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屯（下震上坎）

屯^〔一〕。元亨，利貞^〔二〕；勿用有攸往，利建侯^〔三〕。

初九。磐桓^〔四〕。利居貞，利建侯。

六二。屯如邅如^〔五〕，乘馬班如^〔六〕，匪寇婚媾^〔七〕。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八〕。

六三。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九〕。君子幾不如舍，往吝^〔一〇〕。

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一一〕，無不利。

九五。屯其膏^〔一二〕。小貞吉，大貞兇^〔一三〕。

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一四〕。

【今譯】

筮得屯卦，則大通順，占問有利；但不可有所行往，利于建國封侯。

筮得初爻，進退徘徊。占問安居有利，利于建國封侯。

筮得二爻，遲疑不定，乘馬徘徊，并非搶劫，是求婚姻。女子占問的結果是不能出嫁，十年才可出嫁。

筮得三爻，逐鹿而缺乏謀度，誤入于林莽中，君子見幾不如放棄，去追逐是不利的。

筮得四爻，乘馬徘徊，欲求婚姻。去是吉利的，沒有什么不好。

筮得五爻，屯置肥肉。女子占問吉，男子占問兇（或譯為：占問小事吉，占問大事兇）。

筮得上爻，搶親者乘馬回旋，被搶女子哭泣不止（或譯為：乘馬徘徊，心中悲戚）。

【注釋】

〔一〕屯：卦名。通行本為第三卦，帛書本為第二十三卦。

《周易》六十四卦，先有卦辭而后有卦名。卦名多出自卦爻辭，此《屯》卦的卦名即出自六五爻辭的“屯其膏”。有些卦名可概括該卦主旨，有些則否。《屯》卦則屬前者。

“屯”字用為動詞謂“聚”，用為名詞則謂“聚落”（《漢書·陳勝傳》集注“人所聚曰屯”），即村落、部落。其義與“村”同，《一切經音義》引《字書》“屯，亦邨也”（即村），《廣雅·釋詁四》“村，國也”。

“利居貞”、“利建侯”即說明“屯”之用為“邨”。建立部落而定居下來，必有酋長，即此“建侯”；部落之興在于家族之興，故必有婚姻，而《屯》卦六爻均與婚姻之事相關。

《彖傳》、《象傳》、《說卦》對《屯》卦卦名的闡釋與經義不同，說見后。

〔二〕元亨，利貞：此與“乾”卦卦辭的“元亨利貞”稍有區別。“乾”卦卦辭僅“元亨利貞”四字，是無條件的，絕對的；而本卦（及《隨》、《臨》、《無妄》等卦）則是有條件的，有限制語，即在“勿用有攸往，利建侯”的前提下方可“元亨利貞”。

〔三〕勿用有攸往，利建侯：“用”字在《周易》中出現頻率極高，很難以一個確定的詞匯與之對譯。總體說來，“用”謂可行，“勿用”謂不可行（《說文》：“用，可施行也”），其義與“可”大致相應。“侯”，本義指通過比試射技而選出部落酋長，后指方國之君主。《屯》卦上卦為《坎》，“坎，險也”，故不可有所行往，宜定居立長。

〔四〕磐桓：即盤桓，進退徘徊。

〔五〕屯如如：“如”，語辭。“屯”即“迍”，行進遲疑。

〔六〕班如：“如”，語辭。“班”同“般”，即“盤”，進退回旋的樣子。

〔七〕匪寇婚媾：“匪”同“非”，帛本即作“非”。“寇”，寇搶，盜劫。在族內婚被禁止（《左傳》“同姓不婚，懼不殖也”）而初行族外婚時，即以搶的形式，被稱作掠奪婚或劫奪婚。

〔八〕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字”，出嫁。“十年”，《正義》云“十者，數之極；數極則復，故云十年也”。疑“十年”為“七年”之訛。七年，為六爻的一個往復，“周易”所謂“七日來復”。

〔九〕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即鹿”，就鹿，追鹿。“虞”，謀度，慮度（或可釋為虞人，掌山林之官，在此指向導）。此處“即鹿無虞”是比興的寫法，是就男方搶親而說。亦可泛指為追求好的東西。

〔一〇〕君子幾不如舍，往吝：“幾”也作“機”，謂見機行事。“吝”，不利。“往吝”，指繼續去追鹿則不利。

〔一一〕往吉：有兩種解釋，一說與“往吝”一樣都是就男子而說；一說“往吉”是就女子而言，女子出嫁曰“適人”，與往同義。

〔一二〕屯其膏：“屯”，屯聚，置辦。“膏”，肥肉。《周易》“膏”字兩見，《鼎》卦九三“雉膏不食”。此卦的“膏”疑即謂“雉膏”（高亨說：“《國語·晉語》韋注：膏，肉之肥者。是膏者，肥肉也。《鼎》九三云雉膏不食，義同”）。古代婚娶要以雉雁等為聘禮，“屯其膏”，蓋謂男方置辦雉膏以備婚禮之用。《儀禮·士婚禮》：“婚禮，下達納采，用雁”。

〔一三〕小貞吉，大貞兇：“小”指“陰”，謂女子。“大”指“陽”，指搶親的男方。小亦指小事，大指大事。

〔一四〕泣血漣如：“泣血”，淚淌如血。“漣如”，淚流不止的樣子。此是古代掠奪婚的寫照。《禮記》尚有“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的說法，亦是女方被搶后親人思念的寫照。“血”為陰憂之象，此上面雖無占辭，而其占自明，《坤》卦上六“其血玄黃”與此同。

《彖》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一〕。動乎險中^〔二〕，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三〕，天造草昧^〔四〕，宜建侯而不寧^〔五〕。

【今譯】

《彖傳》說：《屯》卦象征著陰陽相交而艱難隨之而生。在艱難中萌動孕育生機，因此大通而正。萌動醞釀中的雷雨充滿天地之間，如同造化的力量正處于初創冥昧之時，此時應當建立主宰才能平安度過艱難。

【注釋】

〔一〕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剛柔”指陰陽。從卦畫看，《屯》卦下卦為《震》，《震》為一乾入坤（?）。從卦序看，《屯》卦緊承《乾》、《坤》二卦之后，即《序卦》所謂“有天地然后有萬物”。從《彖傳》看，《乾》、《坤》兩卦的《彖傳》分別說：“乾元資始萬物”、“坤元資生萬物”，因此，“剛柔相交”即陰陽相交。同時，可見“難生”是說物生之難；而物生之難也正是《彖傳》對《屯》卦卦名的解釋，《說文》也說“屯，難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難”。

〔二〕動乎險中：“動”，萌動、孕育。《屯》卦下卦為《震》，“震，動也”（《說卦》），上卦為《坎》，坎，險陷（《習坎》卦的《彖傳》說“習坎，重險也”）。

〔三〕雷雨之動滿盈：《震》為雷，《坎》為雨。雷雨萌動，象征生命的培育。“滿盈”，充塞，充盈，充滿。

〔四〕天造草昧：“天造”，自然的造化力量，生命力。“草昧”，草創冥昧。

〔五〕宜建侯而不寧：“侯”，主宰。就國家興建來說，主宰指君長；就個人創業來說，主宰指信心、信仰。黃慶萱說“培養好習慣，建立道德的據點；結交好朋友，建立事業的據點，都可以視為‘利建侯’”（《周易讀本》），有啟發意義。“不”通“丕”，大（高亨等說）。“而”，乃。“寧”，平安。

《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經綸^〔一〕。

雖磐桓，志行正也^〔二〕。以貴下賤，大得民也^〔三〕。

六二之難，乘剛也^〔四〕。十年乃字，反常也^〔五〕。

即鹿無虞，以從禽^〔六〕也。君子舍之、往吝，窮也^〔七〕。

求而往，明也^〔八〕。

屯其膏，施未光也^〔九〕。

泣血漣如，何可長也^〔一〇〕。

【今譯】

《象傳》說：云雷聚集，這便是《屯》卦的意象。君子應懂得如何經營籌劃。

開始時雖然艱難，但志意行為都能守正。尊貴而甘居卑賤之下，這樣就能大得民心。

第二爻之所以艱難，是因為冒犯了尊貴。十年才能出嫁，是說經過長期的磨難，才能歸于正常。缺乏謀度而去逐鹿，這說明被獵物所牽制。君子見機而止，否則不利，說明已意識到執迷下去將走入困境。

尊上有求則欣然前往，這是明智的。

藏積貨財，這是不懂得君子應廣施其德。

艱難到了極點，便意味著困境的終結已經不遠了。

【注釋】

〔一〕云雷，屯，君子以經綸：《屯》卦上《坎》下《震》，震為雷。坎在震雷上為云，在雷下為雨。坎在雷上為云者，《屯》卦是也；坎在雷下為雨者，《解》卦是也。坎在雷上，為雨之將興者；坎在雷下，為雨之已施者。君子觀《屯》卦云雷聚集，雨之將興，當知未雨綢繆與經營籌劃之道，此即“云雷，屯，君子以經綸”之意。下文“志行正”、“貴下賤”等皆是“經綸”之事。

〔二〕雖磐桓，志行正也：此釋初九。“磐桓”謂起步艱難、初創艱難。此陽爻居陽位，故云“正”。于初創艱難之時而志意操行能夠守正，此正是經文“建侯”（建立信念）之推衍。此為“經綸”重要內容。

〔三〕以貴下賤，大得民也：初九為陽爻，又為《屯》卦之主爻，而居二、三、四陰爻之下，故云“以貴下賤”。謙恭聚民亦為“經綸”之重要內容。

〔四〕六二之難，乘剛也：“剛”指陽爻初九。陽為尊，陰爻六二凌乘于初九之上，有恃才傲物、冒犯尊貴之義。

〔五〕十年乃字，反常也：“反”同“返”。懂得知雄守雌的常理，是需要經過長時期的磨難。

〔六〕從禽：“從”，貪縱、貪圖。貪于獵物，即是被獵物所牽制。

〔七〕君子舍之、往吝，窮也：“窮”，困窮，困境。三爻居下卦之終，故言“窮”。三爻又為下卦《震》卦之終，震為動；動之極，則須時止則止，否則便是困窮之道。

〔八〕求而往，明也：六四與初九為正應，陰四雖在陽初之上，但初九為主爻，仍為尊。初九求輔，四應而往，這是明智的。

〔九〕屯其膏，施未光也：“屯其膏”，是經文“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兇”的省文。“膏”，膏澤，貨財。“小”指小人，“大”指大人、君子。小人志在致富，故“屯其膏”而貞吉；大人志在濟世，故“屯其膏”而貞兇，“光”，廣普。貪聚貨財，不能廣施，是事業之敗。

〔一〇〕泣血漣如，何可長也：上六為坎難之終，亦為《屯》卦之極。故“泣血漣如”在此形況艱難之極點。屯難之極，離出險已經不遠，所謂“物極必反”。

通　說

《屯》卦卦爻辭是講婚媾、安居、立國建侯之事，它們都有內在的聯系。然而從卦爻辭中，看不出它與《乾》、《坤》有何必然聯系，帛書本列于第二十三卦，而不是緊承《乾》、《坤》兩卦；在這一點上，二者是一致的。

《屯·彖》說“剛柔始交而難生”、《序卦傳》說“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屯者物之始生也”，這顯然與通行本的卦序相一致；也就是說，《彖傳》、《序卦傳》在寫作之前，通行本《易經》的卦序就已經有了，它們形成了另一個體系。

從《屯》卦卦爻辭來看，通行本卦序在編定之前，可能另有一種或一種以上的卦序，而這個卦序是否就是帛本的卦序，當然還不敢肯定。

總之，在理解、注釋卦爻辭時，不應該被《彖傳》、《卦序傳》限制住，這樣才不至于使經文的原始內涵模糊起來。

《屯》卦雷動于下，含雨之云聚集于上，所以《屯》為聚集、屯聚之象。

陰陽未交之前，萬物不通，是為《否》；陰陽既交之后，萬物亨通，是為《泰》；陰陽始交之時，生物艱難，是為《屯》。

陰陽初交之時，宇宙芒芴一氣，天地渾沌一囷，故可謂“屯”者，沌也；沌者，即所謂“天造草昧”。“屯”字象草芽萌育之形，“子”字象胚胎躁動于母腹。二字構形極為相似。芽之破土與子之出生都要經歷一番艱難，故可謂“屯”者，孕也，育也，此即“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于險中”。推而言之，一切新事物、新觀念之誕生，無不有險難。創造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必然有一個積蓄培育的過程。就自性而言，它充滿生氣；就過程而言，它要沖破郁塞阻滯；就終結而言，它必然大通而正，這即是“雷雨之動滿盈”、“大亨貞”。國之立基，人之創業，亦有艱難險阻，其首要即須建立主宰，以為度過艱險之柱石。國無主宰，則一盤散沙，無力濟坎為通；人無堅定之信念，則新的主張亦極易被坎險所陷沒，這即是“宜建侯而不寧”。

下震上坎，下動上險，動而無險或險而不動，皆不足以顯新生力。新生命之力量即存在于動與險中，這即是《屯·彖》所揭示的。

《序卦》說“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本于《屯·彖》“剛柔始交而難生”、“雷雨之動滿盈”。

艱難時世，正是君子經治之時。這是《大象》“云雷，屯，君子以經綸”所傳達的信息。

建立信念，謙恭聚民，是經綸之第一要著。“以貴下賤”是老子之思想，而《黃帝四經·經法·四度》“以貴下賤，何人不得”與《象傳》完全相同，《列子·力命》亦云“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此為初象之意。

知雄守雌，韜光養晦是經綸之第二事。此二象之意。

屯難之時，不是一味地鹵莽向前，有進有退，有行有止，此是經綸之三事。此三象之意。

擇賢而輔，是經綸之四事。此四象之意。

布財施德，是經綸之五事。此五象之意。

在險難至極時，光明已經不遠。在最艱難的時刻，抱定必勝的信念，這是經綸之六事。此上象之意。我們前面說過，《乾》、《坤》兩卦之“通九”、“通六”開其他六十二卦之義例。《屯》卦上六坎險之極，便是將通之際。

《乾》卦上九，《象傳》戒之以“盈不可久”；《屯》卦上六，《象傳》示之以“何可長也”。君子于順境中如何處身，于逆境中如何處身，此二句已盡之。

《彖傳》釋《屯》卦說“動乎險中”、“雷雨之動”，此是釋卦德，故由下（內卦）往上（外卦）說；《象傳》稱《屯》卦則說“云雷，屯”，是釋卦象，故由上往下說。因此，二者有此區別。在《彖傳》釋卦象時，亦是由上往下說，與《象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