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離平樂鎮已經很遠了,說起它來的時候,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了,但事實上并非如此。
從永安城出發,自西三環出,過渠縣、崇寧縣兩個縣城,就進了永豐縣地界,再往西沿著逐漸破敗的國道走半個多小時,左轉二十分鐘,就來到了永豐縣縣城平樂鎮,那里的人個個都是我的父老鄉親。
我爺爺生前最喜歡說:“總有一天你要寫些東西給我們鎮上的人看?!?
我就說:“我們鎮上哪里有人看書?。俊?
我們平樂鎮只有東南西北四條街,因為從來沒有出過狀元,鎮中心斜著的是兩個丁字路口。站在丁字路口一個下午,就能看鎮上所有的人:北門上住著客家人,東街上都是些膿包樣的二流子,南街的人個個都是操扁褂的,唯有西街才有幾個讀書人——而在鎮外那條公路修好以前,這些人都還沒有來,有的只有農民們。
我爺爺聽我這么說,就會哼一聲,并且說:“小娃娃你不懂,我們鎮上的能人多得很!”
每次他這樣說,就是要講掌故了,我連忙給他把茶水倒滿,端端正正坐好了,問他:“爺爺,今天你想說什么?”
他說:“那我就給你說說以前我們修路的事情嘛……”
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每次都是同一開頭,但故事總有不同,一會兒是他中途跑去逛省城了,一會兒是當年鎮上最漂亮的陳三妹對他獻殷勤了——爺爺講到得意處,唾沫橫飛,把茶碗蓋子當驚堂木拍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我奶奶就到茶鋪來叫我們回去吃晚飯了,奶奶一來,滿鋪子的人都在說:“薛婆婆,你們家老頭又講陳三妹了!”
我們走路回家,奶奶問我說:“你吃不吃黃糖鍋盔?”
我爺爺說:“我要吃。”
奶奶說:“喊你們陳三妹給你買!”
——這都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爺爺以前說:“我要看你上了大學再死?!?
等到我上了大學,他說:“我要看你大學畢業再死?!?
等我上了研究生,他說:“我要看你研究生畢業再死?!?
他終于沒有等到。
爺爺就葬在南門出去清溪河下的那片墓地里,葬禮那天只有街道上幾個老鄰居去了。那片墳是才有的,規劃得整整齊齊,到處都是黑黑白白的碑石。以前清溪河經常決堤的時候,這里只是一片荒地,袁青山死了之后,我們鎮上的人在這里給她立了一個碑,后來大家就都葬在那里了。
袁青山的碑比別的碑都高出很大一截,大家都習慣把炮掛在她的碑頂上放,我看見他們把我爺爺的炮放在那里放了,放完了炮很長時間,都沒有人敢靠近,最后街道辦的老主任馬婆婆說:“走了嘛?!?
我們就都走了。
在那以后我還沒有回過平樂鎮。
我很難理解為什么我爺爺就那么肯定我一定會為我們鎮上的人寫點什么,實際上,就算是在離平樂鎮最近的永安市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它的存在。以前,別人問我是哪里人的時候,我就說:“我是永豐縣人。”并且補充,“就是那個產永豐肥腸粉的永豐縣。”——就這樣,才會有人恍然大悟:“那個肥腸粉好吃哦!”——可是平樂鎮還要更加遙遠。
袁青山死了以后,我們鎮上的人才后知后覺地發現他們放過了唯一一個可能會讓平樂鎮聲名遠揚的機會,他們才終于敢于說起她,對鄰縣的人、省城的人說到袁青山,但一切都已經晚了,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話了。
袁青山剛剛住進倉庫那會兒,我爺爺經常牽著我去北二倉庫看她。
通常都是夏天,爺爺的胳肢窩總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汗味,我們穿過整條南街,過了丁字路口,走到北外街,才能看見北二倉庫的紅色屋頂——途中,他會給我買個棉花糖之類的零嘴——我們走到北二倉庫的大鐵門前面,爺爺就不讓我進去了,他把我拉在懷里,指袁青山住的那個倉庫給我看:“你看,那個就住在那里?!薄菚r候,我們鎮上的人都稱袁青山為“那個”,好像她的名字是個一說就死的詛咒。
但我們誰也沒有死,死的是“那個”。之后,我爺爺就開始重復說那句話了:“你要為我們鎮上的人寫點什么。”——我知道他說的就是袁青山,除了袁青山,平樂鎮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我們鎮上就是這樣,總有一個人要去記得另一個人的什么,因為這個人擔心別人都會忘記那個人。
葬了爺爺那天,我回家去看了奶奶,奶奶一個人坐在客廳里面,半關著窗簾,頭發全白了,我聽見她喃喃地說了:“你們哪個要吃黃糖鍋盔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