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柏林(1858—1859)
- 亨利·亞當斯的教育
- (美)亨利·亞當斯
- 8438字
- 2020-10-27 10:31:19
亨利·亞當斯是家里的第四個孩子。處在這個排行上也有好處:他不怎么受重視,就算跑到天邊,也不會有人惦記。他的父親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對歐洲沒什么好感;他和全世界的人們一樣,都認為美國人只屬于美國,歐洲的天地不適合他們。某位吹毛求疵的評論家可能會說,亞當斯和他的父輩之所以能有所成就,主要是因為歐洲給了他們一方舞臺;而且要是沒有歐洲的幫助,他們很可能像周圍的人一樣,一輩子做地方政客或者小律師。如果死守著傳統信念,他們也許永遠都離不開昆西。在孩子眼里,父母總是過于小心謹慎——如果波士頓對孩子思想的影響靠得住,那么亞當斯夫婦在看到子女一生都待在弗農山大街,永遠不受歐洲的誘惑時,也就心滿意足了。盡管父母對眼下發生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但媽媽看到的情況足以讓人心神不安。與其說他們總怕孩子學壞,還不如說他們擔心未來的兒媳或女婿跟自家門戶不對。危險無處不在;即使在波士頓,每年也會有年輕人讓父母揪心不已。歐洲的誘惑勢不可擋,掙脫波士頓的懷抱倒是勢在必行。小伙子亨利想去歐洲。他在任何人眼里都是規規矩矩的好孩子;無法逃避那些繁文縟節時,他就會循規蹈矩;在長者面前,他從不口出惡言。顯然他的品行十分端正,也沒人發現他的道德原則(如果他有原則的話)有何不妥。最重要的是,他在公眾面前會害羞膽怯、表現出某種程度的自尊心。沒人能說清楚他的本質如何,尤其是他自己;不過他好像很有人情味,也并不比別人壞。因此他提出要去德國學習民法時,極為驕縱他的父母馬上就同意了——盡管他和父母都不知道民法究竟是什么。父母陪他走到了昆西車站,向他揮手告別;他們臉上掛著笑,而亞當斯卻幾乎看到了那笑眼中的淚水。
父母和哈佛學院的教授都不知道這個男孩是否值得這樣溺愛——就連男孩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不管值不值得,他又開始了第三或者第四次教育方面的嘗試。1858年11月,他乘上了波斯號輪船;它是當時投入使用的最新、最大、最快的汽輪,也是丘納德航運公司與賈金斯船長的驕傲。他并不孤單,因為有幾個大學同學與他同行。在他看來,世界是那么的美好——直到第三天他們遇到了一場暴風雨。當時他學到了一課,一堂讓他受益匪淺、在任何大學里都學不到的課。從這堂課中,他體會到了大西洋中部11月狂風的意味深長——光是它帶來的肉體上的痛苦就讓人難以忍受。這節課教他認清了現實,不為別的,只為讓他認真對待。對他而言,暈船絕不是好玩的事;但暈船的感覺與各種各樣的印象交織在了一起,讓這第一個月的旅行成為了最有效率的訓練;當時他們見識增長的速度讓人不可思議。他們開始明白,哪怕短短的一堂課,也是由大量印象構成的;但人腦在一天中會掠過多少毫無教育意義的印象,對于旅途中的學生來講,這道數學難題未免過于棘手;而在這些印象中,有多少是錯誤的、多少是正確的,這個問題大概只有最高境界的智者才能解答。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默西河上刮起了狂風,把關于海洋、波斯灣、賈金斯船長,以及G·P·R·詹姆斯先生(當時船上名氣最大的乘客)的畫面都吹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英國11月的陰霾籠罩下的景象:先是阿德爾菲咖啡廳窗外陰郁的利物浦大街,緊隨其后的是洋溢著歡樂氣氛的切斯特市以及極富傳奇色彩的紅砂巖建筑。陰郁——歡樂——驚喜,數以百萬計的美國人都經歷過這種情感的交替。也許現在年輕、單純的旅行者們也會有這種感受;但早在旅游業興起之前,傳奇并不僅僅存在于人的想象之內,而且也孕育在現實之中,因此這種極為真實的感受往往帶有不可抗拒的力量。當男孩們看到伊頓堡時,他們就像薩克雷或者狄更斯站在公爵面前一樣,心中充滿了敬畏之情;從此在他們心中,格羅夫納[111]這個名字成為了莊嚴與宏偉的代名詞。那金碧輝煌的廳室、那鍍金的家具、那畫像、那露臺、那花園、那美景,以及那種英國在50年代特有的優越感,讓這兒的貴族高高凌駕于美國人與小商人之上。在這里,貴族制是真實的,狄更斯筆下的英國也是真實的;在這里,奧利弗·特維斯特[112]和小妮爾[113]蜷縮在每一座墓地的陰影中,有血有肉;在這里,甚至查理一世[114]的形象都不是那么朦朧,仿佛他正站在高塔上目睹著自己軍隊的潰敗——他輸掉了戰役,也丟掉了生命;而現在這里的一切幾乎都與那時別無二致。一個剛剛從波士頓遠道而來的、屬于18世紀的美國男孩自然而然地把這次旅行當成了學習的機會,并且以此為樂——至少他覺得自己有所體會。
隨后他們路經伯明翰與黑人區前往倫敦。這又是一課;他要多加琢磨才能切實理解這堂課的要旨。他突然跨入了一個奇怪的世界。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四周卻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這里充斥未知的恐怖,只有火山口才能給人以如此怪異而又陰郁的感覺。走出這漫漫無際的濃重黑暗,一片青翠隨即映入眼簾;它仿佛是地獄之中的秘密桃源,與之前的景象形成了強烈對比。這種對比讓男孩很不舒服——盡管他并不知道卡爾·馬克思正在那里等著他,而且在這堂課中,他遲早要與卡爾·馬克思打交道;他在這里花的心思,要比花在哈佛學院的博文教授和那位討厭的自由貿易權威——約翰·斯圖亞特·穆勒身上的還要多。黑人區是極為實際的課堂,但它又遙不可及。男孩從那里逃開——遇到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時,他總是會逃開的。
隨后他乘著臟兮兮、慢悠悠的四輪馬車來到了查林十字路[115],途中看到了那條漫長泥濘的牛津大街。這條街道昏暗沉寂,兩旁豎著煤氣街燈——他如果知道自己應當從哪里學起,那么就會多注意一些比民法更為重要的東西了。他確實看到了牛津大街值得銘記的奇特之處。倫敦到底是倫敦:它積滿塵垢,但又不失莊嚴;它莊重沉穩、以財驕人,但又不失高貴之氣;它保守而又廣博,排外而又自信。街上的孩子們輕慢地談論著美國人和他們的服飾;這群旅途中的學生聽見了,趕緊戴上了高頂帽、穿上了長風衣,以免遭人白眼。即使在斯特蘭德大街上,陌生人也是沒什么人權的。18世紀自成一統;亞當斯在走下弗利特街[116]時,聽到了歷史的喃喃細語,就好像約翰遜博士在娓娓道來。繁華的皮卡迪利大街生動地向人展示著“名利場”的真正涵義:戴著假發的車夫坐在雜物箱上、駕著金黃色的馬車——男仆提著手杖站在踏板上,車內端坐著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這里一半的豪宅都接受了煙塵的浸染,門上掛著死者紋章匾[117]。每個人都顯得十分傲慢,而世界上最盛氣凌人的建筑,也是倫敦皇家交易所與英格蘭銀行。1858年11月,倫敦仍是一座大都市,不過這位美國年輕人所看到的,卻是18世紀的倫敦;它是如此地令人憎惡。
這是一堂首尾顛倒的課。亞當斯當時還很年輕,根本猜不到積滿塵土的倫敦將與成年的他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更不會想到50年之后他會重返這里,觀察這座城市的每一處變化:城市規模擴大了一倍,它卻愈顯狹窄;城市財富是50年前的4倍,它卻愈加吝嗇;英國的疆土有所拓展,它卻失去了幾分威嚴;文明的種子已經種下,它卻被剝奪了幾分高貴。在他眼中,它最惹人憎惡的時候,也是它最可愛的時候。這堂從終點開始的課,也許應當在起點結束:目前它還停留在18世紀,而下一站則是16世紀。他越過海峽,到達了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在晨霧中,他乘坐奧西男爵號一路沿斯凱爾特河北上。旅行樂團開始在甲板上表演,在田邊耕作的農人也扔下農具載歌載舞。奧斯塔德[118]和特尼爾斯[119]仿佛猶在人世,繪出了這一幅自然溫馨的畫面;似乎阿爾瓦公爵[120]的大軍從未傾國而出,這片土地也從未遭受過鐵蹄的踐踏。13世紀的大教堂高高地俯視著落成于16世紀的大片磚瓦屋頂;屋頂的盡頭是突兀的磚墻與未曾改變的優美風景。這座城市的味道如甜酒一般濃郁甘醇;它屬于中世紀,魯本斯[121]的作品在這里都顯得有些新潮。這是亞當斯所品嘗過的最為濃烈馥郁的味道之一;不過他也不介意懷著滿腔豪情暢飲一番馬姆奇甜酒,慶祝自己在比利時的收獲。即使在藝術領域,他也不能從安特衛普大教堂與《基督下十字架》[122]這樣的名畫開始研究。他完全沉醉于自己的情感,隨后又不得不盡力恢復清醒;50年后再一次看到安特衛普時,他出奇地冷靜。他又學到了一課,但從未想到自己剛剛掌握的,必定會被立即遺忘。他感受到了中世紀與16世紀的生氣勃勃。倫敦與安特衛普骯臟、簡陋、死氣沉沉,足夠在他年輕的心中留下一份真實的感覺。味道也好,氣味也好,都是一種教育;尤其當它們在10年內就會消散殆盡時,這種教育更是彌足珍貴。不過這只是感覺上的教育。他從未想過去學著理解《基督下十字架》:他太高興了,根本沒有那種跪倒在十字架下的感受;他了解到的僅僅是這種心情:自己還得站起身來,還得干那些無聊事——這實在是太討厭了。
父母早已預見到兒子在歐洲會滋生這種危險的心情;好在它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二老寬了心。一個早晨,這個年輕人迷迷糊糊地走進了柏林,去尋求深受誤解困擾的教育。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想要什么,不過他的目標與最終結果簡直毫不相干。在一個20歲學生的眼中,一切都充滿了吸引力——甚至柏林也是如此。他本可能會完全接受13世紀的思想,因為有人向他保證,這就是正途;但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只感覺到了茫然與無聊。他的信念還在,不過這條路卻愈加昏暗。柏林讓他吃驚,好在還有很多朋友可以告訴他這里的妙處。在一、兩天里,他跟同學逛遍了這里的酒吧、音樂廳和舞廳;他吸著低質煙草、喝著劣等啤酒、吃著腌白菜和臘腸,好像不知道還有更好的東西可供自己享受一樣。這很容易——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爬下社會的階梯。當他想要那種別人許諾給他的教育時,麻煩來了。他的朋友帶他去大學報了名,替他選了教授與課程,告訴他到哪去買《蓋尤斯法學原理》[123]與大部大部的德文民法著作,隨后就領著他去上了第一堂課。
這第一堂課也是他的最后一堂課。這個年輕人思維并不是很敏捷,對自己的“向導”與“顧問”還抱有一種幾乎虔誠的尊敬;然而,用不了一個小時他就會肯定,自己又遭遇了教育上的另一次失敗,而且這次的失敗是致命的。他發現想讀懂德文著作,至少要先花3個月的艱苦努力來學習德文,這讓他沮喪不已;而真正打擊他的,是他對這所大學的認識。他原本以為哈佛學院就夠死氣沉沉的了,不過與柏林大學相比,前者簡直可以用“生機盎然”來形容。德國學生都是奇怪的動物,他們的教授倒是盡職盡責。柏林大學的校風與美國格格不入。亞當斯沒有必要了解科學或其他學科采用的是哪種教學法,但他發現,《民法》這門課依舊沿襲了13世紀的教學方式,讓人討厭到了極點。教授嘮嘮叨叨,學生在下面做筆記——至少他們像是在做筆記。如果花上一天自己讀書或者進行討論,那么他們的收獲就會比上一個月的課還要多;不過要想拿到學位,他們就必須付學費、聽教授的課、做教授的乖學生。在美國人看來,這種學位毫無價值。要利用民法,首先得學普通法;這個學生已經對普通法與自己的目標有了足夠的了解,接下來他只要在美國隨便讀讀《法典大全》或者報紙評論就可以了——他完全可以做自己的老師。柏林大學的教學法、教學內容與教學傳統都對這個美國男孩的學習無所助益。
其他學生似乎并未因為這個發現而驚奇。他們還是去上課、做筆記、讀課本,但從不掩飾自己對教授的漠視;他們對待海涅[124]作品的態度反而更認真。他們與海涅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何收獲:他們說話帶著柏林腔——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們喝過啤酒——這種劣質貨根本無法與慕尼黑啤酒相提并論;他們學會了跳舞——想學跳舞的話,為什么不去維也納呢?他們喜歡這里的啤酒和音樂,但拒絕為自己的學業負責??傊麄円贿厼樽约恨q護,一邊學著德語。
于是這個年輕人又重新繞回了語言問題。他對語言并不是很敏感,因此比朋友們落后了一大截,這讓他十分沮喪。柏林陰郁的冬季與陰森的建筑風格更讓他黯然消沉,這種感覺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有一天他在林登大街上看到了出租馬車里的查爾斯·薩姆納,并且追上了他。當時薩姆納剛剛經歷過棍擊事件[125],來德國養傷;能在偏遠的普魯士找到一位年輕的崇拜者,這讓他十分高興。他們先是一起吃了飯,隨后又去歌劇院看了《威廉·泰爾》[126]。薩姆納想要鼓勵他的朋友、幫他克服語言學習方面的困難,于是他說:“我剛到柏林時……”——也許他說的是羅馬或者其他地方;他的語調成熟而又沉穩?!拔覄偟桨亓謺r,一句本地話都不會說;不過3個月后離開時,我都能跟馬夫聊天了?!眮啴斔褂X得,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掌握這種社交技能。一天他向羅伯特·阿普索普先生訴苦,講述了自己在波士頓的學習經歷。阿普索普想聽聽柏林的音樂,所以來這里越冬。他對男孩說,自己也有過同樣痛苦的遭遇,后來他去了一所公立學校,花了好幾個月跟10來歲的小孩子坐在一起,背他們的課文,學他們說話。阿普索普的這番話倒是啟發了絕望中的亞當斯,至少這個主意能幫他跳出柏林大學和民法的苦海、擺脫成天混在酒吧里的酒肉朋友。阿普索普先生不辭勞苦地與腓特烈·威廉·韋德斯切斯中學的校長進行了協商,懇求他允許亞當斯加入奧博·特西亞班——這個班里都是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亞當斯就在那里度過了風平浪靜3個月,好像他從來沒有憎惡、排斥過高中一樣。他從來都沒有做過這種傻事,不過在那段時間里,他確實學到了一點對以后的生活有所助益的東西。
經過這3個月的學習,哪怕獅子狗都能跟馬夫聊天了;對外國學生來講,這已經足夠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涉足過德國的社交界(如果德國有社交界的話),更對它一無所知。不過在這3個月里,亞當斯學到的可不僅僅是語言。亞當斯從未學過怎樣才能流利地說德語;但他也沒有受過專門的英語技能訓練,還是一樣能跟英國人交流——前提是他信任英國人。他明白了,自己不應該因為語言問題而自尋煩惱;而這個問題以后也慢慢地得到了解決。他覺得自己在1859年已經很像德國人了;他甚至認為自己的德語跟英語一樣好——其實這恰恰說明他對德語知之甚少。然而,不論在自己的教育嘗試中獲得過怎樣的成就,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德國的教育。
他曾厭惡過美國的中學與大學,也曾排斥過德國的大學;他把德國的高中當做自己學校教育的最后一站——這種嘗試的風險很大。1858年,柏林還是一座貧窮而又敏感的城市,它粗鄙、簡陋、骯臟,很多方面都令人反感。這里的生活,粗糙得超出了這個美國男孩的想象。在被軍國主義和官僚政治折磨了許久之后,普魯士的雙手剛剛得以從自己子民的枷鎖中解放;除了訓導之外,這里幾乎沒有別的活動。威廉一世[127]后來因為兄弟腓特烈·威廉四世精神錯亂而當上了攝政王,他似乎喜歡從宮殿窗口眺望外面的行人,以此來消磨時光——他的宮殿坐落在林登大街上,并不起眼。即使在宮廷中,德國人的舉止有時都相當野蠻;而他們做事嚴謹的精神也貫穿了德國的教育傳統。俾斯麥[128]當時也在開創事業,力圖克服德國體制的種種積習。對于每一位認真的德國人來講,德國的狀況簡直不堪入目;于是他們集中全力,要發動一次徹底的變革。就在德國人最想擺脫強加于身的教育體制時,亞當斯走進了這個國度,而它本身就是一所絕妙的公立學校。這次冒險也是他求學之路上的一段插曲,海涅的思想也融于其中。
毫無疑問,現在那里的學校制度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且以往的那些校長也許早已不在人世。這個故事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了;其實當時它的教育意義也不大,因為有人會為德國的學校辯護,說至少那邊的校風不是特別野蠻,而且那里也沒什么不道德因素。校長的手段十分強硬,極具普魯士人的風范,其他學校的教師也不見得比這里的好。這個美國小伙子已經習慣了無拘無束的日子,而讓他深受打擊、極度厭惡的,正是這里教育制度的拘束。這里記憶力訓練的強度之高,簡直令人發指;人腦承受著極大的壓力,與其說在接受訓練,不如說在經受折磨。學生們的表現卻是毫無怨言,此等“壯舉”真是可悲。在這里,記憶力是最受重視的能力;而分析推理、綜合推理與教理推理則毫無用武之地。德國政府不想讓人學會推理。
所有國家的教育都像一部發電機,它可以極化大眾的思想,使其力線保持在對政府最為有利的方向上。德國的這部教育機器可謂功率強勁,它對孩子產生的影響也堪稱慘烈。腓特烈·威廉·韋德斯切斯中學古老的校舍建立在柏林的中心地帶,是專為滿足這一帶商人與資產階級的教育需要而開辦的。這所學校的學生都是柏林人的后代,他們似乎對1848年的那場風波漠不關心[129]。這群孩子既不是貴族,跟上流社會也沒什么淵源。作為“人”,他們還算是討人喜歡;不過作為教育對象,他們則體現了糟糕的教育體制所能帶來的一切惡果。亞當斯不懈追求的,是一種符合邏輯的教育;雖然他不得其法,這次卻也算是達成了自己的理想——只不過這種教育過于兇殘。這些學生的體格就很能說明問題:他們面色蒼白,軟弱無力,但體格不佳也不能完全歸咎于學校。德國人的飲食簡直糟透了——每天靠腌白菜、臘腸和啤酒過活,對身體絕對沒什么好處。還有,他們沒呼吸過新鮮的空氣,也沒聽說過運動場。到了冬天,柏林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都門窗緊閉,連一立方英寸的氧氣都透不進;教室更是封得嚴嚴實實,而且還沒有配備通風設備。這里每個人都彬彬有禮,不過要是他在課間把窗子打開5分鐘,那就是違反了校規,免不了要受一頓斥責。只要天氣沒轉暖,窗子就得關著。有假期時,他們常常被人領著去迪爾加登或者別的地方遠足,然而到最后總會精疲力竭,癱在那抽煙、吃臘腸、喝啤酒。他們的身體如此虛弱,每天背負的學習任務卻足以把一個生活健康、體格強健的小伙子壓垮;支撐他們堅持下去的,只是那種病態的思想。德國的大學教育似乎極為失敗,而其中學教育則害人不淺,幾乎可以與犯罪相媲美。
4月之前,德國的教育實驗已經進行到了這樣一個階段:原有的內容都沒有剩下,只有《民法》的幽魂還鎖在衣柜最深的角落,再也無力向經歷過這一切的人訴苦。海涅——這個猶太人的嘲弄在大學校園與柏林的各個角落回響。當然,一個人到了20歲,他的生活就一定會變得充實。拿柏林啤酒來打比方吧:在美國人的眼中,德國大多數學生的生活就像最為寡淡無味的啤酒,不過他們的生活也是充實的。盡管前景極為樂觀的德國教育后來只剩下了幾塊零星的碎片,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在生活中,旁枝往往會反客為主,變得比主干還要重要。德國的大學與法律可謂失敗之至;在美國人看來,德國人根本就沒有交際圈——就算有,也從來不向美國人開放。另一方面,德國有絕佳的劇院,這里的歌劇與芭蕾舞也絕對值得專門前來柏林一觀。然而,在一無是處的教育制度下,這個學生唯一的收獲卻是通過浪費時間得來的,還得以向更高的臺階邁進一步,這種現象真是令人費解。他荒廢了自己的學業、縱容了自己的惡習、顛覆了自己的教育——他的收獲,來自被人不齒的酒店與音樂廳;他能摘到這枚果實,完全始料未及、出于意外。
他的伙伴一周要花兩三個下午聽音樂、喝啤酒、抽煙,看胖女人織毛衣。亞當斯也會跟他們去聽那沉悶乏味的音樂,不過他只是為了合群,全無享受可言。后來阿普索普委婉地表示,男孩夸大了自己的不快,因為他一定喜歡貝多芬;男孩卻簡單地回答說,自己討厭貝多芬。阿普索普先生和其他人都笑了——他們可能覺得他是在開玩笑,這時男孩則覺得有些詫異;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玩的。他認為,除了音樂家之外沒人會喜歡貝多芬,就好像只有數學家才喜歡數學一樣。他坐在酒桌旁,無動于衷;但有一天,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思緒在隨著交響樂飛揚——就算他突然能理解自己從未學過的語言,也不會這么吃驚。在所有教育的奇跡中,這一種是最讓人不可思議的:封閉他豐富感覺的囚墻自然而然地分崩離析,而他卻不知道這一切是何時發生的。他的生活原本被劣質煙草和啤酒占據,他的身邊都是最最平庸的家庭婦女,但一種新鮮的感覺卻從他的心底破土而出,宛如一支鮮艷的花朵。它高高凌駕于原有的感覺之上,是這樣的難以捉摸、令人稱奇,以至于它自己都會對自己的存在大吃一驚,以至于亞當斯都無法相信自己的感受。他認為這種感覺與己無關,不過偶爾才會出現一次,不可相信。慢慢地,他開始承認自己多少能理解貝多芬的作品了,不過他同時也認為,既然貝多芬的音樂這么容易懂,這位音樂家可是有些名不副實了。其實這算不上是一種教育,因為之前他連音樂都不聽——他的心思一直沒放在上面。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某種聲音在機械重復、刺激他的潛意識而產生的結果。貝多芬也許有這種力量,但瓦格納[130]卻沒有——至少在寫出《唐懷瑟》[131]之前沒有;40年之后,亞當斯才聽到了瓦格納的《諸神的黃昏》[132]。
可能有人會說,這是感覺在衰退后的復蘇,是沉睡的潛意識做出的機械反應——不過亞當斯其他的感覺并沒有復蘇。他對線條與顏色的感覺還是像以前一樣遲鈍,還是不像藝術家的那樣敏銳。他的超驗感也沒有發芽,因此思維也無法跳過語言障礙從而與康德與黑格爾[133]的空想直接產生共鳴。盡管他堅持認為,自己對德國思想與文學的信念之火仍舊熾烈,但還是無法貼近德國人的思想——他從未在讀歌德與席勒的作品時流下過一滴感動的淚。有時他會突然接到父親的來信,對他的擔心流露在字里行間——這也是人之常情吧;這時亞當斯就不會聽從感覺的調遣,而是回信說柏林是德國最好的城市,有著最好的教育。然而,最后4月還是來了;有位天才建議去圖林根州遠足。他的心如鳥兒一般婉轉鳴唱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經歷了怎樣的一場噩夢;他下定決心要在這無盡的時空中尋找另外一處課堂——哪里都可以,除了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