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絕學(xué)無憂〔一〕。唯之與阿〔二〕,相去幾何?美之與惡〔三〕,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四〕。
荒兮,其未央哉〔五〕!
眾人熙熙〔六〕,如享太牢〔七〕,如春登臺〔八〕。
我〔九〕獨(dú)泊〔一〇〕兮,其未兆〔一一〕,如嬰兒之未孩〔一二〕;
儽儽兮〔一三〕,若無所歸。
眾人皆有馀〔一四〕,而我獨(dú)若遺〔一五〕。我愚人〔一六〕之心也哉!沌沌兮!
俗人昭昭〔一七〕,我獨(dú)昏昏〔一八〕。
俗人察察〔一九〕,我獨(dú)悶悶〔二〇〕。
淡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二一〕。
眾人皆有以〔二二〕,而我獨(dú)頑且鄙〔二三〕。
我獨(dú)異于人,而貴食母〔二四〕。
【注釋】
〔一〕絕學(xué)無憂:謂棄絕異化之學(xué)可無攪擾。“無憂”,即無擾。
按:“絕學(xué)無憂”,郭店簡本接“為學(xué)日益”章,但與通行本同,置于“唯之與阿”句前。
〔二〕唯之與阿:“唯”,恭敬的答應(yīng),這是晚輩回應(yīng)長輩的聲音。“阿”,怠慢的答應(yīng),這是長輩回應(yīng)晚輩的聲音。“唯”、“阿”都是回應(yīng)的聲音,“阿”的聲音高,“唯”的聲音低,在這里用以表示上下或貴賤的區(qū)別。
成玄英疏:“‘唯’,敬諾也。‘阿’,慢應(yīng)也。”
〔三〕美之與惡:“美”,王弼本作“善”,傅奕本作“美”,簡本及帛書甲本正同,今據(jù)改。
易順鼎說:“王本作‘美之與惡,相去何若’,正與傅奕本同。注云:‘唯阿美惡,相去何若。’是其證也。今本非王本之舊。”(《讀老子札記》)
高亨說:“易說是也。二章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亦‘美’、‘惡’對言,此‘善’當(dāng)作‘美’之證。”(《老子正詁》)
張舜徽說:“此言唯與阿,美與惡,皆對立事物,究竟相去不甚遠(yuǎn),以明世俗之所謂順逆、美惡,未必皆可為準(zhǔn)式也。”
〔四〕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帛書本作“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
劉殿爵說:“今本作‘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帛書本作‘人之所畏(甲本以上二字殘缺),亦不可以不畏人(甲本‘可’字以下殘缺)’。下句句首多‘亦’字,‘可’下又多‘以’字,而‘畏’下多‘人’字。今本的意思是,別人所畏懼的,自己也不可不畏懼。而帛書本的意思卻是,為人所畏懼的——就是人君——亦應(yīng)該畏懼怕他的人。兩者意義很不同,前者是一般的道理,后者則是對人君者所說有關(guān)治術(shù)的道理。”(《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初探》,一九八二年九月號《明報月刊》)
張舜徽說:“各本作‘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語意不明,顯有缺奪,今據(jù)帛書乙本補(bǔ)正。此言人君為眾人之所畏,人君亦不可不畏眾人也。”
〔五〕荒兮,其未央哉:精神包含廣遠(yuǎn)而沒有邊際。“荒兮”,廣漠的樣子。“未央”,即無盡的意思。
吳澄說:“‘荒’,猶廣也。‘央’,猶盡也。”
高亨說:“荒兮其未央,猶云茫茫其無極耳。”
王弼注:“嘆與俗相反之遠(yuǎn)也。”
〔六〕熙熙:縱情奔欲,興高彩烈的樣子。
河上公注:“熙熙,淫放多情欲也。”
王弼注:“眾人迷于美進(jìn),惑于榮利,欲進(jìn)心競。”
〔七〕享太牢:參加豐盛的筵席。“享”,作饗。“太牢”,指牛、羊、豕三牲。
〔八〕如春登臺:好像春天登臺眺望。
王弼本“如春登臺”,河上公本作“如登春臺”。
高亨說:“‘如登春臺’是也,與‘如享太牢’句法相同。”高說有理,然當(dāng)從畢沅與俞樾之說。
畢沅說:“‘如春登臺’,王弼、顧歡并同。明皇、易州石刻亦同。明正統(tǒng)十年《道藏》所刊明皇本始誤作‘登春臺’,陸希聲、王真諸本并誤,今流俗本皆然矣。”
俞樾說:“按‘如春登臺’與十五章‘若冬涉川’一律,河上公本作‘如登春臺’,非是。然其注曰:‘春陰陽交通,萬物感動,登臺觀之,意志淫淫然。’是亦未嘗以‘登春臺’連文,其所據(jù),亦必作‘春登臺’,今傳寫誤倒耳。”按俞樾根據(jù)河上注文,說明河上本原作“如春登臺”,證之帛書甲、乙兩本正作“春登臺”。
〔九〕我:這里老子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表達(dá)他的心境和精神意境。
福永光司說:“老子的‘我’是跟‘道’對話的‘我’,不是跟世俗對話的‘我’。老子便以這個‘我’做主詞,盤坐在中國歷史的山谷間,以自語著人的憂愁與歡喜。他的自語,正像山谷間的松濤,格調(diào)高越,也像夜海的蕩音,清澈如詩。”
〔一〇〕泊:淡泊,恬靜。
〔一一〕未兆:沒有跡象,形容不炫耀自己。“兆”,朕兆,跡象。
〔一二〕孩:與“咳”同。《說文》:“咳,小兒笑也;從口,亥聲;孩,古文咳,從子。”“孩”、“咳”古字相同,即嬰兒的笑。
傅奕本,范應(yīng)元本“孩”作“咳”。
〔一三〕儽儽兮:儽儽即磥磥、磊磊、硌硌、落落,皆雙聲近義詞。“磊磊兮”,謂落落不群,無所依傍。
范應(yīng)元說:“儽儽兮,外無文飾。”
〔一四〕有馀:河上公說:“眾人馀財(cái)以為奢,馀智以為詐。”
〔一五〕遺:不足的意思。
奚侗說:“‘遺’借作‘匱’,不足之意。”
〔一六〕愚人:“愚”是一種淳樸、真質(zhì)的狀態(tài)。老子自己以“愚人”為最高修養(yǎng)的生活境界。
〔一七〕昭昭:光耀自衒的樣子。
釋德清注:“昭昭,謂智巧現(xiàn)于外也。”
〔一八〕昏昏:暗昧的樣子。
〔一九〕察察:嚴(yán)苛的樣子。
釋德清注:“察察,即俗謂分星擘兩,絲毫不饒人之意。”
〔二〇〕悶悶:淳樸的樣子。
〔二一〕淡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淡”,淡泊,沉靜。“飂”,高風(fēng),形容形跡飄逸(王弼說:“無所系縶”)。
〔二二〕眾人皆有以:“以”,用。皆欲有所施用(王弼注)。
〔二三〕頑且鄙:形容愚陋,笨拙。
“且”,王弼本原作“似”。王注文:“頑且鄙也。”蔣錫昌說:“‘且’與‘徛’古‘以’字,形近而誤。‘以’‘似’古通,遂由‘且’誤‘徛’,由‘徛’誤‘似’。”傅奕本、宋徽宗本、鄧锜本、邵若愚本、林希逸本、潘靜觀本“似”均作“且”。因據(jù)傅奕本與王弼注改正。
〔二四〕貴食母:以守道為貴。“母”,喻道。“食母”,資養(yǎng)萬物的“道”。“食母”兩字,歷來各家解說紛紜,茲引數(shù)家以供參考:
王弼注:“食母,生之本也。”
河上公注:“食,用也。母,道也。”
范應(yīng)元說:“食者,養(yǎng)人之物,人之所不可無者也。母者,指道而言也。”
吳澄說:“我之所貴者,則大道之玄德也。玄德者,萬物資之以養(yǎng),所謂萬物之母也。故曰‘食母’。‘食母’二字,見《禮記·內(nèi)則篇》,即是乳母也。”
勞健說:“‘食’音嗣,養(yǎng)也。‘母’謂本也。……‘貴食母’與‘復(fù)守其母’,同是崇本之旨,‘食母’‘守母’,乃所以為道。”
蔣錫昌說:“依河上訓(xùn)‘食’為‘用’,尚不如據(jù)《莊子》訓(xùn)‘食’為‘養(yǎng)’之尤合古誼。《老子》‘食母’與《莊子》‘食于天’誼同,皆謂養(yǎng)于道也。”
【今譯】
棄絕異化之學(xué)可無攪擾。應(yīng)諾和呵聲,相差好多?美好和丑惡相差好多?眾人所畏懼的,我也不能不有所畏懼。
精神領(lǐng)域開闊啊,好像沒有盡頭的樣子!
眾人都興高彩烈,好像參加豐盛的筵席,又像春天登臺眺望景色。
我卻獨(dú)個兒淡泊寧靜啊,沒有形跡,好像不知嘻笑的嬰兒;
落落不群啊,好像無家可歸。
眾人都有多馀,唯獨(dú)我好像不足的樣子。我真是“愚人”的心腸啊!渾渾沌沌啊!
世人都光耀自炫,唯獨(dú)我暗暗昧昧的樣子。
世人都精明靈巧,唯獨(dú)我無所識別的樣子。
沉靜的樣子,好像湛深的大海;飄逸的樣子,好像無有止境。
眾人都有所施展,唯獨(dú)我愚頑而拙訥。
我和世人不同,而重視進(jìn)道的生活。
【引述】
在老子看來,貴賤善惡、是非美丑種種價值判斷都是相對形成的。人們對于價值判斷,經(jīng)常隨著時代的不同而變換,隨著環(huán)境的差異而更改。世俗價值的判斷,如風(fēng)飄蕩。所以老子感慨地說:“相去幾何!”世俗的價值判斷固然如此混淆,但豈可任意而行?不然。眾人所戒忌的,也不可不警惕,不必特意去觸犯!
接著,老子說明他在生活態(tài)度上,和世俗價值取向的不同:世俗的人,熙熙攘攘,縱情于聲色貨利;老子則甘守淡泊,淡然無系,但求精神的提升。在這里,老子還顯示出和人群的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