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書名: 茶花女作者名: (法)亞歷山大·小仲馬本章字數: 5720字更新時間: 2020-10-23 18:30:24
有些疾病進展迅速,要么很快就要命,要么過不了多久就痊愈,而阿爾芒患的正是這樣的病。
在我剛剛講述的那件事發生半個月之后,阿爾芒就已經痊愈,而且我們倆也已經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在他患病的那段時間,我幾乎一直待他的房間里。
春天來了,百花盛開,鳥兒和鳴,我那個朋友的房間里的窗戶豁然打開了。那窗戶正對著花園,花園里清新的氣息一股股朝他襲來。
醫生已經同意他起床下地了。陽光最溫暖的時候,也就是從中午12點到下午2點,那扇窗戶是打開的。那個時候,我們倆經常靠窗而坐,談天說地。
我一直留心不提及瑪格麗特,怕的是一提到這個名字就會使得這個情緒已經穩定下來的病人再度想起他以往的傷心事。相反,阿爾芒卻好像很樂意聊到她,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一提到她就淚如雨下,而是露出滿臉輕柔的微笑。這種微笑讓我對他心靈的健康狀況感到放心。
我發現,自從上一次在公墓看到了那個讓他突然病倒的場面以來,他心靈上的痛苦似乎已經被疾病壓倒。關于瑪格麗特的死,他之前的想法與現在不一樣了。對于瑪格麗特的死,他已經確信無疑,心里反倒覺得輕松了。為了趕走頻繁浮現在眼前的陰森形象,他始終在回憶與瑪格麗特相處的那些最美好的時光,似乎他也只想回憶這些事。
阿爾芒的病剛好不久,高燒也剛剛退去,身體還非常虛弱,所以在精神方面,他還不能太過激動。春天里,生機勃勃的自然風光包圍著阿爾芒,這會讓他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以往那些歡樂時光。
他很固執,始終也不肯把自己病重的狀況告訴家人,直到他脫離了險境,他的父親還被蒙在鼓里呢。
這天傍晚,我們又坐在窗戶前面。那天天氣真是好,我們就比平時待得晚了一些。在那閃耀著蔚藍和金黃兩種顏色的薄暮里,太陽漸漸睡去了。盡管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巴黎,但周圍的一片翠綠色卻好像將我們與世界隔離了。沒有什么聲響會打擾我們聊天,除了那偶爾飄來的大街上轔轔的車馬聲。
“大概就是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傍晚,我認識了瑪格麗特。”阿爾芒對我說。他陷入了遐想,我對他說什么,他恐怕也聽不到了。
我什么也沒說。
于是,他把頭轉了過來,跟我說:“我總要給您講個故事。您不妨把它寫成一本書。別人不一定覺得它是真的,但這本書寫起來或許會很有意思。”
“過幾天您再講給我聽吧,我的朋友。”我對他說,“您的身體尚未完全康復呢。”
“今天晚上暖和得很,我還吃了雞脯肉[16],”他微笑著對我說,“我的燒也退了,咱們也沒什么事可做。我把這個故事一五一十地跟您講講吧。”
“既然您堅持要講,那我就傾耳細聽了。”
“這個故事其實非常簡單,”于是,他繼續說道,“我就依照事情發生的時間順序來講給您聽吧,假如您將來要根據這個故事寫點什么,那就隨您怎么寫。”
以下就是阿爾芒給我講述的內容,這個故事生動極了,我基本上沒怎么改動。
沒錯——阿爾芒將頭靠在椅背上,繼續說——沒錯,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傍晚!我和R·加斯東,我的一個朋友,在鄉下游玩了一整天。傍晚時分,我們回到巴黎,為了排遣無聊,我們便去了雜耍劇院看戲。
在一次幕間休息的時候,我們跑到走廊里歇息。就是在那里,我們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路過,我的朋友跟她打了個招呼。
“您跟誰打招呼呢?”我問他。
“瑪格麗特·戈蒂埃。”他對我說。
“她的變化可真大呀,我差點兒就認不出她來了。”我激動地說。我為什么會激動,待會兒您就清楚了。
“她生了一場病,看來這個可憐的姑娘命不久矣。”
對于這些話,我記憶猶新,就好像我昨天聽到的。
您要明白,我的朋友,兩年以來,我每一次遇見這個姑娘,都會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我會莫名其妙地臉色發白,心如鹿撞。我有個朋友是研究神秘之術的,他稱我的這種感覺為“流體的親和力”;而我呢,卻很簡單地認為自己命中注定要愛上瑪格麗特,這一點我預感到了。
瑪格麗特經常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幾位友人是親眼看到過的。每當他們搞清楚我這種印象源自何人時,總是會哄然大笑。
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交易所廣場上敘斯商店[17]的門口。當時在那里停著一輛敞篷的四輪馬車,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全身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她走進商店里時,激起了一陣輕聲的贊嘆。而我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從她進去到她出來,都是一動不動的。我透過櫥窗望著她在商店里挑選物品。我本來也能進去看看,但我沒有勇氣。我不認識這個女人,生怕她猜出我走進商店的意圖而不悅。不過當時我也沒有想到,自己以后還能見到她。
她衣著典雅,身上穿著一條鑲滿花邊的細紗長裙,肩上披著一塊印度方巾,四角都鑲著金邊、繡著花,頭上戴著一頂意大利草帽,手上戴著一只手鐲,那是當時時興不久的一種粗金鏈。
她再次登上她的敞篷馬車,離開了。
商店的一個小伙計站在門口,望著這位穿著高雅的漂亮女顧客的敞篷車走遠。
我走到他邊上,請他告訴我這個女人的名字。
“那是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
我沒敢問她的地址就走開了。
以前,我有過很多幻想,但過后就忘諸腦后;但這次的人和事是確確實實的,所以這個印象便一直保存在我的腦海中。接下來,我便到處去尋找這個一身白裝的當代最美的女人。
過了幾天,喜劇歌劇院有一場盛大的演出,我去觀看了。在臺前旁邊的一個包廂里,我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瑪格麗特·戈蒂埃。
我的那位年輕的同伴也認識她,因為他喊著她的名字跟我說:“您瞧瞧!這位漂亮的姑娘!”
就在這個時候,瑪格麗特拿起望遠鏡朝我們這邊望過來。她望到了我的朋友,便對他微微一笑,然后招手示意他過去見她。
“我過去問候她一下,”他對我說,“馬上就回來。”
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您真是幸福啊!”
“怎么就幸福了?”
“因為您能夠去問候這個女人。”
“您喜歡上她了吧?”
“沒有,”我滿臉通紅地說,因為這一下我真有些不知所措,“但我很想認識認識她。”
“那就隨我來吧,我給您介紹介紹。”
“那先去問問她同不同意吧。”
“啊!真是的,走吧,跟她用不著這么拘謹。”
他的這句話讓我心里不舒服,我擔心由此證實瑪格麗特并不值得我以心相許。
阿爾方斯·卡爾[18]有一部小說,名為《煙霧》,那里面寫道:一天晚上,有個男人跟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體態優美,模樣俊俏,讓他一見鐘情。為了一親芳澤,他感覺自己有了無所不能的力量,戰勝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氣。這個女人擔心自己的衣服沾上泥土,便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一節迷人的小腿,他幾乎都不敢望一下。他正幻想著如何才能求得這個女人,對方卻在一個街角將他截住,并探問他是否愿意上樓到她家中一敘。他轉頭就走,穿過大街,怏怏不樂地回家去了。
我想起了這一段描寫。原本,我是很想為了這個女人吃一吃苦的,我擔心她太快接受我,擔心她匆匆忙忙就愛上我。我更希望經過漫長的等待,歷經千辛萬苦之后再收獲這種愛情。我們這些男人,都是這副德行:如果能賦予我們頭腦中的想象一些浪漫與詩意,讓靈魂的幻想勝過肉體的欲望,那就會讓我們感到幸福無比。
總而言之,假如有人告訴我:“今晚您能夠得到這個女人,但過了今晚您就會一命嗚呼。”我會選擇接受。假如有人告訴我:“拿10個路易[19],您就能做她的情夫。”我會選擇拒絕,而且會痛哭一場,如同一個孩子在醒來時發現夜夢里的城堡蕩然無存。
可是,我想要認識她。這是搞清楚她是怎樣的一個人的方法,而且只有這一種方法。
于是我告訴友人,一定得先征得瑪格麗特的同意,然后再將我介紹給她。我一個人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滿腦子都在想,她馬上就要看到我了,可我還不知道在她注視我的時候自己要表現出怎樣的態度。
要對她說些什么,我盡量事先就考慮好。
愛情,多么的純潔,多么的天真無邪呀!
沒過多久,我的友人就下來了。
“她正等著咱們呢。”他告訴我。
“她只是自己一個人嗎?”我問。
“有個女伴。”
“有其他男人嗎?”
“沒有。”
“咱們去吧。”
我的友人朝著劇場大門走了過去。
“喂,不是走那邊啊!”我對他說。
“咱們去買點兒蜜餞,剛剛瑪格麗特跟我要來著。”
我們走進了在劇場過道上開的一家糖果店。
我真想把整個店鋪都買下來。我正在瞧著要買些什么裝進袋子里,我的友人說話了。
“葡萄蜜餞來一斤。”
“您知道她喜歡吃這個?”
“她向來不吃其他蜜餞,這誰都知道。”
“哦。”
我們走出糖果店時,他繼續說道:“您曉得我要把您介紹給一個怎樣的女人嗎?不要以為我要把您介紹給一位公爵夫人,她只是一個妓女,一個地地道道的妓女。親愛的,您不要拘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好吧,好吧。”我咕咕噥噥地說著。我在朋友的后面跟著走,心中卻在想,看來我的熱情要被澆涼了。
在我步入包廂時,瑪格麗特開懷大笑。
我寧愿看到她郁郁寡歡。
我的友人將我介紹給了她,她對著我輕輕點了點頭,接著就說:“那么,我的蜜餞在哪呢?”
“這兒呢。”
瑪格麗特在拿蜜餞時,望了望我。我將眼睛垂了下去,臉漲得通紅。
她彎下身子在她鄰座那個女人的耳畔悄悄說了些什么,之后兩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顯然,我變成了她們的笑柄;我窘迫的樣子更是讓她們笑個不停。那個時候,我原本就有一個情婦,她是一個靦腆而善良的姑娘,溫柔而多情。我經常笑話她那多情的性格和她那多愁善感的情書。鑒于我此時此刻的感受,我終于知道自己之前對待她的態度讓她何其痛苦了,所以在長達5分鐘的時間里,我愛她就像初次愛上一個女人時那樣。
享受著葡萄蜜餞,瑪格麗特就不再注意我了。
我的介紹人不想讓我身處這種尷尬而可笑的境地。“瑪格麗特,”他說,“倘若杜瓦爾先生不跟您說話,您也別大驚小怪。您把他搞得不知所措,他連該說些什么都不曉得了。”
“我看呀,您是覺得一個人過來無趣,才請這位先生陪著您來的。”
“倘若如此,”我開口說了話,“我就不會請歐內斯特先過來,征求您的同意再向您介紹我了。”
“很有可能,這是一種拖延這一倒霉時刻的辦法。”
像瑪格麗特那樣的姑娘,誰要是曾經跟她們有過一點兒交往,就會曉得她們喜歡裝瘋賣傻,喜歡跟她們初次見面的人搞惡作劇。她們被迫忍受著那些每天跟她們見面的人的侮辱,這顯然是針對那些侮辱的一種報復。
因此,對付這些人得用她們圈內人的某種習慣,但這種習慣我是沒有的。況且,我對瑪格麗特原有的印象,讓我對她開的玩笑過于當真了。對于這個女人的任何一個方面,我都無法不上心。于是,我站起身來,用一種無法遮掩的沮喪的腔調對她說:“倘若您以為我是這樣的人,那么夫人,我只好請您對我的冒失見諒。我只能向您告辭了,而且我向您保證,我以后絕不會再這么莽撞了。”
說完,我施了一個禮便走了。
我剛把包廂的門關上,就聽到了里面的第三次哄笑聲。這時,我巴不得有個人來撞我一下。
我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這時,開幕錘敲響了。
歐內斯特回到了我身邊。
“您是怎么啦!”他邊就座邊對我說,“那些人都以為您瘋了。”
“瑪格麗特又說什么了,在我走了之后?”
“她又笑了,還跟我說,她從來也沒見過像您那樣可笑的人。不過,您千萬不要覺得自己很失敗,對這些姑娘您沒必要那么認真。她們搞不清楚何為風度,何為禮貌;這就如同給狗噴灑香水,它們自己總覺得難聞,非要跑到水溝里打著滾洗干凈。”
“說到底,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盡量表現得不以為意,說,“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娘們兒了,如果說在認識她之前我對她有那么點兒好感,如今認識她之后,就完全不一樣了。”
“得了吧!總有那么一天,我會看到您坐在她的包廂里,還會聽說您為她傾家蕩產呢。不過,即便那樣也怪不得您,她雖然沒什么教養,但卻是一個值得搞到手的漂亮情婦哇!”
幸好開幕了,我的友人沒有再接著說什么。那天舞臺上演了些什么,我很難告訴您了。我所記得的就是,我時不時地抬頭看看不久前匆匆逃離的包廂,那里的新訪客絡繹不絕。
可是,我根本就無法忘記瑪格麗特,我的腦袋里涌動著另一種想法。我覺得,我不應該對她的侮辱和我自己的愚蠢可笑耿耿于懷。
我暗自想,即便傾家蕩產,我也要得到這個姑娘,占據那個我剛剛輕易放棄的位置。
戲尚未結束,瑪格麗特和她的友人便離開了包廂。
我情不自禁,也離開了自己的座位。
“您這就走了嗎?”歐內斯特問我。
“嗯。”
“為什么?”
此時,他發現那個包廂沒人了。
“去吧,去吧。”他說,“祝您好運,祝您一切順利!”
我離開了劇場。
我聽到樓梯上有細小的衣裙摩擦聲和說話的聲音。我躲到一旁以免被人看到,只見有兩個青年伴著這兩個女人走了過去。在劇場的圓柱走廊里,有個小仆從朝著她們迎上來。
“去告訴車夫,讓他去英國咖啡館門口等著我,”瑪格麗特說,“我們走著去那兒。”
幾分鐘之后,我在林蔭大道上徘徊不前的時候,發現在那個咖啡館的一個大包間的窗戶前,瑪格麗特正靠著窗欄,將她那束茶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摘下來。
兩個青年中的一個正彎下身來,在她肩膀后側跟她竊竊私語。
我進了不遠處的金屋咖啡館,在二樓的樓廳里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窗戶。
凌晨1點,瑪格麗特和她的三個友人一同上了馬車。
我也躥到一輛輕便馬車上,尾隨她而去。
到達昂坦街9號門前,她的車子停了下來。
只見瑪格麗特下了車,自己一個人回到了家里。
或許她這樣一個人回家是偶然的,但這個偶然讓我感覺幸福極了。
從此以后,我經常在劇院里、香榭麗舍大街遇到瑪格麗特。她總是那樣快活,而我卻總是那么激動。
可是,接連有兩個星期,我在哪里都沒碰到她。我遇到了加斯東,便向他打聽她的消息。
“可憐的姑娘病得很厲害。”他對我說。
“她得了什么病?”
“她得了肺病,而且,她那種生活方式對治好她的病毫無益處,她正臥床等死呢。”
人的心真是難以捉摸。在聽到她的病情時,我近乎覺得很高興。
每天我都會去打聽她的病情,但我不會讓人記下我的姓名,也不會留下我的名片。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我得知了她病愈后又去了巴涅爾的消息。
隨著時間的推移,要么是我漸漸忘記了她,要么就是她留給我的印象慢慢變淡了。我外出旅行,與親友往來,生活里的瑣事和日常的工作減淡了我對她的思念。即便我回想起與她的那次邂逅,也不過是把它當作一時沖動。這樣的情況在少不更事的年輕人中是很常見的,通常都是時過境遷,付之一笑。
況且,我能夠忘掉之前的情形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因為自從瑪格麗特離開巴黎之后,我就看不到她了。所以,就像我剛剛對您說的,當她在雜耍劇院的走廊里打我身邊走過時,我都認不出她來了。
誠然,那個時候她戴著面紗,但在兩年以前,即便她戴著面紗,我也能一眼就認出她來,就是猜也能猜到是她。
即便如此,當我得知那就是瑪格麗特的時候,我的心里依舊怦怦亂跳。就在我看到她衣衫的那一瞬間,我那因兩年未見她而漸漸冷淡下去的對她的感情,再度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