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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外交(1861)

  • 亨利·亞當斯的教育
  • (美)亨利·亞當斯
  • 11979字
  • 2020-10-27 10:31:19

將近一個星期之后,各家報紙登出消息,說林肯總統已經指定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為駐英公使;于是亨利再一次默默地將布萊克斯通的著作放回了書架上。正如幾百年前羅吉爾·培根[181]的那句簡短的感嘆一樣:時光飛逝!他似乎只讀了一天《民法》,而《普通法》也不過斷斷續續地學了一個星期。法律也能給人以啟迪,不過它卻在1861年4月突然消失,讓數以百萬的年輕人陷入了無序世界的泥沼,開始了沒有教育哺育的新生活。他們的問題極少;然而,不管提出多少問題,他們也不會得到答案——沒有人能幫助他們。將近50年后,回顧這段危機時刻時,他們也只能在無言的恐懼中顫動斑駁的白須。亞當斯先生再一次向兒子暗示,自己理應得到他們其中一人的照顧;而且他還表明,只有亨利可以不用像他們一樣承擔那么重要的責任。亨利一言不發,整好行裝。盡管他明白自己將要扮演的新角色有多么可笑,但比他地位更高的人也在做同樣的事,因此他沒理由抗議什么。幾千名臨時湊在一起的秘書與將軍正在總統面前爭寵、密謀——至少他不是政府官員,也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不是禿鷹,也不以政治恩庇的腐肉為食。他明白,父親能當上駐英公使,完全是出于他與西華德州長的交情;但他不知道薩姆納參議員曾經強烈反對此事,也不知道對方提出反對的理由。然而,如果薩姆納先生向他要這方面的證據,他倒是能舉出一大堆。其中最有力、最具決定性的一條就是,他認為亞當斯先生所選的私人秘書比其上司還要不稱職。也許亞當斯先生真的不適合擔此職務,因為除了薩姆納本人之外,合適的候選人寥寥無幾。只有這位經驗豐富的參議員才知道,放棄國會中安穩的職位,去當什么英國公使是極不明智的做法,因為后者所需的最有力的支持,只有薩姆納——參議院外交委員會的主席才能給予。亞當斯家族的人已經冒過無數次險,但如此地孤注一擲,這還是第一次。

這位私人秘書倒是沒有為稱不稱職的問題傷神。他知道的事太少了,其實除了薩姆納先生以外,別人了解的也不多——總統和國務卿對此更是一無所知。當局已經任命一家芝加哥報社的編輯為公使團秘書,而這位編輯本來是想去芝加哥郵局工作的。他叫查理·威爾遜,是個好人;他從未想過堅守這個職位,也沒有給公使幫上一點忙。這位助理秘書出生于布坎南[182]時代,他十分勤奮,卻不善交際。亞當斯先生也從未想過去尋求得力的幫助——也許是因為他根本無人可求,也許是因為他對華盛頓知之甚深;他甚至沒對自己兒子的工作能力抱過任何希望。

其實這位私人秘書比自己的父親還要被動,因為他看不到路在何方。薩姆納本來是可以給他寫封推薦信、幫他鋪平仕途的;然而,現在就算薩姆納先生寫了信,其目的也不會是助他一臂之力。當時人們都無暇安撫他人、為別人鋪路。這個私人秘書并不比周圍的人差,他只是擔任公職比別人早而已。1861年4月13日,風暴襲來,把幾百萬名年輕人卷入了狂暴的海洋之中;他們跟亞當斯一樣無助,只能強忍著戰爭巨浪長達4年的沖刷。4月的夜晚,亞當斯還有時間看士兵們在波士頓州政府前列隊、向南進發;他們鴉雀無聲,臉上帶著一種使命在身的神情——這些人生來就是如此——然而卻沒有表現出一絲興奮與激動。他還去港口看過駐扎在獨立要塞的查爾斯哥哥;此后哥哥就同十萬名年輕人一起,被投入波托馬克河部隊的熔爐之中,在烈火中鍛煉成長。后來,這位私人秘書獨自一人來到了東波士頓,爬上了“尼亞加拉號”——一艘破舊的丘納德輪船,打算再次前往利物浦;不過這件事在那個時代已經無關緊要了。然而當他的水罐再一次被捧到教育之泉時,卻裂成了碎片。這個年輕人不得不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而他卻毫無準備、手無寸鐵。

這樣的情況并不有趣;這個世界根本沒什么幽默感。然而,亞當斯公使還是在1861年5月1日乘船前往英國。他的裝備極為精良——有了這樣的裝備,杜邦上將[183]只帶一名隨從、劃著小舟就能應政府要求前去攻打皇家港口。幸運的是,那名隨從還能單獨行動。如果國務卿西華德與參議員薩姆納讓亞當斯先生擔任大使,給他4倍薪水,為他在倫敦造一所宮殿,給他配上一大群訓練有素的秘書,再為他寫封信、把他介紹給皇家成員與貴族,這位私人秘書也只能做一名隨從,但會有許多人向他發號施令、讓他分身乏術。在這個公使團中,他是最幸運的,因為他的上司只有自己的父親:這位父親大人從不焦躁,從不管教他,也從不頤指氣使;而且他的外交思想還停留在18世紀。亞當斯公使還記得自己的祖父是如何在1778年仲冬乘著“波士頓號”小型護衛艦從沃拉斯頓山出發,開始那次無與倫比的外交之旅的;當時擔任秘書的,是年僅11歲的約翰·昆西·亞當斯。亞當斯公使也記得約翰·昆西于1809年帶著自己出使俄國的情景;當時他只有兩歲,而他的父親則要獨自面對拿破侖與亞歷山大沙皇——約翰·昆西與約翰·亞當斯一樣,堪稱外交領域的冒險家,而且他也取得了赫赫戰功。因此這位公使認為,政府讓他帶著23歲的兒子踏上這段冒險之旅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身后連一個朋友都沒留下。當然,他可以依靠西華德;但西華德又能依靠誰呢?外交關系委員會主席嗎?肯定不行。亞當斯公使在參議院里沒有一個朋友;他不能指望有誰能幫助他,也從未想過向誰求助。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一名像祖父與父親那樣的冒險家,并對此毫無怨言。這種想法倒是很崇高,而且也與他自己的目標相符;然而,他的隨從卻為此吃了苦頭。當那位年輕人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時,他覺得這整件事都是一種背叛。他謹慎地想到,也許自己并不適合當冒險家,而父親比他還不夠格。這是美國第一次充當法律與秩序的擁護者;她的代表們也應當知道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們應該穿上戲服,彰顯自己的威嚴。然而,當亞當斯在1861年執行使命時,唯一能替他撐場面的就只有身邊的這位私人秘書;而這個小伙子的聲望,還遠不足以讓大不列顛的宮廷與議會望而生畏。

這堂課不可避免地讓它的學生變成了受害者;他對“主人們”的評判也愈加嚴厲。他們可以視他為無物,但他卻無法忽略他們;因為他們正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為了讓他學得更快,“主人們”讓駐俄公使與他乘坐同一艘船。國務卿西華德應該多了解一下卡修斯·M·克萊[184]在外交領域的功績,然而他能從后者身上學到的,一定沒有亨利多。如果把卡修斯·克萊看做一名教師,他也許會有幾名對手,但沒有一個人能與他匹敵。任何一個不在政府領薪水的年輕人,都無法在這堂課上獲得自信;而且人所皆知,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信任政府、或者有理由信任政府的人簡直寥寥無幾——其中官員更是少之又少。在美國,年輕人多半會在不滿中奔赴戰場,而后戰死;英國的年輕人可能也會抱怨,但沒有人聽。

最重要的是,這名私人秘書不能向自己的上司抱怨。他知道的事情少得可憐,但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從未如此努力地去學這樣一門語言:沉默;而這門語言影響了他一生。沉默寡言與滿嘴空話是人必須要養成的習慣,他必須馬上開始學起;當公使團于5月13日抵達利物浦時,他已經是個中能手了。隨后他們馬上前往倫敦——這群基督教殉道者即將闖入由雄獅守衛的競技場,而暴君帕默斯頓則在熱切地注視著他們。盡管扮演提比略[185]的帕默斯頓勛爵的笑聲極為冷酷,但他一定也在這群殉道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已經為他們安排了歡迎典禮。

公使跟他的兒子都不知道自己能期望些什么,也許西華德、薩姆納和他都認為,是非功過不過是歷史的云煙,應該讓歷史學家去評述。同樣,一位私人秘書所犯下的錯誤也與別人毫無瓜葛,不過他自己卻能從中學到許多。5月12日,他以為這里的政府通情達理,人民友好熱情;他以為他們都會忠于反奴隸制原則——而他和父親一貫把反對奴隸制奉為自己的使命。一百年來,亞當斯家族一直致力于促進英國政府與美國的通力合作,讓兩個國家在目標與利益上達成一致。父親即將做出新的努力,成功的希望也很大:很明顯,蓄奴州的存在會影響雙方的順利溝通;還有,那位私人秘書也像所有波士頓人一樣,天生帶有一些英國人的性格特點。總之,亨利·亞當斯根本想不出英國有什么理由跟他們作對;他覺得自己是那個著名反奴家族中的一員,理應受到英國各島的熱烈歡迎。

然而,5月13日,他接到了英國承認南部邦聯為交戰國的正式聲明。這次教育的新芽被連根拔起,剩下的就只有他在哈佛學院與德國學到的東西。他必須盡快明白,自己的想法與事實正好相反;他應該知道,1861年5月,英國沒有一個人懷疑,杰弗遜·戴維斯[186]已經成立了、或者即將成立一個國家。幾乎所有人都為此而歡欣,只是他們嘴上不說而已。他們都在效仿帕默斯頓——格拉德斯通先生曾這樣描述他:“他渴望看到美國分裂,因為這樣它造成的威脅就會大大減少;然而他卻能保持謹慎,對此不做評述。”英國政府并沒有對奴隸制度表示反對。為了提前確定英國政府的立場,早在亞當斯先生一行抵達英國之前,外交部長約翰·拉塞爾勛爵就已經接待了南部邦聯的特使,而且決定承認邦聯為交戰國。只要時機成熟,他們遲早會采取這種心照不宣的策略,由英國來承認邦聯的獨立地位。

不知道亞當斯特使有何感受,然而他的兒子卻因此變得呆若木雞;但亨利還是意識到,也許父親受到的挫折才是致命的。現在他們最好的選擇,就是在幾周之內轉身回家。在這片混沌的無邊巨浪中,他也拓展了自己的眼界。后來他常常回顧這段經歷;如果父親真的像薩姆納認為的那樣,表現得極不稱職,那么他也就不會太在意自己的處境了。他對父親有一種毫無疑慮的信心,而這恰好證明他不適合做私人秘書——這倒是小事。他覺得父親永遠不會失態;就他后來對幾代政治家與外交官的理解,他還沒發現誰能經受這樣的打擊而面不改色。這趟倫敦之旅令人生厭,讓他度日如年;但他還是相信父親絕不會犯錯。不論亞當斯公使有怎樣的想法,他的心情也決不可能比亨利平和;但他沒有表現出一點點激動的情緒,還是平靜如初、鎮定自若、一言不發。

這是最后的考驗,他以后再也不會遭遇如此突然而又無情的打擊了;人生最糟糕的一面已經完全顯露了出來。這一次,這位私人秘書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了;他盡力模仿父親,保持著沉默。當時正值倫敦社交季[187],而他們就被這樣丟進了攝政街盡頭的毛里基酒店;身邊別說朋友,就連一個熟人都沒有。他寧愿因為看到父親面對古怪的早餐不知所措而開懷大笑,也不想問點什么、表達一下自己的疑惑。這樣的境地實在太殘酷,讓他無法認真面對。其實,如果他能對自己的處境了解得更加透徹,那么他的感覺還會更糟糕。

在政界與社交界中,他們進退兩難,前景一片黯淡。在社交領域,一個剛剛涉足倫敦社交界的人要確立自己的地位,至少需要幾年的時間;然而亞當斯公使卻一小時的空閑都沒有,而他的兒子更是沒有一絲機會在此立足。在政界,情況似乎更糟,就連國務卿西華德與參議員薩姆納的日子也不好過;然而公使本人在意識到自己的立場之后,卻發現危險并不那么迫在眉睫。亞當斯先生總有這種運氣,既能得到己之所想,也能逃出重重危機。這場挫折擊垮了西華德與薩姆納,卻饒過了亞當斯公使。在他們到來之前,約翰·拉塞爾勛爵一直表現得很和善——也許是有意而為之吧。這位公爵的目的,就是在3個月內一舉將亞當斯先生打垮。英國內閣對此心存疑慮,還有些膽怯;他們覺得第一步棋已經下得夠倉促了,應該等一等再走下一步。

這個冒險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而是他的兒子亨利;它的主題也不是外交,而是求學。如果以輕松的眼光來看,這則故事還有些詼諧。在倫敦,父親的處境還不是糟糕透頂,但兒子的狀況卻尷尬荒謬。出于某種家族觀念,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很自然地把所有英國官員都視為敵人。至少150年以來,如果說亞當斯家族的人有什么共同的、為人所知的事業,那就是與英國政府做斗爭——其間還穿插著與馬薩諸塞州政府的小摩擦。英國政府在海外的名聲并不好,但它已經習慣了;英國文質彬彬的官員甚至能為它的無禮披上文明的外衣。打個比方吧,所有外交代表都會被塞到一個角落里,但他們也不會蒙受什么損失。亞當斯公使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只要還在擔任公使,他的仕途就算平順。他要擔心的事,就只有那場戰爭。然而他的兒子卻無法這樣安慰自己。他來這里是為了幫助自己的父親,而現在卻一籌莫展;此外,他很清楚,自己還必須要接受父親的幫助。在他眼中,公使團所面對的,是社會的排斥——這是他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事情。他不能在倫敦的廣闊社會中孤獨終老,因為他是一名私人秘書;他的職責就是去了解每一個人,陪同父母去他們想去的地方。沒人告訴他應該耐心一點;他在這里沒有朋友,甚至也沒有敵人。如果有人勸他要耐心,他肯定會大發雷霆,告訴對方耐心不過是傻瓜與智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他要助父親一臂之力,那么他必須立即行動,因為父親以后再也不會遭遇如此無助的時刻了。實際上他從未給予過父親一點點幫助;他只是扮演著侍從、文員與小孩子的同伴。

他發現,當前情況對于人才倒是相當有利。當他進一步分析眼前的狀況時,他開始懷疑秘書是否也屬于“人才”之列。戰爭是一種十分常見的外交手段,還不足以打亂那位外交官的陣腳。大多數秘書都很討厭自己的上司;他們希望這樣,希望那樣,就是不想讓自己變得“有用”。圣詹姆斯大街上有一所上流俱樂部,除非有會員引薦,否則外人不得進入。亞當斯公使的兒子曾應邀去過那里;他看到有好多跟自己一般年紀的年輕人在酒桌邊閑逛,而他們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只有“這該死的國家!”或者“親愛的,你今天可真美!”這群人看起來比自己還要無能。人人都不想談論正經事,更不愿意與別人交換有用的消息。正經事是歸他們的上司管的;要是政府部門不專門指定誰去負責什么工作,他們的上司也絕不會去主動找事做。如果說美國公使剛剛碰了釘子,那么俄國大使則早已受過了挫折,而下一個遭殃的就是法國公使了——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也無需誰來操心。帝國隨時都在崩塌,而外交官也總是在收拾那些斷瓦殘垣。

這就是他在外交之旅中所學到的一切;此外他還發現,每位上司與其手下之間,都交織著猜忌與戒備。他在社交界愈發顯得笨拙,讓自己丟盡了臉面;他還為禮儀與處世方面的小錯誤而苦惱不已。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參加的前幾場社交活動。有一次,伯德特·庫茨小姐在斯特拉頓大街宅邸中組織了午后聚會;當時他躲在了窗扇后面,希望沒人會注意他。還有一次,來自奇斯威克的薩瑟蘭公爵夫人召開了游園會。年邁的夫人一直在與亞當斯夫婦聊天(她對奴隸制度是持反對態度的);談話結束時,客人已經全部離場,只剩下年幼的公爵與他的表兄弟在草地上玩跳背游戲。在那之后的30年里,亨利·亞當斯還會時不時地遇見這位公爵;奇怪的是,他還是喜歡玩幼時的游戲。再就是薩默賽特公爵夫人舉辦的舞會了——那可真是場伴著響板的噩夢。公爵夫人逮到了他,逼他跟土耳其大使的女兒在一群貴族與上流人士面前跳蘇格蘭高地舞。在別人看來這個場面也許很有趣;不過對他來講,這段經歷無異于世界末日。

倫敦社交季已接近尾聲,這位私人秘書卻還沒有在這里結識一位朋友。當《泰晤士報》登出布爾溪戰役[188]打響的消息時,他卻為自己孑然一身而暗自慶幸——這時他更希望能形單影只,因為對他來講,這場戰役是外交上的災難,比軍事災難還要恐怖。這次戰爭已經成為歷史,公立學校也會對它加以講解。奇怪的是,布爾溪戰役對公使團的影響竟然會與日俱增,這讓他們也始料未及。他們已不再有什么疑惑。在下一年中,他們只是一周又一周地繼續等待著,做好了在3個月內離開英國的準備;歐洲也在等著看他們離開。既然結局已經注定,那么就不必心急了。

在這名私人秘書看來,父親就是這樣得救的。幾個月以來,他一直十分迷惘,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做私人秘書的資格;他想立即去波托馬克河參軍,接受最后的教育——他大多數朋友都在那里,也許還比他快樂得多。抱著這樣的想法,他熬過了夏天和秋天,然后冬天來了。倫敦的冬天不啻為一場嚴酷的考驗;而第一次在這過冬的人,更是要吃些苦頭。但是1981年12月,在波特蘭區的曼斯菲爾德大街上,忍受力最強的人也會被這片陰郁淹沒。

一天下午,他獨自一人走在曼斯菲爾德大街上,在抑郁的痛苦中奮力掙扎。當時亞當斯夫婦正在進行鄉間訪問;辦公室收到了路透社發來的電報,稱英國郵輪上的兩名特使梅森與斯萊德爾被劫走[189]。在場的3名秘書興奮地叫喊起來。盡管他們明白這封電報不僅是自己的驅逐令、標志著英美兩國外交關系的決裂,而且還是英國的宣戰書;但他們猶如籠中困獸,實在是壓抑得太久了。現在終于到了面對結局的時刻,這讓他們滿心歡喜,歡呼雀躍。英國正在等待著發起攻擊的時刻,而他們也想先發制人。

他們給亞當斯公使發了電報,當時他正在約克郡弗萊斯頓鎮的蒙克頓·米爾尼斯家做客。至于他當時作何反應,霍頓勛爵與威廉姆·E·福斯特(當時他也在場)的《生活》一書中有詳盡的描述。對于亞當斯公使來講,這是他外交生涯中的一次危機;而對于那3位秘書來說,這不過是又一次漫長等待的開始——他們仿佛是一群前哨士兵,正在等待撤離廢土的命令。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親王病逝了。哪怕在圣誕夜,籠罩在黑霧之中的波特蘭地區也絕沒有一絲歡快的氣氛;而在1861年,意志最堅定的倫敦人也會變得面無血色。與他們不同的是,這位私人秘書還有一個心感寬慰的理由:他馬上就要卸任了。

他當然想錯了。一到自己教育的緊要關頭,他就會犯錯。他總覺得這場外交之旅馬上就會結束——這個錯誤的想法在他腦子里待了近7年之久。特倫特號事件發生以后,他覺得自己要做的,無非是把它工工整整地記在筆記上,殊不知這件事還會對他本人產生某些影響,而這是無法記載在公使團的日志上的。首先最重要的是,他已經完全放棄“成才”這個想法了。身為一名獨立、自由的美國公民,他當時還沒進政府任職,因此仍與美國報社保持著聯系。他經常給亨利·J·雷蒙德寫信,后者會把這些來信刊登在《紐約時報》上。此外,他跟《每日新聞報》、《星報》和《旁觀者周刊》等倫敦報社的關系也不錯,經常在上面發布消息與評論——當然都是無關痛癢、不會引發輿論沖突的那種。他甚至還去曼徹斯特調查過那里棉花歉收的情況,并就此寫了一篇長長的社論;這篇文章后來被查爾斯哥哥采用,發表在了《波士頓郵差報》上。可惜社論是以他的名字發表的;《倫敦時報》也在頭版刊登了一篇長文予以回應,各種譏諷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他襲來。好在該報并不知曉他們諷刺的對象是公使團的人——盡管他并非政府官員,因此他們錯過了機會,沒能給亨利·亞當斯以致命的一擊。然而亨利馬上發現,自己能擺脫喬·帕克斯[190]的機會簡直微乎其微。帕克斯為人傳統,也愛管閑事,從1930年開始就頻繁出入倫敦。他先是跑到《倫敦時報》辦公室,把亨利·亞當斯的一切都告訴給了他們;隨后又急沖沖地來找公使團,向亨利·亞當斯透露了該報的情況——盡管亨利并不想知道這些。亞當斯曾經認為,就算自己在別處無用武之地,為報紙寫寫文章還是可以的;然而在這一兩天里,他卻了解到了默默無聞的好處。他原本就是個無名小卒;他沒有參加什么俱樂部,在倫敦也沒人認識他。至于《倫敦時報》的那篇文章,除了老帕克斯會偶爾提起以外,根本不可能有人去回顧。這個世界上的名人太多了,比如林肯總統、西華德國務卿、威爾克斯準將,等等,他們才是人們永遠津津樂道的談資。亨利·亞當斯逃過了一劫,不過他再也不想讓自己成才的事了;在特倫特號事件的影響下,他的努力顯得無足輕重。還好,這件事至少讓他看到了自己教育的分量。“Surtout point de zèle!(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熱情沖昏頭腦!)”對于一名公使的兒子來說,以滿腔熱情面對特倫特事件與叛軍的船是十分危險的,因為熱情會操控人的意志。從此以后他再也沒寫過信,也沒跟任何一家報社聯系。不過他還年輕,當然會對《倫敦時報》的編輯心懷不滿。

德萊恩[191]先生很少會放過折磨他的機會,不過他覺得自己是沒什么機會反戈一擊了。然而,特倫特號事件如暴風雪一般過去之后,公使團卻留在了原地——這讓他們萬分驚訝。他覺得這是西華德先生做出的決斷。盡管不論在這里再住多少天,這位私人秘書也不會改變對英國政府的看法;但他只能回到桌前,抄文件,整理來信,讀報紙,看看英國人眼里的林肯有多無能、西華德先生有多野蠻——不過有時報上也會洋溢著對這兩位先生的贊美之詞。漫漫長冬從眼前走過,春季已經到來,但他的處境與心緒卻沒有得到一點改善。讓他感到欣慰的只有一件事;他將懷著對它的感激之情走完一生:菲利克斯山莊的拉塞爾·斯特吉斯夫婦請他去泰晤士河畔的沃爾頓游玩。這個冬季極為沉悶,之后的幾個月也是平淡無奇;只有這段經歷如幾縷燦爛的陽光照亮了他的內心。

盡管老喬治·皮博迪[192]與他的合伙人朱尼厄斯·摩根[193]都是極具實力的盟友,但可惜亨利·亞當斯并沒有受過金融業的教育;約書亞·貝茨[194]忠心耿耿,托馬斯·巴林[195]古道熱腸——巴林在格羅夫納大街上舉辦的小型宴會無疑是一流的。然而,這些人的宅邸都不能與菲利克斯山莊相比;他的第一次通才教育就是在這里進行的。聰明的男孩子都會對拉塞爾·斯特吉斯夫人心生好感。亨利·亞當斯并不是很聰明,而且也不懂如何為人處世,但他明白,年輕人是需要塑造的;此時他最需要的,就是一名迷人女子的引導。斯特吉斯夫人比他大12歲,溫文爾雅,輕輕松松就能讓他獲益良多。在她的身邊,亞當斯幾乎忘記了波特蘭的陰郁。他獨自一人在凜冽的寒風中苦苦支撐了兩年,只有斯特吉斯夫人給了他溫暖與光明。

當然,公使館也能算是一個家。壓力如此之大,公使團的人只能團結一致;但亞當斯從他們身上根本學不到什么——就好像一個人還活著,但已經被剝去了皮。這也許只是年輕人的感受,亞當斯夫婦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們步步為營,終于站穩了腳跟。出于某些歷史原因,英國社會早就對林肯、西華德與除薩姆納在外的共和黨領袖持有強烈的偏見。亞當斯家族中,整整有三代人對英國人無可救藥的愚昧知之甚深;第四代的亞當斯們已經厭倦了告訴英國人他們的利益何在,但還是無法相信對方產生新的偏見是自然而然的事。這位私人秘書懷疑,這種成見也許與紐約人與波士頓人有關;銅頭蛇[196]在倫敦的蓓爾美爾街上簡直肆無忌憚。英國人無疑是野蠻的動物,他們也喜歡這種野蠻。如果林肯和西華德是貨真價實的惡棍,英國人對他們的態度就不會這么惡劣了;因此,亞當斯公使平和的舉止與無懈可擊的社會地位也絕不會贏得他們的肯定。英國人想,既然無法嘲弄他,干脆就無視他好了;約翰·拉塞爾勛爵為他們樹立了榜樣。這樣,盡管公使受到了熱情的款待,政界中的英國人卻視他為無物——他在英國不過是個擺設;倫敦與巴黎都在效仿約翰勛爵。每個人都在等著看林肯和他的追隨者如何一敗涂地;所有人都認為美國政府馬上就會垮臺,亞當斯公使也會隨之灰飛煙滅。

目前的狀況使得亞當斯公使成了外交官中的特例。大多數歐洲統治者都會結成同盟、共同戰斗,一般不會考慮自己與盟友可能會被一網打盡。在至少一年的時間里,歐洲政府與社會普遍認為美國當局已經不會再有什么作為,它的官員也如同廢物。亞當斯公使受到的待遇要比普通“廢物”稍好一些,因為他安安靜靜、不吵不鬧。慢慢地,社會習慣了他的存在、開始接受他。當然,在他們眼中,亞當斯先生并不是一名外交官,而是敵方的成員,是被他們扣下的外國政要;而且憑他的血統與舉止,亞當斯先生理應贏得認可與尊重,英國人也應該把他當做自己人看待:懷著這種愚蠢而又奇怪的想法,他們給亞當斯公使的待遇要比給歐洲使節的好得多。所有障礙——種族、語言、出身、習慣,等等,統統消失了。為了保護政府,應當讓外交官與本國保持距離;但拉塞爾勛爵卻無法做到這一點。亞當斯先生已經與倫敦人一般無二了,即使倫敦人也很少能像他一樣在英國的社交界游刃有余。他人格復雜,社會分量更不一般——這樣的人簡直是少之又少。

直到亞當斯公使到了弗萊斯頓村以后,特倫特號事件這道晴天霹靂才落到了他的頭上;好在那時他身邊還有蒙克頓·米爾尼斯[197]與威廉·E·福斯特[198]作陪——這也是一種運氣吧,其實好運總是伴隨著他。米爾尼斯和福斯特都需要支持;而如愿以償時,他們都松了一口氣。他們看到了那位私人秘書在5月里忽視了的事。他們知道,如果這名美國公使有什么差錯,那么大家就都會陷入無助的深淵;他們明白,自己將與這位公使一榮俱榮。因此他們馬上向全世界宣布這位公使有多么崇高偉大,一刻都沒有耽誤。有了他們的保護,亞當斯公使安然無恙。

至于米爾尼斯與福斯特誰更可靠,人們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因為他們象征著兩種不同的力量。蒙克頓·米爾尼斯代表著倫敦的社會力量,他的影響也許比倫敦人想象的要大得多: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別處,愚鈍無知者總是占多數,而蒙克頓·米爾尼斯往往是這種人嘲笑的對象。他們肆無忌憚地談論著他的外號:“驢子米爾尼斯”和“夜之涼風”;而他自己也像個怪人,對周圍人的嘲弄冷漠以對。他知道自己是整個倫敦最聰明的人,也知道自己成就了許多人。他的話可以產生極大的影響;如果有誰被他請去吃早餐,那么這個人就會一夜成名。他戴著福斯塔夫[199]的面具,掛著西勒諾斯[200]的微笑,但它們所掩蓋的,卻是一顆知識淵博、聰明睿智的靈魂——這一點無人質疑。年輕時他也寫過幾行文字;某些讀者看來這些作品應該是詩,但絕不能算作散文;后來他還在國會中做過演講,只可惜曲高和寡。他遍游四方,廣交朋友,見識廣博,而且受到了官員們的重視——這樣的人可是寥寥無幾。不過與其他智者不同的是,他在得到爵位之后就心滿意足了。他在布魯克大街上有一幢豪宅,大多數應邀前去的聰明人都會感到榮幸。他家的早餐出了名的精致;沒有人會拒絕他的邀請,因為比起跟他意見不合的人來,米爾尼斯更討厭膽小鬼。他是求知欲極強的讀者,是犀利的評論家、某些藝術領域的鑒賞家與書籍收藏家;總之,他是個深諳世故的人,喜歡與社會打交道;或者說,他喜歡的是與社會的碰撞。他的膽子甚至比亨利·布魯爾姆[201]都大,但后者卻令人無法藐視。米爾尼斯代表著倫敦可愛的一面;他集文雅與粗俗于一身——其實這樣的人在倫敦市中心比比皆是。

與他相比,海沃德、德萊恩、維納布爾斯與亨利·里夫等人就有些相形見絀;但威廉·E·福斯特跟他們不一樣。福斯特是約克郡人,跟中心城區毫無瓜葛,從各個方面來講,他跟米爾尼斯正好相反:他在社交界與政壇上都沒什么地位,也不像后者那樣聰明靈活。他個子高高的,舉止有些粗野不雅,防備心總是很強——約克郡與蘭開夏郡的人似乎都是如此。然而,他粗獷的外表下,卻有一顆感情豐富、甚至有些脆弱的心。如果祖先是貴格會[202]信徒的話,也許他也會繼承一些謙良恭和的品質,然而他卻已經偏離了貴格會的教旨。想來他以前應該是一位多情的男子,否則阿諾德博士的女兒就不會被他吸引、下嫁于他了。他是一塊不含任何雜質的純金;他誠實、無私、腳踏實地;他選擇站在北方聯邦一邊——真正的約克郡人一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他還懷有貴格會反對奴隸制的信念,更因為這個選擇能為他打開議會的大門。初涉政壇,他需要自己的立足之地。

福斯特從不缺乏自信。很快,他憑借腳踏實地的作風與充沛的活力確立了自己的領導地位——起決定作用的并不是他的魅力,而是他的勤懇。在政府中有了這樣的朋友,身在英國的公使團開始振作了起來。現在,亞當斯公使誠摯的盟友——那些政要已經開始行動了,而公使本人只要冷眼旁觀就可以;人們正在為這群魁梧的約克郡人清理拳擊場,等待他們進行一場英國歷史上最為殘酷的搏斗。當那位私人秘書看到這一幕時,他甚至也得到了一絲鼓舞。米爾尼斯和福斯特并不算輕量級人物,而且布萊特[203]與柯布登[204]也是最難對付的斗士。以他們為后盾,就算帕默斯頓勛爵在對決中使出什么卑劣的手段,亞當斯公使也不必太擔心。

約翰·布萊特與理查德·柯布登從不在社交界露面;甚至在議會中,他們都沒有多少支持者。他們被劃為秩序的敵人——無政府主義者。而他們之所以成為“無政府主義者”,是因為憎惡現有的秩序。在政壇上,他們從不膽怯;他們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北方聯邦一邊,選擇了討厭的帕默斯頓的對立面。他們初涉英國社交界,在美國公使館卻如魚得水;他們在宴會上說說笑笑,令人十分愉快。柯布登性格溫和,卻極具說服力;布萊特倒是有點不好接近。然而這兩人亨利·亞當斯都很喜歡;他甚至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們與約翰·拉塞爾公爵在下議院中談笑風生。

有了這4位盟友,亞當斯公使就不再無助了。特倫特號事件過去之后,英國內閣再一次膽怯起來,決定三思而后行。慢慢地,公使團的朋友越來越多,這些朋友也絕不是見風使舵的小人。古老的反奴隸制協會令對方頭疼,阿蓋爾公爵[205]也成了亞當斯公使在社交界與政界最重要的朋友之一;而公爵夫人跟她的母親一樣,十分正直可靠。在這張關系網中,甚至連那位私人秘書也沾了點光。亨利·亞當斯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場在劍橋大學校長宅邸舉辦的晚宴,當時他還向約翰·斯圖特·穆勒介紹了美國貿易保護制度特有的優勢。盡管有各種可能,他還是相信,自己如此多嘴并不是因為喝了公爵的紅酒——是穆勒一直在附和他的觀點,慫恿他說了好多話。穆勒先生并不很熱衷于辯論,公爵似乎倒是樂在其中。然而這位秘書后來不得不承認,盡管在一生中受夠了英國人的白眼,這一年可是最難熬的;英國人的粗魯讓他叫苦連天。

他的身邊洋溢著親切友好的氣氛;不過他感受到的,都是長輩對他的愛護,卻沒有來自同輩上層人物的友情。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他跟好心的弗雷德里克·卡文迪什[206]走得很近,因此后者把他介紹給了德文郡議會;通過像美國人一樣熱情的魯爾夫·斯坦利[207],他結識了斯坦利家族,常去他們家里小坐;而洛恩——未來的阿蓋爾公爵,也永遠是他的朋友。然而,在正常的社會進程中人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查爾斯·特里維廉[208]爵士是第一個邀請亞當斯去家里做客的人,他們之間的友情延續了將近半個世紀,一直到爵士去世。萊伊爾女士跟查爾斯爵士的關系不錯,被拉進了這個圈子;后來湯姆·休斯也加入了他們的陣營。社交界的大門在親王去世之后又再度開啟,甚至連這位私人秘書都能偶爾看到幾張認識的面孔;不過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等待著最終的結果。不論廣泛的人脈給父母帶來了怎樣的好處,對他來講,這段外交及社交經歷沒有任何意義。他想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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