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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華盛頓(1850—1854)

  • 亨利·亞當斯的教育
  • (美)亨利·亞當斯
  • 9619字
  • 2020-10-27 10:31:19

撇開政治方面不談,弗農山大街還有一點可取之處:它保留了這個孩子極為靈活的思維,讓他可以隨時適應世界的變化。即使他只在這里學到了一丁點東西,這點知識也并非一無是處。盡管富有遠見的波士頓將所有過時的想法都拒之門外,這個孩子就像一塊原木,已經準備好迎接教育的任意雕琢。波士頓人不知道別處的教育有怎樣的特質,但這里的教育標準沒什么不妥——因為這里根本就沒有教育標準。適用于學校的,也必定適用于波士頓社會;而波士頓教給人的東西,在其他地方卻根本派不上用場。現在每個人都在嘲笑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和法國路易·菲利普國王(即19世紀40年代)糟糕的品味,但這種品味不過反映了在兩股社會巨潮之間、在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時的短暫平靜。波士頓既不屬于英國,也不屬于法國,甚至不屬于美國。波士頓的男孩與女孩們既不是貴族,又不是工人,更不屬于上流社會,但他們并不像英國的同齡人那樣青澀,只是在成長過程中沒那么多機會學習禮儀。社會典范中,女性極少。從7歲開始,每個男孩常常都會愛上同一種女孩——除了放肆和粗俗的舉止之外,他們都沒什么可教對方的;直到結婚,這種情況才會有所改變,然后再由他們的孩子來重復這一切。把自己拴在一個已婚女人的身上,或者讓自己變得彬彬有禮、去迎合一個三十多歲女子的口味——這可不是波士頓小伙子的追求,他們的父母也會因為這種想法而大為光火。這個男孩從女性身上學到的,只有居家美德;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從她們身上學到更多。伊甸園的思想都比這里新潮。

為了與這種美德相協調,這座清教徒之城總是要把其陰暗面掩藏起來。波士頓像個惡棍,但它經常被人效仿,而大多數男孩也覺得做壞人更有趣。要做一名合格的惡棍,心理素質要好,身體素質要強——這兩點亨利·亞當斯都不具備;不過只要是男孩子,就都免不了跟壞人打交道。那些混混總在他眼前做壞事,他們的行徑具有一種暗示著力量與自由、能夠戰勝修養與禮貌的魅力。也許有人會害怕它,不過沒人會真正地唾棄它;偶爾它會發揮一些教育作用,只不過比學校的做法粗暴一些而已。當地的男孩在冬天最常玩的,是一種從18世紀流傳下來的打仗游戲,他們把游戲場地選在波士頓公園。昔日這里的敵對雙方稱作“北區人”與“南區人”[70];直到1850年,“北區人”這個名號還在傳奇般地為人所用;不過實際上這是一場拉丁學校[71]學生與其他孩子之間的“戰爭”。拉丁學校一方以雪球為武器,其“戰士”均來自西區。只要天氣不那么冷、雪比較松軟時,哪怕只有半日休假,波士頓公園也會成為“戰場”。“戰爭”在白天開始,拉丁學校會發動大規模進攻,把“敵人”一直趕到特萊蒙大街去;但天黑時,拉丁學校的人會越來越少,直至“軍隊”解散。他們的“軍力”越來越弱,而小混混這邊則正好相反;因此“戰爭”往往以拉丁學校的潰敗而告終。只要他們把雪球當做唯一的武器,那么就不會有人受重傷;但孩子們有時會把石子包在雪中,甚至天黑時還會用上木棍與石塊——在男孩子的手中,這些東西跟刀子一樣好用。有天下午,仗打了很久,雙方都精疲力竭。那天男孩亨利照常跟著哥哥查爾斯參戰,對方拋來的石頭打中了亨利·希金森的眼睛,后者的血流了一地,場面極為慘烈。亨利·希金森在學校被稱為“惡棍希格”,是亨利·亞當斯最為信任的領袖之一,他的重傷讓男孩十分懊喪。夜幕降臨時,亨利他們被逼退到了燈塔街林蔭路——在那里他們無路可退,只能解散。最后這邊只剩下了一小部分人,由薩維奇和馬文兩位英雄領導。他們看見下面那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正在準備發動最后的沖鋒。而且有小道消息說,那個可怕之極、臭名昭著的大鼻子丹尼爾斯手上提著大棒,正領著一幫惡棍趕過來,要結果這群燈塔街的膽小鬼。亨利也想跟其他人一起逃跑,但哥哥太胖了,跑不動;所以他們就在那呆呆地站著,任人宰割。那群人呼喊著沖了上來,燈塔街的男孩們則掉頭跑上了臺階——除了薩維奇和馬文之外:他們和他們的幾個擁護者是絕不會逃跑的。那個恐怖的大鼻子丹尼爾斯帶著隨從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止步罵了馬文幾句,隨后掃了一眼那群逃命的孩子就轉身追逐他們去了;至于呆立在那的亨利他們,他碰都沒碰。這件事說明,惡棍并不像人們描繪的那么罪大惡極。但在當時,亨利仿佛目睹了蒂雷納[72]或者亨利五世[73]所經歷過的恐怖場面。十年或十二年之后,這群男孩參與了真正的戰爭,有些人倒在了弗吉尼亞和馬里蘭州的戰場上。亨利想知道,他們在波士頓公園上的那一課,到底有沒有教會薩維奇和馬文應該怎樣迎接死亡。

如果暴力是教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么波士頓的教育可謂完美至極。反奴隸制領袖以及他們的追隨者都對暴力十分熟悉,他們多數人還受過暴力之苦。這個世界上總會有暴徒。亨利從未跟真正的暴徒打過交道,不過跟其他男孩一樣,要是哪兒可能會有暴徒出現,他一定會在那附近等著;而且聽加里森或者溫德爾·菲利普斯的演講時,他也總會找點麻煩。站在講臺上的溫德爾·菲利普斯總能煽動起年輕人心中危險的念頭;布道壇中的西奧多·帕克也是如此。最糟糕的是,在波士頓開始推行《逃亡奴隸法案》[74]之后,法院廣場上滿是林立的刺刀,男孩的朋友不得不充當國民自衛隊員、站在街邊嚴陣以待——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逃脫出來的黑人再次做回奴隸。此情此景,讓這個屬于18世紀、來自昆西的15歲男孩義憤填膺,因此他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搞惡作劇的機會。

《印花稅法》、茶葉稅[75]和波士頓大屠殺[76]至今還對人們的生活有所影響。待在波士頓,這個男孩起初是一位18世紀的政治家,幾年之后他就只剩下做政治家的可能了;而在波士頓之外,他邁出一步,就離政壇近一步。1838年2月之后,從1776年起把昆西同外界聯系在一起的紐帶中,只剩下了細微的一根:總統夫人在丈夫去世后留在了華盛頓,身體癱瘓、臥床不起。兒子查爾斯不時去探望她;他對命運多舛的母親的依戀與同情總會溢于言表。1850年5月,他把自己12歲的兒子也帶去了。這次旅行也算得上是一堂課,其目的是將男孩在1850年的思想凝固在記憶之中。亨利記得自己對紐約和坐火車并沒有多大興趣,因為他對鐵路和城市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橫越紐約灣、看到卡姆登與安博伊鐵路上的英國車廂時的新奇感受,構成了他對這次旅行的第一印象。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它暗示著美國人簡單的生活即將墮落,標志著美國的獨特性正在形成——而這是波士頓所未經歷過的;這個世界極為有趣,讓男孩喜歡得不得了。在特倫頓,他下了火車,乘上汽輪前往費城;在那里他目睹了城市生活的多姿多彩;隨后他乘船去切斯特,再坐火車到了哈弗格雷斯,再次乘船去巴爾的摩,最后登上了前往華盛頓的列車——這就是他記憶中的旅行。也許實際情況跟他的印象差異很大,不過這并不影響這段旅程的教育意義——他的記憶才是最關鍵的。讓他感觸最深、一生中都記憶猶新的場面,是他在進入蓄奴州時看到的:那里的世界與他之前見過的地方簡直有天壤之別——這是一堂政治課。說這里的世界與別處不同,不僅僅是因為它比較簡陋——波士頓也有不修邊幅的地方,昆西也遠談不上干凈整潔、設施齊備。實際上,他從未見過哪座城市滿是美輪美奐、丹楹刻桷的建筑;不過馬里蘭州的破敗是他前所未見的。那里鐵路的規模與樣式跟現代有軌電車車道差不多,穿過無遮無攔的田地與樹林,貫穿村莊的街巷;有時旁邊還會有幾群豬、牛和黑人孩子。他們以小木屋為棲身之所;如果南方的豬也需要住處的話,那么這些小屋可能還被當做豬圈來使用——不過豬是不會在意這個的。這就是奴隸制所造成的景象;對他來講,這也是一堂課。祖母的家在F大街上,至今還被稱作“亞當斯大樓”。那天清早,他從祖母家的臥室下樓,走到了外面。這里的空氣充盈著楸樹的馨香;這里的道路是用土鋪就的。車轍從附近財政部的柱廊一直蜿蜒伸展到郵局和專利局門口的白色大理石柱:這兩棟建筑面對面,隔得很遠,就像潔白的希臘神廟被建在敘利亞死城的廢砂石場中一般。道路兩旁到處都是低矮的木屋;其他南部州的村莊也是大同小異。真正吸引他的是一口尚未完工的大理石豎井,井口距地面高處大概有半英里;他在吃早飯前走了下去一探究竟。姑媽還淡淡地說,照這樣下去,亨利很快就能看遍這所有的風光;但她從未離開過華盛頓,因此她怎么也想不到,華盛頓的這種風光與其利益之間的鴻溝有多深。

男孩不可能告訴她什么——當時他對自己都不甚了解。他學到的東西越多,對自己的了解也就越少。奴隸制給了他當頭一棒;它帶來的,是一場噩夢,一種恐懼;它是一種罪過,是世上所有罪惡的凝合!他接觸奴隸制越多,就越是對它憎惡。他想學那群黑人逃離它的魔爪到自由之地去。蓄奴州簡直就是骯臟、粗鄙、貧窮與兇殘的代名詞!盡管那里還有光明的一面,他對它的感覺卻只剩下了厭惡。混雜在這種感覺中的,有五月的陽光與暗影,有植物茂密的枝葉與濃郁的氣味,還有那種他從未經歷過的氣氛——后兩者的作用可能要大一些;因溫暖氣候和黑人奴隸而滋生的慵懶氣息彌漫在空氣中,蓋過了楸樹的芬芳。這種印象并不簡單,但男孩喜歡它;它穩穩地盤踞在男孩的腦海里,有著極大的吸引力,讓昆西都黯然失色。那沒有籬笆的田地、沒有柏油的路面、沒有窗子的小屋,那里懶散的氣氛和南方人懶洋洋的腔調,在街道上漫步的豬群、黑人小孩和他們戴著花頭巾的媽媽,還有人類及人類天性對自由、開放與尊嚴的訴求——這一切都中和了他高貴的血統。許多孩子可能有過同樣的感受,但他的這種感覺卻源于傳承。他慈祥年老的祖母躺在病床上跟他聊天,而她身上的那種溫柔并不是波士頓所賦予的。至于姑媽,她身上更是找不到一點波士頓人的風范;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個完完全全的波士頓人。盡管華盛頓與波士頓分別屬于不同的世界,而且這兩個世界無法共存,他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波士頓多一些。那年他只有12歲,但他后來看懂了自己的本性;就算他有幸能活到1200歲,他也不會比那年看得更清楚。

父親帶他去了國會大廈參議院;直到旅游業蓬勃發展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那里還是對游客開放的。以前的議事廳氣氛很輕松,跟政治俱樂部差不多。站在副總統座位(現在是首席法官座位)的后面,他看到了好多當時的風云人物;他對他們的名字與對自己的一樣熟悉。當時克萊、韋伯斯特和卡爾霍恩[77]還在那里,不過他們跟那位來自“自由之土”黨的副總統候選人沒什么關系。讓男孩感觸最深的,是他們的風度。參議員是極為特殊的一類人;那種氣質,那種古典的氣質,就好像那件綴著銅紐扣的藍色燕尾服一樣,罩在他們身上。1850年的議員是最有魅力的;而且各位議員心情好時,只有60名成員左右的參議院也算和藹可親;大家都彬彬有禮,十分客氣。參議院的缺點并不在于禮貌或者脾氣,而是在于態度。歷史上每個時代的政治家都不免有些虛夸,不過不論在政壇還是神壇,放肆都比虛夸更讓人討厭。南方議員不那么囂張時,他們的虛夸還帶著幾分友好和可愛,甚至還因其頭腦簡單而摻有一絲淳樸與天真;而韋伯斯特和卡爾霍恩等北方議員則截然不同。男孩覺得在國會比在波士頓州議會要輕松自在得多,不過他還是隱約想起了后者會議室里掛著的那條鱈魚[78]。每個議員對他都很親切,至少讓人覺得很親切:因為他們知道這個男孩的身世;而且盡管南北雙方未就奴隸制的問題達成一致,約翰·昆西·亞當斯在晚年卻也沒有再礙對手的事,因此老人也少有私敵。然而,盡管參議院營造了一個看似友善的世界,它明顯還是一個支持奴隸制的組織。

這是他朝國家政治邁出的第一步,有點像那次早餐前的散步;他邁著大步,輕松愉悅、漫不經心,踱入了一個新鮮而又有趣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在建設之中,但就連野草也能在那生得郁郁蔥蔥。他的第二步跟第一步差不多,只是這一步將他引向了白宮。他被領著去見泰勒總統;白宮之外,總統的坐騎“老白人”正在前面的小圍場里吃草;而白宮里面,總統正在接待訪客:他沒遵從什么繁文縟節,就好像自己身在馬場一樣。總統很和善,男孩對他沒有一點陌生感——他怎么會有陌生感呢?兩家人都很熟,堪稱世交;內戰也好,爭吵也罷,都沒有磨滅他們的交情。多虧馬丁·范布倫和“自由之土”黨相助,泰勒才在總統大選中贏得了勝利。對他來講,亞當斯家族還是有用的。至于白宮,男孩的家人都在那里住過;而且自從它建成的那天起,亞當斯一家就如魚得水地住在里頭——安德魯·杰克遜當政的那8年除外。男孩有時覺得自己是它的主人,因而想當然地認為總有一天他也會入住那里。在各屆總統面前,他倒是沒什么特殊的感覺。一個聲名顯赫的家族出個總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自己家就有兩個;要是算上老納撒尼爾·戈勒姆[79],那就是3個了——這位老人應該是他們家資格最老、最早贏得無上榮譽的一個。革命志士或者殖民地總督可能還值得一談,但說到總統——任何人都能當總統,某些不法分子贏得大選的可能性還更大一些。總統、參議員、國會議員,等等,簡直隨處可見。

人們的想法總是相似的,不論他們是否有相同的祖先。沒有一種榮譽可以保護總統一生;而且在整個美國,人們難得對任何一個組織、任何一個人表示尊重,除非這個人叫喬治·華盛頓。從表面上看來,這位首任總統的確受人尊敬。人們去弗農山莊瞻仰他的故居,而且還努力要在那里豎起一座華盛頓紀念碑。雖然這次努力失敗了,不過他們還是會繼續自己的朝拜之旅,盡管這段旅程并不輕松。亞當斯先生曾帶著男孩乘雙駕馬車去過那里;他們走過的路讓男孩對弗吉尼亞有了完整的認識,讓他在10年以后還能從中獲益良多。新英格蘭人認為,道路、學校、服裝和干凈的面孔都是秩序法則或神圣系統的組成部分,并且與之緊密相關。如果一個地方路況很糟,那么這個地方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從這個角度看來,這條弗吉尼亞州道路的寓意一目了然;男孩也完全領會到了。奴隸制是邪惡的存在,是讓這條路如此糟糕的罪魁禍首;而不給人好路走,這無異于一種社會罪惡——然而,在這條路的盡頭,在這只罪惡之果的一端,卻屹立著弗農山莊與喬治·華盛頓。

好在男孩子跟他們的長輩一樣,很快就能接受這種矛盾;否則亨利的心智就會變得過于早熟。別人怎么說,他就怎么想——“喬治·華盛頓是無可匹敵的”;否則在華盛頓上的第三課就成為他人生中的最后一課了。到了那時,不管樂觀主義者和演講家怎么說、怎么想,他的學業都會止步于此。喬治·華盛頓的境界,是波士頓無法企及的;他代表的是一種基準,或者按弗吉尼亞人的說法,他象征著一種終極。在亨利·亞當斯看來,華盛頓宛如北極星一般,任憑身邊斗轉星移,他自始自終都能泰然自若。星辰總要變換位置;約翰·亞當斯、杰弗遜、麥迪遜、富蘭克林,甚至約翰·馬歇爾[80]都會閃爍不定,難以捉摸,但養育了華盛頓的弗農山莊卻一直端坐在那里,不通捷徑。在亨利眼中,弗農山莊不過是南方版的昆西。當然,它比昆西更加引人入勝,只不過它們同屬18世紀,都擺放著舊家具,都住過愛國老人,都養育了一代總統。

男孩對華盛頓有一種天生的好感。寬闊的波托馬克河和樹林中的浣熊、五顏六色的頭巾與整整齊齊的樹籬、樓上的臥室和室外的門廊,甚至連他記憶中的瑪莎·華盛頓[81]夫人都如潮汐和五月的陽光一般自然親切。他已經稍稍拓展了見識,但從未想過問問自己或父親,人們懷著怎樣的是非觀念,才從這種種罪惡中推斷出了華盛頓的崇高與偉大?實際生活中,原則上的矛盾經常會被當做瑣事而棄在一邊;要成為實干家,就得有對這些矛盾置之不理的本事。然而,如果把它們作為教育課題而認真加以探究,那么其后果就是致命的。幸運的是,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從不說教,也不夸夸其談;他可能有自己的觀點,但還是讓兒子亨利滿足于這樣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實:喬治·華盛頓是無可匹敵的。

當時生活還沒有那么復雜。每個問題都有其解決之道,黑人的問題也一樣。回到波士頓時,男孩對政治的興趣比以前更加濃烈,他的政治觀念也不再像18世紀的那樣新潮,而是融入了17世紀思想的明顯特征。這時的男孩像某個祖先一樣武斷。奴隸主勢力取代了英國君主與羅馬教皇;教育在原來的路上已經無法前進,只能隨情感而流。然而男孩漸漸發覺了周圍的變化;他明白了,在這個不懷好意的世界中,自己不再是一粒孤立的原子,而是巡游鯡群中的一尾小魚。于是他開始學習權術政治的第一課——第一課往往都比較簡單。當時他只看到了自己適合18世紀的政治才能。美國和他同時開始意識到,一種新生力量正在黨派看似單純的外表下悄悄萌發。即使一切才剛剛開始,但哪怕再愚鈍的孩子也能隱約感覺到:要在16世紀的原則、18世紀的政治才能與19世紀晚期的黨派中找到一個平衡點,自己可能是要費些周折的。1851年,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覺得,好像有個什么障礙躲在生活的暗處,但他還沒弄清楚它的真面目。

之前我們已經講過,“自由之土”黨在弗農山大街召開的秘密會議不過是政治家的聚會,這些政治家(比如丹尼爾·韋伯斯特)都與國家機構毫無牽連。要獲得黨派資金、保證機構正常運轉,韋伯斯特和西華德這種“編外人士”就得依靠彼得·哈維與瑟洛·維德[82]等畢生為政黨服務、飽受詬病卻不求回報的人;但隨后這群“受惠者”卻悄悄地背棄了“老板”,建立了一個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操縱的黨派。不過在1850年,他們還沒進展到那一步。當時“自由之土”的成員已經憑自身實力出了名,然而還是比較謙遜的。亨利·威爾遜[83]、約翰·B·艾利[84]、安森·蒲安臣[85]與其他領導者同馬薩諸塞州民主黨人達成了協議:以馬薩諸塞州的領導權換取“自由之土”在參議院中的一席之地。亞當斯先生與他的政治家朋友本可能跟這條協議毫無瓜葛,因為在他們眼里,這種合作無異于騎師為謀私利、故意輸掉比賽。他們并不想投票給親奴隸制的民主黨、以此換得一官半職。這種主張不說是高尚的,起碼也是正確的;而事實上他們還是從這筆交易中獲得了一些好處:查爾斯·薩姆納被提名為參議院候選人,而喬治·S·波特維爾[86]則當選馬薩諸塞州州長。這就是男孩的第一堂權術政治課,這堂課未免有些苦澀:倒不是道德問題令他徒增煩惱,而是因為他對明目張膽、骯臟無比的骯臟政治交易有了深入的了解。他很正直,因此不愿意參與其中,但又不愿意拒絕這種交易所帶來的利益。查爾斯·薩姆納恰好成了接受贓物的同伙。男孩沒覺得自己的朋友和父親有什么不同之處——在他眼里,兩人是完全一樣的。在這件事上,男孩沒有狡辯:薩姆納先生沒做錯,因為他的朋友與男孩自己都沾了光。這堂課沒出什么問題,男孩心中的矛盾卻沒有消失。然而當時以及日后每個人都清楚,他們必須得上一堂課,把要學的東西一次學完。“人們是怎樣從這種種罪惡中推斷出了華盛頓的崇高與偉大的?”這不過是歷史問題,男孩可以不理會它;但他卻依靠自己、從骯臟的政治中挖掘出了查爾斯·薩姆納的閃光點。其實教育在這條路上一樣走不通;向前望,坦慕尼協會[87]正屹立在路的盡頭。

艾利先生是極為嚴謹的道德家;他堅稱做這筆交易的目的,是為了把民主黨轉變為反奴隸制政黨,而且自己也為此付出了努力。亨利·亞當斯可沒法理解這樣的道德境界:他只是個孩子;而他支持“自由之土”與民主黨的合作,只是因為這筆交易讓自己的朋友當上了參議員。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自己幫助朋友成為了百萬富翁一樣,與別人毫無干系。然而,如果不承認父親、薩姆納和自己做錯了,他永遠都逃不過良心的譴責——然而他決不會這樣做,因為否定自己人比良心不安更難受。這樣,他在15歲之前就陷入了道德上的迷惘,從此再也沒脫身而出。身為一名政客,他已經墮落了;他也永遠都無法知道,其他權術家要怎樣做才能比他更高尚。

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認錯無非是偽善或懦弱的表現。報界要求“自由之土”認錯的呼聲響成一片,就連“自由之土”內部也是如此。即使在那時,他也從未想過應該認錯;但又不能以不知情為借口。即使在雙方沖突最激烈的時候,他也從未想過去為“自由之土”與民主黨的聯盟辯護。雖然他只是個孩子,卻也能明白事情有些不對勁;可惜當時選舉才是他唯一感興趣的事。州議會每天都在投票,男孩經常站在過道上聽主持人點名;聽到凱萊布·顧盛[88]叫薩姆納先生“一只眼廢奴者”[89]時,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其實顧盛先生說的是“一根筋廢奴者”;雖然說這兩種稱呼的意思都差不多,不過男孩認為,它們都不是薩姆納先生的真實寫照。男孩絕不會把薩姆納和加里森劃為一類人,也不會弄錯凱萊布·顧盛與這二位分別是什么關系。這次選舉讓亨利熱血沸騰,但每天薩姆納距當選總有一、兩票之差。1851年4月24日,這一天終于到了:男孩像往常一樣站在過道里,與身邊鴉雀無聲的人群一起聽到了薩姆納先生獲得了足夠票數的消息。他從周圍人的胳膊下面鉆出來,拼命跑回家,沖進了餐廳——薩姆納先生跟他的家人坐在餐桌前。在宣布薩姆納當選時,他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也許這是他們倆一生中最為驕傲的時刻了。

第二天上學時,男孩看到街上有一群男孩和大人的手臂上纏著黑紗。波士頓“自由之土”黨的男孩,他認識的不多;他的熟人都是被他稱作“親奴黨”的家伙。他覺得自己應該在胳膊上系一條白綢帶,以此來表明薩姆納先生并不是在孤軍奮戰。他故作勇敢、系著白綢走過人群,但沒有人注意他,更沒人沖上前來打他的耳光。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還是弄不清:這黑與白所象征的立場,究竟哪一種比較正確?當時沒有人想到會爆發為期4年的戰爭,但每個人都覺得國家即將分裂。也許這兩種立場都值得質疑。

弗農山大街“自由之土”的勝利出乎政界的意料之外。亨利與美國數不清的男孩一樣,也是一名政客;更糟糕的是,當時他還沒有做其他事情的能力。他本可以像祖父一樣成為喬治·華盛頓的門徒;他本應順應命運的安排做一位政治家,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只是向前看、聽口令、齊步走。可恰恰相反,他甚至都不像一個波士頓人。一般來講,男孩子不論在哪里都會觀察一下周圍的情況,看看哪條街、哪棟房子、哪種職業最合自己的心意;但亨利在波士頓也從未這樣做過。他總覺得自己身處異地——也許是在社會氣氛比較輕松的華盛頓,也許是在歐洲。站在昆西的小山頂上,他看見丘納德的輪船排成長列駛向天際,吐出滾滾濃煙,心中有一絲淡淡的不安。這些輪船每隔一周的周六(也可能是別的日子)就會消失不見。它們好像是來接他的;實際上,他的心也正在隨它們而去。

如果這些想法不現實,那么它們馬上就會得到各方的及時糾正。但亨利回顧往事時,他發現整個故事的關鍵恰恰在于,這些想法不僅實際,而且極具邏輯性、必然性和精確性;它們是歷史條件與命運共同作用的結果,是人在一生中做出的必然選擇。現在看來,當時對他而言唯一不甚實際的選擇,就是去西部與這個國家一起成長;但他也從未這樣想過。這并不是因為他沒有能力、不適合去西部發展——實際上他比去那的多數人都強得多;之所以留在東部,是因為在這里他能盡享天時地利人和,而這些優勢在西部都沒有:這條理由很有說服力。他不能走錯一步。西部肯定會極力贊揚波士頓和紐約。一個人對東部的態度,就是拒絕去西部的最好理由。如果說在歷史上有哪的人能夠預料到自己能安安穩穩地過上一輩子,那就是這座偉大海港城市的居民了:早在1850年,這里的鐵路就已鋪設完畢。比較而言,西部卻沒有給予那里的政客、商人與知識分子任何確鑿無疑的希望;那里總是動蕩不定,無法預測。

在人類歷史的任何時期,這種教育及其所包含的政治與文學傾向不僅很有益,甚至可以用“完美”來形容。社會總是歡迎與討好天賦異稟的人。亨利·亞當斯完全有理由因此而歡喜雀躍、心滿意足。他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他覺得自己得到的東西比任何人都要多。他離開了學校;盡管當時并非才華橫溢,但也已經掌握了應有的知識。說不定他比16歲時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知道得還要多。然而50年之后,只有在回首1854年的往事(當時他16歲)、思索20世紀的需要時,他才開始考慮,1904年的思想與公元元年的思想,二者中哪一個離那個16歲的男孩比較近?他發現自己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20世紀的思想價值觀尚未確定,讓這個問題更為棘手;但他還是覺得,不論從宗教、倫理、哲學方面,還是在歷史、文學、藝術領域,或者以各種科學(也許數學應該排除在外)的角度來講,還是公元元年比較貼近當時的自己——這個故事將解釋他選擇該答案的理由。他的所學與所需幾乎完全脫節;作為一名20世紀的美國人,他以前學習的東西幾乎一無是處;他甚至不知道應該從哪開始學、怎樣開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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