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斯維爾先生的學校坐落波伊斯頓大街上;1854年6月的一天,小伙子亞當斯最后一次走下學校的臺階,心中充滿了無盡的喜悅:總算不用再來這里了。按理說,告別一段長達4年的時光,他應該會有些不好受;但這次他沒感受到一絲失落——以前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以后也不會有;不過他朋友口中的學校,一般也都是無聊得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方。對于學校來講,他的思想過于成熟了——新英格蘭的男孩都是如此:就心理而言,他們基本上沒經歷過童年;從10歲開始他們就要學著做大人,因此比英國與歐洲地區的男孩成熟整整5歲。學校是專為那種幼稚的孩子準備的。為了未來的發展,孩子們先要浪費6年來接受一種虎頭蛇尾的“教育”——其實他們完全可以在一年中有始有終地學完應學的知識;總之這種教育的價值寥寥無幾。按步就章,下一站就是哈佛學院了。他很高興去那里。亞當斯家族、布魯克斯家族、波伊斯頓家族和格勒姆家族世世代代都在哈佛學院求學;盡管目前為止這幾家還沒一個孩子做出過出眾的成績,也沒人覺得這所學院確實讓自己獲益良多,但在各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這些家族的每一代都會選擇這里;這些因素包括風俗習慣、社會關系、便利條件——最重要的是經濟情況。任何一種教育都需要學生下苦功夫,但沒人把哈佛學院當回事。他們選擇這里是為了跟朋友們在一起;而且在這所學院,他們的自尊心能得到極大的滿足。
說到哈佛學院在教育方面的貢獻,那就是它校規寬松、風氣自由,能教即將走入社會的年輕人怎樣才能成為體面的公民,同時還傳授一些實用技能。人類領袖從不是它的培養目標——這與它的理想南轅北轍。唯一神教會的牧師賦予了這所學院一種穩健、沉著、明斷、內斂(法語稱之為“mesure”)等優秀特質,使它獲得了卓越的成就;這些品質也成為了其畢業生的標志,但這樣的性格往往是不適合出現在自傳中的。實際上,這所學校培養的并不是意志,而是模范。如果順利的話,哈佛學院4年的學習生活能帶來的,是一份空空如也的自傳與只蓋著本學院水印的思想。
從當時情況看來,這種水印倒也不壞。教育的一大奇跡就是,它并不會毀掉參與其中的每一個教師或學生。后來亞當斯有時還會思考,教育是不是真的毀了自己與多數同伴;盡管他對教育很失望,但他不得不承認,也許哈佛學院造成的傷害比當時任何一所大學都要小。它傳授的東西不多,負面影響也很小;它讓學生有開放的思想、不抱任何偏見,但也讓他們不明真相、溫順馴服。從這里畢業的學生很少有強烈的成見。他學得不多,但他的思想還很靈活,完全能夠接受新知識。
最讓男孩失望的,是他從同學身上學到的東西太少了;準確地講,他幾乎沒什么收獲——這種情況在教育中并不少見。然而該校1854—1861年的校友錄中,卻出現了幾個當時赫赫有名的人物。這份校友錄以亞歷山大·阿加西[91]和菲利普·布魯克斯[92]開頭,以H·H·理查森[93]和O·W·霍姆斯結尾。天妒英才,英年早逝,這似乎已經成了一條定律;出類拔萃的英杰們往往還沒來得及在《當代名人錄》上留下名字,就抱憾離世——似乎進入《名人錄》才是衡量成功的唯一標準;還有許多人的生命是被戰爭奪去的。這些人亞當斯都認識,不過有些還不太熟。早在他們成為名人、備受贊譽之前,亞當斯就對他們敬重有加。不過亞當斯和同學們直到離開哈佛學院之后的很長時間里,都沒有從彼此身上學到什么。也許這是他的錯;但人們總想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人跟自己有同樣的經歷。在友誼與婚姻中,“偶然”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人在一生中也許只能交到幾個朋友,至于他們是在高中還是在大學邂逅,這完全出于偶然;然而一群在相同環境下一起長大的男孩,他們卻無法彼此取長補短——這種現象恐怕就不是僅用“偶然”就能解釋的了。亨利·亞當斯于1858年畢業;他這一屆的同學都是典型的新英格蘭人:他們沉穩而又敏銳,雄心勃勃而又相當低調;他們既不會吝嗇、嫉妒、搞陰謀,也不會狂喜或狂怒;他們既不會暴跳如雷又不會敏感多疑;他們對炫耀、虛偽和浮華嗤之以鼻,不過如果能從中取樂,那么也不會對它們特別反感;他們不自信,卻輕信別人;他們不怎么幽默,卻懂得欣賞別人的幽默;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有些悲觀,不過這種悲觀情緒終究會變成信心、希望和勝利的喜悅。這群人不循規蹈矩、不死守教條;他們寬容大度、思想開放。他們飽受詬病,自己也成為了令人敬畏的批評家,任何人都會愿意與之一見。他們從不阿諛奉承,也很少夸獎別人;他們自己不虛榮,但也并非無法忍受別人的虛榮;然而,他們自己就代表著客觀,他們的態度就是自然的法則;他們的判斷不是自己智力、情感或意志的表現,而是像萬有引力一樣,是一種客觀定律,不受任何人的影響。
這就是哈佛學院的具象化,但即使對于哈佛學院來講,1858年的這屆學生也多少有些極端。總體說來,這將近100名年輕人并不是很敏感,但他們也不排外。他們樂意與德國、法國、英國等外國學生一起學習、凌駕于其上,然而這主要是因為每個人都喜歡那種出類拔萃的感覺。出類拔萃是一種力量的象征——不過對于不受情感左右的人來講,能出類拔萃是相當自然的事,他們比感受不到痛苦的人還容易達到這種高度。
哈佛學院就像一種罕見的溶媒。命運執意要拓展亨利·亞當斯的學習范圍,因此又把3個弗吉尼亞人推進了他的世界。他們在這就好像讓蘇族印第安人[94]牽牛拉磨一樣,都是極不合時宜的。出于某種共鳴,這三個外來者與波士頓學生過從甚密;亞當斯也在波士頓上過學,因此最后也與他們結下了友誼——盡管他們都明白,1856年暫時化解了他們彼此間強烈敵意的那層友誼薄如蟬翼。在這三個弗吉尼亞人中,有一個是美國第二騎兵隊羅伯特·E·李[95]上校的兒子,而另外兩人則是彼得斯堡人——他們似乎天生就是羅伯特上校的追隨者。還有一個名叫N·L·安德森的人,是從辛辛那提來的;他的父親是肯塔基人,母親是隆沃斯人。這是亞當斯第一次在他的學習生涯中接觸不同于新英格蘭人的人,并對他們的價值觀有所了解。他看見了新英格蘭人與其他人的較量,同時他也參與在了其中。
李是弗吉尼亞人,生于18世紀,人們叫他“魯尼”;亨利·亞當斯也生于18世紀,不過他是波士頓人。魯尼·李跟他的祖父亨利·李三世[96]有點不太一樣:他個子高高的,魁梧、英俊、和藹、開明;他對自己喜歡的一切都抱有一種包容的態度。他經常發號施令——弗吉尼亞人的作風就是如此;他自己也把領導別人當做一種天生的習慣。沒人想跟他爭領導權;新英格蘭人的控制欲沒那么強。在至少一年里,李是班里最受歡迎、最出風頭的;但隨后他卻慢慢變得默默無聞了。僅僅喜歡發號施令是不夠的,這個弗吉尼亞的年輕人別無長處。他過于愚鈍,甚至沒有分析能力,甚至連單純的新英格蘭的學生都無法理解他。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無知、多幼稚;也沒人知道他在這個環境相對復雜的學校中有多無助。這個南方的男孩子好像一只野獸,天生就占據了各種優勢;但這只野獸卻在漸漸地失去威信。
對于這群年輕人來說,他們學業極為重要;10年之內,他們就要參加測試,用分數自相殘殺,看看自己最終的學習成果究竟如何。嚴格說來,那位南方的同學沒什么思想,倒是很有脾氣。他不算是個學生;他沒有知識素養、無法分析問題、認為事物非此即彼。然而在生活中,一個人就算只有社會本能而沒有思想也能活得很好。像李一樣的著名政治家有很多,他們在立法機構的地位穩如泰山;但大學的考驗可要苛刻得多。這個弗吉尼亞人不擅長干壞事,而那位波士頓人也不是犯罪大師。他們倆的生活習慣都不怎么樣;他們常常酗酒、過底層人的生活。但波士頓同學遭受的痛苦要比弗吉尼亞同學少一些。一般說來,即使在境遇最糟時,波士頓同學多少都能照顧自己;而弗吉尼亞同學在逆境中則會變得危險好斗。如果弗吉尼亞同學有幾天草木皆兵、悶悶不樂、狂飲威士忌,那么他北方的朋友們也說不準他會不會馬上操起刀子或者手槍去找假想敵尋仇;要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李還會對手下耍耍老大的威風。李是古時學校的紳士——人人皆知,古時學校和現代學校的紳士都很能喝酒,但他的問題并不在于酗酒。那些年里,不論政治情感在心中翻涌得多激烈,他也是清醒的。他克制著脾氣,也控制著朋友。
亞當斯喜歡這群弗吉尼亞人。盡管他的名字與成見讓后者無比憎惡,但他們的友誼卻完好無損——甚至可以用“熱烈”來形容。不久之后,南北方力量與耐力的對峙壓倒了一切教育上的問題;而這種與南方人的短暫接觸,其本身也成為了一種教育——但情況還不僅如此。這位北方人的自尊心很強,往往會傾向于自疑。不過他漸漸發現,南方人也有蓄奴制導致的局限性:他們好像還在鑿石斧、住山洞、獵野牛,根本無法成功應對現代生活中的種種;還有,他們的長處恰恰就是他們的缺點——毫無疑問,這個發現會大大增強他的信心。盡管如此,亞當斯還是已經開始擔心,兩個同屬18世紀的人也許不會有太大差別。比起一百年前的弗吉尼亞人來,魯尼·李已經有了些許變化;但就亞當斯而言,在曾祖父與當代鐵路警長之間,他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更像前者。未來的美國沒有一絲對往日的眷戀,而他也不比弗吉尼亞人更能適應這樣的社會。在北方,經濟學家比外交家或軍人更受關注,甚至會有人說這種關注是防備的表現。在這種背景下,不論是弗吉尼亞人還是新英格蘭人,只要還抱著18世紀的特質不放,就都無法在新世紀中生存——這也是雙方都在擔憂的事。
如果沒有這種古怪的共鳴,魯尼·李與亨利·亞當斯這兩個針鋒相對的人也不會變成親密無間的好友;身為學生,他們倆的主要差別只體現在學習成績上:李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亞當斯也只比他好一點點。盡管兩個人學得都不怎么樣,李卻能更為明智地面對自己的失敗。當時溫菲爾德·斯科特[97]將軍組織了一支打擊摩門教徒的軍隊,并向李發出了委任狀;而后者則欣然捉住了這個逃離大學的機會。他讓亞當斯替自己寫接受函——這比任何北方人的贊美都更能滿足亞當斯的虛榮心,因為在充斥著政治仇恨的歲月里,李卻通過這件事表現出了對他的好感。這位未來的外交家有一種職業上的敏感。
他在老師那里的收獲并不比從同學那里學到的多。就其目的而言,在大學中度過的這4年完全是被浪費掉了。哈佛學院是一所好學校,但這個男孩最討厭的就是學校——不管是哪一所。他不想成為那100個學生中的一個;他覺得自己受的教育,就應該只對自己有價值,而且這些價值應該只歸他一人享有。然而,實際上他的收獲還沒有普通人的一半。很長時間以后,迂回曲折的生活之路又把他引向了講臺;這次輪到他來講那些枯燥乏味、毫無價值的東西。開教職工會議時,他百無聊賴,于是翻看起他那屆學生的排名冊:果不其然,他的名字正好在中間。他學得最差的一科是數學;其實除了少數尖子生之外,他們的數學成績都很糟糕,以至于大家的分數都拉不開。他是排在第40名還是第90名,完全取決于運氣、或者對哪一位教授的偏愛。就學業而言,他在這里遭到了慘敗。他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名數學家,而且也沒有這方面的理想——但數學跟其他通用語言一樣,是很有必要去學的。可惜,他連門都沒入。
亨利·亞當斯在古代語言課上,就只學到了兩、三出希臘戲劇;至于政治經濟學,除了幾條毫無條理的自由貿易及貿易保護理論之外,他能記起的東西少得可憐。畢業之后,他不記得聽老師提起過卡爾·馬克思的名字或者《資本論》這本書,也不知道奧古斯特·孔德[98]是誰——盡管他們兩位對當時的社會思潮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回憶起這門實用學科——化學時,心中還充滿了好奇:化學課把一大堆理論塞給了他,讓他一生都如墜云里霧中。唯一能激發他的想象力的,就是路易斯·阿加西[99]關于冰川時代與古生物學的講座;他對這門課的興趣,比對其他所有學科加起來都要大。放到現在,他在這4年里學到的東西用4個月就能輕輕松松地學完了。
哈佛學院是一種否定的力量,這種力量也有其自己的價值。它慢慢地沖刷著他童年時種下的強烈的政治偏見;取而代之的并不是興趣,而是一種不帶任何偏見的思維習慣。如果亞當斯當時能找到其他消遣方式的話,他在文學上的偏見也會被沖淡——可惜,學習環境所致,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讀書,沒有一點收獲。他浮光掠影地翻閱過大量典籍,但現在連書名都記不起來了。后來他把精力轉向了寫作——這完全是出于本能,并沒有人讓他這樣做;偶爾教授與導師也勉強會對他的英語作文予以肯定。然而在任何一門學科中,盡管他為贏得認可而付出了大量時間與精力,但老師從來沒有承認過他的能力。情況最好時,他們也只是把他的名字列在了成績榜前三分之一的位置上。一般來講,教師對學生能力的評定總是相當準確的;亨利·亞當斯自己也認為老師眼力不錯。后來他也成了一名教授,當他對哪個學生估計錯誤、讓對方極為難堪時,他也會硬是堅持自己基本上錯得并不是太離譜。不論他扮演的是學生還是教授,他都能接受這種否定的標準,因為它就是學校所持的標準。
他從不知道別的學生怎樣看待自己所受的教育,也不知道他們覺得自己從中收獲了什么;他們的觀點并不會對他的想法有多大影響。從一開始他就在堅持在迷霧中尋找自己的道路與方向、擺脫這樣的教育。外面的世界看起來無邊無際,但通向它的路卻屈指可數;而且這幾條路都要經過波士頓——一個他不想去的地方。純屬偶然,后來有人為他打開了一扇逃離大學、通往德國的希望之門;這個人就是詹姆斯·羅塞爾·洛威爾[100]。
在接替朗費羅擔任純文學教授之后,洛威爾適時去了德國,并且把一切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都帶了回來。當時的文學界認為,真理只有在德國才能幸存;而且卡萊爾、馬修·阿諾德[101]、勒南[102]、愛默生以及他們的一大批追隨者都在傳授德國的信仰。資本主義即將給人們套上枷鎖,而文壇已經對放貸人、銀行主管以及鐵路大亨提出了抗議——這些人就是資本主義的代表。緊隨巴爾扎克之后,薩克雷與狄更斯對時運不佳的中產階級發動了極其猛烈的抨擊,這與100年前中產階級對待教堂與宮廷的態度一般無二。中產階級掌控著煤、鐵等資源,從而主宰著社會;但諷刺作家與理想主義者則控制了報界。他們達成了共識,認為法蘭西第二帝國是法國的恥辱、英國的威脅;因此將目光投向了德國:當時的德國既不見錢眼開,也不窮兵黷武,而且其道德標準極為樸素,比西歐國家落后了整整一個世紀。德國人的思想、教學法、正直品質、甚至品味都變成了一種學術標準。歌德被提升到了莎士比亞的高度;康德[103]則被奉為賜律者,其地位比柏拉圖還高。所有嚴肅學者都應該學習德國人,因為他們的思想正在革新批評標準。洛威爾也跟著其他人去了德國,并且請學生與自己同行;他所懷的,并不是滿腔熱情,而是堅定的信念。亞當斯欣然接受了這次邀請;雖然他更愿意接近的是洛威爾而不是德國人,但他對此行的態度也是相當誠懇的。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嘗試控制自己的教育方向;他堅信自己會有所收獲——也許他得到的并不是心中所想,但至少這是一條出路。
事實證明,這條路既迂回曲折,又極耗精力,但這個學生卻看不到其他的出路。即使能預知以后自己將經歷的每一個階段,他也未必會比現在做得更好——說不定還會弄得更糟。這邁出的第一步讓他收獲滿懷。詹姆斯·羅塞爾·洛威爾從德國大學帶回來的精神中,唯一新穎而又有價值的內容就是:允許學生跟他一起在書房里讀書。亞當斯申請到了這份特權,在洛威爾的書房里讀了幾本書,也跟書房的主人談了許多。這種私下交往讓他很榮幸——即使雙方都夸大了這種交往的價值,這也是年輕人在與長者打交道時理應有的感受。洛威爾是這個男孩生命中的一陣清風。他像其他新英格蘭人一樣實際,但盡管身為波士頓人,他卻更加傾向于康科德的信仰,因為1856年,一道純潔之光照亮了康科德。亞當斯一步一步地走近它,心中滿懷敬畏,就好像即將步入大教堂一樣——因為他明白,牧師不過把他當成一條小蟲。康科德教堂認為,亞當斯家的人思想骯臟、心靈空虛,他們既沒有感情,也沒有詩情和想象力;他們只比政府中的社會渣滓好那么一點點,都是沒有誠信的政客;他們的本性也極為狹隘。18歲那年,亨利就開始對許多事情心懷疑慮,而這些事都比自己的家族還重要,因此他對自己定下的規矩都不會稍有忤逆。只要能放他進入圣地,他愿意承認自己一無是處。這時哈佛學院的影響開始發揮作用:他悄悄地背棄了不可動搖的原則,逃出了弗農山大街、昆西和18世紀。他的第一步邁向了康科德。
他從未到達過康科德;在康科德教堂眼里,他跟接受了物質世界的眾人一樣,永遠都是蟲豸或者更為低等的存在——人。當然,他覺得世界是真實的,這并不是他的錯——也許他沒錯,就像愛默生先生所說的一樣。盡管耗盡了畢生精力去研究,他也只能得出這條“異端邪說”:如果說世界中有任何東西不是真實的,那么這虛幻之物就是他自己,而并非世界的表象。還有,詩人是虛幻的,而銀行家則是真實的;他自己的思想是虛幻的,而改變他思想的事物則是真實的。他不是不愿意成為超驗主義者。對他來講,康科德曾有一度似乎比昆西還要真實;然而事實上,羅塞爾·洛威爾與燈塔街一樣,不是什么玄奧的存在。男孩從洛威爾身上沒有學到任何一種革命性的思想(超驗主義者習慣認為思想有主客觀之別),但這位長者卻能心平氣和地鼓勵他,讓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在劍橋待了4年之后,他又在歐洲度過了兩年的時光。
這份收獲看似與他的付出不成比例,不過在他的回憶中,這也是哈佛學院帶給他的唯一正面影響;其實這究竟是不是哈佛學院的影響,他也深表懷疑。這所學院對他造成的負面影響數不勝數,但他更愿意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這是新英格蘭人的傳統思維方式。即便如此,他也無法確定,除了反映教育方面的缺失之外,哈佛學院還有什么作用。他認為教育并不是嚴肅的——實際上波士頓的學生也幾乎不會以嚴肅的態度對待教育;他們也不敢說,沃克校長與之后的費爾頓校長對待教育的態度就一定比這群學生認真。在他們看來,通俗地講,哈佛學院所能給予的優勢主要是社交上的,而不是思想上的。
這個男孩十分特別,然而可惜的是,社交優勢是他畢生唯一的資本。他的口袋與頭腦都不是很充實;不過他可以肯定,盡管自己有許多缺點,但他的社會地位永遠不會受到質疑。他需要的,是一份能使其社會地位發揮作用的職業。他永遠不用解釋自己是誰,也無需通過熟人幫忙就能鞏固自己的地位;然而男孩迫切需要別人的指點,學習應當如何利用他所珍視的人脈關系。他在大學里結識的熟人在日后生活中沒有幫上一點忙。在那里,有些朋友是他以前在波士頓時就認識的,而有些則是他不論怎樣都會認識的;僅限于波士頓人之間的接觸交流,對這群年輕人毫無益處。上學時他們保持著親密溫馨的友誼,但拿到學位之后就會各奔東西。的確,哈佛學院仍然是一條聯系紐帶,不過它能發揮的作用不比燈塔街強多少,在學校里結下的關系也不能與政府里的人脈相提并論。一個極度缺乏社會關系的新生也許會在大學中有所收獲——比如像H·H·理查森這樣自新奧爾良遠道而來的學生,事業對他來講,是追逐的對象,而不是引路的燈塔;因此他在大學里建立的友誼也許還是有價值的。當然,在所有大學朋友中,亞當斯后來最重視的就是理查森;不過這份友情與他們在大學中的關系毫無瓜葛。生活是一條窄峽,所有的路終會交會在一起。不論怎樣,亞當斯最終都會與理查森相識相交;在這個意義上,理查森與約翰·拉法基[104]、奧古斯塔斯·圣·高登斯[105]、克拉倫斯·金[106]及約翰·海伊[107]這些人一樣:亞當斯與后面這4位的關系也相當密切,但他們并沒有讀過哈佛學院。隨著時間的流逝,生活的峽谷會變得日益狹窄,某些品味相同的人最終會聚在一起。亞當斯只知道,如果他能再博學一些,如果他以前沒有浪費10年時光去學1年就能學完的東西,那么他就能跟這些朋友們平起平坐了。
不論是在社交還是在智育方面,大學帶給他的影響都是負面的,甚至是有害的。世界上最大度的人也無法接受這群學生的惡習,不過比起美德來,惡習對自己的危害反而要小一些。比如喝酒:喝酒可能沒有給他造成巨大或者永久性的傷害(盡管回憶往事時,亞當斯也會懷疑這話的真實性,但這件事看來真是不可思議);然而總把生活看做社會關系的集合、認為社交就是生活的全部,這種習慣更是沒有一點好處——它會孕育出一種缺點。如果曾有人在這種習慣的幫助下走入上流社會,或者培養出了從事任何職業所需的內在與直覺——比如心緒、耐心、禮貌與利用對手錯誤的能力,等等,那么它就會比數學和語言還有教育價值;然而事實上,它只在一件事上發揮了作用,那就是讓大學的標準影響了人的一生。如果亨利·亞當斯僅僅死守著大學教的東西不放,那么他就永遠只是個哈佛學院的學生。如果一代又一代的父母只為哈佛學院的社交優勢就把孩子送到那里上學,那么他們培養出來的,就只能是學識上低人一等、腦子里裝滿了社交觀念的人;這樣的人與當時的牛津大學畢業生一樣,都無法在未來有所成就。
幸運的是,學院里這套古老的社交標準還是值得肯定的:它仍為沃克校長和詹姆斯·羅塞爾·洛威爾所用。就算它沒有多少實際價值,也沒有對那一大批學生產生什么影響,可至少還為喜歡自己的人把社交傳統保留了下來。亞當斯,這位哈佛的畢業生,既不像美國人也不像歐洲人,甚至不像北方人。他的擁躉寥寥無幾。性格忸怩、自我苛求也許是他最大的缺點;但他很容易就能燃起在社交與學業方面的豪情壯志——盡管這種抱負可能會有負面影響。他害怕冒這么大的風險,更怕受人嘲笑,因此他很少有重大疏忽,這讓他的生活多少有些意義。亨利·亞當斯完全清楚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好學生,同時他又發現自己的社會地位已經無法進一步提高,而且也無需為此而付出努力;因此他立下了另外一個志向——盡管古老的一神論精神在這里施加了最后一點影響,這個決定看起來卻并不像是學校教育的產物:他提起了筆,開始寫作。
校刊刊登了他的作品,學校社團也傾聽了他的演講;雖然他沒有得到讀者如潮的好評,也沒有贏得聽眾熱烈的掌聲,但這種鼓勵也是任何一個哈佛學院的學生所夢寐以求的。嚴肅與沉默是耐心的表現,也許還意味著人們將來會對他予以認可,因此亨利·亞當斯筆耕不輟。除了他自己以外,沒人留意、批評他的作品;他很快感受到了瓶頸期的痛苦。他發現自己無法成全心中所想;他既不機智,也沒有開闊的眼界與驚人的魄力。讀者總是認為他的作品比對手略遜一籌——如果他有對手的話;他相信讀者是正確的。在他看來,自己的作品淺薄、平淡而又蒼白;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缺點過于嚴重,簡直讓他無法繼續創作。無話可說時,他什么都說不出來;即使在狀態最好時,他也只能擠出一點點詞語。他當時的許多作品還存有印本或者手稿,但他再也不想看見它們了——他覺得這些文字一定跟自己印象中的一般無二:充其量它們不過表現了他對某種體裁出于直覺的偏愛。他的作品沒有什么沖擊力——甚至連其缺點都平淡無奇。
努力必然會點燃志向的火花,而那位學生作家的志向是當選畢業生代表、發表演講。這一目標對他的吸引力幾乎超過了獎學金:它代表著政治與文學雙方面的成就,這種18世紀的典型成就足以讓一個屬于18世紀的男孩為之陶醉。這個想法潛伏在他的腦海深處,起初不過是一份夢想;亞當斯并沒有把它當真,因為他的人氣并不是很高。年復一年,他的地位似乎有所提高——也許是因為他的對手都消失了,總之他后來當上了候選人,這讓他自己都倍感意外。毛遂自薦不是哈佛學院的風格:亞當斯和他的對手們既沒有自吹自擂,也沒有相互抨擊;他甚至從來都沒有就這件事向別人討教,也沒有參加選舉的任何一個環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取勝的——那天晚上他從波士頓回來,就接到了自己戰勝尖子生、以微弱優勢當選畢業生代表的消息;那位尖子生無疑比他的口才更好、比他的人氣更高。技不如人的政客反而能力壓群雄,這在政壇并不是新鮮事。亨利·亞當斯確實是一位訓練有素的政客,但他永遠也弄不清楚他是怎樣打敗比他能力更高、更受歡迎的對手的。
在他眼中,這次當選簡直是一個奇跡——他并不是在惺惺作態;這個男孩的頭腦一直很清醒,好像他進行的是一種與己無關的調查。他對自己的對手及其支持者了如指掌,而即使在完成了4年的學習后,他對哈佛學院還是一無所知。讓他無法拿捏、一頭霧水的是那些同學的超然:他們處在二十多歲的年紀,但似乎對公家與個人的標準漠不關心。這里有將近100名年輕人,他們親密無間地生活在一起,而且有著極強的可塑性;然而,一次又一次,他們以各種方式,謹慎、嚴肅、冷靜地從身邊選擇了最不能代表他們的人為代表。身為學生,這群代表對學校只有一種態度:冷漠。從小時起,不論在美國還是在歐洲,亨利·亞當斯就沒有對任何一種大學表示過一絲一毫的信任,也沒有對大學生表示過些許贊賞。他為人所知,只是因為他離群索居、與學校格格不入;然而,這個由普通年輕人組成的團體卻總是選他來展示大家的平凡。這位當選者當然會沾沾自喜,他的成功也讓其支持者心滿意足;他懷著一絲僥幸,希望自己的支持者也許并不像他們自認為的那樣平庸——但這恰恰證明了他們所有人的平淡無奇。他們覺得他有代表性,而且這種代表性很合他們的心意;他則認為他們是最為苛刻的裁判——他們像一面面鏡子,能讓他的缺點秋毫畢現。
不論怎樣,這次選舉的結果還是讓人很受用的,以至于他有點受寵若驚;他要是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會有這種受用的感覺,那么他受到的震撼還會更強烈。在絕大多數學生的眼中,畢業紀念日是學校最為重要的日子;而在這天最出風頭的,就是致辭的畢業生代表。在普通典禮上會有很多學生代表致辭,但畢業紀念日這天的演講者可是獨一無二的,只有詩人代表才能與之媲美。這場盛典在大教堂中舉行;屆時蜂擁而至的,有學生及其親戚朋友與監護人,也有二十來歲、花枝招展、年輕貌美的姑娘。在這一兩個小時中,觀眾的高漲的熱情幾乎能把青銅熔化;演講者與詩人代表身穿牧師的長袍,朗誦著他們自己與溫和的學監都能接受的陳詞濫調。至于1858年他在臺上都講了些什么,他自己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凈,而且那篇演講詞也沒有什么教育價值;但他當然記得別人是怎樣說自己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叔叔給他的評價更是猶在耳畔:他說亞當斯這么年輕,而他的演講卻極度缺乏熱情。于是這個一直在求學的年輕人捫心自問:撇開修辭問題不談,這種熱情的缺失究竟是缺點還是優點?不論怎樣,它不是正好反映了哈佛學院的教義,還有他所要代表的那100名年輕人的精神面貌嗎?另外一種聲音則更加清楚地闡釋了學院的教育結果:一位長者注意到,這名演講者“泰然自若”。“泰然自若”——沒錯!如果說哈佛學院只能賦予學生一種品質,那么它就是冷靜。在這4年里,每一位學生每天都要在幾十名同學面前表現自己,而他們對彼此都知之甚深。參加典禮、拋頭露面自不必說,他們成天做的事情就是讀報給社團成員聽、或者在“麥片糊劇社”[108]演喜劇——他們以后的觀眾根本不會像臺下的同學一樣,睿智非凡而又對自己知根知底。四分之三的畢業生都表示,自己寧愿在特倫托會議[109]和英國議會上發言,也不想在劇社狂熱的觀眾面前扮演《情敵》[110]中的安東尼·艾布索利特爵士與奧拉伯德博士。哈佛學院最擅長的,就是教學生沉著冷靜;而擁有這種品質的學生,自然會有出類拔萃的表現。在公眾面前亮相時,歐洲的大學生總會戰戰兢兢;而在哈佛學院的學生看來,怯場才是最奇怪的事。這是不是一種教育,亨利·亞當斯從未弄清楚過。他已經準備好在美國或者歐洲的任何觀眾面前發表觀點;臺下越是群情激昂,他就越能泰然處之。然而,至于他是否有必要發言,則仍有待證明。其實現在真正的教育還沒有開始,而他對此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