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東大歷史(套裝共5冊)作者名: (美)雷蒙德·P.謝德林 (以色列)丹尼爾·戈迪斯等本章字數: 10684字更新時間: 2020-10-28 09:11:57
第三章 羅馬治下的巴勒斯坦和薩珊治下的巴比倫
70—632年
羅馬人在公元70年摧毀圣殿,但沒有徹底毀掉猶地亞,也沒有從耶路撒冷驅逐猶太人,不過,他們的手段確實嚴酷。不少猶太人被捕,另一些人逃離,還有許多人因為土地遭到沒收而陷入赤貧。猶地亞正式變成羅馬一個行省。猶地亞人被強行征收一項懲罰性的猶太稅(fiscus Judaicus):每年必須向羅馬城卡皮托林山丘上的朱庇特神廟支付兩個德拉克馬,以取代以前每年向耶路撒冷圣殿貢奉的半個謝克爾。不過,公元前587年那樣的大規模驅逐,這次倒沒有發生,受罪的主要是貴族階層。日常生活一如既往。
另一方面,民族宗教卻因這次災難而深受影響,永久改變了。隨著猶地亞膜拜中心的消失,祭司階層消亡了,祭司以前不僅是統治者,還是宗教領袖。祭司階層一旦瓦解,就為新興的平民宗教領袖施展拳腳騰出空間,后者是第二章提到的非祭司階層的精研宗教傳統和律法的專家,如今叫“拉比”(意為“夫子”或“教師”)。他們肩負起重建這個民族的宗教生活的責任。
年表

有個傳說解釋了宗教領導權從祭司向拉比的轉移這一現象。約哈南·本·扎卡伊是當時最重要的拉比,他對抵抗羅馬的戰爭持反對態度。羅馬人圍困耶路撒冷時,他佯裝死亡,讓門徒把他裝進棺材抬出城(羅馬人允許困在城里的人出城埋葬死者)。然后,他來到韋斯巴薌面前,后者對他的膽識、智慧和反戰態度印象深刻,授權他在亞姆納(Jamnia,這是希臘語,此地希伯來語叫亞夫內[Yavne])建立一所學院。這位拉比分得清輕重緩急:城市、圣殿膜拜和政治主權皆可有可無,體現在《托拉》和不斷增加的宗教律法中的宗教傳統則必須保證。約哈南·本·扎卡伊及其同道由此邁出重要一步,開始將猶太教重組為拉比猶太教,這是猶太教傳播最廣泛的形式,至今不衰。拉比猶太教專注于不斷學習《托拉》和與之相關的口述傳統,要求信徒一絲不茍地奉行教規,這些教規又被理解為一套律法體系。拉比們將學習《托拉》置于猶太宗教生活的中心,從而在無意中為猶太文化日后專注于各種智力活動奠定了基礎。
猶太會堂也出現在這一時期,堪稱猶太人生活中有特色的機構。“會堂”(synagogue)一詞源自希臘語,意思是“集會”;作為集會場所,猶太會堂早在圣殿被毀前就遍布各處,當時可能用于某些宗教儀式(尤其是巴勒斯坦以外地區),如祈禱。但圣殿被毀后,隨著集體祈禱儀式開始定期舉行,隨著誦讀和解釋《托拉》日益在公共宗教中發揮重要作用,猶太會堂逐漸成為主要的公共宗教機構。圣殿被毀將公共崇拜去中心化,有助于拉比將宗教生活的責任交給每個人。中央宗教機構被毀是創傷性事件,但從創傷中恢復是可能的,因為延續宗教的基礎已經找到。
第二章曾提及115—117年流散地猶太人的起義,猶地亞人倒沒有受此影響,但羅馬占領后的暴虐和農民的貧困所引起的緊張情緒在發酵,并在第二次大規模猶地亞人戰爭中爆發。戰爭導火索是哈德良皇帝(117—138年在位)重建耶路撒冷的計劃。哈德良在帝國全境重建了眾多神廟和城市(包括太巴列和塞弗里斯[Sepphoris]的神廟),他要把耶路撒冷變為羅馬城市,獻給朱庇特,城名改成伊利亞·卡皮托林(Aelia Capitolina)(1)。這種褻瀆古都的做法讓猶太人民忍無可忍。
這場起義于132年爆發,要比66—70年那次戰爭更有組織性,而且今非昔比,這次連拉比都支持,比如深受愛戴的阿奇瓦拉比。起義領袖是西蒙·巴爾·科西巴,他當時很可能被當成彌賽亞,因為他自稱“以色列的親王(ha-Nasi)”,還發行帶有“以色列救贖元年”之類銘文的錢幣。他以巴爾·科赫巴的名字廣為人知,這個名字意思是“星之子”(猶太傳統賦予這個典出《托拉》的短語以彌賽亞的解釋),他舉手投足也一如古代的猶大君王和軍事領袖。可是,光靠巴爾·科赫巴頤指氣使的個性、他的受人擁戴和著名拉比的支持,還不足以制勝。他于135年被殺,手下殘兵敗將則在貝塔爾(Bethar)和隱基底(Ein Gedi)被羅馬軍隊圍剿。
羅馬人對第一次起義表現得尚屬克制,這一次卻把新仇舊恨統統算在這個不幸的行省上。他們遷走猶地亞的所有猶太人口,用非猶太人取而代之。許多猶太人被遣送到北方的加利利,其余的被當作奴隸賣掉;從猶地亞流出大量戰俘,多到據說讓奴隸的市價跌到和馬差不多。耶路撒冷淪為徹頭徹尾的異教城市,哈德良的塑像矗立其間,市中心可能還建起朱庇特神廟,甚至不讓猶太人進城。割禮被法律禁止,并且傳統的觀點認為公開傳授《托拉》和任命拉比在當時也是非法之舉。猶地亞行省的名稱改作敘利亞-巴勒斯坦,這樣,源自祖先所在的猶大支派的地名,就被源自猶大支派的宿敵非利士人的地名取代,盡管非利士人老早就消失了。至此,羅馬人用盡一切手段,將猶地亞人及其宗教從這一地區抹去。
這些措施的后果是災難性的。許多人紛紛逃離,讓敘利亞、小亞細亞和羅馬的猶太人口迅速膨脹(他們在羅馬的地下墓穴現在仍可參觀),甚至連西班牙、高盧和萊茵蘭(2)的小規模猶太人口也得以增長;還有些人干脆離棄整個羅馬領土,加入帕提亞帝國控制下的巴比倫地區的猶太社群,這里未受起義影響。對拉比活動的禁令致使一批殉教者出現。有些拉比,比如阿奇瓦,不顧禁令,堅持布道,故而被捕入獄,慘遭處決;猶太傳統常常提到哈德良時期的十位殉教者,視之為猶太教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幕。在猶太民間傳說中,哈德良是近乎惡魔般的存在,堪與安條克四世和提圖斯比肩。
行省起義平定以后,各類宗教限制在哈德良的后繼者治下逐漸松弛,羅馬和巴勒斯坦猶太人在2世紀最終達成某種妥協。羅馬要求猶太人管好他們中的極端分子,阻止暴力反抗的爆發。作為回報,猶太教被承認為“特許宗教”(permitted religion)(3),猶太人還不用參加皇帝崇拜和其他涉及異教儀俗的市民義務。后幾任皇帝放寬了割禮禁令,但只對猶太人放寬,仍禁止非猶太人行割禮,這相當于禁止非猶太人皈依猶太教(在2世紀后期,皈依被明確定為非法;就是從這時開始,猶太教形成了日后不大愿意接受皈依者的傳統)。由于通貨膨脹,兩個德拉克馬的猶太稅的負擔大大減輕。最重要的是,羅馬人允許猶太人創建自治機構。
巴爾·科赫巴起義失敗后不久,在加利利召開了拉比大會,加利利此時已成為巴勒斯坦猶太人生活的中心,成立了一個有審議權和立法權的中樞機構“猶太教公會”(Sanhedrin),它與圣殿被毀前就有的類似機構同名,由名為“猶太族長”(patriarch)(4)的官員領導,這一頭銜也是圣殿被毀前就有的。猶太族長須是希列的后代,希列是圣殿被毀前一個世紀一位有影響的人物,他也像巴比倫的流散領袖一樣,據說是大衛王的后裔。希列的后代富有而杰出,早在圣殿被毀前的一代人中就已當權,后來又執掌亞姆納的學院。在2世紀期間,猶太族長制(patriarchate)先贏得猶太人的承認,然后羅馬人又承認這是猶太人的中樞政治制度。猶太族長及其管理團隊制定法律、征收稅賦、任命法官和其他公共官員,并且規范宗教實踐尤其是宗教歷法。隨著猶太族長制生根成熟,羅馬人逐漸允許猶太人享有更多的自治,而拉比也漸漸配合他們原先仇恨的羅馬當局。猶太族長一職聲譽日隆,到4世紀,猶太族長享受羅馬元老的待遇,并向羅馬帝國全境的猶太人征稅。

一群拉比組成猶太人生活的中樞組織,獲得政府承認,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拉比猶太教由此向永遠成為猶太教的主導形式邁出重要一步。這一進程的里程碑出現在2世紀末,猶太族長拉比猶大編定和頒布《密釋納》,此書很快成為拉比猶太教的核心教科書,一直沿用至今。《密釋納》是一部律法集成之作,不僅涵蓋當時拉比司法能力所及的每個領域(比如宗教禮法、商業貿易、財產、繼承、法律程序和侵權行為),還涉及一些已經失效的領域(比如與圣殿有關的律法)。自從編定以來,《密釋納》就是拉比學術的基礎文本和組織原則,盡管在現代,拉比在大部分這些領域中的司法權已經無效。
猶太人和羅馬人達成妥協。巴勒斯坦猶太人此時受到的待遇,很像這個大帝國里的其他小民族,只不過他們無須遵守異教禮俗。和其他臣民一樣,他們于212年被卡拉卡拉皇帝賜予羅馬公民權。在3世紀,巴勒斯坦猶太人經受的種種困苦,倒不是因為猶地亞和羅馬以往的相互敵視,而是由于這一時期羅馬帝國經濟政治的整體衰弱。巴勒斯坦變得一貧如洗,人口持續減少。
另一方面,同一時期的巴比倫猶太人卻過得還不錯。公元226年,薩珊帝國取代文化多樣和政治渙散的帕提亞帝國,巴比倫猶太人遭受些許迫害,失去自治權;新政權在統治伊始采取措施,推廣瑣羅亞斯德教,抑制其臣民在文化和宗教上的多樣性。巴比倫猶太人一度覺得,連羅馬人的統治都比波斯人的可取。但到沙普爾一世時期(241—272年),宗教政策放寬,舊的關系得以恢復:波斯統治者允許猶太人在流散領袖的領導下擁有相當的自治權,而巴比倫猶太人在支持薩珊對抗羅馬方面也是可信賴的,因為羅馬已是薩珊人的宿敵。雖然巴比倫猶太人從未遭到羅馬軍團的鎮壓,但他們依然忠于猶地亞猶太人,懷有強烈的歷史認同感。
在進入3世紀以前,巴比倫猶太人一直把巴勒斯坦的拉比視為宗教導師,巴勒斯坦的猶太族長被奉為最高宗教權威,甚至在流散領袖控制的地區,情況也一樣。猶太族長實施權威的一條途徑是控制宗教歷法,他每年都會重新制訂宗教歷法,并通告流散社群。在哈德良迫害時期,許多學者逃離巴勒斯坦,巴比倫學院的地位上升,但巴比倫能夠成為宗教研究中心,要歸功于兩位3世紀的拉比:一位是撒母耳,他是富裕的巴比倫學者,和皇帝沙普爾一世私交甚篤;另一位是拉夫(Rav),他原本是巴勒斯坦的拉比,是猶太族長拉比猶大的門徒,于219年抵達巴比倫。正是拉夫把《密釋納》介紹給巴比倫猶太人。拉夫在蘇拉(Sura)創辦學院;撒母耳則在尼哈地亞(Nehardea)創辦學院,但此鎮后來遭毀,學院遷至蓬貝迪塔(Pumbeditha),從此以蓬貝迪塔學院之名著稱。這兩所學院很快成為衰落中的巴勒斯坦諸學院的競爭對手,兩者之間也互相競爭。作為猶太智力和宗教活動的中心,它們一直存在到11世紀。
猶太人和羅馬帝國在3世紀達成的均衡一直持續到君士坦丁一世執政時期(306—337年),他個人接受基督教,并啟動了把它變成羅馬帝國國教的進程,從而改變了西方歷史的進程,猶太歷史的進程也隨之改變。作為猶太人的一個教派,或者說作為猶太教內部一場針對猶太人的宗教運動,早期基督教只獲得有限的成功,因為拉比們與它不共戴天,而拉比們在羅馬人治下擁有管理猶太事務的權威。但是,作為一場向羅馬帝國的巴勒斯坦、敘利亞、小亞細亞和其他地方的異教徒傳教的運動,基督教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在調整自身以迎合非猶地亞的異教徒的過程中,基督教產生了根本變化。直到此時,猶太教仍然只是一個有著特定歷史的特定民族的宗教(先后歷經過君主統治、巴比倫流放、回歸和重建、羅馬占領、圣殿被毀),懷有特定的民族抱負(恢復君主統治和重新成為獨立的民族)。基督教卻建起一個超越民族范疇的社群,關注的是共同的信仰,而非共同的歷史和得到律法認可的生活方式。這樣,基督教就把借助一位君王重建民族的猶太理念轉變成通過一位救世主來實現個人救贖的觀念,它還廢除了幾乎所有成為猶太教最顯著特點的宗教儀式和活動。不過,基督教仍保留了猶太一神論的排他性(這種排他性讓許多開明的異教徒困惑不已),拒絕承認所有其他宗教的合法性,包括猶太教的合法性,雖說其一神論的源頭就出自猶太教。基督教用三個世紀的時間成為西方歷史上最偉大帝國的國教,這里面的故事雖然引人入勝,卻不是猶太史的一部分,但其結果卻至今塑造著猶太史。
從基督教興起到君士坦丁統治的這段時間中,可以找到日后猶太-基督兩教關系的根源。在公元1世紀,不再信仰希臘眾神和羅馬異教的人,在羅馬帝國比比皆是,他們轉而從東方的外來宗教中尋求啟示。這些人沒有放棄異教徒身份,但卻把外來神祇及其儀式的某些成分吸收進自己的宗教生活,例如波斯的密特拉神、埃及的伊希斯神,或者弗里吉亞的西布莉(Cybele)神。同樣,猶太教的傳統形式及其基督教變體形式,也在東方各省甚至羅馬城一些上流社會的成員中找到追隨者。由于加入猶太教需要接受痛苦的割禮,也由于其貌似任性的各項禁令,羅馬人很少徹底皈依猶太教,不過許多人采納了猶太教的部分習俗,比如在安息日點蠟燭、出席猶太會堂的儀式,以及慶祝某些猶太節日,就像他們也會慶祝其他宗教的節日那樣。這類人叫“畏神者”(God fearers),有時會遭到世故的羅馬人嘲笑。但是,猶太教的傳教活動也曾取得一定成功。最顯著的例子來自小王國阿狄亞貝尼(Adiabene),它位于上美索不達米亞,公元36—60年統治這里的國王皈依了猶太教,此人還向耶路撒冷的圣殿慷慨解囊。
早在使徒保羅(卒于公元62年)的領導下,基督教就宣布廢止猶太教的儀式,從而掃除給皈依造成的巨大障礙,使基督教在和傳統猶太教爭取皈依者的競爭中占據上風。為了證明這種廢止合情合理,保羅宣稱,巴勒斯坦和流散地的猶太人并非以色列宗教的真正傳人。他宣稱,由耶穌信徒組成的精神社群才是“真正的以色列”。這樣,保羅既占用了猶太教依靠其悠久歷史而擁有的權威,又割裂了猶太教和一段特定民族歷史及生活方式的關聯。“真正的以色列”不再是宗教儀式獨特、民族抱負無望的猶地亞省的人民,而是基督徒所構成的跨民族社群。
基督教運用兩種辯護技巧來支持其主張。一種是從基督論的(Christological)角度闡釋經文,即用希伯來語《圣經》論證基督教教義真實不虛。這種方法專為和猶太人辯論而制定,但也能吸引已經對猶太教感興趣的異教徒。另一種技巧是詆毀猶太教,利用并擴大既有的反猶觀念,這些觀念源自希臘化時代,后來又被信奉異教的羅馬人進一步發展。
在拜占庭和薩珊時期,巴勒斯坦與巴比倫的猶太智力中心的主要文學創作是《塔木德》、米德拉什和皮尤特。
自中世紀以降,《塔木德》就是傳統猶太人研習和獻身的主要對象。這部巨著匯編了律法辯論、民間故事、奇聞軼事和諺語格言。在現代以前,拉比們不僅負責宗教事務的仲裁,還在商業和社會組織的所有領域扮演法官角色,《塔木德》里的律法討論是他們做出法律裁決的依據。直到今天,《塔木德》仍然是正統派神學院培訓拉比的主要科目,恪守傳統的猶太人則對之勤加研習,作為虔信上帝話語的一種儀式性行為。
《塔木德》形式上是對《密釋納》的評注,后者是猶太族長拉比猶大在大約公元200年編著的一部法典。實際上存在兩部《塔木德》:約公元380年編成于太巴列的《巴勒斯坦塔木德》,以及約公元499年編成于今伊拉克所在地的《巴比倫塔木德》。《巴比倫塔木德》經過中世紀獲得權威性,今天談起《塔木德》,一般是指《巴比倫塔木德》。它用亞蘭語寫成,這是穆斯林征服以前伊拉克人使用的語言。這部著作文風簡練、引經據典,需要經過長年研習才能掌握。在傳統猶太社群里,有本事“學會一頁《塔木德》”,就能給普通信徒贏得名聲。為了方便研究這部頭等重要的著作,中世紀出現許多評注,其中最著名的是拉比所羅門·本·以撒(1040—1105年)的評注,此人又叫拉熹,住在特魯瓦(今法國)。在現代版本的《塔木德》里,拉熹的評注以窄窄一欄的面貌出現,且總是和《塔木德》原文并排印刷;研習者學習一頁時,一手的兩指叉開,一指對著原文,一指對著評注,參照閱讀。現代印刷版的《塔木德》還附有其他在中世紀和近代編寫的評注。
“米德拉什”(midrash,復數為midrashim)最初是闡述宗教觀念的一種方式:先引用希伯來語《圣經》的一段經文,再發揮——要么解釋內容,要么引申到一個全新的、出乎意料的方向。作為一種技巧,米德拉什用來發展宗教思想和解決宗教律法問題。但米德拉什還成為一種文學體裁的名稱,因為特定的米德拉什被匯編成書。這些米德拉什中,有些按照所對應的《圣經》章節編排,有些是為《摩西五經》和《圣經》中的其他書籍而編。《塔木德》中的許多律法討論就在考察作為特定律法來源的一些米德拉什,以決定哪一條米德拉什在什么情況下具有權威性。還有些米德拉什與宗教觀念和態度有關,常常構成布道的依據。
“皮尤特”(piyyut,復數為piyyutim)是為猶太會堂宗教儀式創作的詩歌。許多古代會眾習慣使用詩體祈禱文,而非現代傳統祈禱書中標準的散文體祈禱文。會眾不僅指望領禱人在儀式中領唱,還期待他為每個安息日和節日的儀式創作不同的詩歌,以免聽到完全重復的儀式內容。后來,祈禱書的文本逐漸固定不變,皮尤特就隨著標準祈禱文一起朗誦。在整個中世紀,創作皮尤特是猶太人最重要的藝術活動(在有些中東的猶太社群里一直持續到現代)。雖然皮尤特的創作已經停止,但直到今天,猶太會堂中仍能聽到一些皮尤特。
如前所見,猶太教的某些方面自古廣受稱贊,但有些方面也引起敵視。開明的異教徒就無法理解,猶太人為什么不能像他們那樣尊重其他民族的神祇和禮儀;對可以接受眾神的異教徒而言,猶太人除自己的上帝以外拒絕承認任何神,反倒更像是瀆神者和無神論者!此外,猶太人在宗教上反對帝王崇拜,這雖然是嚴格奉行一神論的必然結果,但卻有不忠于國家的嫌疑,鑒于猶地亞人屢屢叛亂的前科,嫌疑就更大了。另一個政治原因更醒目。在希臘人的城市中,猶太人喜歡扎堆生活,盡可能結成單獨的團體,但同時又索要公民權利。第二章已顯示,這種愿望中暗含的這對矛盾,已引起亞歷山大城羅馬總督弗拉庫斯的敵視,是造成公元38年暴亂的原因之一。最后,異教徒的敵視中包含了十足的宣傳成分。安條克四世企圖為自己在公元前2世紀襲擊耶路撒冷圣殿的行為辯解,辦法就是攻擊猶太宗教;亞歷山大城有位名叫阿皮翁(Apion)的作家,寫了一部翔實的反猶宣傳作品,為公元38年對猶太人鬧事的鎮壓辯解;連聲名卓著的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也不例外,在討論公元70年圣殿被毀時,他延續了抨擊猶太教的傳統。這樣,截至2世紀,已經出現一批反猶文獻,可供基督教領袖利用,基督徒還更為情緒化、更有針對性地指控猶太人是弒神者,反猶文獻遂與日俱增。
在4世紀早期以前,基督教與羅馬磕磕碰碰,產生的問題比猶太教與羅馬之間的問題還多。猶太人建國的雄心已被徹底擊碎;他們在故土上的人口驟減,根本無法對羅馬帝國構成威脅。但是羅馬視基督教為威脅,對它積極迫害了兩個多世紀。迫害平添怨怒,基督教一旦獲得羅馬帝國官方宗教的權勢,就把怨怒發泄到它的母系宗教上。從此,巴勒斯坦猶太人的境遇急劇惡化。
在4世紀,羅馬帝國一分為二,東羅馬帝國以拜占庭(君士坦丁堡)為中心,西羅馬帝國以羅馬為中心。西羅馬帝國勉為其難地支撐著,與東羅馬帝國分分合合,還經常遭受蠻族入侵,最終在5世紀土崩瓦解;西羅馬帝國末代皇帝羅慕路斯·奧古斯圖魯斯于476年遭廢黜。與此同時,巴勒斯坦落入說希臘語的基督教拜占庭帝國的控制。
從4世紀到7世紀,拜占庭統治巴勒斯坦。在此期間,許多法律陸續頒布,限制猶太人從事宗教和商業活動,禁止猶太人和基督徒通婚,還禁止猶太人擔任公職或新建猶太會堂。猶太族長希列二世向流散地猶太人宣布節期日歷的權威遭到剝奪。(他不得不將制定宗教歷法的原理對外公布,流散地猶太社群從此在一個重要領域內擺脫了巴勒斯坦的控制。)猶太人還被禁止擁有基督徒奴隸,從而在經濟上受到沉重打擊。盡管我們今天對奴隸制深惡痛絕,但它卻是羅馬帝國農業生產的基礎;因為這條禁令,猶太人不可能再和基督徒奴隸主競爭,他們耕田種地,只能安于自給自足,無法再做其他打算。這一限制雖然可能只對少數大地主有直接影響,但卻是令猶太人離開土地的第一步,猶太人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在中世紀幾乎完全成為城市居民。
一些基督教教會領導人要求全面禁止猶太教,主張像3世紀羅馬人對待基督徒那樣對待猶太人,讓他們在改宗和死刑之間二選一。在西班牙,這真成了政策,西哥特國王西塞巴特(Sisebut,612—621年在位)逼迫猶太人在改宗、死刑和流亡之間選擇。但在多個世紀里,教會對待猶太人的權威態度是由圣奧古斯丁(354—430年)闡發,并經教宗格里高利一世(590—604年在位)確立為教會政策的。該政策雖說相對溫和,但仍然不夠寬容:猶太人頑固不化,拒不承認耶穌是他們的彌賽亞,所以完全應該被鎮壓和羞辱,但還不能徹底消滅,而是要讓他們生活在丟臉的貧困中,為社會所排斥,以此既懲罰他們頑固地拒絕承認耶穌是彌賽亞這條包含在他們自己經典中的信息(基督徒已把猶太人的經典稱為“舊”約,認為其中暗藏的信息能證明基督教這個新宗教真實不虛),又作為基督教之優越和非基督徒之厄運的永久見證。為了讓如此對待猶太人的建議顯得有理有據,奧古斯丁引用經文:“不要殺他們,恐怕我的民忘記。”(5)此話本是古代一位猶大國王對其子民的敵人下的詛咒,現在卻被奧古斯丁用在猶太人自己身上。奧古斯丁的原則很苛刻,但在中世紀得到教宗的一再確認,有時還成了猶太人的救命稻草。
在4世紀,猶太人兩次試圖擺脫拜占庭的壓迫。波斯皇帝沙普爾二世在美索不達米亞威脅羅馬帝國,一些巴勒斯坦猶太人想趁機翻身,于351年在帕特里修斯(Patricius)的領導下起義,很快遭到鎮壓。在尤利安皇帝(又叫叛教者尤利安)執政期間(360—363年),出現了更好的機會。尤利安試圖逆轉帝國的基督教化進程,將一種開明的異教信仰恢復為官方宗教。他不但廢除反猶法規,還承諾重建圣殿,允許猶太人重回耶路撒冷定居。然而,他英年早逝,這些計劃全部落空,而他的繼任者都是基督徒,他們對待猶太人的手段比尤利安的前任更加嚴厲:限制生計,下降地位,逼迫他們皈依基督教。猶太族長制成了猶太自治權的最后殘存,連這也在429年遭廢除。差不多與此同時,基督徒成為巴勒斯坦的主要人口。在查士丁尼一世執政時期(527—565年),羅馬的控制最終侵入猶太人的內部生活,除了更嚴格地執行以往的反猶社會法規,查士丁尼還干涉關于如何奉行儀軌的爭論。他借機制定條例,規定如何舉行猶太會堂的宗教儀式,甚至公然禁止拉比在儀式上講解經文。
然而,巴勒斯坦的拉比學院不為所動,繼續活躍,并于4世紀取得一項標志性成就,即編纂出《巴勒斯坦塔木德》(有時誤稱為《耶路撒冷塔木德》)。這部大作匯編了拉比們對《密釋納》的討論和評注,包含許多古代的律法和宗教傳統。這一時期還編輯了米德拉什,這是對一些縮寫的布道文和布道時的經文講解的匯編。這一時期另一文學活動密集的領域是儀軌詩歌皮尤特的創作,這在整個中世紀都是猶太人主要的藝術活動。巴比倫的拉比也很活躍,他們在5世紀集體編寫了《巴比倫塔木德》。和《巴勒斯坦塔木德》一樣,它也是一部圍繞《密釋納》的拉比學說匯編;與《巴勒斯坦塔木德》不同,它將在中世紀漸漸為全世界猶太人所接受,成為拉比猶太教的權威原典。《巴比倫塔木德》至今仍是正統派猶太人訓練拉比和虔誠研習的主要焦點。(第四章將討論《巴比倫塔木德》是怎樣獲得權威地位的。)這樣,盡管生活在壓迫之下,拜占庭時期巴勒斯坦的猶太人仍創作出一定數量的文獻,它們和《巴比倫塔木德》一起,至今仍是拉比猶太教的基礎文獻。
到這一時期末,結束羅馬和波斯綿延數個世紀恩怨的最后一場戰爭爆發,正是在此期間,巴勒斯坦猶太人差點就能擺脫拜占庭統治的黑暗時代。波斯皇帝庫思老二世(Chosroes Ⅱ)于603年開始進攻羅馬東部各省,到614年已經征服耶路撒冷,這要部分歸功于猶太人的協助,他們長久以來一直視波斯為潛在的解放者。庫思老殺死并遷走大量基督徒,然后把耶路撒冷交給猶太人,在被官方禁止涉足此地將近300年之后,猶太人終于再次成為它的主人。不過好景不長,波斯人很快看清,猶太人積貧積弱,人口也不夠多,保不住波斯在巴勒斯坦的這個據點。617年,庫思老改變決定,恢復基督徒對耶路撒冷的支配權。幾年后,羅馬皇帝希拉克略開始反攻,于629年攻進耶路撒冷,正式恢復拜占庭對它的控制。
希臘和羅馬的反猶主義
亞歷山大大帝的征服把希臘的語言和文學帶到亞洲廣大地區。希臘的擴張使希臘學者和文人接觸到新的、具有異域風情的亞洲文化,其中就包括猶太人的文化。早期希臘作家用贊賞的口吻把猶太人描述為哲學家民族,就像印度的婆羅門那樣。這很可能是因為猶太人的飲食限制讓他們想起畢達哥拉斯派的苦行苦修,也可能因為《托拉》中的律法在他們眼中是創建政治和宗教烏托邦的嘗試。后來,一位羅馬作家贊揚猶太人的耶和華崇拜,認為耶和華和羅馬的朱庇特是同一位神靈,他還贊揚猶太人禁止偶像的行為。1、2世紀的許多羅馬人被猶太教吸引,有的(甚至包括圖密善皇帝的一位堂兄弟)還皈依了猶太教。不過,就連研究人種的希臘學者也會語氣厭惡地提到割禮等猶太習俗,并嘲笑猶太人拒食豬肉。
誹謗猶太人的始作俑者是政治宣傳家。早在公元前200年,一位親以土買(因此是反猶派)的希臘作家就寫道,猶太人在耶路撒冷的圣殿中崇拜金驢頭。(在后來作家的筆下,想象中的這頭供奉在耶路撒冷圣殿里的驢被換成豬。)埃及作家在描述埃及緊張局勢的同時,傳播了諸多對猶太史的曲解和污蔑。他們宣稱,猶太人最早作為外來征服者入侵埃及,他們在埃及城鎮中縱火,摧毀當地神廟,虐待百姓,直到被趕出埃及。還有人聲稱,法老時代來到埃及的猶太人之所以遭驅逐,是因為法老決定清除埃及的麻風病人和其他不潔者。法老役使他們去采石場做工,后來又把他們安置在阿瓦里斯。在那里,他們的頭領摩西下令禁止崇拜埃及眾神,不準食用埃及人崇敬的動物,而且嚴禁與外人交往。在安條克四世褻瀆耶路撒冷的圣殿后,也傳出政治動機類似的指責,說安條克在圣殿中發現一個希臘人,正在被養肥,是預備給每年舉辦的人牲的。
在1、2世紀羅馬作家的筆下,反猶宣傳是個常見主題。他們厭惡猶太人,既因為猶地亞反抗羅馬的暴動,也由于猶太人在羅馬上層階級中的傳教活動頗為成功,這在羅馬保守人士看來不啻是異邦人和異邦習俗的入侵。羅馬作家尤其喜歡嘲笑猶太人不吃豬肉的禁令(豬在羅馬人眼中特別寶貴,既是美味又是祭品),他們還把割禮說成自殘,把守安息日當作懶惰。著名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是羅馬保守人士的代言者,他指責猶太教是“異邦迷信”。不過,與此同時,許多重要的羅馬作家,尤其是哲學家,繼承了賞識猶太人的早期希臘傳統。他們特別推崇摩西,將他描述為哲學家和立法者。
希拉克略的勝利令猶太人痛苦失望,但他們不久就感到寬慰。沒過幾年,羅馬和波斯之間曠日持久的對抗終于落下帷幕,拜占庭失去對巴勒斯坦和埃及的控制,而波斯帝國干脆消失了。此時,這一地區和西方世界的歷史進程將由7世紀出現的一股新勢力決定,那就是伊斯蘭。

邁蒙尼德的親筆信,用猶太-阿拉伯語寫成,發現于開羅的戈尼薩。最后一行是邁蒙尼德的簽名。信件翻拍,版權方為蘇珊·考夫曼。美國猶太神學院圖書館提供。
(1) “伊利亞”來自哈德良的名字;“卡皮托林”表明是獻給朱庇特神的,因為此神最有名的神廟坐落在羅馬城的卡皮托林山丘上。——校者注
(2) 萊茵蘭(Rhineland),德國萊茵河以西地區的通稱。——校者注
(3) “特許宗教”(religio licita)這種說法來自基督教教父德爾圖良(Tertullian,約160—約220年),并不是羅馬法中的正式術語。——校者注
(4) “猶太族長”的希伯來文是Nasi。《圣經》時期的部落領袖和國王可用這個詞稱呼,巴爾·科赫巴曾用這個詞自稱(上文譯作“親王”)。今天以色列國的總統也叫Nasi。——校者注
(5) 見《詩篇》59:11。——校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