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茶花女
- (法)亞歷山大·小仲馬
- 3988字
- 2020-10-23 18:30:24
我去探望阿爾芒,當時他正躺在床上。
一看到我來了,他就將熱得發燙的手伸過來。
“您發燒了。”我對他說。
“并無大礙,只是因為路上太趕,覺得太累了而已。”
“您是從瑪格麗特的姐姐家回來的嗎?”
“嗯,誰跟您說的?”
“我全知道了,您打算辦的事談好了嗎?”
“談好了,可是,是誰跟您說我出門了?又是誰跟您說我出門去做什么的?”
“公墓里的園丁。”
“那座墳墓,您看到了嗎?”
我實在是不敢說,因為他說這句話的腔調表明他的心情依舊痛苦至極,就如同上次見到他的時候。每當他想到這件傷心事,或者其他人的話語觸及它,他那激動的情緒會久久難以抑制。
所以,我就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看到過。
“墳墓被照管得挺好的吧?”阿爾芒繼續說道。
只見兩大顆淚珠順著這個病人的臉頰滑落而下,他為了避開我轉過頭去,而我就假裝沒看到,并試著岔開話題,說起另外一件事。
“您出去已經有三周了吧?”我對他說。
阿爾芒用手抹了抹眼睛,回答說:“整整三周。”
“看來您的行程不短哪。”
“啊,我并不是一直在途中。我病了兩周,不然早就回來了。我一到那兒就發起燒來,只能待在屋子里。”
“您的病還沒痊愈就回來啦?”
“假如再在那兒多待一周,說不定我就死在那兒了。”
“但眼下您已經回來了,那該好好保重身體,您的朋友都會來探望您的。如果您贊同的話,那我就算是第一個來探望您的朋友吧。”
“再待上倆小時,我就要下床了。”
“那您就太冒失啦!”
“我必須得起來。”
“您是有什么要緊的事要辦?”
“我必須去一趟警長那兒。”
“您為什么不委托其他人去辦這事兒呢?您親自去的話,病情會加重的。”
“辦好了這件事,我的病才能醫好。我一定得見她一面。在得知她去世以后,尤其是在見到她的墳墓以后,我就再也無法安睡。我不能接受,在我們分開時還那么年輕漂亮的姑娘,竟然已經撒手人寰。我必須要親眼看一看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上帝把我如此心愛的人兒折磨成了什么樣子,說不定這令人人恐懼的場景能治愈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塊兒去,好嗎?……如果您對這類事不太反感的話。”
“她姐姐跟您說了些什么?”
“也沒說什么,她聽說有個陌生人要幫瑪格麗特買一塊墓地并修一座墳墓,覺得十分詫異。她當即就應允了我的要求,并簽署了授權書。”
“聽聽我的話吧,等您痊愈了再處理遷葬這件事吧。”
“唉,請放心,我一定會好起來的。再說,如果我不趁著眼下有決心的時候快點兒把這件事辦好,我可能會失控的,辦好了這件事才能治愈我的苦痛。”
“我跟您發誓,只有再見見瑪格麗特,我才能平靜下來。這大概是發高燒時的渴望,不眠之夜的幻夢,譫妄大作時的反應。至于我在見到她之后,會不會如朗塞[15]先生一樣成為一個苦修士,那就要等到時候再說了。”
“這些我都明白,”我對阿爾芒說,“樂于為您效勞。您見到朱利·迪普拉了嗎?”
“見到了。啊!就是在我上次回來的那天見到她的。”
“瑪格麗特放在她那兒的日記,她交給您了嗎?”
“這就是。”
阿爾芒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沓紙,但馬上又將它塞了回去。
“這些日記里寫的內容,我都可以背下來了,”他對我說,“這三個星期,我每天都要把這些日記讀上十來遍。您以后也可以瞧瞧,但得再過幾天,等我稍稍平靜些,等我能夠向您完全解釋這些日記里寫的有關愛情和內心的表白時,您再看吧。”
“眼下,我想請您幫個忙。”
“什么事?”
“您是坐車來的吧?”
“是啊。”
“那么,可不可以請您帶著我的護照去一趟郵局,看看那兒有沒有寄給我的信件?我的父親以及妹妹給我寄來的信肯定已經到了巴黎,可上次我離開巴黎時太過倉促,沒有時間在出發之前去看看。等您從郵局回來之后,我們再一起去找警長,告訴他明天遷葬的事。”
阿爾芒將護照交給我之后,我就去了讓-雅克·盧梭大街。
郵局里有寄給杜瓦爾先生的兩封信,我取了就回來了。
在回到阿爾芒家的時候,他已經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了。
“謝謝您,”他接過來信對我說,“沒錯,”他瞧了瞧信封上的地址繼續說道,“沒錯,是我的父親和妹妹寄來的。他們一定搞不清楚我為什么沒回信。”
阿爾芒將信打開,幾乎連看都沒看,只是匆匆一瞥。每一封信都有四頁。不一會兒,他就把信折起來了。
“咱們出發吧,”他對我說,“明天我再寫回信。”
我們見到了警長,阿爾芒就把瑪格麗特姐姐的授權書遞給了他。
警長把授權書留下,給了阿爾芒一張要交給公墓看守人的通知書,還約好了第二天上午10點進行遷葬。
那天我提前一個小時就去找阿爾芒,然后跟他一起去了公墓。
對于參加這樣一次遷葬活動,我很感興趣。說真的,我整個晚上都沒睡安穩。
就連我都覺得心煩意亂,可想而知,對阿爾芒來說,這一個晚上是何其漫長!
當天的早上9點,我就來到了阿爾芒的家里。他的臉色蒼白得讓人擔心,但神情還算安詳。他朝著我笑了笑,然后把手伸了過來。
好幾支蠟燭都燃盡了。在出發之前,阿爾芒帶上了一封寄給他父親的厚厚的家書。在那里面,他一定將整夜的感想都做了傾訴。
過了半個小時,我們就到達了蒙馬特公墓。
警長已經恭候多時。
我們一步步地朝著瑪格麗特的墳墓走去,警長在前,阿爾芒和我就在他后面不遠處跟著。
我感覺到自己同伴的手臂在顫抖,似乎有一股寒流猛然貫穿他的全身。所以,我看了看他,而他也明白我的意思,朝我微微笑了一下。不過,自他家出來之后,我們還不曾互相說過一句話。
就要到墳墓前了,阿爾芒停了下來,擦了擦臉頰上豆大的汗珠。
我也趁此機會松了口氣,因為我自己的心似乎也被老虎鉗鉗得緊緊的。
在這樣令人感到痛苦的場合,怎么可能還會有樂趣可言!在我們來到墳墓之前,園丁就已經把所有的花盆搬走了,連鐵柵欄也被移開了。有兩個人正在挖土。
阿爾芒就靠在一棵樹上凝望,仿佛他的全部生命都匯聚在他那兩只眼睛上。
突然,一把鶴嘴鋤發出了刺耳的聲響——觸到石頭了。
一聽到這種聲響,阿爾芒就跟被電到一樣往后一退,并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握疼了。
其中一個掘墓人拿起一把大鐵鏟,一點一點地清理墓穴里的積土。后來,墓穴里就僅僅剩下棺材蓋上的石頭,他一塊塊地往外扔。
我一直都在盯著阿爾芒,時時刻刻都擔心他那明顯壓抑著的感情會將他壓垮;但是,他一直都在凝望,雙眼呆滯,瞪得大大的,就像是一個瘋子。只有通過他微微顫抖的臉頰和雙唇才能看出他的神經正處在極度緊張的狀態。
至于我,我只想說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后悔到這兒來。
在棺材整體露出來之后,警長對掘墓的人說:“打開它!”
這些人按照警長的意思做了,似乎那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一件事。
棺材是由橡木制作出來的。他們開始擰棺材蓋上的螺絲釘,這些螺絲釘因地下的潮氣而銹住了。盡管棺材四周都是芳香撲鼻的花草,待費了好大力氣將棺材打開之后,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啊,我的天!我的天!”阿爾芒低聲說道,臉色煞白。
就連掘墓人也朝后面退了退。
只見尸體上裹著一塊寬大的白色裹尸布,從表面能夠看出輪廓。裹尸布的一頭兒差不多都爛掉了,死者的一只腳就露在外面。
我差點兒就暈過去了。就在我寫到這幾行字的時候,那一幕景象好像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咱們利索點兒吧。”警長說。
兩個雇工動起手來,其中一個人準備拆開尸布,只見他抓住裹尸布一端一掀,瑪格麗特的臉便一下露了出來。
那樣子看起來太可怕了,就是說一說也會令人不寒而栗。
她那一對眼睛就剩兩個黑窟窿,嘴唇已經腐爛,雪白的牙齒緊緊地咬著,黑色的長發干干巴巴地貼在太陽穴上,稀稀拉拉地覆蓋著深陷的青灰面頰。不過,我仍然能夠從這張臉上辨認出自己以往總會見到的那張白里透紅、討人歡喜的臉蛋兒。
阿爾芒死死地盯著這張臉,嘴巴里咬著他抽出來的手帕。
此時我的頭上好像緊緊箍著一只鐵圈,眼前模糊一片,耳朵里嗡嗡直響。我隨身攜帶著一只以防萬一的嗅鹽瓶,此刻我只能把它打開,拼命地嗅。
我正感到頭暈目眩,卻聽到警長對杜瓦爾先生說:“認得出來嗎?”
“認得出。”年輕人低聲回答,那聲音有些聽不清。
“那就蓋上棺材蓋搬走吧。”警長說。
掘墓人將裹尸布扔到死者的臉上,蓋上棺材蓋,一前一后把棺材抬了起來,朝說好的那邊走去。
阿爾芒整個人愣在那里,雙眼凝視著這個空出來的墓穴;他的臉色慘白,就像剛才我們看到的那個死尸的臉……他仿佛化為一塊石頭。
我能猜到在這個場面過去,支撐著他的那種痛苦得以緩解之后,會發生什么。
我走到警長身邊。
“這位先生,”我指著阿爾芒對他說,“還有必要待在這兒嗎?”
“沒必要,”他對我說,“我想您還是把他帶走吧,他似乎不太舒服。”
“走吧!”于是我拉著阿爾芒的胳膊,對他說。
“什么?”他看著我說,仿佛不知道我是誰。
“事情解決了,”我接著又說道,“您現在該回去了,我的朋友,您臉色蒼白,渾身冰涼,您這么激動是會把命搭上的。”
“您說沒錯,我們走吧。”他沒有意識地回答道,但一步也沒動。
我只好抓起他的胳膊,拉著他離開。
他就像個孩童一樣隨著我走,嘴巴里咕噥了一句。
“您看到她那雙眼睛了嗎?”說著,他把頭轉了回去,似乎那個幻覺在召喚他。
他一步三晃、歪歪斜斜地向前面挪動著。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兩只手冷冰冰的,全身的神經都在激烈顫抖。
我同他說的話,他一句都沒有回應。
他現在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跟著我走。
在公墓門口,我們找到了車子,這正是時候——他進到車里才剛剛坐下,便劇烈地抽搐起來,這一次是確確實實的全身痙攣。他擔心我被嚇壞,便緊握我的手,低聲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就是想哭。”
我發現他在喘著粗氣,眼睛里開始充血,眼淚卻流不出來。
我拿出剛才用過的嗅鹽瓶,讓他嗅了嗅。在回到他家時,我看得出,他仍然在顫抖。
仆人協助我將他扶到床上,讓他躺了下來。我把屋里的爐火燒得旺旺的,接著又趕忙去找我的醫生,并將剛才的情形講給他聽。
他很快就趕了過來。
阿爾芒的臉色緋紅,神志不清,嘴里結結巴巴地說著胡話。這些胡話里唯一能讓人聽得清楚的,就是瑪格麗特的名字。
醫生把病人檢查完之后,我就問他:“怎么樣啊?”
“是這樣的,他運氣還不錯,患的是腦膜炎,不是其他的病。請上帝饒恕我,我還以為他瘋了!幸虧他身體上的病會壓倒他精神上的病。再過一個月,說不定他的這兩種病都能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