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匠是我爺爺一個最為固定的麻將搭子,不但固定,而且忠實。據竹林茶社里面的人說,只要我爺爺不在的時候,他就絕不打麻將。因此,我爺爺死了以后我常常想起高木匠,想到他就這樣鬼使神差地走在我爺爺前面了,現在他們兩個就可以在下面打打麻將了。
高木匠是西門上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很喝過一些墨水的,當年他們修路的時候,自己沒少畫圖紙——還包括一個木結構的大牌坊的設計,但最后并沒有落實。
這件事情或許是高木匠的遺憾,每次我回平樂去,看見他的時候,他都會對我們講起他當年畫的那張圖紙,屬于他的固定開頭是:“當年我畫的那張圖紙,省城里來的大學生都說好……”
每次聽他這么說了,我爺爺就不以為然地撇一個嘴巴,回家以后,跟我說:“高木匠這娃,盡是開黃腔!”
平樂鎮上的好多人都有十足的證據向我表明高木匠其實大字不識,據說當年連毛主席語錄都是倒著看的。但誰也不敢在他面前說這件事情,不然他肯定扇你蒲扇大一個巴掌。
我剛剛考上研究生的時候,我爺爺請了他所有的麻將搭子吃飯,高木匠坐在主位上,高高興興地給每個人敬酒,并且說:“我的孫女終于成研究生了!”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逢人就說:“我孫女在省城讀研究生!”
大家就紛紛恭喜他:“高老師好福氣哦!”高木匠得意得呵呵直笑。
過了一個多月,他終于想起應該給我送一份升學禮,于是再次在茶館里面遇到我的時候,高木匠說:“走,乖孫女,爺爺帶你去選個東西送給你!”
高木匠是那種每次喝茶都自帶茶杯茶葉還常常蹭別人茶水錢的鐵公雞,整個茶館的人聽說他要送禮了,爭相起哄起來。我爺爺忙著跟人講他當年跟陳三妹的風流韻事,就揮了揮手說:“跟高爺爺去嘛。”
我就跟高木匠去了,這是我唯一一次和他單獨相處。我們走在馬路上,從老南門城門口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去。高木匠一路上給我指點:“這里以前是有條護城河的……這里以前是一個打金章的壩子……”
過十字路口時,高木匠又隨手往西門一指:“那里是以前我們高家開棺材鋪子的地方,我們的鋪子整整有四間鋪面!”
他完全沉浸在過去的輝煌中以至于過馬路的時候差點被一輛長安面包撞到,我拉了他一把。他被我拉住松松垮垮的手臂上了人行道,咂了咂嘴巴,說:“老了老了,以前我走在街上,哪個車子敢撞我……現在的黃師傅太多了,總有一天要撞死人擺起他們就高興了!”
我們一直走到北街上的萬家超市,它已經有些破敗了,曾經是我們小鎮上開起來的第一家超市。果然,高木匠又開始講了:“超市開門的時候,我遭人家把鞋子都踩爛了一雙,結果買了一包醬油,嘿!”
我們走進去,他大方地說:“孫女,快點挑,你喜歡啥子我們就買啥子。”
我們繞著超市走了一圈,不時有營業員過來問我們有什么需要,高木匠大手一揮說:“反正要買東西嘛,不著急!”
最后走過文具專柜的時候,高木匠說:“不然我給你買個文具盒嘛?”
他給我選了一個藍色的鐵皮文具盒,上面是有些比例失調的一個米老鼠——也只有我們平樂鎮才有這樣的文具盒了。
那時候袁青山已經死了快四年了,高木匠突然說:“你還想得起沒有,以前袁青山她們妹妹就在這工作。那個女娃子還長得很漂亮的。”
我吃了一驚。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經過敏,袁青山死了以后,我們鎮上的人反而常常會提起她來,而且方式都很千奇百怪,就像此刻的高木匠,他說完這句話,就去給錢去了,仿佛自己剛剛什么都沒有說。
我以此相信,我的父老鄉親們常常想起袁青山,并且終于感到了悲傷。時間越久,這悲傷就好像越強烈。
那天我們從大街的另外一邊回去,我在一家新開的西餅店給高木匠買了一個蛋撻,他遲疑地咬了一口,驚呼:“好好吃哦!要好多錢?”
我走在他后面,發現他真的很老了,比我爺爺還老,回大學以后幾個星期,爺爺就打電話來說高木匠死了:“腦溢血,死了一天半隔壁子的人去看才知道。”
有一件奇事至今也沒有得到證實,據說街坊鄰居們在高木匠屋子里發現了他做的一尊木像,看過的人都說那是袁青山。
大家就把它燒了,好陪陪孤家寡人的高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