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睡意蒙眬
- 契訶夫短篇小說選
- (俄羅斯)契訶夫
- 3294字
- 2020-10-23 16:21:11
地方法院正在審理一個案件,一個臉色憔悴卻又不失體面的中年人坐在被告席上,有人指控他犯了挪用公款和偽造文書的罪名。胸脯狹窄、身材消瘦的書記官正在用平緩的男高音宣讀起訴書。他只顧單調呆板地念著,根本也不管什么逗號、句號,一會兒像蜜蜂嗡嗡嗡,一會兒又像小溪嘩嘩嘩。這樣的宣讀聲,最容易讓人產生幻想、回憶往事或是打起瞌睡來……
法官、陪審官和旁聽席上的人們都無精打采的,好像要睡著了一樣……法院里安靜極了,只是走廊里偶爾會傳來一些腳步聲,還有一些人打哈欠的聲音和陪審官用手捂著嘴輕輕咳嗽的聲音……辯護人生著一頭鬈發,他用手支撐著下巴,悄悄地打著盹兒。書記官嗡嗡嚶嚶的宣讀聲打亂了他的思緒,令他頭腦恍恍惚惚的,一直飄浮不定。
“這位民事執行官的鼻子可真長啊,”辯護人心里想著,眼皮沉重得都快睜不開了,“造物主為什么要糟蹋這張聰明的面龐呢?如果人的鼻子都長得這么長,人們的住處就要顯得狹小多了,必須把房子蓋得更加寬敞高大才行……”
辯護人突然搖晃了一下腦袋,好像被蚊子叮咬了一樣。他接著又想道:“我的家人現在在做什么呢?以往這個時候家人全都會待在家里:妻子、岳母、還有兩個孩子科里卡和濟娜,估計他們現在正在我的書房里玩耍……科里卡會站在安樂椅上,趴在桌子上,在我的文件上畫畫兒。他可能會畫一匹長著尖尖頭的馬,用一個黑點兒當作眼睛,還會畫一個人,這個人舉著長長的胳膊,畫上還會有一座歪歪斜斜的房子。濟娜呢,她會站在桌子的旁邊,伸長脖子試圖去看清哥哥畫了些什么……‘你畫一張爸爸呀!’她請求著哥哥說。于是,科里卡就會開始畫我。他先畫了一個小人兒,然后又給他加上了黑胡子,這樣,爸爸就算畫成了。接下來他可能會在《法典》里找些插圖,這下濟娜就可以擁有那張桌子了。濟娜抬頭間一眼看見呼喚仆人的銅鈴,她調皮地拉了拉繩子,銅鈴便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濟娜又看見了墨水瓶,她就把手指頭伸了進去,如果桌子上的抽屜沒上鎖的話,她肯定會拉開抽屜翻一翻的。最后,兄妹二人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兩個人裝成了印第安人,然后藏到了桌子的底下,假裝在躲避著敵人,兩個人又叫又嚷,爭著往桌子底下爬,直到桌子上的臺燈或花瓶掉在了地上才停止了鬧騰……唉!這時候,媽媽可能正抱著她的第三個小寶貝兒在客廳里溜達……小寶貝兒哇哇地大哭著,哭啊,哭啊……哭個沒完沒了。”
“根據活期存款的單據,”書記官還是像蜜蜂似的繼續嗡嗡著,“儲戶契金娜、阿奇卡索夫、柯貝洛夫和季馬科夫斯基應得的利息概未支付,總計一千四百二十五盧布四十一戈比,已經并入了一八八三年的結余里面……”
辯護人的思緒如騰云駕霧一般,他又想道:“也許我的家人正在吃午飯呢,岳母、妻子娜佳、內弟瓦夏和孩子們會像往常一樣坐在餐桌旁,岳母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呆板、憂慮。娜佳的身體消瘦,帶有幾分憔悴,還不錯的是她臉上的皮膚依然白皙光潔。娜佳像被人逼迫似的坐在桌子的旁邊,她一點食物也不想吃。岳母一副疲憊的樣子,她的事情很多,要抱孩子,還得管著廚房、皮大衣的防蟲、出門拜訪客人、接待客人,還有丈夫的內衣也得讓她操心!該操心的家務事真是太多了,需要她親自動手做的事情卻不多!娜佳和她母親簡直無所事事,因為她們的身體太虛弱了,有時她們太閑得慌去澆一澆花,或者罵廚娘一頓,都會累得躺上兩天,還一邊呻吟著一邊說:‘這簡直是在服苦役啊!’
“內弟瓦夏則慢吞吞地咀嚼著食物,他的臉陰沉著,一句話也不說,這是因為他的拉丁語考砸了,只得了一分。不過這孩子還算得上安穩,也愛幫助人、懂禮貌。可是他卻不知磨破了那么多條褲子,穿壞了那么多雙靴子,用壞了那么多的課本,簡直就是一個敗家子!……
“一對兄妹自然免不了頑皮淘氣,他們一會兒要胡椒,一會兒要醋,一會兒你告我的狀,一會兒我又告你的狀,失手摔碎湯勺兒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想想這些事,就叫人頭暈!妻子和岳母的要求十分嚴格,這讓家里的人都保持著良好的風度……
“上帝保佑,千萬不要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也不要去拿湯勺兒,更不要用刀子吃東西。上菜的時候,一定得從右邊上,而不要從左邊端上桌子。包括火腿煎豌豆在內所有的菜都有一股香粉和水果糖的氣味兒。結果哪一樣菜也不好吃,而且太過油膩,量也少得可憐……
“當我還是單身漢的時候,每天不是喝白菜湯,就是喝粥,也覺得十分可口,可是現在卻連個影子也見不到了。岳母和妻子總是用法語交談,只有話題涉及我時,她才會用俄語說,她大概覺得我是一個缺乏情感的粗魯人,我是不配讓她用柔和的法語來談論的……
“妻子可能會疼惜地說:‘可憐的米謝爾可能已經餓了,他早晨連片面包也沒吃,只喝了一杯茶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親愛的女兒,你就放心好了,’岳母幸災樂禍地說,‘像他那樣的人餓點也沒什么關系的。說不定他都已經往餐飲部跑了五趟啦!法院里剛剛設立了一個餐飲部,每過五分鐘,他們就會向審判長請示是不是該休息一會兒。’
“午飯過后,岳母和妻子通常會商量如何節省開支的事……倆人算啊,寫啊,到頭來卻發現開支遠遠地超出了計劃。于是,她們又叫來了廚娘,讓她跟自己一起算,然后就開始指責她,為了五戈比還會破口大罵……?所有惡毒刻薄的話都會罵出來的……然后就是重新擺放家具,打掃房間。她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們閑得無聊的結果。”
“根據八品文官切列普科夫的供詞,”書記官仍然用嗡嗡的聲音在宣讀,“雖說他已經收到第八百一十一號單據,但卻未曾收到過應得的四十六盧布兩戈比,這筆錢是已經記錄在案……”
“只要仔細考慮一下,再加以正確的判斷和權衡一下四周的環境,”辯護人繼續往下想,“說實話,你就會對這一切感到厭倦的,恨不得撒手閉眼,什么事情都不管不問了,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統統見鬼去吧!……無聊與庸俗時時困擾著自己,烏煙瘴氣也弄得自己精疲力竭,瘋瘋癲癲,讓人情不自禁地渴望片刻的澄明與寧靜,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找娜達莎,趁兜里有錢的時候,也想找一個茨岡姑娘,一切煩惱都被拋在腦后……說真的,真想把一切煩惱都統統拋掉!那是一個鬼神也不知道的地方,城外很遠的地方有一所孤立的房子,走進去可以躺在沙發上,那些亞洲人會跳啊,鬧啊,唱啊,格外地開心。從娜達莎的歌聲就可以聽出她是多么迷人、多么瘋狂的姑娘,讓人神魂顛倒……還有葛拉莎!她是那么可愛、標致、妙不可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潔白的牙齒和光滑的脊背……真是好看啊!”
嗡嗡嗡,嗡嗡嗡……書記官念個不停。辯護人一陣暈眩,四周的景物重疊在了一起,紛紛搖晃著,那些陪審官和法官身體也越縮越小,旁聽席上的人們則變成了一個個模糊的斑點,天花板好像一會兒落下來,一會兒又向上飄浮起來……辯護人的思緒不停地跳躍著,最后,突然中斷了……他感到岳母、娜佳、被告、民事執行官、葛拉莎……所有的人都圍著自己又蹦又跳,而且不停地旋轉著,后來又都退向遠方,越退越遠,越退越遠,越退越遠……
“好的……”辯護人說著就進入了夢鄉,“好的……你躺在沙發上吧,四周既舒服又溫暖……葛拉莎還在唱著歌呢……”
“辯護人先生!”?一聲嚴厲的叫聲忽然響了起來。
“好……溫暖……啊,沒有奶媽,也沒有岳母……更沒有冒著香粉氣味的菜湯……可愛的葛拉莎,真漂亮!……”
“辯護人先生!”那嚴厲的叫聲又響了起來。
辯護人渾身一哆嗦,嚇得睜開了眼睛。茨岡姑娘葛拉莎那雙烏黑的眸子正緊緊地盯著自己,她那滋潤的嘴唇含著笑意,俊俏的面龐容光煥發。辯護人雖然被嚇得打了個哆嗦,但是他卻還沒有完全清醒,還處在夢境中的狀態,他慢騰騰地站起身來,微張著嘴巴,直盯著茨岡姑娘。
“辯護人先生!難道您不想向這位女證人提問什么問題嗎?”審判長說道。
“哦……是了!這位是女證人……不,我沒什么可問的,也不想提問。”
這時辯護人搖了搖腦袋,終于完全清醒了。這時的他才明白站在面前的是真的茨岡姑娘葛拉莎,她是被作為證人傳到法庭上來的。
“不過,不好意思,我還是問幾個問題吧。”辯護人大聲說道,然后轉向葛拉莎說,“女證人,您是庫茲米喬夫合唱團里的歌手,請問,被告經常到你們團附設的餐廳去飲酒作樂嗎?……也可以這樣說……您還記不記得,每次的餐費是他自己出錢,還是別人替他付的?謝謝您!……這就足夠了。”
辯護人喝了兩杯水,蒙眬的睡意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