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歡樂之家
- (美)伊迪絲·華頓
- 8782字
- 2020-10-27 11:22:18
那個下午天氣棒極了。空氣中彌漫著寧靜的氣息,美洲大陸艷麗奪目的秋色在一層薄霧的調和下不再那么耀眼,但是也不晦暗。
花園里的林蔭深處已有涼意;但地勢越高,風就越小。當麗莉和她的男伴走上公路外側長長的山坡時,他們又體驗到了夏天的滋味。這條小路彎彎曲曲穿越牧場,兩側稀稀落落長著一些樹;之后匯入一條大路,路的兩邊長滿了紫苑和一簇簇紫色黑莓灌木叢,由此,透過微微顫動的岑樹葉,鄉村展現出一片遠離城市的田園景色。
更高處,大路的兩側是一叢叢茂密的蕨類植物和長滿綠色爬行植物、被陰影遮蔽的山坡;旁邊聳立著一棵棵大樹,大樹的樹蔭使枝葉交叉的山毛櫸樹林更昏暗。樹干與樹干之間的距離相當,樹下僅有少許羽狀的矮小植物;這條小路沿著樹林邊緣蜿蜿蜒蜒伸展而去,偶爾從這里可以看到陽光普照的牧場或者枝頭還掛著果實的果園。
麗莉對大自然景色本身并沒有親近感,但她凡事追求恰如其分,因此對符合自己情緒的景致極為敏感。此時她腳下展現的大自然風光似乎正是她此刻心情的放大,她在這寧靜、寬廣、遙不可及的美景中找到了些許自己的影子。在近處的山坡上,糖楓樹像燃燒著的柴堆一般搖曳著;再靠下的地方有一大片灰暗的果樹林,還有隨處可見的依然透著綠色的橡樹林。兩三棟紅色的農舍靜臥在蘋果樹林下;半山腰處露出一座鄉村教堂白色的木制尖頂;在遠遠的山腳下,一片塵霧中,那條公路在田野間穿行而過。
“咱們在這里坐會兒吧,”塞爾登提議。此時他們走到了一塊巖石前的空地上,巖石上方有一株株從長滿青苔的巨石之間冒出的山毛櫸樹。
麗莉一下子坐到巖石上,因為長時間爬山,她滿面紅光。她安靜地坐著,嘴唇微微張開喘著粗氣,兩眼平靜地眺望著眼前高低起伏的自然風光。在她腳旁的草地上,塞爾登平躺著,帽子斜戴在頭上以遮擋水平照射過來的太陽光線,手掌合在一起枕在頭下,手背下面是巖石的一側。他不愿讓她說話;她急促呼吸時的緘默狀態似乎與四周靜穆和諧的氛圍相得益彰。此時在他心目中只有一種慵懶愜意的感覺,就像籠罩著腳下景致的九月霧靄一般掩飾著心底的激情。但是麗莉,盡管表現得和他一樣平靜,卻因為無數個念頭一起涌現而心潮澎湃。這時她的身體仿佛掰成了兩半,一半在自由歡暢地深呼吸,另一半卻囚禁在昏暗的小囚室里,因缺乏氧氣而氣喘吁吁。但是后者的喘息聲逐漸減弱,也或許前者已不再關注這喘息聲:于是地平線變開闊了,空氣也變清新了,那自由的一半抖動著翅膀準備飛翔。
麗莉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會有這種能從腳下這片陽光普照的世界中被高高舉起,在空中旋轉搖蕩的輕快感覺。她不清楚這究竟是愛情呢,或者只是快樂的想法與感覺的偶然巧合呢?在多大程度上應把這種感覺歸功于午后這風和日麗的天氣的魅力、凋謝的樹木的馨香,或者是因為逃離了沉悶無聊的生活呢?對此麗莉沒有明確的體驗,因此她無法借助這些體驗來判斷自己的這些感情的性質。她曾經多次愛上財富或地位,只有一次愛上一個男人。那是在多年前,當她第一次進入社交界時,對一個名叫赫伯特·梅爾遜的年輕紳士產生了浪漫激情,他有一雙藍色眼睛,頭發略微帶點卷兒。除此之外梅爾遜先生沒有任何資產,就是為了獲得資產,他急匆匆地把奧斯布爾格家的長女范·奧斯布爾格小姐娶到手:從此變成了一個肥頭大耳、說話氣喘吁吁的人,肩負的任務就是對外人講述有關他家孩子們的趣聞軼事。麗莉現在縱然想起早年的這段情感往事,也并非為了將其與眼下的感情做比較;唯一的比對點是在少女時期,談戀愛時、跳華爾茲舞時,或者躲藏在溫室里的隱蔽角落時的那種輕松感、無拘無束感。從那之后時至今日,她再也沒有體驗過這種輕松自由、毫無拘束的快感;然而現在她要捕捉的是比這種靠本能盲目摸索更寶貴的東西。她對塞爾登的感情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在于,她對這感情心領神會;她幾乎用手摸得著把他倆拴在一起的那根鏈條上的每個環節。盡管他的名氣并不大,而且朋友們也不常提起他,但她從未把他不愛拋頭露面誤以為孤陋寡聞。人們通常認為,他那公認的良好教養是與他自如交流的小障礙,不過麗莉也為自己有深厚的文學鑒賞能力而自豪,她總在旅行用的手提包里放一本奧瑪·卡揚[14]的詩集。她也被他的這種才華深深吸引,不過她覺得他的這些才學只有老牌的社交圈才會賞識。除此之外,他擁有的另一個天賜之物是相貌堂堂——那高高的個頭,讓他在人群中高出一頭,在一片各色人種混雜的國土上,他那堪稱典范的深色五官使他貌似屬于一個擁有著輝煌歷史的較獨特種族。喜歡高談闊論的人認為他說話有點兒單調乏味,比較年輕的小姑娘們則認為他說話尖刻;不過正是他這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置一己之利于度外的風度激發了麗莉對他的興趣。關于他的一切都符合她那高標準的趣味,甚至拿她認為最神圣的追求所開的玩笑也包括在內。但她最欣賞他的,恐怕還是因他能夠傳遞一種獨特的、跟她所遇到的最有錢的富豪一樣的優越感。
她沉浸在這無意識的、久久縈繞不去的想法里,過了一會兒才笑著說道:“我今天為了你兩次跟別人毀約。你為我毀過幾次約呢?”
“一次也沒有,”塞爾登平靜地說。“我在百樂門山莊只跟你一個人約會。”
她低頭望著他,淡淡地一笑。
“你來百樂門山莊真的是為了見我嗎?”
“當然是來見你的。”
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為什么呢?”她喃喃低語道,語調中已經毫無賣弄風情的味道了。
“因為你是一道絕妙的風景: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的一舉一動。”
“你不在這里的時候,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呢?”
塞爾登哈哈一笑。“我可不敢夸口說,我來這里會對你的行動方針產生絲毫影響。”
“這太奇怪了——不過,假如你不在這里,顯然我現在就不可能跟你一起散步了。”
“當然不能;可是你跟我散步不過是你積累素材的另一種方式而已。你是一位畫家,而我正巧是你今天選用的顏料。你的聰明之處就在于,你能隨時隨地利用一切條件為你那固定的目標服務。”
麗莉也笑了:他的話太犀利,不可能不刺激她的幽默感。她確實是打算利用他的突然光臨來達到自己那個非常明確的目的;至少這是她今天找到的一個秘密借口,就是為了毀掉和葛萊斯先生散步的約會。有時有人指責她過于急于求成——甚至茱迪·特雷諾也警告過她要慢慢來。好吧,這次她不會表現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她要讓自己的追求者多多品嘗品嘗懸而未決的滋味。當責任和意愿碰在一起時,把二者截然分開,這可不符合麗莉的性格。她借口頭疼而沒有跟葛萊斯先生去散步:早晨也是借口頭疼得厲害而沒能去教堂。午餐時她的那副模樣證實了她的托詞。她看上去無精打采,露出一副嬌美的病容;手里還拿著一只香水瓶。葛萊斯先生從來沒有見識過這副病容;他頗為不安地暗自思忖,她可能太弱不經風,緊接著就開始擔心,她這樣的身體是不是會影響未來子孫后代的健康呢。不過還是同情心占了上風,他懇求她不要著涼了:他一向認為戶外的空氣是會讓人著涼的。
麗莉有氣無力地對他的同情表示感謝,然后力勸他說,既然她不能陪他去散步,那他可以跟其他的客人們一起在午餐后乘汽車去拜訪住在皮克斯基爾[15]的范·奧斯布爾格一家。葛萊斯先生被她的這種大度體貼精神深深感動,而且也為了排遣午后的空虛無聊時光,就接受了她的勸告,傷心地啟程了,離開時頭戴防塵帽和護目鏡:當汽車在林蔭道上駛去時,她看見他活像一只躲在殼里的甲殼蟲,那副模樣讓她覺得很好笑。塞爾登一直抱著一種慢條斯理而且以此為樂的心態注視著她耍的種種花招。當他提議要和她一起共度下午時光時,她未作回應,但是隨著她的計劃不言自明,他深信不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棋子。整棟房子空蕩蕩的,這時他終于聽到她下樓梯的腳步聲,于是他慢悠悠走出臺球室與她會合。
她戴著帽子,穿一件出門散步時穿的衣裙,幾只狗在她腳邊亂蹦亂跳。
“我考慮了一下,戶外的空氣可能還是對我的頭痛會有好處的,”她解釋道;他隨聲附和說,既然是一個這么簡易的療法,不妨試一試。
那些出遠門的客人至少在四小時后才會回來;在他們回來之前麗莉和塞爾登可以獨享整個下午時光,想到這段時間會悠閑自在而且沒人打攪,她頓時感覺身心放松。有這么多時間可以聊天,而且沒有明確的話題,她可以盡情享受難得一遇的隨心所欲談天說地的快樂時光了。
她覺得,現在就不必處心積慮時時提防了,于是針對他的指控用埋怨的口吻予以回應。
“我真不明白,”她說,“你為什么總指責我,說我有預謀。”
“我覺得這可是你自己招認的:那天你親口告訴我,你不得不遵循一定的行動步驟——如果下決心要做一件事,那就要全力以赴。”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一個女孩如果沒有人替她操心,那她就必須凡事靠自己,那我很樂意接受你的詆毀。但是如果你認定我從來沒有沖動的行為,那你一定以為我是那種沉悶無趣的人了。”
“哎呀,我可沒有這種想法: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你的天賦就是,你能把沖動的行為轉變成各種打算,是吧?”
“我的天賦?”她突然用反感的語氣反問道。“除了成功之外,難道還有別的衡量天賦的最終測試標準嗎?我顯然是還沒有成功。”
塞爾登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瞅了她一眼。“成功——什么是成功呢?我真想聽聽你的解釋。”
“成功?”她遲疑了一下。“嗨,我認為,那就是一個人能盡可能多地從生活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當然這也因人而異。你的看法不是這樣嗎?”
“我的看法?但愿不是這樣!”他猛地坐起來,把雙肘支在大腿上,兩眼直視著富饒的田野。“我對成功的看法是,”他說,“成功就是個人自由。”
“自由?無憂無慮?”
“擺脫一切——擺脫金錢、貧窮、安逸與焦慮,擺脫一切物質生活財富。然后置身于某種精神王國里——我認為這才叫做成功。”
她反應很快地把身子向前一傾。“我明白——我明白——這看法聽上去有點兒奇特;不過今天我也一直有這樣的想法。”
他那雙柔情脈脈的雙眼直視著她的眼睛。“你很少有這種感受嗎?”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的臉有點兒發紅。“你覺得我非常自私自利,是吧?可是也許這是因為我沒有其他的選擇。我的意思是,以前從來沒有人跟我談起過有關精神王國的話題。”
“確實從來沒有人談過——因為這是一個境界,人必須去找到通往自己的精神王國的途徑。”
“但是如果你不跟我談起這些,我就永遠也找不到這個途徑。”
“哎呀,那里是有路標的——但是你必須認識上面的字。”
“哎呀,我認識,我認識呀!”她急切地叫道。“每次跟你見面,我都覺得我又多認識了路標上的一個字——昨天——昨晚吃飯時——我突然看到一條通往你那個王國的小路。”
此時塞爾登依然注視著她,但目光變了。到目前為止,和她在一起聊天時,他體驗到了一個善于觀察的男人在和漂亮姑娘隨意聊天時很容易捕捉到的審美愉悅感。他所持的是充滿愛慕的旁觀者的態度,因此,如果他發覺她由于感情脆弱未能實現她的目標,他甚至會感到遺憾。可是,現在她這種感情脆弱的跡象成了她身上最令他感興趣的事。今天早晨他撞見她時,她還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樣子;她當時面色蒼白,表情跟平時不同,雖然沒有平常那么漂亮,但是,反而使她顯得楚楚動人。這就是她獨處時的模樣!這是他的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第二個念頭是,她的這種變化是由他的到來造成的。他們的交往已到了危險的邊緣,他現在已不再懷疑,她是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了好感。無論從哪個角度審視,他都認為他們之間剛剛開始的這種親密關系不可能是她的人生計劃。不過,要在她計劃得如此周密的婚姻大事中成為一個不可預見的元素,即使對一個從不感情用事的男子漢來說,也頗具刺激性。
“那么,”他說,“這是不是讓你想了解更多的東西呢?你打算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嗎?”
他說話時掏出了香煙盒,她也把手伸了過去。
“呵,給我一根吧——我已經好幾天沒吸煙啦!”
“你居然這么節制,這很反常,為什么呢?在百樂門山莊可是人人都吸煙呢。”
“你說得沒錯——不過人們都認為JEUNE FILLE A MARIER[16]是不該吸煙的;眼下我正是一位EUNE FILLE A MARIER。”
“原來如此,那我恐怕,我們不能讓你進入那個精神王國了。”
“為什么不讓進?難道只有獨身主義者才讓進?”
“那倒不是,不過我不得不說,那里面已婚者不多。你的目標是嫁一個富豪,對富人來說,進入那個理想國跟進入天堂一樣難。”
“我認為這不公平,因為,據我的理解,成為其中一員的條件之一是不過分貪戀金錢,而不貪戀金錢的唯一辦法就是擁有大筆的金錢。”
“你還可以說不貪戀空氣的唯一辦法是擁有足夠呼吸的空氣。在某種意義上這話千真萬確;但是,即使你不貪戀空氣,你的肺葉也得考慮呢。你那些有錢的朋友也一樣——他們可能不用為金錢發愁,可是他們一直靠錢呼吸生存;你把他們放到另一個生存環境里試試,看他們怎么蠕動掙扎,怎么茍延殘喘吧!”
麗莉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從自己吐出的藍色煙圈望過去。
“我覺得,”她終于開口說道,“你在這個你并不認同的生存環境里消耗著大量的時間。”
塞爾登平靜地接受了這一攻擊。“你說的沒錯;但是我一直努力保持兩棲的功能:只要肺在另一種空氣里也能正常工作,那就萬事大吉。真正的點金術包括能讓已經變成金子的東西再恢復原狀;這是你的那些大多數朋友都已經丟掉的秘訣。”
麗莉陷入沉思。“你難道不覺得,”片刻之后她接著說道,“對上流社會吹毛求疵的人都過于傾向于把上流社會看作一種目標而非手段,就好像蔑視金錢的人認為,金錢的唯一用途就是裝在袋子里,供自己沾沾自喜地欣賞呢?如果把這兩者都看作機遇豈不更公正些呢?至于利用這些機遇的手段是愚蠢還是明智,那就得看使用者的能力了。”
“這個看法的確精辟;不過,說到上流社會,讓人覺得奇怪的是,恰恰是那些身處上流社會的人視社交為目的,而不是抱觀望態度的吹毛求疵者。這與大多數舞臺表演的情況恰好相反——觀眾很可能產生錯覺,而演員們心知肚明,真正的生活乃在舞臺生活之外。把上流社會當成逃避使命的避風港反而是對上流社會的恰當利用;不過一旦上流社會變成了人苦苦追求的東西時,那么生活中的所有關系就都被扭曲了。”塞爾登用一只胳膊肘支撐起上半身。“天哪!”他繼續說道,“我并不低估生活中那些起裝飾作用的東西的價值。在我看來,壯觀的氣勢是要靠其自身的創造物來自我證明。最糟糕的情況是,太多的人在這過程中把自己的生命耗盡了。如果我們大家都是宇宙萬物的原材料,我寧愿做冶煉利劍的火而不做用來為紫色長袍染色的水生生物[17]。我們這樣的上流社會社交圈為了生產一小塊紫緞,卻浪費了多少好材料呀!請看像奈德·西沃爾頓這樣的年輕人——他非常棒,實在不該被人利用,借他來改變自己在上流社會的窘迫處境。這是一個剛剛起步去探索宇宙的年輕人:讓他在費舍爾夫人的客廳里浪費生命豈不可惜?”
“奈德是個可愛的男孩,我真希望他的幻想力多保存幾年,好讓他寫出幾首好詩來;但是你認為,混跡于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很可能會讓他失掉這些幻想力嗎?”
塞爾登聳了聳肩膀回答道:“為什么我們把所有豐富的想法都稱之為幻想,而把微不足道的想法稱之為真理呢?意識到自己接受了這種措辭,不就是對上流社會社交圈充分的譴責嗎?我像西沃爾頓這么大時也險些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說法,如今我可知道名望也能使信仰變色。”
她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如此激烈如此肯定的話。通常他的觀點都是博采眾長,說話語氣委婉,喜歡使用比喻;此刻突然間瞥見那個造就他的信仰的實驗室,她的內心被深深觸動了。
“哎呀,原來你和其他的宗派主義者一樣狹隘!”她大聲說道;“為什么你把你那王國叫做王國呢?實際上它是個封閉的組織,為了把別人拒之門外,你還制定了苛刻的條件。”
“那可不是我的王國;假如真屬于我的話,我一定搞一次COUP D'ETAT[18],讓你榮登寶座。”
“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你不是認為我連那門檻兒都邁不過去嗎?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看不起我的追求目標——你認為我不配有這些追求!”
塞爾登笑了,但毫無譏諷之意。“好吧,難道這不是對你的稱贊嗎?我認為大多數靠這些追求目標為生的人都受之無愧。”
她轉過頭神情嚴肅地看著他。“可是,如果我像這些人一樣,有很多機遇,那我可能會更好地利用這些機遇,是不是?金錢可以購買的東西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決不只限于鉆石和汽車。”
“當然不止:你可以用它創建一座醫院,用來補償你因為享用鉆石和汽車而產生的愧疚感。”
“但是如果你認為享有鉆石和汽車就能使我滿足,那就該認為我的那些追求目標對我而言真是恰如其分。”
塞爾登對此指控付之一笑。“哎呀,我親愛的巴爾特小姐,我不是上帝,無法保證你所努力追求的東西一定能讓你心滿意足!”
“那么你的意思不過是說:我費力得到這些東西以后卻很可能不會喜歡?”她長嘆一聲。“你為我預見了一個多么凄慘的未來呀!”
“那么說——你從來沒有給你自己預見過這樣的未來嗎?”她的雙頰慢慢泛出紅暈,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發自內心深處的五味雜陳的情感;就好像這感情是發自靈魂深處的。
“非常非常頻繁地預見過,”她說,“但是經過你這么一明說,就顯得格外暗淡呀!”
他對這一感嘆未作回應,兩人默默地靜坐了一會兒,這時,在四周寂靜無聲的氛圍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們二人之間怦然悸動。
她突然有點兒情緒激動地轉頭面向他。“你為什么要給我說這些呢?”她高聲說道。“既然你什么也給不了我,那你為什么要把我所選擇的東西說得讓我討厭呢?”
這句話把塞爾登從他習以為常的冥想中驚醒。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和她聊起這些話題;單獨和巴爾特小姐這樣度過一個下午實在出乎他意料。但是,這是一個不同于往常的時刻,兩人的交談都未經深思熟慮,仿佛在深不可測的感情激流的兩岸,彼此只用心靈的聲音相互呼喚。
“沒有,我確實沒有什么可給你的,”他坐直身子,然后轉身面對著她說,“如果我有,我都會給你的,我敢保證。”
這句出其不意的告白讓她這聽者甚至比說者更激動:她把臉埋在雙手里,他看到,猛然間她哭了起來。
然而,她只是哭了一小會兒;因為當他往她跟前靠近一些,與其說是熱情地,不如說是嚴肅地把她的手從臉上拉開時,他看見她的面部表情變柔和了,并沒有因情緒激動而變樣,于是就有點冷酷地暗自說道:她連哭都在演戲。
這念頭使他的聲音鎮定下來,他用既憐憫又帶譏諷的語氣問道:“盡力貶低所有我不能給你的東西,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事么?”
聽到這句話,她一下子高興起來,但是她把一只手拿開了,這并非扭捏作態,倒像是在推開不想要的東西似的。
“但是你在貶低我,不是嗎?”她溫和地回應道,“你那么確信那些都是我唯一關心的東西。”
塞爾登的內心又一次被震動了;但這只是他內心中那自我中心觀念的最后一顫。他馬上非常簡明地回答說:
“可是你的確在意那些東西,是不是?我的任何許愿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他現在已經完全不考慮自己說話的后果了,因此當他看見她用面帶嘲弄的表情看著他時,他明顯有一種失望感。
“哎呀,”她高聲說道,“你雖然說了那么多漂亮話,可實際上你跟我一樣是個懦夫,因為假如你對我的回答很沒把握,那你連一句都答不上來。”
這句反駁使他在震驚之余不再猶疑不定。
“我對你的回答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平靜地說道,“說句公道話,你也不能肯定我會怎么回答你。”
現在輪到她用驚奇的目光望著他了;片刻之后——“你想娶我嗎?”她問。
他突然大笑起來。“不,我不想——不過,如果你愿意,也許我會的!”
“這正是我剛才跟你說過的——你對我的答復這么肯定,你居然可以隨心所欲地試探我。”她抽回那只他再次拉著的手,悲傷地坐在那里低頭望著他。
“我不是在試探,”他答道。“或者說假如我是在試探的話,那也不是試探你,而是試探我自己。我不知道這些試探會對我產生什么效果——但是如果和你結婚也是其一的話,我倒不妨冒險一試。”
她淡淡一笑。“那肯定是很大的冒險——我從來沒有向你隱瞞過這風險會有多大。”
“呵,那么,你才是懦夫呢!”他高聲說道。
此時她已從巖石上站起身,他就面對面站在她面前,四目相對而視。籠罩在他們身上的淡淡的暮色將他們與外界輕輕隔開:他們仿佛被升騰到了更純凈的空氣中。此時此刻一切美好的感召一齊涌上心頭,就像落葉被吸引到大地上那樣,他們彼此吸引著。
“你才是懦夫呢,”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起她的雙手。
她在他身上靠了一會兒,仿佛收攏起疲憊的翅膀:他感覺得到,似乎她的心臟怦怦直跳是因為長途飛行所承受的壓力所致,而不是因為要開始新的征途而緊張使然。這時,她向后退一步,面帶一絲笑意,以警告的口吻說——“我要是穿上單調過時的衣服可就成丑八怪了;不過我很會修飾自己的帽子。”
此后他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兩個冒險爬上禁止攀登的高峰并且由此發現了一個新世界的孩子一般,相視而笑。他們腳下的現實世界隱匿在一片蒼茫的暮色之中,一輪明月在山谷另一邊的深藍色的天幕上冉冉升起。
突然間,他們聽見從遠處傳來一陣像是一只巨型昆蟲的叫聲,在四周朦朧的暮色映襯下那條公路顯得更白,公路上一個黑色的物體闖進了他們的視野。
麗莉從聚精會神的發呆狀態驚醒;臉上的笑意頓然消失,她邁步向小路走去。
“想不到這么晚了!天黑之前我們趕不回去了,”她不無焦急地說。
塞爾登驚奇地望著她:要他恢復以前對她的看法還得需要一點時間;過了一會兒他才用一種難以掩飾的、干巴巴的語氣說:“這車不是來參加我們的晚宴的;是開往別處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停下了腳步,在暮色中他看出她臉紅了。“可是我本來告訴他們,我不舒服——不能出門。咱們下山吧!”她小聲說。
塞爾登依然看著她;然后從衣兜里取出煙盒,慢慢地燃起一支香煙。在他看來,此刻有必要用這種習慣性手勢表明,自己已恢復到現實狀態:他幾乎是孩子氣地希望讓他的同伴能夠看清,他們的飛行已終結,他已恢復了常態。
她等著,看火花在他彎曲著的手掌中把香煙燃著;然后他把煙盒遞給她。
她用一只顫巍巍的手取出一支香煙,放在唇間,身體朝他前傾,去借光點煙。微弱的紅色火光清楚地照亮了她的下頜,他看見她那帶著微笑的嘴唇在顫抖。
“你剛才的話當真嗎?”她問,語調中帶著并不相稱的愉快口氣,好像匆忙之間在各種復雜的情緒中還來不及選擇更恰當的語調。塞爾登的聲音則聽上去更為鎮定。“為什么會不當真呢?”他回答說。“你看,我是當真說了,也并沒有遇到危險嘛。”她依然呆站在他面前,聽到他的反駁面色有點兒發白,他急忙說道:“咱們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