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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絕癥
六月,湖南常德,真熱啊。
全國評選幾大火爐城市的時候,是不會想到這里的。畢竟這是個并不知名的中小城市,盡管這里有傳說中的“桃花源”。
說起桃花源,這是常德人的驕傲之一,按照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里的記敘修建得一模一樣。每年春天,沿路便是茂密的桃花林,正是所謂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再穿過秦人古洞,“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然后便進入了世外桃源。洞外是傳說中荒古神奇的秦人村。晨鐘暮鼓,傳遞著蒼涼;良田美池,流淌著自由;黃發垂髫,共享著怡樂。那古樸的秦居,芳香的擂茶;那深巷的犬吠,桑顛的雞嗚;那戲臺的古典,牧童的村笛;那油榨的“吭啃”,水車的輕搖;那秦劍楚刀,石磨瓦罐……
只可惜,這絕世美景每年只有短短的兩個月,這就是桃花的自然花期。
據說科學家在研究能四季盛開的桃花,常德人卻不以為然——在夏天盛開的,那叫桃花嗎,那是妖精。
關于這桃花源,這些年也一直存在爭議,有人說真正的桃花源其實在河南靈寶,還有人說在安徽黟縣。網友們引經據典,吵上了熱搜,吵成了幾個派系,卻不知道常德有個小鎮叫武陵鎮,這個名字自古便是了,所謂“晉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魚為業……”,常德人們以此為佐證,證明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千真萬確就在常德。
對于六十歲的張大海來說,桃花源在哪里并不重要,他不是武陵人,他住在鼎城區,桃花源在桃源縣,他從來沒去過。他對坐兩個小時車去看桃花這件事完全沒興趣,也并不關心真正的桃花源到底在哪兒。他現在只關心這么熱的天什么時候能夠消停,這種南方的濕熱,即便他這大半生都是如此度過的,但酷暑來臨的時候依然不適應。
此刻,他正站在公交站臺,排隊上車。有個肥胖的中年女子蠻橫地往前鉆,想要插隊,他眉頭一橫,伸手指了指。那女子打量了他一下,正要叉腰咆哮,隨即腦瓜子一轉,緩了緩,想必是害怕被碰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撇撇嘴,翻了個白眼又排回原處。
張大海滿意地跟著隊伍上車。
公交車司機名叫金枝,不到五十歲,她戴著泛黃的白紗布手套,看起來很干練,還細心地描了眉毛,戴了一對珍珠耳環,耳環隨著她的肢體動作晃來晃去。
金枝大聲對上車的乘客喊著:“往里面走!往里面走!”
張大海看起來跟她已是熟識的朋友,但其實只不過是點頭之交,真正的點頭之交——上車時兩人默契地微笑點了一下頭,就沒其他的了。
張大海每天上班都會搭乘1路車,并且是在這個點上車,所以幾乎每次都是趕上金枝的車。他們并未過多交流,事實上他們從未交流過,公交車司機安全第一,張大海雖不算笨口拙舌,但也不敢在人家工作的時候貿然主動去閑聊。
駕駛室旁邊靠窗處正好有位置,張大海坐下了。這像是他的專屬座位,每次他都坐這里。
車開動起來,他偶爾假裝不經意地看看金枝的側臉,那個珍珠耳環晃來晃去,讓他竟然有些出神。
窗外是行色匆匆的人,剛剛出攤的水果攤,播放著抖音神曲的雜貨店,賣力蹬著三輪車的小工……南方小鎮的人們,這是屬于他們獨有的繁忙與瑣碎。
不一會兒,公交車上擠滿了人。張大海面前站了個穿裙子的女孩,她一只手緊握著抓環,另一只手刷著手機,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時不時被短視頻里的段子逗得忍俊不禁。旁邊是一名面容猥瑣的眼鏡男,留著很多電視劇里的反派常會留的八字胡,拿出手機,趁著擁擠偷偷伸出手在女孩裙下偷拍。
張大海不經意間瞥見了,頓時火冒三丈,正要挺身而出,此時,金枝也在后視鏡里注意到了這一幕,到了下一站,金枝突然猛踩剎車,大家都朝前傾斜,眼鏡男的手機沒拿穩,飛了出去。
眼鏡男撿起手機,見屏幕裂了條縫,頓時火冒三丈,沖上前質問金枝:“喂,你怎么開車的!賠我手機!”
車門打開,金枝大聲招呼著乘客下車上車,根本不搭理眼鏡男。
車門關上,車繼續前行。
眼鏡男見索賠不成,繼續罵罵咧咧,金枝沒有反應,看都沒看他一眼,于是他又上前一步,卻被張大海起身攔住。
張大海怒目圓睜,音色粗糙而有力:“看著斯斯文文,原來是個流氓!”
眼鏡男被當眾指責,按捺不住地嚷嚷:“你說誰呢!”
金枝配合著張大海,帶著嘲諷的語氣說道:“說你呢,趕緊把那些見不得人的照片刪了,不然報警抓你!”
張大海呵斥道:“刪了!”
車上乘客議論紛紛,對著眼鏡男指指點點,還有人拿出手機拍他。
“他偷拍那姑娘。”
“臭流氓啊!”
“肯定不是第一次了,這種人得抓!”
“禍害小妹子,沒教養的!”
車上的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被偷拍的女孩羞紅了臉,乘客們紛紛把她擋住,將她與眼鏡男隔離開來。
眼鏡男面子掛不住,突然推開張大海,沖上前推搡金枝,搶奪方向盤。公交車在馬路上亂竄,乘客們大叫起來,金枝死死護住方向盤。
眼鏡男慌張地大喊:“我要下車!停車!”
張大海見狀上前一把勒住眼鏡男的脖子,拉開他,金枝緊握方向盤,掙脫開之后總算順利地將車停在路邊。
見兩人打成了一團,金枝大喊著:“后面的乘客,幫忙報警!”
那被偷拍的女孩趕緊撥打報警電話。
別看張大海已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但他身板硬挺,手勁大得出奇,眼鏡男被他摁在地上動彈不得。只是這時,張大海的肚子突然劇烈疼痛起來,他抽出右手,捂住腹部,眼鏡男趕緊起身,擺脫了張大海的控制,伸出手要扒開車門。張大海忍住疼痛站了起來,大步朝眼鏡男走來,那眉頭緊皺、虎虎生威的架勢讓人不寒而栗。他一把抓住眼鏡男,其他乘客一擁而上,輕松將這人制伏。
一片掌聲。
沒過多久警察趕了過來。
攜手除惡,合作愉快,張大海松了一口氣,和金枝相視一笑。
滿足了。
車繼續前行。
張大海似乎都忘了疼痛,沉浸在剛才英雄的榮譽與掌聲當中,他靠在車窗邊,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他對和金枝的第一次打交道,很是滿意。
到了新都賓館這一站,公交車再度停靠。
張大海隨著人群下車,金枝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新都賓館。這是一家新裝修的三星級賓館,在這個小鎮上,算是個氣派的建筑。
金枝笑了笑:“謝謝啊。”
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話。
張大海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頭笑了笑,想回她一句,還沒想好如何禮貌而不經意地表達他的熱情,車便開走了。
他看著車漸漸遠去,風把他額前的頭發吹起。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隨即轉身離去。但他并未走進新都賓館,而是朝另一邊走去,他走了五六分鐘后,到了街角,這才是他上班的地方,名叫百味飯館。外觀看起來有些破舊,是一個平民化的餐館,很多出租車司機把這里當成據點,點上三五小菜湊一桌,便宜,好吃。他們說,大飯店做不出這里的味道。
張大海便是百味飯館的大廚。
百味飯館的后廚,嘈雜不堪,煙火橫竄,像個兵荒馬亂的城池。
張大海想必就是這里的將軍,他掌控全局,備受尊重。他嫻熟地將菜下鍋,煎、煸、燜、炒,動作利索,有條不紊。他日復一日地重復著這些動作,從毛頭小子到如今六十耳順,他這一輩子,最親密的伙伴便是手里這把鍋鏟了。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才忙碌了一會兒便累了,肚子又不爭氣地痛了起來,他坐在一邊擦著汗,捂著腹部,不吭一聲。緩了緩,他站起來,竟然有些腿抖,他不得已,又坐了下來。
“老嘍,老嘍。”張大海不禁感嘆了一句。
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有些無助,這個年紀免不了會時不時想當初。
年輕那會兒,剛和素平處對象的時候,素平的姨父嫁女兒,張大海為給素平撐面子,去幫忙承辦流水席,在白鶴山老家大擺二十八桌,一桌十八個菜,張大海帶著一隊人馬愣是生生扛了下來。素平父母對這家徒四壁的小伙兒頓時刮目相看,說前不前途的先不說,至少女兒嫁給他不會餓肚子。他記得那一次,送完最后一撥客,才得空坐下來擦汗吃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絲毫不覺得累。這一過六十,小小一個肚子痛,竟然就扛不住了。
張大海嘆了口氣,唉,不服老不行。
服務員端來一盤小炒肉,結結巴巴地說:“張……張師傅,5……5號桌剛才誰出的菜,小……小……小炒黃牛肉,怎……怎么上的小炒肉?”
張大海的徒弟趕緊看了看單子,辯駁道:“寫的牛肉,你說錯了。”
服務員急了,剛要吵,張大海忍著痛,揮了揮手:“算我的,等兩分鐘。”
后廚最忌諱打嘴仗,有那工夫,還不如趕緊解決問題,管他誰的錯,又不是公交車上拍人底褲的臭流氓,沒必要那么較真。更何況,用餐時間本來就手忙腳亂,耽誤了時間,客人又該鬧了。
油燒熱,牛肉下鍋,旺火爆炒,張大海只有在這樣的油煙氣面前,過度的專注才能短暫地忘記腹部的疼痛。
三五分鐘,小炒黃牛肉出鍋。
另一個服務員端著一盤菜急匆匆地進來:“張師傅,3號桌的土匪豬肝,說太淡了。”
徒弟幫張大海說話:“師父下料都很猛,這是哪路的神仙,口味這么重啊?”
張大海不吭聲,伸手,徒弟遞來一雙筷子,他接過,嘗了一口豬肝,皺了皺眉,然后拍拍自己的臉,嘆了口氣:“年紀大嘍。”
重新下鍋,放鹽,起鍋。
張大海擦了擦手,對服務員說:“回了鍋,可能有點老了,送份花生給3號桌。”
一旁的徒弟趁著張大海沒在忙活,湊上來,一臉堆笑:“師父,明天我相親,能不能幫我換個班?”
張大海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強忍住,揉了揉肚子,聽到這話,原本表情嚴肅的他笑了起來:“行啊,老大不小了,趕緊結婚生崽。”
徒弟問:“你幾個小孩啊?”
“三個!小兒子接了我的班,手藝比我還好。”
張大海得意地大笑著。
街邊一家普通的米粉店,大早上人滿為患,灶臺前的湯鍋熱氣騰騰。
常德米粉是湖南米粉界的一支重要的派系,二十多道藥膳、香料熬制牛肉和高湯,麻辣鮮香。傳聞常德的米粉其實源于北疆,四百年前,清朝實行改土歸流政策之后,長城邊有回紇人組成的一支部隊,奉命南下,過黃河長江,一直走到今天洞庭之濱才駐扎下來。因為不習慣南方的米飯,便使用北方做面條的方法把大米煮爛后拉成絲,成為今天的米粉。
常德的街頭,米粉隨處可見,開店的老板們個個有自己的特色與骨氣,有的以牛骨頭做澆頭聞名,有的主打一個“鮮”字,還有的米粉口味可能一般,但桌上十幾碗不同的涼拌菜,隨意吃,不加價。但不管是哪種,統統都有種“愛吃吃,不吃滾”的霸蠻氣場,這是小店日積月累的驕傲。
這家的老板動作嫻熟,一碗碗米粉上桌,客人們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起來。
吃一碗粉,在這個小城,應該是忙碌的人們每天唯一與自己獨處的時光了。
外賣騎手張小安騎著電動車奔赴而來,他二十出頭,眉清目秀,但眉頭始終緊鎖,仿佛時刻要聲討這個世界。他停好車,取下安全帽,大步走進店內。
張小安伸手指了指牛肉粉,老板與他熟識,默契地點點頭,給他下了一碗粉。他掃碼付款,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著粉,找了位置坐下,拿出手機設置成暫停接單模式后,隨手把手機放在桌邊,狼吞虎咽起來。
張小安身后那桌,和他背靠背坐著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她叫小篆,像這個城市的異類,穿著與這里格格不入的大碼套頭衫,邊吃粉邊舉著手機拍視頻。
“各位好,我是你們朝思暮想的小篆。牛肉粉最重要的是澆頭,好不好吃就看澆頭熬得夠不夠勁道,這家店在我小學時就開了,到現在依然屹立不倒。在常德能活這么久的店,那必須是有兩把刷子的,本姑娘今天為大家表演一分鐘吃完三兩粉,火箭給我刷起來啊兄弟們!”小篆旁若無人地對著手機搖頭晃腦地說著。
身邊的食客沒人在意她的吵鬧,張小安更是毫無反應,小篆像是這個畫面里突兀的一筆,像是被修錯了圖,生硬地安放在人群中。
張小安吃完粉,剛走出店門,突然想起手機還放在桌上,回頭找尋,手機卻不在原位。他著急地攔住幾名正要離店的客人,手里比畫著手語,但沒人聽得懂他的意思。被攔住的客人們對視一眼,從他嗓子里發出的支離破碎的聲音判斷,眼前這個俊俏的少年是個聾啞人。他們不懂手語,只能擺擺手,表示并未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平復了一下心情,意識到自己的慌亂,于是用手語表達:“抱歉,我的手機剛才就放在那里,你們看見了嗎?”
其中一個看似上班族的中年人有些不耐煩:“干什么啊?別攔著啊小伙子,我要去上班!遲到了你負責啊!”
另一個打扮得體的婦女已經意識到張小安的窘迫,故意側身堵住門口,轉身對張小安一字一頓地說:“你慢慢說,別著急!”
張小安能通過對方的口型理解大致意思,于是繼續用手語說:“我的手機丟了,能不能幫我找找?”
他甚至用大眾或許能理解的姿勢比畫著,但大家依舊一臉茫然。
店外的路人圍觀起來,吃完早飯趕著去上班的食客也漸漸沒了耐性,都鬧著要走。
小篆暫停直播,一臉好奇地湊了過來。
老板仔細地看著張小安的手勢,然后上前問道:“你丟了什么?”
張小安比畫了一下,指了指旁邊客人手里的手機。
老板拿起盛牛肉的湯勺,敲了敲鍋,吆喝起來:“喂喂喂!誰看見他手機了?別缺德,小孩兒不容易,欺負殘疾人天打雷劈啊!”
中年上班族問:“有監控嗎?”
老板搖搖頭。
沒人吭聲,大家面面相覷,這種破舊小店,有時候丟了東西真只能自認倒霉,但大家似乎都有些同情張小安,看他穿著外賣服,能想象他吃過不少苦,丟了手機,今天就沒法開工。
小篆一直在一旁觀察著張小安焦急的模樣,然后從人群里鉆出來。
小篆問:“你剛才將手機放哪兒了?”
張小安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小篆的意思,趕緊走到桌前,指了一下剛才放手機的位置。
小篆想了想,狡黠地一笑,隨即舉起自己的手機,得意揚揚地大聲說道:“我剛才正好在拍Vlog,應該都錄進去了,自己交代,不然就報警!”
無人應答。
陸續有客人叫好。
“播吧,身正不怕影子歪!”
“播!我趕著去送孩子上學呢!”
“播!偷小孩手機,不要臉!”
小篆提高了音量:“我播了啊!老板,報警!”
老板爽快地答道:“好嘞!”
老板拿起電話正要撥打110,人群里的小偷悄悄從褲子口袋里拿出手機,慌慌張張地扔進垃圾桶,但這動作幅度實在不小,迅速被人發現。
中年上班族伸手指向小偷,呵斥:“小偷!”
小偷正要逃離,眾人上前,齊心協力地制伏了小偷。
這小偷獐頭鼠目,手無縛雞之力,警察一來,直接被嚇得哇哇大哭。
手機失而復得,張小安感激地看了看小篆,笑著點頭表示感謝。
小篆拍了拍他的肩:“小哥,改天請我吃飯啊。”
沒等張小安回答,她便大搖大擺地離開米粉店,剛走幾步,似乎是猜到張小安還在等著她道別,她回頭沖著他笑了起來,揮了揮手,然后便鉆入路邊的人群中。
張小安看著她的背影發呆,好半天才想起忘記揮手回應小篆。他走出米粉店,四處張望,已經沒有小篆的身影,或許以后不會再有機會遇見,想到這兒,張小安的心頭竟然萌生了些許遺憾。
應該道個謝的,她想必覺得他很沒有禮貌吧。張小安沮喪地想,然后拿起手機,恢復接單模式。
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院子里有幾棵高大的香樟。這幾棵樹據說好幾十年了,當年抗日戰爭的常德會戰時期就存在了,那時日本人在常德搞細菌戰,空投帶著細菌病毒的棉絮到常德雞鵝巷。那是一段常德人不堪回首的屈辱史。年長的老人依稀記得,那會兒巷口已經有了這幾棵樹,但起初沒人管,枯死過兩棵,抗戰勝利后重建時才分配了林業局的人來管,經歷若干年,附近老舊的居民樓拆遷建了醫院。這幾棵樹,像幾名身材高大、守衛百姓的衛兵,就這樣靜靜屹立在這里,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常德人的離去。
醫院的走廊很冷清,偶有護士與病人走過。張大海向來不喜歡醫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一聞到它,就像向你宣布——你生病了,并且,你怕了,不然你為什么會來這里呢?
張大海這輩子沒怕過什么,就怕在醫院接受醫生的“審問”,他們就像知曉一切的智者,你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只能老實巴交地坐在這里,聽他們告訴你你的身體狀況。
窗外風吹過,一片香樟葉隨風飄落,跌落在綜合樓的窗臺上,讓他有點兒走神。
其實還沒到落葉的季節。
綜合樓辦公室里,醫生與張大海相對而坐,張大海眼神呆滯,手里是一張診斷書,上面寫著:確診肝癌,癌細胞已擴散。
前些日子的腹痛,跟以往不同,不是忍忍就過去了。倔強的老頭沒轍,偷偷來醫院做了檢查,剛拿到這結果。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以前的小病小傷還可以逞逞能,自欺欺人一下,這一次,怕是真的遇到大魔頭了。
醫生冷靜得有些不近人情地說:“治不治,要早點定,我想辦法提前安排床位。”
張大海清了清嗓子,想表現得鎮定一些:“醫生,你跟我說老實話,還……還有多久?”
“我們跟病人說的都是老實話,”醫生緩了緩,繼續說,“不治的話,半年吧。”他想必在這里跟很多病人說過類似的話,也面對過很多種不同的反應。就像院里的這幾棵香樟,看著病人們進進出出。生死離別,新芽落葉,都是人生的自然規律,沒有誰是特別的。
“治的話呢?”
“恢復得好的話,能撐三年。”
張大海有些猶豫,額頭開始冒汗。他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樟樹發呆。他聽說過這幾棵樹的年紀,據說跟他差不多大,但它們此刻意氣風發,枝繁葉茂,直挺挺地立在不遠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感覺它們還能活很久很久,而自己……剛才醫生說,恢復得好的情況下也只能撐三年。
醫生等了幾秒,看張大海還在發蒙,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決定了嗎,治不治?”
“治……治治,得花多少錢啊?”
張大海還是想活的,他在人生最難的時候都沒想過死,素平走的時候,跟天塌了一般,但也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好好活著,好好養大三個孩子,不然拿什么臉去見素平。這么多年過去了,孩子大了,日子悠閑,雖然不奢望能老樹開花跟金枝來個黃昏戀,但多少已經感受到一點兒歲月靜好的味道,偏偏這時來這么一記重拳,讓他等死,那可不行,死乞白賴也得活啊!
“換肝,保守估計三十萬,反正……是個持久戰,要做好心理準備。對了,你有子女嗎?”醫生翻開會議資料,看了起來,是送客的意思。
子女?
張大海當然有子女,不然他逢人就嘚瑟的啥呢?
他不但有,還有三個。這個年代,有三個子女的家庭并不多見了。
張大海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給大女兒張小云,拿著電話琢磨了半天,最后還是放棄了。他估摸著當老師的張小云現在應該在上課。
張大海猜對了,此刻的張小云的確正在給學生上課,他就算給她打了電話她也一定不會接。她正拿著課本,在課桌間來回走動,大聲念著:“商鞅變法的措施,第一是承認土地私有,允許自由買賣,第二是獎勵耕戰……”
張大海以前偷偷去五中看過張小云上課的模樣,回來以后在小區里嘚瑟,說,我女兒上下五千年什么都懂,國家公辦學校的老師,以后桃李滿天下。
張小云氣質溫婉,是張大海最引以為傲的孩子。她三十出頭,是花巖區第五中學初中部的一名歷史老師,國家編制,不像他張大海,百味倒閉的話,他就只能在家摳腳。她的人生軌跡完全符合張大海對她的期望,中學是一中畢業的,成績名列前茅,高考填志愿時,原本有機會上更好的綜合類大學,卻想也沒想就報了省城的師范大學,一來目標明確,要當老師,這個世界上最體面的職業就是老師,誰不讀書呢?二來學費低一些,每個月還有生活補貼,張大海只用管她的學費。她幾乎沒怎么讓家里操心過。
二女兒張小穗比姐姐漂亮,像素平卻又不完全像,她更跋扈囂張,是一種侵略性很強的美。每次張小穗回家,街坊鄰居無一例外都要夸“小穗越長越像她媽,漂亮”。她在飛歌KTV做前臺,下午四點上班,負責接待顧客,幫他們安排房間,忙的時候還要幫幫服務員上果盤。都是自己養大的女兒,張小穗卻不如姐姐張小云省心,打小就不愛讀書,不讓干嗎就偏要干嗎,中專畢業以后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飛歌”是她待得最久的單位了。這工作在張大海眼里也不體面,每每有人問起,他就說:“哦,小穗啊,在‘飛歌’當財務。”張小穗懶得戳穿他,她清楚得很,對付張大海最好的辦法就是閉嘴。正面剛,是剛不過的,畢竟那是她老子,更何況她心里有“鬼”,偷摸談了個男朋友,是個名叫高強的四十開外的男人,這要讓老頭知道了,高低得有一場惡戰。
張大海把通訊錄滑到張小穗的名字,琢磨著是不是得通知一聲,再由張小穗當個傳聲筒講給張小云。他總覺得張小云不算親近,可能跟她老師的身份有關,總是隱隱約約有種疏離感,或許她們姐妹之間聊起來更痛快。但想想,算了算了,也罷也罷,告訴她有什么用,一個KTV的服務員,打臨工的,說讓滾就得滾,正經工作都沒有,能對付得了癌?
這時,高強剛好來到“飛歌”,假裝顧客憋著嗓子對張小穗說:“小姐,我要一個大包。”
張小穗正接著訂房的電話,沒聽出他的聲音,她快速地查了一下,頭也不抬地問:“大包和VIP包廂都還有,你多少人?”
“我就兩個人,一個我,一個你。”說罷,他輕佻地伸手捏了一下張小穗的屁股,哈哈大笑起來。
張小穗一驚,抬頭見是高強,一拳頭捶過來,嗔怪他嚇著了她。兩人旁若無人地打鬧了起來。
不遠處年輕、健壯的保安可樂偷偷看著他們倆,面露不悅,當然,在這公共場合,還正上著班,你這么肆無忌憚地打情罵俏,誰都會不悅吧。
張大海坐在醫院外的走廊長凳上,半晌之后起身走了。他沒有通知大女兒和二女兒,自然更不會告訴小兒子了。小兒子便是張小安,聾啞人,年紀那么小,這輩子還沒過過幾天好日子,跟他說有什么用,發微信聊起來也費勁。
張大海站在醫院門口,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那個年代倡導“只生一個好”,他卻有這三個子女,成了不少街坊鄰里羨慕的事兒。
張大海回到家,醫生的話仍在耳邊回蕩不休,三十萬,房子能不能賣三十萬還是個問題,后續治療更是沒完沒了,然后呢,就能再撐三年。他合計著自己用三十萬換這三年的價值,三年后的張小云,按她的能力與水平,三年后想必已經當了年級主任吧,工資應該漲了一些,估計也有底氣生二胎了;張小穗如果懂事的話,三年搞不好能讀個函授出來,就算是個“水文憑”,找個稍稍像樣的工作總歸可能性更大一點吧,唉,也難,前二十幾年都不懂事,狗改不了吃屎,只求她三年時間能換個他好意思說出口的工作;張小安呢,他一直跟張大海說自己在武陵區的一家上檔次的飯館當廚子,卻不讓張大海去看他,再等三年,如果他能提高提高業務水平,興許能去新都賓館當主廚,那以后不愁吃穿了,攢點錢,再找個老婆,對素平也有了交代。想著想著,張大海不禁笑了起來,如果再挨三年,這些都是有可能看到的。不然,半年就拍拍屁股走人,終歸是不甘心的。
他環顧四周,發著呆,家里墻面斑駁,家具陳舊,但收拾得十分整潔。客廳的墻上掛上毛筆字:“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做老實人”。
桌上是剛炒的一盤青椒炒蛋,盛了一碗白米飯,張大海邊吃邊抬頭看了看素平的遺像,自言自語地說:“嘿嘿,想不到啊,素平,咱倆快要見面嘍,但我……還真不那么想走啊。”
他倒了一杯酒。
客廳桌上的全家福,是他與子女們一家四口。他想了想,這還是張小安剛從特校畢業時一家人拍的,他笑得很燦爛,但仔細看看,孩子們的表情卻各有不同——小云一如既往地禮貌微笑,她總是這么溫婉有禮,嘴角揚起的角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卻看不出真正的開心;小穗沒有笑,有種不耐煩的神色,仿佛攝影師剛說“OK”,她便可以如同閃電那般消失不見,倘若再多拍幾張,想必是要罵街了;小安的眼神更是奇怪,迷茫得就像一只小兔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許是畢業以后即將獨自面臨人生的惶恐吧,在那之前,他一直活在張大海的庇護下,一家子都為他學會了手語。
還有三年,這張照片就會被他們擦干凈,收拾起來了。
張大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五中的教室里,張小云正一筆一畫地寫著板書。
臺下一些學生捂著嘴笑,張小云一開始并不覺得異常,只當是學生不認真,在講小話。五中雖是公辦,但都是一中二中落榜的小孩,家庭條件又不允許上民辦的芷沅中學,就全被劃分到五中來接受義務教育。這些小孩,不乏有些遺珠,但大多數秉性頑劣,明白未來就讀個中專開始闖社會,不犯大事混個畢業證就阿彌陀佛了,尤其是張小云這種溫文爾雅沒有殺傷力的女老師,根本入不了他們的法眼。直到她轉過身,學生們依然在笑,她走下講臺,走到學生中間,背后的另一些學生又開始大聲笑,她才感覺不對勁。她伸出手在背后摸了摸,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背后貼了張字條,字條上寫著“一百一晚”。
張小云眼前一黑,不聽話的學生不算什么,你們混,我也混,你們混個初中畢業證,我混個平平安安送佛送到西,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天算怎么回事,不治治他們,那就離大譜了。
全班哄堂大笑,為首的劉彬笑得最為放肆。
張小云氣得喘粗氣,緩了緩,冷靜地問:“劉彬,是不是你干的。”
劉彬油腔滑調:“不是啊。”
張小云一口咬定:“肯定是你。”
劉彬一點也不怕她,反倒被激得更來勁了:“張老師,你有證據嗎,憑什么說是我啊?”
笑聲此起彼伏。
下課鈴響起,窗外的學生涌動,嘈雜聲傳來,教室里的學生紛紛準備起身,根本沒人在意就在五分鐘前,眼前的這位歷史老師被學生羞辱了。
張小云走上講臺,怒氣沖沖地把書朝講臺上一摔,嚴厲呵斥:“查不出來是吧?那就耗著,看誰的時間多。”
大家又只好翻了個白眼,坐回座位。
一個班五十多人,有學生樣的小孩一只手數得過來,張小云想起剛來五中的時候,還是帶著點兒理想和抱負的,她看過《放牛班的春天》,始終相信人性本善,孩子嘛,調皮是因為沒有遇到懂方法的老師,只要有足夠多的愛和包容,日復一日,不拋棄不放棄,總能改變他們的。現在她疲了,面對這些嬉皮笑臉的小孩,她現在開始相信有些小孩天生就頑劣,如來佛祖也改變不了,五指山下壓五百年,放出來了依然能大鬧天宮。而且,“一晚一百”,是什么樣的教養讓這十來歲的小孩對自己的老師寫出這樣的話。想起剛辦完入職,張大海的興奮勁兒,仿佛女兒已經變成了居里夫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他逢人就炫,炫得張小云一度真以為五中是全世界最好的單位,而現在,她真想問問張大海,五中的孩子這樣說你女兒,你后悔嗎?
劉彬繼續跟張小云針鋒相對:“我今年十三歲,你說誰的時間多。”
又是一陣哄笑。
張小云不動聲色,盯著全班學生,依然沒人站出來認錯。她始終是得維持著一個老師的自尊,不能跟學生對罵,但往往這樣,你不妥協,就更下不來臺。
這時有個男生沒了耐性,他起身,背起書包。
“是我是我是我,行了吧,煩死了,我要上廁所去了。”說罷,男生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接著又有個男生效仿:“是我是我是我,餓死我了。”
緊接著,好幾個男生起身承認是自己干的,嬉笑著朝教室外跑去。有人開了頭,全班學生也便一窩蜂沖了出去,只留下張小云一個人。
張小云在講臺上站了許久,最后氣得把教案狠狠拍在桌上,好半天才緩過來。
下午最后一節課剛上完,張小云沒有在學校食堂吃飯,也沒有回家做,而是著急忙慌地坐了半小時公交車趕來市區略偏僻的盤龍招待所。
她本來打算干脆不吃晚飯了,就當減肥。可下了車又覺得餓,她怕一會兒低血糖扛不住,見路邊有賣煎餅的,趕緊買了一個榨菜肉沫餡的煎餅站在路邊吃了起來。仗著這里距離五中很遠,很難遇見熟人,便狼吞虎咽起來,路邊沒有鏡子,她腦補了一下自己的吃相,沒忍住笑出了聲。她清湯掛面的發型,白色襯衫,看起來像極了電視里那些做訪談節目的主持人,在五中也是比較出挑的外形,她也一直配合著這樣的人設,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克制收斂,生怕被人嘲諷你一個老師怎么還有這一面。
她吃完煎餅,打開包,卻沒有找到餐巾紙,她明明記得今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多抽了幾張紙巾放進包里備用了,可這會兒就是死活找不著了。她四處看看,用手擦了擦嘴,路邊有棵碩大的杉樹,她撿了片葉子擦了擦手上的油,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進了盤龍招待所。
招待所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一個大會議室,會議室里面放了數十個板凳,此時人滿為患,張小云有些羞澀地選擇了最后一排靠門的位置,手里拿著紙筆做記錄。講臺上用投影放著幻燈片,主講人是一個干練的短發女子,投影放映的是產品的介紹與倉庫視頻,產品名稱是“春潮瑪咖膠囊”。
主講人激情萬丈:“大家可以看到,視頻里展示的就是我們的云倉,每天都會給全國各地的代理和無數客戶大批量發貨,很多明星都用我們的貨,只是不好意思講,畢竟夫妻生活的事肯定難以啟齒的,但是,這也給我們提供了商機,那么到底有多少夫妻在性生活上存在大大小小的問題呢,我們來看這一組數據,這個百分比是很嚇人的……”
張小云拿著筆記錄著。換作從前,她一定會被這個主講人浮夸的演講方式逗樂,網上很多人模仿與吐槽。那時,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網民,也拿著手機嘲笑過,她是五中的老師,必然是有些優越感的,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也會坐在這里聽著這浮夸的演講,甚至也認真地做著筆記,就像聽一場省城來的特級教師的公開課。
電話響起,是張大海。
張小云躡手躡腳地走出去,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小聲接電話,她又朝更遠的地方挪了挪,演講聲很大,她不想讓張大海知道她在上微商培訓課,堂堂五中歷史老師,熟讀上下五千年,來這里學習怎么兜售壯陽藥,成何體統。她幾乎都能想象得到張大海會怎么咆哮。
“爸,有事嗎?”
“都一年沒回家了,明天我去看看你,給你帶幾個菜。”
“最近學校請了省里的老師搞業務培訓,我怕……”
“就這么定了。”
張大海掛斷了電話。
張小云背靠在走廊的墻上發著呆。
省里的老師搞業務培訓?
呵呵,張小云啊張小云,現在真是張口就來啊。
晚飯時間,張小穗請了假,今天是她和高強相戀一周年紀念日,她打算慶祝一下。但她只請了兩小時假,“飛歌”生意好,人手少,老板器重她,剛漲了工資,現在正是她圖表現的時候。兩小時也夠了,高強說新開了一家土菜館,主打吃鱔魚燉缽,都是野生大黃鱔,鄉里的土臘肉切片,炭火一燉,太上老君見了都流口水。張小穗原本沒興趣,這種口味菜,從小就沒缺過,老爺子是大廚,常德廚子哪有不會做燉缽菜的,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每周一缽子桃源土雞或是石門肥腸那絕對是基本操作了。她更想去一家西餐廳,和高強面對面坐著,裝模作樣喝杯紅酒,吃個五分熟的牛排,談個戀愛,吹吹空調,聊聊情話,而不是去土菜館大汗淋漓地吃燉缽,聊天得扯著嗓子喊,一點兒情趣都沒有。但是高強說,在常德吃什么西餐,以后帶你去法國吃正經西餐,一點兒不帶改良的,牛排都是聽音樂長大的牛,一口吃下去爆汁,常德的西餐能吃嗎,新開的那家用的合成肉做牛排,剛被電視臺曝光了,就能騙騙你們小姑娘。想想也對,萬一西餐沒吃飽,回來上班還得點外賣,那這個紀念日也過得太不著調了。
高強開著車,張小穗坐在副駕駛座玩手機游戲,她漫不經心地跟高強聊著天。
“你要是不還錢,我就殺了你。”張小穗的語氣看似嬌嗔,卻又像在警告。就在三天前,高強找她借了五萬塊錢,說是做生意周轉,下個月就還。這高強怕是掐指算過的,張小穗沒存多少錢,剛剛好就這五萬,她想也沒想一次性打給了他,平日里高強待她不錯,兩人談戀愛從沒讓她掏過錢不說,常常噓寒問暖,甜言蜜語是掛在嘴邊的,隔三岔五點個奶茶或者雙皮奶送到“飛歌”,小姐妹們羨慕得不得了。
高強賠著笑:“你舍得啊?”
張小穗杏眼一瞪,繼續玩游戲:“當然。五萬呢,能買你十條腿,你有這么多腿啵?”
“放心吧寶貝兒,下個月就還,答應你的,還能有假,親親。”
高強湊過來親吻張小穗。
張小穗笑著推搡:“討厭,看路!”
高強抬頭,瞥見了馬路對面的人群,突然慌張地急轉彎,進入另一條道。
張小穗尖叫:“你干嗎!”
車疾速撞上了消防栓,轟的一聲停下,消防栓里的水像噴泉一樣沖了出來。
高強喘著粗氣,一臉驚恐。張小穗摸了一把額頭,有血。
她再度尖叫起來。
醫生給張小穗包扎傷口,沒有受傷的高強很是愧疚,只能跑前跑后繳費。
高強辦完手續,想說點好聽的話哄張小穗開心,平常小事惹她生氣了,只要態度真誠地畫畫餅,語氣堅決地海誓山盟一下,都能對付過去。但他剛湊過來,突然張小穗的電話響了,是大姐張小云打來的。
張小穗沒好氣地接聽:“喂。”
她原本沒心情接這個電話,已經很久沒跟大姐聊過天了,雖然自己在“飛歌”算個“社牛”,但面對這個正經、嚴肅的榜樣大姐,她總是有些莫可名狀的恐慌,能夠微信語音說清楚的事情絕不打電話。更何況今天這個特殊情況,明明可以開開心心過個紀念日,卻見了紅,倒霉到家了。看見高強那副諂媚的笑呵呵的臉,她不知為什么突然心生厭惡,他湊過來的那一瞬間,她猜得到又會聽到那些換湯不換藥的甜言蜜語,額頭正疼著呢,心情正糟著呢,再甜的情話都齁得慌。張小云好巧不巧這時打來電話,她順手就接了,高強又識趣地走開了。
電話那邊很安靜,張小云的聲音很小:“爸爸跟你聯系了嗎?”
“沒有,我生日他都沒個電話,我在他心里還不如一只白鶴山的土雞。”
張小云似乎已經習慣了張小穗這些不著邊際的比喻,她也懶得計較,繼續自顧自地說道:“他說明天來找我,不知道什么事兒。”
張小穗用手扶了一下額頭,一陣生疼,她咬咬牙,回答說:“能有什么事兒,想女兒了唄。”他從沒來找過張小穗,他嫌這兒上不了臺面,去五中看看大姐,合情合理,她早習慣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張小云有些擔憂。
“行了行了,我忙著呢,晚點回你。”
張小穗掛斷電話。她不想在自己倒霉的時候聽到任何關于張大海的消息,雖然她并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但她的經驗告訴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概當作壞消息處理。不然能是什么好消息,從小到大,她就沒從張大海嘴里聽到過什么好消息,這些年下來,他傳達得最多的只有一個中心思想,那就是——張小穗是個不爭氣的人,如果是別人家的女兒,他應該會稱之為垃圾。
醫生見她平息了一些,繼續給她涂藥,雙氧水一碰傷口,一陣刺痛,她倒抽一口涼氣,然后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高強:“我要是破相了,就閹了你。”
高強例行公事地哄著她:“沒事的,醫生都說了個把星期就好了,對吧醫生?”
醫生點點頭:“沒什么問題,注意別沾水。”
張小穗白了高強一眼。
張小安來到一棟居民樓下,停好電動車,拎著外賣袋朝前走。手機振動,他看了看,是買家通過外賣平臺發來的信息:不要上樓!不要上樓!我怕我媽知道!
正疑惑著,樓上扔下來一個小紙團,砸中張小安的頭。
張小安抬頭,三樓窗口站著個胖姑娘,朝他揮手。
胖姑娘做出“噓”的手勢,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個用繩子系好的籃子。
張小安笑了笑,把外賣放在籃子里,胖姑娘收上去,然后對張小安比了個“耶”,歡天喜地地關上窗戶。
送完一家又一家,張小安來到新一村附近,把電動車停在愛麗絲發廊的路邊。他摘下頭盔,快步走到發廊門口,敲了敲玻璃門,然后輕輕推開,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幾個洗頭妹正圍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在涂指甲油,有的滔滔不絕說著昨晚追的韓劇,聽見敲門聲后紛紛朝門口看過來,見是張小安也都笑了。
其中一個身材豐腴、穿著銀色亮片吊帶的姑娘笑著說:“帥哥,洗頭嗎?”
張小安有些害羞地笑了,用手語問道:“她呢?”
亮片姐跟張小安已經相當熟悉,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準時過來送奶茶,她也打了個蹩腳的手語,應了一聲:“等下。”
她走進洗頭間,帶著同樣是聾啞人的麗麗走了出來。麗麗小巧、清秀,打扮樸素卻又有點小心思,比如那個水晶發卡,小小的別在頭發上,給她并不引人注意的外貌增色不少。她是張小安的女朋友,這是得到了“愛麗絲”的小姐姐們認可的。麗麗來這里不到一年,勤快好學,老實巴交,幸虧有小姐姐罩著,不然聾啞人的她會吃更多苦。
麗麗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很多健全的女孩子,也未必能每天等到心愛的男孩送來的一杯奶茶。
兩人走出去,在發廊門口用手語聊了起來。
麗麗一臉疑惑地問:“我不是說今天不想喝嗎?”
張小安拿出幾杯奶茶,遞給麗麗,麗麗卻有些不情愿地接了過去。
張小安:“你不喝,給她們啊,她們很照顧你。”
麗麗繼續埋怨著:“她們最近都減肥呢。”
張小安:“這家很好喝,沒那么甜。”
麗麗點點頭,然后說:“晚上我不跟你吃飯了,活兒干不完。”
張小安:“好的,別太辛苦了。”
他心疼地捏了捏麗麗的臉,便騎上電動車,回頭開心地朝麗麗揮揮手,然后離開了。
麗麗看著張小安的身影,不經意地嘆息了一聲,轉身回了發廊。小姐姐們見大家都有份喝奶茶,瞬間簇擁過來,歡天喜地,一人一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吵鬧著說讓麗麗問問張小安,還有沒有他這樣長得好看且不能說話的男孩可以介紹過來。
亮片姐哈哈大笑地感嘆道:“男人啊,最好的醫美是閉嘴。”
麗麗也知道她們并沒有惡意,笑了笑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撇撇嘴:騙人,還是很甜!
見完麗麗,盡管沒有什么太多交流,甚至能隱約感覺到她并不那么熱情,但張小安依然像是打了雞血似的喜笑顏開,如果他會說話,想必已經迎著風大聲唱歌了。她或許只是常態的憂郁吧,畢竟他們這樣的人,一不留神就胡思亂想了。
張小安想,以后得多去陪陪她,讓她沒空胡思亂想。
目的地到了,他把電動車停在路邊,從后箱里拿出一袋外賣,走進臨街的一棟樓,快步上樓。
有個身材略有些發福的中年婦女大步流星地走到電動車旁,見張小安已消失在樓梯口,便偷偷走過來,打開后箱,翻了翻,瞅了一眼訂單,然后拿走了其中一個袋子,快速離去,一番操作毫不慌張,一看便是老手了。
張小安送完這一單,回到車邊,見后箱的蓋子打開了,趕緊仔細查找,對照自己的接收單,發現弄丟了一份奶茶。他著急地四處看看,無可奈何。不是第一回了,只怪自己大意,忘了上鎖,自認倒霉吧。
他趕緊通過平臺發了條信息給顧客:對不起,您的奶茶弄丟了,能不能再等等我,重新再買一杯,不好意思。
這不是第一次丟外賣,偶爾會遇見體恤的顧客,但很多人都會惡語相加,他又不愿解釋自己的難處,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
沒想到對方回復了一句:沒問題,辛苦了,你能為我畫一只約克夏嗎?
約克夏?
約克夏,不就是那種長得像個小姑娘的狗嗎?
畫一只約克夏,太容易了,還以為高低得給他一個差評呢。真是一個可愛又奇怪的買家,讓人不禁想看看這是個什么樣的人。
張小安對著手機笑了笑,外賣被偷帶來的陰霾一掃而光,起身扶好車,騎車離去。
重新拿了一份奶茶,張小安找到這家公寓。
他敲了敲門,里面音樂聲很大,他把手貼在門上,感覺到了有韻律的震動。然后,他再次用力敲門,但始終被音樂聲蓋過了。他想了想,拿起手機,發了條信息告知對方,他已經在門口了。
許久,終于有人開門。
顧客是個女孩,她手里拿了個相機,靠在門邊,連聲道歉:“對不起啊,沒聽見,聽歌聽嗨了。”她接過張小安手里的奶茶,抬起頭來,兩人都有些驚訝。
竟然是在米粉店拍視頻的小篆。
“是你!”她指了指張小安的臉,很是興奮。
張小安也認出了她,咧開嘴笑了起來。
小篆突然放下奶茶,舉起相機,對著張小安拍了一張照片,他被閃光燈嚇了一跳。
小篆拿著相機,看了看拍好的照片,然后俏皮地笑了笑:“對不起啊,嚇著你了。”
張小安有些害羞地點點頭,手機振動,響起催單的提示,他抱歉地鞠了一躬,匆匆離去。
小篆打開裝奶茶的袋子,里面有一張紙,上面畫了一只可愛的約克夏。她拿著那張紙,開心地朝外跑去,但電梯門已經合上。
這人真有意思,說畫約克夏,真畫了只約克夏,畫得還挺好。
小篆拿著那張紙,靠在電梯口發了會兒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