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被封的石拱門

終于，我們進入湖南境內的湘江，再逆江而上近百里就到長沙了。始自孟買的旅途就要到達目的地了，這讓我們非常興奮。

那個夏日的午后，湖南看起來非常可愛。船左邊低矮的紅土山上覆蓋著綠色，茂密的樹林中排列著淡綠色的竹子和深綠色的樟腦樹。前方，我們能看到湘江逐步變寬，流入洞庭湖。右邊，則有兩個綠島。最近的是平山，意思是平坦的島嶼，看起來卻像是凸起多石的沙洲。它大概有一英里長，好像無人居住，只有野雞和其他鳥類。遠處的是君山，意思是君王的島嶼，覆蓋著濃密的植物。我們可以辨認出江邊一叢叢的房屋。這是中國歷史傳說中的島嶼之一，據說舜南巡之時，他的愛妃娥皇女英尋夫至此，曾在這里居住過。

我沉醉于如此美景，幾乎沒有聽到走近的腳步聲和輕便折疊躺椅收起的聲音。一位中國游客用毫無瑕疵的英語打斷了我的遐想：“這是你第一次到湖南嗎？”

當他聽說我從未到過湖南，就告訴我湖南是他的故鄉，但他一直在上海做生意，時間長得以至于他自己都感覺到像個外來者了。

我想，他一定知道許多我想知道的中國的情況。于是，我請他和我聊聊。他已經離開湖南五年了，正好奇地想看看同省人對于目前的政治發展有何反應，尤其是對于幾年前有關條約允許外國人進入湖南旅行的反應。他說，該條約允許外國人在湖南省會長沙居住。那里的守舊人士和保守派士紳仍然在反抗，認為“在長沙”的意思并非允許外國人在城里居住。去年，一位英國人兩次試圖在城內租住一所房子，但都被官府派來的士兵驅除。湖南的地方士紳給官府施加了巨大壓力，將外國人驅出長沙城，現在的他們正與北京政府處于嚴重對立中。

話鋒一轉，這位中國士紳開始談到我們正經過的湖泊。“這里是洞庭湖流入長江的地區，”他告訴我，“是天下聞名的中國糧倉。這里的稻子每年兩熟，有時三熟。人們用大船運出大米，多數被輸往沿海各省。”

較之湘江和綠油油的河岸，我對這位朋友剛剛講的事情更感興趣。“你是不是指湖南的人民仍然非常保守排外？”我懷疑地問，“他們仍不愿意任何‘外國人’住進省城內？為什么？我剛剛被美國大學一群家伙派往長沙居住，準備在那里開辦一所現代醫院。我的同事和我希望能成立一所研究機構，最后開辦一所藝術學院和醫學院。我確信美國的管理機構的受托人認為他們派出的人員在長沙會受到歡迎。”

在回答我的問題之前，那位紳士點燃了一支香煙。如果說他好像有點困惑，也僅僅持續了一會兒。他問我：“關于中國的庚子年事及政治近況，你了解多少？”發現我所知不詳后，他便告訴我有關仇外的背景。

1900年前的十年對于中國來說，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時期。一個接一個的歐洲國家開始在中國不是割裂土地，就是劃分勢力范圍。1898年，德國在山東半島劃定勢力范圍，占領了主要海港，修筑了從海港到省城的鐵路，宣稱在全省范圍內擁有開礦權，并開設了其他租界。外國人僅僅采用了強烈抗議的方式，清廷沒有任何抵抗就屈服了。很快，愛國秘密社團迅速蔓延開來，主要就是為了把低效的清廷趕下臺。

忠心的中國人相信他們是漢朝、明朝的后代，仍然把1644年后篡取政權的滿族人當成是外國人，認為這樣的他們沒有權利把中國出賣給西方人。北方最強大的秘密社團叫義和團。他們決定占領北京，驅除皇太后。但是，老謀深算的慈禧太后聽聞這個計劃，憑著她的精明，設計將義和團攻擊的目標從滿族人轉向西方人。她說服她的政治伙伴相信，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和其他歐洲人應當對中國的混亂局面負責。

最后，義和團開始在北京城內攻擊外國人，將他們趕到英國公使館，并連續攻擊了很多個星期。到了盛夏，來自美國、英國及其他歐洲國家和日本的軍隊組成了八國聯軍，從天津出發驅散義和團，解放了被包圍在公使館的外國人，并威脅要抓獲慈禧太后。然而，她已經逃到了陜西省省會西安，并讓朝廷在那里運作了幾個月。之后，她被允許返回紫禁城，在那里，繼續維持著老朽的帝國。

我問道，是否因為她的復位讓湖南人如此排外。

“不是，”他回答道，“而是1900年夏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時，外國軍隊從海上到陸地，一直與中國軍隊戰斗，并殺死了數千人。”

令湖南人憤慨的是，每年分攤的向外國人賠款的比例。此外，正當湖南人以為湖南省能以禁止外國人入內的方式與中央對抗而沾沾自喜時，清廷簽署了允許外國人進入該省特定中心城市居住和貿易的條約。湖南人憤怒了，這種憤怒可能持續很長時間。

他指出，近四百年來外國人總是堅持要求按照他們的希望進行貿易，忘記了中國人也有選擇進行抵制的權利。中國是個商業國，商人常常被看作是四大社會階層——士農工商之一。許多世紀以來，他們在四大海洋航行，南到太平洋諸島，西到紅海和波斯灣。但是他們的目的僅僅是買賣，而不是把中國的貿易方式強加給別人。

這位來自湖南的紳士斷定：“環視我們的海岸線，看看自葡萄牙人首次登陸以來這四個世紀所發生的事情。每個地方都有開火、屠殺、掠奪的事情，如果外國人在沖突中死亡，就會要求賠償，或是現金或是割讓土地，或兩者兼有。從此處向西，約一百英里的某地，三年前有兩個英國傳教士被憤怒的人群打死。結果一如往常。英國領事登上炮艇，不久北京政府同意賠償，并允許外國人在湖南的廣大地區居住。”

之后，岸上有什么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說：“看那邊，靠近我們的河岸上有大路穿過的石拱門。我在上海聽說過，但還沒有見過。你看看這大門，矗立在湖南省的每一個入口，完全被石頭、磚和石灰封住。我想，所有的交通都必須繞道鄉村。湖南的士紳們把它封上，就是一種他們不希望外國人入省的信號。”

這位同行者的話讓我震驚。紐黑文那些確信長沙會張開雙臂歡迎我和同事的委員們怎么辦？我籌劃的臨床工作以及天花和傷寒疫苗接種運動，還有醫學院，怎么辦呢？沒辦法，我只有自己看著辦，不能回頭。

夜幕很快降臨了，船在距離岸邊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過夜。一對野雞被錨鏈的咔嗒聲驚嚇，呼呼飛起，掠過被封的石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