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樂門山莊星期日的慣例是:一輛時髦的轎式馬車準時出現在大門口外,等著載送這家人去小教堂。至于是否有人登上這輛車則是次要問題,因為馬車停在那里就足以證明這家人擁有正統的宗教信仰。當特雷諾夫人終于聽到馬車駛去的聲音時,她知道家里必定有人代她使用了這輛馬車。
特雷諾夫人的說法是,她的女兒們每星期日確實要去教堂;至于她自己不去教堂,是因為她家的法語家庭女教師勸她改信天主教;也因為一周的時間里,每天午飯前女兒們都待在媽媽的房間里搞得她很累。目前還沒有人去核實這一說法。偶爾,格斯·特雷諾的虔誠之心也會突然迸發——這通常是家里喧鬧了一整夜之后——于是他把自己那粗壯的身體塞進一套又窄又緊的禮服里,把女兒們從睡夢中喚醒,然后帶她們去教堂;正如麗莉有一次對葛萊斯先生所說的那樣,一般來講,每當這位父親突然想起履行為父的職責時,往往是在教堂的鐘聲已飄過花園,那輛準時到達的馬車已空車離開之后。
麗莉曾暗示過葛萊斯先生,這種忽視宗教儀式的做法跟她童年時期的家庭傳統大相徑庭,在百樂門山莊小住時,她也定期陪他們家的兩個女孩穆麗爾和希爾達去教堂。她也私下里透露,以前她從未打過橋牌,在她到百樂門山莊的第一個晚上是被人“硬拽到牌桌上去”打橋牌的,由于她不知道怎么玩,也不會叫牌,因此她輸了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毫無疑問,葛萊斯先生還是很喜歡待在百樂門山莊的。他喜歡這里悠閑、奢華的生活方式,能成為這個富有顯赫群體中的一員,他感到無限榮幸。但是他覺得這群人太看重物質利益;有時男人們的談話內容以及女人們的夸張表情令他膽戰心驚,因此當他發覺一向毫不拘謹又泰然自若的巴爾特小姐對這里的古怪氣氛也感到不太習慣時,不禁心中暗喜。因此當他聽說巴爾特小姐像平日一樣,星期日早晨要陪伴特雷諾家的兩位小姐去教堂時,尤為高興;這時,他胳膊上搭著一件薄大衣,手上戴著手套,手里拿著一本祈禱書,在門前的石子路上來回踱步,心里愉快地想,在與宗教信仰如此背道而馳的環境中,這個人依然忠實于自己童年時代的信仰,這說明她具有很強的人格力量。
過了很長時間,在這條石子路上還是只有葛萊斯先生和那輛馬車;但是葛萊斯先生并未因其他賓客對宗教如此漠不關心而感到遺憾,他正滿心希望巴爾特小姐能獨自前來。然而寶貴的時光在飛逝。幾匹栗色馬用蹄子踩踏地面,顯得很煩躁,馬的身體兩側汗珠子直冒;車前座上的馬車夫和坐在車門臺階上的男仆似乎也漸漸地變僵硬了;他期盼的女士還沒有來。突然,大門口響起一陣說話聲和衣裙的窸窣聲,葛萊斯先生把懷表放進衣兜,緊張地轉身回頭看;然而,他發現自己要扶著上車的女士竟然是威瑟羅夫人。
威瑟羅夫婦每星期日都去教堂。他們就像機器人一樣,終其一生都一絲不茍地效仿周圍那些玩偶般的人的言行舉止而生活。百樂門山莊的玩偶們的確不上教堂;不過其他和他們身份相同的人是上教堂的——而且威瑟羅夫婦的社交圈非常大,連上帝也被他們納入交友名單之列了。因而他們規規矩矩地、準時地出現了,臉上的神情和許多人一樣,像是要啟程開始一趟沉悶的“天家”之旅。在他們身后,希爾達和穆麗爾一邊打著哈欠懶懶散散地走著,一邊相互幫忙扎緊頭巾和緞帶。她們本來答應麗莉跟她一起去教堂,還聲稱,麗莉是一個可愛的老太太,也不介意陪她去教堂,好讓她高興高興,雖然她們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如果她事先沒有告訴她們,她要來百樂門山莊,要是考慮到自身的意愿,她們寧愿跑去和杰克及戈溫玩草地網球。特雷諾家兩位小姐身后是飽經風霜的克雷西達·雷斯女士,她穿著“自由”牌的綢衣,戴著民族小飾品,她一眼瞥見停在門外的馬車,不覺面露驚訝,她們居然不用步行穿過花園去教堂;但是威瑟羅夫人急忙辯解說,教堂離這里足有一英里,這位夫人看了一眼其他幾位女士穿的都是高跟鞋,只好承認的確有必要乘車去。可憐的葛萊斯先生上車后發現,自己竟然是被挾持在四位女士中間,而他對這幾位女士的精神生活絲毫不感興趣。
如果他知道今早巴爾特小姐的確是打算去教堂的,也許他心里會得到些許安慰。為了去教堂,她甚至刻意比平時早起。她想到,如果葛萊斯先生看到她穿著一件虔誠信徒通常穿的灰色長服,那久負盛名的長睫毛低垂著,眼睛注視著手中的祈禱書時的模樣,一定會被征服,然后就會如她所愿邀請她午飯后一起去散步。總之,她的目標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明確過;但是可憐的麗莉,盡管外表堅強,內心卻有著蠟一般的可塑性。她擁有能屈能伸、體諒別人感情的能力,有時候,這在一些小小的偶然事件上能讓她有所獲益,但是這種能力也往往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牽制她。她就像漲潮時海浪中的水草一樣,今天她的全部思緒都集中到了勞倫斯·塞爾登身上。他昨天為什么來呢?他來是為了看她,還是見柏莎·多賽特呢?其實這是她目前最不該多想的問題。她原本該把他的光臨僅僅看成是因為無法拒絕女主人的邀請而不得已才來的,她急切地想讓他來緩解她本人與壞脾氣的多賽特夫人之間的緊張空氣。但是,一直到聽特雷諾夫人說塞爾登是主動登門的,麗莉心里才踏實下來。“他甚至沒打電報通知我——他正巧在車站看見了我家那輛雙輪馬車。也許他和柏莎的關系還沒有徹底了斷呢。”特雷諾夫人最后若有所思地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就忙著安排晚宴的座位卡去了。
麗莉心想,也許確實沒斷;不過除非是她已經無計可施,否則應當不會很快就能了斷的。如果說塞爾登是受多賽特夫人之召而來,那么他肯定會因為麗莉而留下來。她從昨晚的情況就看出了端倪。特雷諾夫人恪守要讓她已婚的朋友們享受快樂這一樸素原則,晚宴時安排塞爾登與多賽特夫人坐在一起;但是,按照媒人辦事的老規矩,她把麗莉和葛萊斯先生的座位分開,讓前者與喬治·多賽特坐在一起,而讓后者與戈溫·范·奧斯布爾格坐在一起。
喬治·多賽特的絮叨并未干擾鄰座麗莉的沉思。他是個消化不良癥患者,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一心想在每道菜中都找出一些有害成分,只有他妻子的說話聲能轉移他的視線。然而,今天這個場合,多賽特夫人并未參與大家的談話。她坐在那兒一直跟塞爾登低聲耳語,不屑一顧地把裸露著的后背對著男主人特雷諾先生,而特雷諾先生此時正因不必應酬身邊的女客,輕松自在地埋頭大吃,對她的冷漠毫不在意。不過,對多賽特先生來說,他妻子的態度是他最在意的,因此,要是他沒有動手刮煎魚上的醬汁,或者掏卷餅里的濕面包屑,就伸長細細的脖子,透過燭光瞄一眼她。
特雷諾夫人,似乎是很偶然地,把這對夫婦分別安排在餐桌的兩側,因此麗莉也能觀察多賽特夫人,而且把視線往旁邊移動幾英尺,就能把勞倫斯·塞爾登與葛萊斯先生兩人迅速地做個比較。正是這一比較給她埋下了禍根。還有什么理由讓她突然對塞爾登發生了興趣呢?她認識他已不止八年:自從她回到美國后,他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過去她一向樂于在就餐時坐在他旁邊,她發覺他比一般男人都和藹可親,并且隱約地希望他能擁有其他要吸引住她的注意力所必需的品質;但是至今她一直忙于張羅自己的感情私事,而只把他視為生活中一件美好的附屬品。巴爾特小姐是個深知自己內心需求的女子,她明白自己突然關注起了塞爾登,是因為他的出現把一縷新的光束照在了她周圍的一切上。并非因為他聰敏過人或者地位優越。就他的職業而言,麗莉在許多乏味的晚宴上遇到過的男人中,比他強的男人不止一個,不過這些男人都不討她喜歡。也許是由于他有點兒脫離這個社交圈子,他對大家的表現只是持袖手旁觀的態度,樂于在這個眾人在其中擠作一團、供烏合之眾圍觀的鍍金大籠子外面有一些接觸點。麗莉仿佛聽到籠門咣啷一聲把她鎖在了里面,外面的世界看上去多么令人神往呵!她縱然知道在現實生活中,那扇門是關不嚴的:它總是敞開著;但是大多數已置身籠內的人都像落進玻璃瓶內的蒼蠅,一旦飛進去,就永遠無法重獲自由。塞爾登的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他永遠不會忘記出口在哪里。
也許這就是讓她對他本人有了新看法的秘密所在。麗莉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后,發覺自己在借用他的視角審視身邊這小小的世界:仿佛粉紅色的燈光已經熄滅,滿是灰塵的日光射了進來。她順著長長的餐桌,挨個仔細端詳餐桌旁坐著的人們,首先是格斯·特雷諾,他那肉乎乎的大腦袋埋在雙肩之間,此時正狼吞虎咽地大嚼野禽肉凍,他的妻子坐在擺著一長排蘭花的餐桌另一頭,她那亮閃閃的裝束令人聯想到電燈光照耀的珠寶店的櫥窗。坐在這對夫婦中間的兩長排人也都是空虛無聊之輩!這些人是多么乏味淺薄呀!麗莉滿懷鄙視厭煩的心情一個個望過去:凱麗·費舍爾,她的肩膀、兩只眼睛、離婚事件、她那一副滿腹“下流段子”的神態;年輕的西沃爾頓,原打算以校對工作及編寫史詩維持生計,而現在卻靠朋友們接濟度日,還研究起了塊菌;愛麗絲·威瑟羅,本身就是一本活生生的訪友錄,她極其熱衷于給邀請函的措辭和宴會座位卡的印刷格式挑錯;她的丈夫威瑟羅,總是神經質地不停點頭,那神態就像是,他還不知道別人在說什么,就已經點頭表示同意對方的觀點了;杰克·斯特普尼,面帶自信的笑容,但眼睛里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他總是周旋于警察和女財產繼承人之間;戈溫·范·奧斯布爾格,一個充滿自信的年輕女孩,她所受的灌輸是,世上沒有比她父親更富有的人。
想到自己給朋友們所做的這些分門別類的劃分,麗莉不禁笑了。僅僅幾小時前,他們給她的印象還是那么地不同!那時他們的財富正是她所向往的東西,可現在他們所擁有的恰恰是她想摒棄的。就在那個下午他們身上還似乎充滿優秀的品質;而現在她認為他們不過是一群十足的蠢貨而已。他們的人生充滿了機遇,但是在她眼里他們卻一無所成。這并非是說她希望他們對一切都更加漠不關心;不過她的確一直希望他們更有活力一些。現在回想起幾小時前,自己居然接受了這些人的生活準則,不禁感到萬分羞愧。她閉上眼睛一想,自己挑選的那種無聊空虛的生活道路就象一條筆直、平坦但卻漫無邊際的大道:不錯,在這條路上她無需步行勞頓,可以乘馬車在這條大道上一路馳騁,但有時步行者抄捷徑所收獲的快樂卻是乘車人永遠無法體驗的。
此時她被多賽特先生的笑聲喚醒,那笑聲似乎是從他那細嗓子眼里迸出來的。
“我說,你瞧瞧她吧,”他故意裝出愉快的樣子對巴爾特小姐說——“拜托啦,你一定要看看那邊我太太在怎么耍弄那個傻瓜!一定會有人以為她這是愛上他了——可我向你保證,實際上情況正好相反。”
為回應這番請求,麗莉轉過頭去看讓多賽特先生如此幸災樂禍的場景。確實如他所說,在那個場面上多賽特夫人更為積極主動:她的鄰座對她的挑逗似乎無動于衷,他只管專心埋頭吃他的晚飯。這情景讓麗莉的心情又愉快起來,再加上她看出多賽特先生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來掩飾心里的恐懼感,于是若無其事地隨口問道:“你是不是特別嫉妒她呢?”
對于這句玩笑話,多賽特笑嘻嘻地回應道:“呵,我可嫉妒啦——你真猜對了——嫉妒得晚上都睡不著覺!醫生們說我消化不良就是因為我太嫉妒她了。——這個菜我簡直咽不下去,”他突然間插了一句題外話,然后臉色陰沉地推開菜盤;接下來他又沒完沒了地對別人家的廚師說長道短起來,一向善于隨機應變的麗莉只好隨聲附和說,黃油溶解后確實對健康有害。
對他來說,能找到一個愿意聽他說話的人并不容易;而且,作為一個男人,同時又是一個消化不良癥患者,當他向麗莉滔滔不絕地訴苦時,不可能對她那紅潤嬌美的面容視若無睹。無論如何他纏著麗莉說個沒完,等到侍者端上了甜食時,她才聽到坐在另一側的人說的一句話。說話的人是科比小姐,這是一位總為大家提供笑料的滑稽人物,她正在跟杰克·斯特普尼開玩笑,說他快訂婚了。科比小姐的角色就是插科打趣:她總是在別人交談時插進來抖點笑料。
“你當然會請西姆·羅斯代爾當伴郎嘍!”麗莉聽到她拋出了這句最頂極的預測;斯特普尼像被人擊中一般答道:“天啊,這主意太好了。那我就能從他手里拿到一份厚禮了!”
西姆·羅斯代爾!這名字的昵稱更讓人討厭,就好像色迷迷地斜著眼看人一樣闖入麗莉的腦海里。這幾個字代表著許許多多在生活邊緣盤旋不去,讓她痛恨不已,但是又很可能發生的事情。如果她不嫁珀西·葛萊斯,那么終有一天她不得不畢恭畢敬地去討好像羅斯代爾這類男人。假如她不嫁他又會怎么樣呢?可是她已經打算嫁給他了——她對他深信不疑,對自己也有十足的信心。想到這里她打了個寒戰,趕快讓在快樂小徑上游蕩的思緒就此打住,讓雙腳重新踏上那條純潔無暇的漫漫長路……那天晚上她回到樓上臥室后,看到下午最后一班郵車送來了一疊新的賬單。佩尼斯頓夫人是相當精明的女人,她把所有的賬單都寄到了百樂門山莊。
于是,第二天早晨,巴爾特小姐起床時真心實意地認為,去教堂是她應盡的責任。她及時地、慢條斯理地享用完早餐,打鈴叫女仆取出那件灰色長裙,又打發女仆到特雷諾夫人那里借了一本祈禱書。
但是她的這一策略過于理智,其中自然會萌發叛亂的種子。她的準備工作剛剛就緒,這些種子就喚起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反抗情緒。一星火花足以點燃麗莉全部的想象力,灰色長袍和借來的祈禱書一下子照亮了未來的無窮歲月。往后,她將不得不在每個星期日和珀西·葛萊斯一起去教堂。他們將坐在紐約最奢華的教堂的前排座位上,在教區的捐款名冊上用漂亮的字體寫上他的名字。幾年后,等他的影響力更大一些,他就會被選為教區委員。每年冬天,教區長都會到他們家吃一次飯,她的丈夫會要求她仔細查看要邀請賓客的名單,確保不要將離婚人士列入其中,但那些有悔過表現、與大富豪再婚的人則另當別論。履行這一類宗教義務并不是特別費事;但是它意味著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將有無窮無盡的討厭事情等著她去做。在如此美好的清晨,誰會愿意自尋煩惱呢?昨晚麗莉睡了一個好覺,出浴后全身感覺輕松舒服,雙頰也顯得光滑滋潤多了。這個早晨那兩條皺紋也不見了,也許是鏡子照的角度好。
這晴朗的天氣與她的心情不謀而合:這種日子就適于做心血來潮的事和偷懶游蕩。微風中似乎彌漫著金粉;閃爍著露珠的綠茵茵的草坪下方是一片火紅色的樹林,溪流對面的群山在蔚藍色的霧靄中若隱若現。麗莉的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在鼓動她去享受這份快樂。
她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大自然,這時車輪的隆隆響聲把她喚醒,她倚在百葉窗旁,眼看著那輛馬車滿載乘客而去。為時已晚,她趕不上這輛車了——但她并不在意。當她一眼看到葛萊斯先生那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時,她甚至慶幸自己沒跟他一起去,既然他那失望的心情如此毫無遮掩地表露無遺,那么這必然會讓他更渴望午后和她一起散步。她可不打算錯過這次散步的機會;看一眼寫字臺上那疊賬單就足以提醒她,這次的散步是非常必要的。不過今天上午的時光她要單獨度過,她要好好想想如何打發時間。她非常熟悉百樂門山莊的生活習慣,知道午飯前很可能都不會有人來打擾,她可以自由活動。她已親眼看到威瑟羅夫婦、特雷諾家的兩個女孩和克雷西達女士安全地登上馬車離開了;茱迪·特雷諾夫人此時一定是在洗頭發;凱麗·費舍爾無疑是駕車帶著男主人一起兜風去了;那位頹廢青年奈德·西沃爾頓多半關在臥室里吸煙;凱特·科比一定是在和杰克·斯特普尼及范·奧斯布爾格小姐打網球。至于女士們,沒有提到的就剩了多賽特夫人,多賽特夫人在午飯前是從不下樓的:因為她說了,醫生們嚴禁她呼吸到早晨的不良空氣。
對于其他來客,麗莉并沒有特別在意;不管他們身在何處,他們都不會來干擾她的計劃的。此刻,她的第一個行動就是穿上一件式樣比最初選的那件灰色長袍更有鄉村味、更有夏裝風格的裙裝,然后伴著裙子擺動發出的沙沙作響聲走下樓去,手里拿著一把陽傘,儼然一副貴婦人出門遛達的悠閑神情。大廳里除了蜷臥在壁爐前的一群家犬外空無一人。這幾條狗看到巴爾特小姐穿一身外出的裝束,就立刻擁上來,諂媚地乞求她帶它們一起到戶外去。她撥開它們直立的前腿,答應帶它們同去。然后她穿過空蕩蕩的客廳漫步走到這棟房子頂頭的圖書室。這間圖書室差不多是百樂門山莊里僅存的舊莊園遺留下來的建筑:這是一個寬敞的長方形房間,有著古典式的門框、用荷蘭磁磚砌成的壁爐,精雕細刻的爐架上放著幾只閃閃發亮的銅壺。在擺著陳舊名貴古書的書架之間懸掛著幾張家族畫像,畫的是幾位戴著假發,翹著下巴的男士和戴著沉重頭飾、身材瘦小的女士:這些書籍大都是畫像中的這些先輩們購置的,特雷諾家的后幾代子孫顯然沒有添置什么。實際上現在已沒人再把百樂門山莊的圖書室當作讀書之地了,它早已變成吸煙室或是避開眾人跟女人調情的僻靜之所。麗莉突然想到,此時此刻,來客里至少有一個人很可能會到這里來發揮一下這間圖書室本來的作用。她躡手躡腳地走在擺放著安樂椅的厚地毯上,還沒等她走到圖書室的中央就明白了,自己的估計果然沒錯。勞倫斯·塞爾登果真端坐在圖書室最里面的位置上;不過他的膝蓋上雖然放著一本書,但注意力并不在書上,而是集中在一位女士身上,這位女士正坐在他旁邊的一張椅子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她身穿帶有花邊的裙裝,在黑黝黝的皮革面襯托下身材顯得格外苗條。
麗莉一看到這兩人立刻停下腳步;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打算退出去,但轉念一想,她決定還是繼續往前走,于是她輕輕抖動一下裙子,這使得那兩人抬起了頭。多賽特夫人明顯露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塞爾登則像往常一樣淡然一笑。他這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倒讓麗莉心慌意亂起來;但她知道這種情況下越是心慌就越應該努力保持鎮定。
“哎呀,我遲到了嗎?”她把手伸向正起身迎她的塞爾登。
“遲到什么了?”多賽特夫人語氣尖刻地說,“肯定不是午飯遲到吧——也許在我之前你有個約會吧?”
“沒錯,我有約會,”麗莉語氣肯定地說。
“真的嗎?這么說,我妨礙到你了,是吧?好吧,現在塞爾登先生就完全由你支配了。”多賽特夫人氣得臉色煞白,她的對手麗莉則暗自竊喜,因為這樣能讓她多痛苦難受一陣。
“哎呀,親愛的,不——你別走,”她和顏悅色地說。“我可完全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呀。”
“親愛的,你真是個大好人,不過,我可從來不妨礙塞爾登先生約會。”
她說話的口氣暗示,她并未失去對自己的這個目標物的控制權,塞爾登為了掩飾窘態,彎下腰去撿剛才他站起身迎麗莉時掉在地上的書。麗莉嫵媚地瞪大眼睛輕聲笑起來。
“但是我并沒有跟塞爾登先生約會呀!我的約會是去教堂;恐怕是那輛馬車沒等到我就先走了。請問,馬車是不是已經走了呢?”
她轉身問塞爾登,塞爾登說不久前他曾聽到馬車離開的聲音。
“唉,那我就只好走著去教堂啦;我答應希爾達和穆麗爾陪她們去教堂的。你說現在走著去是不是太晚了?可我無論如何得讓她們相信,我并不是有意失約的——不過,這樣的好處是能躲過一部分禮拜活動。不管怎么說,我倒并不覺得特別遺憾!”
然后,巴爾特小姐愉快地朝這兩位被她打擾了的人點點頭,就慢悠悠地從玻璃門出去了,在衣裙沙沙作響聲中,儀態萬方地順著一望無際的花園小徑走去。
她是朝教堂方向走去,但她并未急著趕路;這一事實已被塞爾登看到,此時他正站在門口看著她離開,心里既感到困惑又覺得好笑。實際上,她意識到自己心里有種極度失望感。她制定今天的全部計劃時,都是假定塞爾登是為看望她才來百樂門山莊的。她下樓時本來期望他會在圖書室里等候自己;她是找到了他,但是情況卻是,他等候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也許他光臨此地果然是為了見柏莎·多賽特?這個設想已由后者在按常規從不露面的鐘點現身得到證實,此時麗莉認為,在這件事上肯定沒有錯怪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塞爾登此次山莊之行也可能只是想離開城市,在郊外過一個星期天而已:因為女人在判斷男人的行動時往往不能排除感情沖動的因素。但是麗莉不是輕易就會倉皇失措的人;競爭能激發她的勇氣,她回想塞爾登的到來,如果并不代表他仍然陷在多賽特夫人的情網里,那么就是表明他已經完全從那個情網里脫身了,那他也就不怕她主動親近了。
她一門心思地想這些事,于是腳步越走越慢,已不大可能在布道結束之前趕到教堂了,最后,當她穿過花園的小徑走到林蔭道上時,早已把要去教堂的打算忘得一干二凈,之后在小路轉彎處的一個用樹干做成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這地方景色宜人,麗莉也懂得欣賞美景,而且知道自己坐在這里能使景色更添魅力;但是她不習慣于品味獨處的樂趣,而是更樂于有人相伴,她深感一位漂亮姑娘與浪漫景致的組合,如果沒人來觀賞實在太可惜。然而眼下似乎不會有人來享用這個良機;她空等了半小時后只得站起身繼續向前漫步。她一路走著,漸漸感覺身心疲憊,心中的火花已經熄滅,生活的滋味已經在她的唇上變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找不到那個追求目標居然會使她產生天昏地暗的感覺:她只隱約覺得自己失敗了,感覺內心的孤立感比在外在環境里體驗到的那種孤獨感更深。
她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住了腳步,一邊懶洋洋地望著前方,一邊用陽傘尖撥弄路邊的草叢。這時在她身后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便看到塞爾登站到了她的身旁。
“你走得真快!”他說。“我以為永遠追不上你了呢。”
她興沖沖地回應說:“你一定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吧!我在那棵樹下坐了一個小時呢。”
“是等我嗎?我希望如此,”他問道;她微微一笑說:
“是呀——等著看你會不會來。”
“我知道等我和等著看我會不會來是不大一樣的,但是我并不在乎這個,因為等我和等著看我會不會來二者是相互關聯的。不過你真的那么肯定我一定會來嗎?”
“如果我一直等下去的話——不過你知道我考驗你的時間非常有限。”
“為什么時間有限呢?是因為要吃午飯嗎?”
“不是,是怕誤了另一個約會。”
“是跟穆麗爾和希爾達去教堂的約會嗎?”
“不是,是約了另一個人,要和他一起從教堂走回家。”
“哦,我明白了;我早該想到,你向來是有充分的選擇余地的。另外那個人是從這條路回家嗎?”
麗莉再次笑了起來。“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要想搞清楚這事兒,我就必須在禮拜活動結束之前趕到教堂。”
“你說得一點沒錯;可我必須阻止你去教堂;如果你不去,另外那個人就會因此生氣,然后就萬般無奈地乘馬車回家了。”
麗莉又一次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建議;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廢話,她內心的情緒也同樣地激動不安。“如果你遇到這種緊急情況的話,你也會那樣做嗎?”她問。
塞爾登一臉嚴肅地望著她,高聲說道:“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向你證明,遇到緊急情況時,我能怎么做!”
“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走了一英里地——你得承認馬車是比你走得快吧!”
“嗯——但是他最終能找到你嗎?這才是唯一能檢驗成功與否的測試。”
他倆四目相對,再次感受到在他家茶幾旁相互開玩笑時的愉快心情;但是突然間麗莉的臉色變了,她說道:“哎呀,那么說,他的目的達到啦。”
塞爾登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小路遠處轉彎的地方有一群人正朝他倆走來。克雷西達女士明確堅持要走回去,其他那些去教堂的人無法推卻只好陪著她。麗莉身旁的這位同伴立刻來回打量這伙人中的兩位男土;威瑟羅畢恭畢敬地走在克雷西達女士的身邊,神情略顯緊張,而珀西·葛萊斯在后面陪著威瑟羅夫人和特雷諾家的兩位小姐。
“嗨——現在我算明白那天你為什么一直鉆研《美國史料全集》啦!”塞爾登的驚呼聲中不無露骨的妒嫉,聽到這話麗莉臉紅了,塞爾登于是咽回已到唇邊的更多奚落人的俏皮話。
麗莉·巴爾特小姐居然會因為別人拿她的追求者,甚至她勾引這些追求者的手段開玩笑而臉紅,這讓塞爾登始料未及,頓時愕然,也引發他諸多的猜測;不過她立即站起身為自己開脫道:“這就是為什么我要一直在這兒等你——因為你曾經給過我那么多指教,我要向你致謝!”
“哦,在那么短的時間里你很難對那套書有相當的了解,”塞爾登說。這時特雷諾家的兩位小姐已經看到巴爾特小姐了;在她回應她們那嘰嘰喳喳的打招呼聲時,他急忙說道:“你愿不愿意下午再繼續討論呢?我明天早晨就要離開這里了。咱倆一塊兒散散步,你可以慢慢地向我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