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桂河大橋(同名電影原著)
- (法)皮埃爾·布爾
- 3504字
- 2020-10-16 14:27:13
某些目光在東西方心靈之間看到的不可逾越的鴻溝或許不過是海市蜃樓。或許它只是沒有可靠依據的老生常談的傳統表現,這老生常談有一天被居心叵測地改扮成措辭尖刻的概述,而要為其存在辯解甚至不能引用人人皆懂的道理?或許在這場戰爭中,“保全面子”的需要對大不列顛人和日本人而言同樣迫切,同樣生死攸關?或許這種需要支配了一方的行動,而他們并未意識到,又同樣嚴格和命中注定地左右了另一方的行動,恐怕還左右了各國人民的行動?或許兩個敵人表面上針鋒相對的行為不過是同一個非物質現實的雖有差別卻無傷大雅的表現?或許日本上校佐藤的思想在本質上和他的俘虜尼科爾森上校的思想相似?
以上是少校軍醫官克利普頓向自己提出的問題。他也是一名俘虜,和五百名被日本人帶到桂河戰俘營的不幸者一樣,和六萬名被日本人分成幾個大隊集結于世界上最不開化的地區——緬甸和泰國的熱帶叢林——修筑連接孟加拉灣和曼谷、新加坡的鐵路的英國人、澳大利亞人、荷蘭人、美國人一樣。克利普頓有時對自己作出肯定的回答,同時承認這個觀點完全違情悖理,要求大大地超越表象。要采納它,尤其需要否認表露大和魂的推推搡搡,用槍托毆打和其他更危險的粗暴行為,以及尼科爾森上校為確認大不列顛人的優越最喜愛使用的武器——大力顯示尊嚴——具有任何實際的意義。不過,此刻克利普頓忍不住作出這個判斷,他的長官的表現令他怒火填膺,在抽象和熱切的追根溯源中,他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
這番尋覓總導致同一個結論,即構成尼科爾森上校個性的全部特征(他搜集的這些數量可觀的特征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富于責任感,眷念先祖遺風,尊重權威,念念不忘紀律,喜歡圓滿完成任務),可以最恰當不過地濃縮在一個字眼里:附庸風雅。在狂熱探究的期間,他認為上校是個附庸風雅的人,是附庸風雅的軍人的完美典型。該典型是自石器時代以來經過長期的綜合緩慢形成并日臻成熟的,傳統保存了這一類人。
此外,克利普頓生性客觀,具有從不同角度考慮問題的難得的稟賦。他的結論稍稍平息了上校的某些姿態在他腦海中掀起的風暴,他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寬容,幾乎動了感情,承認上校品德高尚。他承認,倘若這些品德為附庸風雅者所特有,那么照此邏輯稍作推演,很可能必須把最美好的情感歸入同一類別,并最終在母愛中辨識出附庸風雅在世上最光彩奪目的表現。
尼科爾森上校對紀律的重視以往在亞洲和非洲的各個地區是出了名的,一九四二年馬來亞遭到入侵后,這一點在新加坡潰敗時再一次得到了確認。
最高指揮部下達放下武器的命令后,他團里的一群年輕軍官制定了一項抵達海岸、搶一只小船駛往荷屬印度的計劃。尼科爾森上校一方面對他們的熱情和勇氣表示敬意,另一方面用他依然掌有的一切手段反對這項計劃。
他首先試圖說服他們,向他們解釋這個企圖直接違背接到的指示。總司令簽署了在全馬來亞的投降書,陛下的任何臣民逃跑都是違抗行為。就他而言,他只看到一條可能的行為準則:在原地等待日本高級軍官前來接受他、他的干部以及數百名在近幾周的屠殺中幸免于難的士兵的投降。
“如果長官們逃避責任,”他說,“那會給部隊樹立什么榜樣啊!”
他的目光在重大時刻顯出的看透人心的銳利支持了他的論據。他的一雙眼睛有著印度洋波平浪靜時的顏色,始終平靜的面孔敏感地映照出不知心緒紛亂為何物的靈魂。他蓄著一部沉著鎮定的英雄們那種近乎紅棕色的金黃胡髭,皮膚上泛出的紅光表明一顆純潔的心控制著沒有缺陷、有力而規則的血液循環。在戰役中自始至終跟隨著他的克利普頓,每天驚嘆不已地看到,這位駐印度部隊的英國軍官在他眼皮底下奇跡般地幻化成一個他始終以為帶有傳奇色彩的人,此人過分地顯示自己的存在,惹得他痛苦地時而大為惱火,時而深受感動。
克利普頓為年輕軍官們辯護。他贊同他們,并直言不諱。為此,尼科爾森上校對他嚴加訓斥,看到一位身居要職的成年人竟分享沒有頭腦的年輕人的虛無縹緲的希望,鼓勵絕無好下場的倉促冒險,他表示驚奇和難過。
他陳述完自己的理由,然后下達了明確嚴厲的命令:全體軍官、士官和士兵將在原地等待日本人的到來。他們的投降不是一件個人的事,他們絕不該為此感到恥辱。在團里,重負由他一個人來挑。
大多數軍官順從了,因為他有很強的說服力,崇高的威望,他本人無可爭辯的勇氣不允許把他的行為歸因于除責任感之外的其他動機。有幾位軍官不服從命令,動身去了叢林。尼科爾森上校感到由衷的悲傷。他把他們列為逃兵,焦急地等待著日本人的到來。
為這件大事,他在腦子里籌劃了一個有節制地顯示尊嚴的儀式。經過考慮,他決定把別在腰間的左輪手槍作為降服勝利者的象征遞交給負責受降的敵軍上校。他把這個動作重復了好幾遍,直至有把握輕而易舉地取下槍套。他穿上他最好的軍裝,并要求部下精心梳洗一番。接著,他集合起隊伍,命令架起槍支,親自檢查是否排成了直線。
第一批來的是一群不會講任何文明世界語言的普通士兵。尼科爾森上校沒有動。接著,一名士官乘卡車到了,他示意英國人把武器放進車內。上校禁止部隊做任何動作。他要求來一名高級軍官。來人中沒有軍官,無論高級下級,日本人不明白他的要求,他們發了火。士兵們擺出威脅的姿態,士官指著架好的槍發出嘶啞的吼叫。上校命令部下待在原地不動。沖鋒槍瞄準了他們,上校被不客氣地推來推去。他始終面無表情,再次提出他的請求。英國人不安地面面相覷,克利普頓尋思他們的長官是否為了原則和形式即將使他們全部遭到屠殺。終于一輛滿載日本軍官的汽車出現了,他們當中有一位佩戴著少校的標志。退而求其次,尼科爾森上校決定向他投降。他命令部隊立正,自己行了個軍禮,從腰帶上解下手槍套,以莊重的姿勢遞了過去。
少校大驚失色,面對這件禮物先往后退了一步;繼而他顯得十分尷尬;最后他抖動著身子粗野地笑了好久。很快,他的同伴們也笑了起來。尼科爾森上校聳了聳肩膀,擺出一副傲岸的姿態。不過他準許他的士兵把武器裝上卡車。
在新加坡附近的戰俘營度過的那段時間里,尼科爾森上校給自己提出了一個任務:在勝利者雜亂無章的活動前保持盎格魯—撒克遜人規行矩步的作風。一直不離他左右的克利普頓這一時期已經在思忖究竟應該祝福他還是詛咒他。
在他下了命令,以自己的威望認可并發揮了日本人的指示后,他的部下表現良好,但飲食很差。其他團的俘虜們躲過看守,或經常與他們合謀,往往在新加坡挨過轟炸的市郊looting[1]或偷竊罐頭及其他食品,給每日配給的清淡飲食帶來可貴的補充。但是在任何情況下尼科爾森上校都不能容忍這種洗劫。他要軍官們開會作報告,痛斥這種行為的卑鄙無恥,論證英國士兵令暫時的勝利者折服的唯一方式,是給他們作出舉止無懈可擊的表率。他用比看守的搜查更加專橫嚴格的定期搜查監督這項規定的執行。
他強加給團里的苦差使不僅僅是這些宣講士兵在異國必須誠實正派的會議。那時團里的活兒不重,日本人在新加坡郊區沒有進行任何重大的整治工作。上校確信游手好閑對部隊的思想不利,而且他擔心士氣下降,于是安排了一項利用閑暇的計劃。他強迫軍官們整章整章地給部下閱讀并解釋軍事規章,他命令舉行問答會,分發由他簽署的獎狀以資獎勵。授課時自然忘不了紀律教育,定期強調甚至在戰俘營中下級也必須向上級敬禮。因此,那些private[2]除了必須不分軍階向全體日本人敬禮外,隨時還有可能——假若他們忘記了命令的話——一方面挨哨兵的腳踢,槍托打,另一方面挨上校的訓,受他的罰,甚至在休息時間罰站好幾小時。
這種斯巴達式的紀律通常為士兵們所接受,他們服從不再有任何世俗權力支撐的權威,來自一位本人也可能受到欺負和粗暴對待的人的權威,這一點往往叫克利普頓佩服。他思忖是否應該把他們的服從歸因于他們對上校人格的尊重,抑或多虧上校才享有的某些好處;因為不可否認,上校的強硬在日本人那里也獲得了成效。對于日本人,他的武器是他對原則的堅守,他的固執,他專注于一個確切的問題直到滿意為止的力量,以及那本包括日內瓦公約和海牙公約在內的manual of military law[3]。一旦日本人違犯了這部國際法法典,他便平靜地把教本擺到他們面前。他很勇敢,但無比蔑視對肉體施暴,這肯定對其權威的樹立起了很大作用。有好幾次,當日本人違背了戰勝者的成文法時,他不僅提出抗議,而且親自居間調停。有一次,一名特別兇狠的看守提出非法要求,粗暴地打了他。他最終還是贏了,侵犯他的人受到了懲罰。于是,他強化了自己的規章制度,比日本人想出來的花樣更加專橫暴虐。
“重要的是,”當克利普頓提醒他形勢也許允許他稍稍和藹一些時,他對克利普頓說,“重要的是讓小伙子們感到指揮他們的始終是我們,而不是那些猴子。只要他們保持這個想法,他們便是戰士而不是奴隸。”
始終公允的克利普頓承認這番話講得有道理,上校的舉止一直受到美好情感的啟迪。
注釋
[1]英文,搶劫。
[2]英文,列兵。
[3]英文,《軍法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