班的人,手上握著收音機。老胡是守門人,胡婆婆是守門人的老婆,現在她要握袁青山的手了,她的手像一包尼龍布。

而對袁華來說,這一天早上和昨天早上一樣,他把袁青山手里的袋子交給胡婆婆,說了些客氣話,轉身就走了。

袁青山看著父親邁出那道鐵門消失了,太陽升起來了,這個時候所有倉庫的屋頂都是紅通通的。

“袁青山,”胡婆婆說,“去把屋里頭的水端過來,吃藥了。”

袁青山進去端水,她能聽見胡婆婆跟著收音機悠悠哼起歌來。她出來的時候,胡婆婆已經空出手來把藥都倒在左手上了,她把它們都遞給袁青山。是三片黃色的藥片和一片白色的小藥片以及那片很大的白色藥片。

她把它們都接過來分成三次吞下去了,她皺著眉毛,鼓足勇氣,每一次吞咽都充滿了神秘和不可思議——那些巨大的物體是怎么通過自己的喉嚨的呢?她能做的只有慶幸自己每次都可以幸免于難。

吃了藥,她們就誰也不理會誰了,一直到吃午飯之前,她們都沒有非對對方說話不可的理由了。

袁青山坐在板凳上,聽到收音機里面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有時候又是窸窸窣窣的。她過這樣的生活已經三天了,從第二天開始,她就學會了抬起一邊的屁股來坐,然后放下來再抬起另外一邊。

她一邊這么來回晃著,一邊看著整個空蕩蕩的院落每一個僻靜的角落,她總是覺得媽媽會從某個角落里面忽然走出來。

有一天她看見她了,她坐在從筒子樓拐角出來的花臺邊上,曬著太陽,袁青山就走過去跟她坐在一起,她看了她一眼,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她們像兩個神祇那樣打量著整個北二倉庫的院落,這樣看來,這院落中的每一寸泥土都是那樣的不尋常,就在這時候胡婆婆出來了,她看見袁青山坐在花臺上,就大喊:“袁青山,你怎么坐在花臺上啊?又臟又冷!快點過來!”

袁青山就只好站起來回去了,她回頭去看了一眼的時候,媽媽已經不見了。

從那天以后,她還沒有見過媽媽,她害怕是胡婆婆得罪了她。

雖然如此,她依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今天一定會看見她,她給她送來的梔子花在整個北二倉庫都滿滿地開著。

遠遠地,從開著梔子花的里院里面,全糧食局的孩子都陸陸續續地坐在大人的自行車上上學去了。先是陳海峰,然后是黃元軍,最后是汪燕。她笑起來想跟汪燕打個招呼,但她坐在高高的自行車前杠上,穿著一條粉紅色的背帶裙,就像一個公主。

袁青山看著她愛理不理的那個樣子,不由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紫色的毛衣,之后她把手都揣進了綠條紋運動褲的褲兜里面,她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看著汪燕,直到她真的就像其他人一樣謎一樣消失在某個地方了。

所有的鈴鐺聲都消失以后,院子落寞地靜了,只有胡婆婆的收音機還在發出沙沙的電波聲,這聲音帶著某種魔力,催促著袁青山離開這里,到院落的深處去,到那些沒有人發現過的角落去,把她的媽媽找出來。

“胡婆婆!”她站起來,說,“我去院子里頭耍一會兒嘛。”

“嗯。”胡婆婆說。她閉著眼睛在聽另一個臺的廣播了,她所沉入的世界是她自己的,那世界對北二倉庫的其他人來說,只是一片黑暗。

糧食局陳局長的家是北二倉庫里面最寬敞的一座坐北朝南的平房,他們家自己有一個小院子,院子外面長了高高的一棵樟樹,就算是最熱的時候,整個房子也常常落在樹影里。一年多以前,保姆小姚第一次從崇寧縣的鄉下來到這里,她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座房子。

每一天早上她很早就從北街上她借宿的遠房親戚那里出門來上班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窗臺抹得干干凈凈。陳瓊芬為這個事情說過她好幾次:“小姚,反正就是個水泥窗臺,抹也抹不干凈,你干嗎抹那么久?”

這個家的女主人顯然覺得她在偷懶,但那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時候。站在窗臺旁邊,她就可以看見樟樹的樹冠,聽到鳥叫,而屋子里面的茶幾、沙發、五斗柜,甚至電視機,都作為無關緊要的背景存在了,這極其重要的無關緊要讓她幸福得要命。

這一天早上,當她再次抹窗臺的時候,一種更加奇特的感覺擊中了她。那無疑是一種憂傷,和前幾天的極度幸福相比,顯得更加憂傷,保姆小姚一邊抹著窗臺,一邊想著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情,她終于又不由嘆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她看見院子門外面有個孩子的身影一閃而過,那件眼熟的紫色毛衣就是昨天才看到過的那件。她知道那是袁青山了,于是她連忙走出去,叫她:“袁青山!”

袁青山好像在找什么東西,她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來——只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小姚才會意識到她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她看著她,叫了一聲:“姚阿姨。”

這三個字讓小姚又辛酸,又幸福,她強忍住這些情緒,問她:“你感冒好點了嗎?進來玩吧,今天沛沛在家。”

袁青山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拒絕,但她已經被她牽住了手,接著她就走進了張沛家。

“張沛今天沒去上學?”她這才想起來剛才沒有看見張沛。

“沒有。”保姆說,“今天家里有事情,他沒去學校。”

袁青山不由得到處找那個漂亮的孩子了。而張家也和她記憶中一樣美麗而莊嚴:米色的皮沙發,茶幾上的糖果盤,五斗柜上的罐子和玩具,電視柜上的電視,電視上的繡花方巾,旁邊的一束梔子花。

第一次到這里的緊張感又再次出現了,袁青山不由得捏緊了拳頭。實際上,她并不清楚她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到底是在什么時候,也不知道張沛和她是怎樣認識了彼此。之前有一天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那里,她走出門去,就看到了北二倉庫,院子里面的孩子有一個最好看的,是陳局長的外孫,穿最漂亮的衣服,拿昂貴的糖果給大家吃,這個人就是張沛。

張沛就走出來了,他居然還穿著昨天穿的那件衣服,上面已經有些臟了,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難看。

他張口叫她了:“袁青山!你也沒去上學?”

“感冒還沒好。”袁青山說。

他親熱地走過來拉著她到沙發上坐下來,說:“你和我玩吧,我們看電視吧?”

“好。”袁青山依然沒有找到媽媽,但張沛潮水般的熱情讓她受寵若驚。

“姚阿姨,我要看電視!”張沛喊了一聲。

小姚從廚房里面跑出來,她的手上還有兩個削好的蘋果,她給了袁青山一個,把另一個給了張沛。

電視上面在放一臺晚會,里面有人在唱:“太陽下山明早依然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開……”張沛專注地看起來,那個歌女穿著一條鵝黃色的裙子,燙著蓬松的大卷發,一雙眼睛顧盼生姿。

保姆在廚房里面跟著哼起來。

“你今天怎么沒去上學?”袁青山一邊吃蘋果,一邊問張沛。

“我爺爺住院了。”張沛漫不經心地說。

“感冒了呀?”袁青山問。

“不知道啊。”

兩個孩子重新吃起蘋果來,享受這上午難得的寧靜,其他任何事情對他們來說都不如可以不去上學那樣重要。

袁青山的心情要比張沛復雜得多,她一邊吃蘋果,一邊看他,她驕傲地想:“張沛又跟我玩了!”——可惜汪燕看不到這樣的情景。

那天她們兩個為了這個事情吵了起來,她說:“我不相信,張沛才不會和你玩!”

袁青山急紅了臉,說:“真的,他要和我玩的!”

兩個女孩子就手拉著手去找張沛評理,她們走到梔子樹下,看見孩子們都在那里,陳海峰說:“汪燕,我們都不跟袁青山玩,你過來,不然我們也不和你玩。”

汪燕驕傲地看了袁青山一眼,甩開她的手,走了過去。張沛也站在那里,袁青山以為他一定會叫她一聲,就像她去他家玩的時候那樣,但他什么也沒有說,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她一個下午站在那里,站在一床被子旁邊,左腳站累了換右腳,她覺得他一定會注意到她來了,然后走過來叫她的。

——就在那一天,她發現了她的媽媽。

“張沛,”袁青山還是期期艾艾地問了,“你那天怎么不理我呢?”

“啊?”張沛放開咬到一半的蘋果,說,“因為,因為大家都不理你嘛。”

袁青山不說話了,她慢慢吃著蘋果,反復咀嚼著嘴巴里面的那些,懷念吞下去的那些。

“袁青山。”張沛叫了聲。

“嗯?”袁青山還沒有回過神來。

“我們去院子里面玩吧。”他說。

姚阿姨匆匆忙忙從廚房趕出來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消失了,留下兩個吃剩的蘋果在茶幾上,她一眼看出那個吃得只剩下核的是袁青山的,而張沛的蘋果上面還滿是果肉。

她把垃圾收了,一邊收,一邊難過,袁青山是個可憐的孩子,她才這么小,就沒有母親來疼她了——她想到了這一節,忍不住又浮想聯翩起來。

星期二上午十點四十分,北二倉庫里又一段曖昧不清的關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袁青山和張沛蹲在梔子樹下的花臺邊上,兩個人的褲管都沾了泥巴。他們像相親相愛的工友,各自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上的活。

北二倉庫的這棵梔子花開得早謝得也就早了。這時候,已經有很多煙絲黃的花落到了地上。

袁青山心不在焉地看著遠些的角落,張沛忽然給了她一朵梔子花。

袁青山嚇了一大跳,看著張沛遞給她的那朵花——它已經有些黃了,但無疑還是很漂亮,上面充滿了露水,清潤而溫柔。

她接過它來,說:“謝謝。”

她下意識甩了甩那朵花,甩掉上面那些水。

“哎呀!”張沛猛地站了起來,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氣得大叫:“你怎么把螞蟻甩掉了!”

他急忙蹲下去找螞蟻,袁青山被他吼得什么也顧不上想,只是渾身充滿了濕漉漉的歉疚,她也幫著他找了起來。

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只螞蟻,不知道還是不是剛才那只。它在一攤水里面,劃動著那六條腿。張沛找了一片樹葉,試圖把它救上來。他用樹葉的邊緣去靠近它,但它毫不留情,在往反方向移動。

袁青山就伸手出去抓它,一抓就抓到了。

他們把它放到了花臺的瓷磚上,看著它走投無路暈頭轉向的樣子,笑了出來。他們用手指去逗弄它,感受它在皮膚下面掙扎的那種溫柔的觸感;他們找來另一朵花,滴下了一滴芬芳的露珠把它困住了;他們把它翻過來,看著它扭來扭去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張沛用右手食指壓住了它一只纖弱的腿,看著它在他手指旁邊想要逃脫的樣子,他看得那么入迷,他太用力了,螞蟻的腿就斷了。

過不了幾分鐘,螞蟻的另外幾只腿也斷了。張沛最后找來了一截不知道被誰丟在這里的木棍——它很可能是用來串那種五分錢一片的大頭菜的。他拿著它戳了戳螞蟻的肚子,這時候它的觸角依然顫動著,他用力地把木棍戳下去了,螞蟻的肚子碎了,流出了幾乎難以察覺的不明液體。幾秒鐘以后,螞蟻的頭也被壓得扁平了。

兩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頭幾乎完全湊到了一起,好幾次,袁青山的鼻涕都要流出來了,她又用力把它吸了回去——還好張沛是那么的專注,根本沒發現這些。

在這么近的地方看張沛的臉,袁青山發現他的皮膚像剛剛的蘋果一樣又紅潤又光滑,他的睫毛長而且濃密,那睫毛抖動起來的時候甚至閃著金色的光芒——他們兩個的距離是那么近,近到袁青山覺得他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他。

她就準備說了,她開口說:“張沛,我給你說一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

“噢?”張沛玩著螞蟻,看了她一眼。

感覺到了張沛的不信任,袁青山就只好迫不及待地抖出她的秘密來了,她說:“你知道嗎,我們院子里面有個鬼!”

“鬼?”張沛終于看她了。

他的瞳仁發出琥珀一樣的光芒,而隨著某種微妙的收縮,那光芒也閃爍起來,幾乎讓袁青山忘記了要說的話。

就在這個時候,正確的時間應該是上午的十一點十五分。他們聽見有人在院子那頭叫了一聲:“沛沛!”

張沛轉過頭去,發現父親正跑過來了,他跑步的樣子像個士兵。

“沛沛!”張俊喊。他跑過來一把抱起了張沛。

“張、張叔叔。”袁青山喊他。

但不幸的是,他沒有看到她,他惡狠狠地罵張沛:“不是讓你在家里等我們嗎,怎么跑出來玩了,找了你好久!”

張沛看著父親,委屈得一下子紅了眼睛。剛剛他還那么無所不能,轉眼已經什么也做不了了。

張俊的眼睛里面也充滿了血絲,他沒來得及顧上兒子的情緒,說:“快跟我去醫院!”

父子倆轉身就走了,沒有人發現袁青山,雖然她長得很高了,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就看著他們走了,在梔子樹下面。

她站了一會兒,也走了,走之前撿起的是那朵梔子花。

張沛消失了以后,剛剛降落到袁青山身上的那種魔咒好像也消失了,她忽然清醒過來,四處往院子張望著,她又害怕,又緊張,她不知道媽媽在哪里,她聽到她剛剛說的話了嗎,她生氣了嗎?

院子里面一個人也沒有了,袁青山從一棵樹下繞到另一棵樹下,在花臺之間鉆來鉆去。

在一棵鐵角海棠下面,她看見了她。那海棠已經開過了,不久之前,上面的花朵還像一只只小火炬那樣。媽媽站在那里,不知道為什么,袁青山覺得她非常悲傷。

“媽媽。”袁青山叫出了她給她取的名字。

“媽媽”轉過來了,她漆黑一團的臉上兩只眼睛里面全是淚水。

“媽媽,你怎么了?”袁青山走過去看著她。

她什么也不說,站在那里,眼淚落下來了,袁青山覺得那聲音完全是一聲巨響,她不知道除了她以外北二倉庫還有沒有別的人聽到了這樣的悲愴之音。

“別哭了,怎么了?”她哭的樣子讓袁青山想到了自己,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想要去摸摸她的臉,但是什么也沒有摸到——她像個黑色的影子縮在樹下,身體細長,有一雙長到不可思議的黑色手臂,柔軟地垂到地面上——就算是這樣看著她的時候,袁青山也會懷疑,“媽媽”是真的存在的嗎,她是從哪里來的呢,她真的是一個鬼嗎。

“媽媽,別哭了。”袁青山這么叫她。

她依然落著眼淚,那眼淚涌出的速度是那樣快,好像一條決堤的河流。

“別哭了,別哭了。我拿手絹給你擦擦。”袁青山笨拙地安慰她,她低頭翻著自己的兜,終于把手絹皺巴巴地翻了出來,她抬起手把手絹給她陌生的朋友。

媽媽消失了。

這消失比張沛的消失更讓她失魂落魄,因為就在剛剛,她再次發現她的時候,她還覺得自己不再是那么孤獨了,她是那么與眾不同,充滿力量——這美妙的感覺來得快也去得快。

她只好慢慢走回去了,年幼的袁青山不知道自己還要多久才學會習慣這樣的消失,似是而非的朋友的消失,去上班的父親的消失,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母親的消失,被叫作媽媽的鬼的消失,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消失。

已經快是正午時候,明晃晃的院子里,連她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

在走回胡婆婆那里的途中,整個院子在日光下緩慢地蒸發出飯菜香讓袁青山明白吃飯的時候到了,她一走出去,就能遠遠看見胡婆婆彎下腰在炒菜了,她一邊炒菜,一邊咳嗽,有時候甚至劇烈咳嗽著。

但這一切并沒有發生。

袁青山遠遠看見門口聚集了一堆人,汪燕的媽媽,藍師傅,胡婆婆,胡大爺,還有院子里面所有這個時候不在單位的人都出現了,他們站在那里,說著些什么。這個景象莫名讓袁青山覺得興奮。

她還是個孩子,迅速忘記了剛才的事情,向人群靠過去了。大人們談論著大人們的事情,沒有人發現她過來了,因此袁青山完全站在了人群中間,感到自己是可以被信賴的一員,這讓她的心情變得好些了。

她站在那里,聽見他們說:“這下陳家怎么辦哦。”還有人說:“啥時候設靈堂嘛。”另外一個說:“還好意思設靈堂。”“不知道那個男的得不得來鬧哦?”“肯定要給錢嘛,不然不鬧才怪。”……“平時盡拿小鞋給我們汪軍穿,真的是。”“上個月還不是少發了我們獎金的。”“我聽說他們家頭的米啊蛋啊吃都吃不完,他們還拿出去賣。”“嘖嘖,簡直是……”“我給你說嘛,你們都不知道,其實是這樣的……”“我也聽說了,他壞得很。”“那個女的還不是以前我們西街上的,我看著長大的,沒想到……”“還不是該得,該得。”

袁青山聽了好一會兒,終于明白他們在談論的就是張沛的爺爺陳局長。她拉了拉胡婆婆的袖子,問她:“陳爺爺怎么了?”

胡婆婆低下頭看了袁青山一眼,她的神情透著詭秘的愉悅,她說:“陳爺爺死了。”

那天中午袁青山沒有按時吃飯,也沒有按時吃藥。她沉浸在北二倉庫家屬院門口的那場大人們激動的議論中,不同于和鬼魂朋友的相處,這俗世的狂歡以它濃烈、污穢、隱秘的愉悅征服了袁青山的心——那些翻動著的嘴唇,低著的頭,貼著彼此的耳朵——一種興奮讓她熱血沸騰,在這親密無間的大集體里,她是他們的一員,被拋棄的不再是她,而是張沛他們一家了。

討論持續了大概半個小時,直到胡大爺終于餓了,他狠狠拍了老婆的背一下,說:“快點煮飯啊,肚皮都餓扁了。不說了嘛。”

他這樣一說,所有的人都發現自己已經餓壞了,院子里面蒸發出來的肉香已經有點冷清了,他們就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吃飯的時候,胡婆婆破天荒給袁青山夾了一片肉,她說:“袁青山,多吃點,這人啊,我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天了。”

袁青山吃了那片油膩膩的肉,努力回憶著陳局長留在她心目中的樣子,她看見他的時候就是他和張沛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為張沛背著那個黑貓警長的書包,他走路很慢,總會給張沛買娃娃頭,他叫她“袁青山”的聲音她也還記得那么清晰。

這可以說是袁青山的一個游戲,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會想到父親叫她的聲音,想到汪燕叫她的聲音,陳海峰叫她的聲音,還有張沛,幼兒園唐老師,所有她認識的人,唯一沒有的,就是母親叫她的聲音。

“袁青山。”胡婆婆說,“吃了飯自己把自己的碗洗了哦。”

“唔。”袁青山埋頭扒了一口白飯。

那個下午,袁青山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她夢見了張沛,張沛已經長大了,她看見他對著她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她醒來的時候,驚喜地發現了她和張沛的距離又近了一點,他們都失去了一個親人了,張沛會不會因為這樣就和她成為好朋友呢?

袁青山想到,一旦和張沛成為了好朋友,她就也是這個院子里面最有權勢的人了,所有的孩子都會像喜歡張沛那樣喜歡她了。

——就像北二倉庫其他人一樣,年幼的袁青山在陳局長的死亡里面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五月農忙以來,袁華終于下了一個早班,是為了和會計科的同事一起去醫院看陳局長。陳局長的靈堂就設在醫院里面,外面已經密密麻麻擺滿了花圈,袁華和會計科其他的人一起湊了份禮,還把名字端端正正寫在了禮包后面。

魏曉玲的丈夫并沒有來鬧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去給陳局長上香的時候,陳瓊芬一直哭著,張俊只是緊緊低著他的頭,他們都明白等著他們一家人的是什么。

袁華只覺得百感交集,在回家的路上想念著袁青山,還好他還有袁青山,他想道:“還好我還有袁青山。”

透過五月透明的天色,隱隱可以看見遠方的山巒,像一片烏云壓在整個小鎮上空,袁華去接袁青山回家了,她和其他時候一樣,端端正正坐在胡婆婆門口的小板凳上,一看見他,她跳起來跑了過來,叫他:“爸爸!”

這一聲呼喚可以讓袁華忘記她母親帶給他的所有恥辱,他俯身抱起袁青山,問她:“今天頭還痛不痛?”

袁青山乖乖地搖了搖頭。

他們回家去了,回到只有他們兩個的家,在冷冷清清的樓梯上,袁青山趴在袁華的耳朵邊神秘地說:“爸爸,你知道嗎,張沛的爺爺死了。”

袁華吃了一驚,拍了一下女兒的頭:“你聽誰說的!”

“好多人都說了。”袁青山委屈地說。

“以后不要在別人面前胡說。”袁華說。

袁青山敏銳地感覺到父親生氣了,她乖乖閉上了嘴巴,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憤怒,還有,張沛的爺爺是不是真的死了。

吃了飯,袁華等不了幾分鐘就讓袁青山吃藥了,他把撲炎痛給她掰成了四塊,然后喂她把那些都吞下去了。他給她洗了臉,連牙也刷了,把這些工作完成以后,他對女兒說:“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不要出門,自己睡覺。”

“好。”袁青山說,從下午回來父親就沒怎么和她說話,她期待地看著他。

但袁華什么也沒有多說,他轉過身拿了一個紙包轉身走了,用力關上了門。

袁青山坐在父親房間里面,看著自己家的五斗柜,那上面放了一些父親的書,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她不由懷念起張沛家來,甚至懷念保姆小姚柔聲叫她袁青山的樣子。

三歲的袁青山已經學會在難過的時候閉上眼睛,她閉上眼睛,幻想自己正在看電視,電視里面還是下午那個穿著黃裙子的女人,但在裙子里面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脯,幻想她終于長大了,如果她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姑娘,父親一定會非常愛她。

她酸楚地想,一邊又覺得這一天已經來了。她閉上眼睛,聞到了濃烈的梔子花的味道,那是“媽媽”送給她的梔子花。

張沛的爺爺也會給他送來這樣的梔子花。袁青山覺得。

袁華輕輕地用鑰匙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發現女兒果然已經睡著了,他把她抱到她自己的床上,把被子拉開給她蓋好了。

然后他轉身去叫走廊上面的人,那個人比袁華矮半個頭,穿著一件黃色的襯衣,她一邊甩著袁華拉她的手一邊連連擺手,低聲說:“我還是回去了,今天不太好。”

“沒事,袁青山睡了。”袁華的聲音也像一張窸窸窣窣正在展開的廢紙。

他們拉拉扯扯地走進門來了,再輕手輕腳地關了門。

來的人看著袁青山熟睡的臉,說:“袁青山感冒好點了嗎?”

“嗯。”袁華說。

他們就進里屋去了。

袁青山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都是汗,她好像做了一個噩夢,猛然驚醒,但又不知道為什么。她正在叫父親,就聽到里面隱隱約約傳來了講話的聲音。

“我看我在這里做不長了,今天魏曉芬的愛人還是找來了。”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他咋鬧了嘛?”袁華說。

“也沒鬧,就坐著哭,真是造孽哦。”

“張俊他們兩口子咋說嘛?”

“還說啥子嘛,自己的爸在人家屋頭床上中風了,還好意思。”

“這事情真的說不清楚,還好今天陳局長是走了,要是還活著還不知道要怎么說。”

袁青山知道他們又在說張沛的爺爺,她突然擔心起張沛來,她明天還會見到他嗎。

過了好久,她又聽見父親說:“那如果你不做了有什么打算呢。”

“還不知道,我今天要早點回去了,事情太多了。”女人口氣急促地說。

袁青山聽不太懂他們在說什么,但她突然覺得難以呼吸,小鎮上的那些秘密從漆黑的屋頂上壓下來,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已經這樣了。

她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聽見里面又傳來一些聲音,父親褲子上的鑰匙嘩啦嘩啦響了起來,袁青山已經很清楚,每天聽到這個聲音,就是父親起床要出來了。

她把自己又往被子下面藏了些,吞了口口水。

他們果然出來了,袁青山感到他們在看她,她覺得自己的眼皮絲毫不受控制地抖動著,還好并沒有人走過來,她聽到父親是要送那個人出門了。臨出門時候,袁華把桌子上的梔子花遞給了那個人,他說:“你把這個花拿去丟了,今天早上袁青山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嚇了我一跳,你心妖作怪地拿啥子花嘛。”

雖然是那么遠而模糊,袁青山還是感受到了一種悲傷,她忍不住悄悄張開眼睛看了一眼,看見張沛家的保姆小姚正低頭拿著那束花,花都開盡了,隨時都會枯萎,花莖上還滴著水。

她從門縫里面擠出去了,父親關了門,踮著腳尖進屋睡了。

袁青山等著父親關了燈——自從發現了“媽媽”以后,她就不再怕黑暗的黑了,即使這黑死死貼在她腦門上,她也可以把它想象成來自媽媽的一個吻,她就這樣睡著了,再沒有聞到梔子花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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