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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卑情結”是個體心理學最為重大的發現之一,如今全世界人都知道了這個術語。很多學派的心理學者吸收了這個概念,把它運用在自己的實踐之中。然而我本人并不能確定他們是否都真正理解了它,更不能確定他們是否在正確的意義上運用了它。

比如,我們告訴一個病人他患有自卑情結,這樣做對我們來說沒有絲毫益處,因為這只是強化了他的自卑感,而不能夠給他指明克服自卑感的出路。我們必須探明他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所折射出來的特別無能的表現,我們必須在他感到缺乏勇氣的關鍵時候把握時機恰到好處地給他打氣。每一個神經癥患者都有一種自卑情結。如果說有某一位神經癥患者有自卑情結,而別的神經癥患者沒有自卑情結,這是不可能的。不同神經癥患者之間的區別在于:造成無能感—也就是不能繼續發揮生活的正面意義—的情景類型是不同的,還在于患者給自己奮斗和行動設置的限定也是不同的。如果我們告訴患者:“您有自卑情結。”這句話對他不會產生什么鼓勵作用,就好像我們跟一個頭疼病人講:“我知道您得了什么病。您害頭疼病!”這句話同樣不會對治愈他的疾病有任何作用。

有很多神經癥患者,在被問起他們是否感覺自卑的時候,他們的回答是“不”,甚至有人會說:“正好相反。我清楚得很,我比周圍的人都優秀。”其實我們根本用不著去問他們:我們只需要觀察他們的個人行為就足夠了。從他們的個人行為中我們能注意到他們使用了什么技巧來使自己相信自己非常重要。

比如說,我們看見一個外表很傲慢的人,我們可以猜測他的心理感受是:“別人都很容易忽視我的存在。我應該表現得自己是個人物。”如果我們看見有人在講話的時候手勢動作幅度很大,我們可以猜測他的感想是:“如果我不加以強調,沒人會拿我的話當回事。”每一個舉止行為表現得優于常人的人背后,我們都有理由懷疑是一種自卑感在起作用,而且這種自卑感還要求這個人付出特別的努力加以掩飾。就好比一個人覺得自己個頭太小,就踮起腳來走路使自己顯得高大一些。有時候我們會遇見兩個孩子在攀比身高,情況與此類似:擔心自己身材太小的那個孩子會使勁地伸展四肢,把身板挺得筆直,他竭力要讓自己看上去比自己的實際身高更高。如果我們問這個孩子:“你是不是覺得你太矮了?”我們千萬不要指望他會承認這一事實。

所以,我們不能認為一個懷有嚴重自卑感的人外表上一定會顯得恭順、安靜、克制、沒有攻擊性。自卑感的表現方式有成千上萬種。我舉一個例子或許可以說明這一點,有三個孩子第一次被大人帶去動物園。當他們來到獅子籠跟前的時候,第一個孩子退縮到媽媽的裙子后面說:“我要回家。”第二個孩子站在原地不動,臉色慘白身體發抖,嘴里卻在說:“我一點也不怕。”第三個孩子目光緊盯著獅子凝視了一會兒問他母親:“我可以向它吐口水嗎?”這三個孩子都實實在在地感到了自卑的情緒,但是每個人的表達方式都跟各自的生活方式相一致,而顯得彼此不同。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存有自卑感,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會感到自己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善。

如果我們能保持勇氣,我們就能著手去掉自己身上的這些自卑感,手段只有一個,而且是直接的、現實的、令人滿意的手段,那就是改善眼下的處境。

沒有人能長時期忍受自卑的感覺,他會感到一種壓力逼迫著他采取某種行動。然而讓我們設想這么一個失去了勇氣的人:這個人不敢相信自己還能付出改善自己境況的努力。可是他又不能忍受自卑感,他還是想努力掙脫自卑感,而他嘗試的種種方法卻不能帶動他向前邁動一步。他的目標還是“不向困難低頭”,然而他并沒有真正地越過重重障礙,他只是在自我催眠,或說沉醉在一種虛幻的自我優越感中。同時他的自卑感還在累積,因為造成自卑感的處境并未發生改變。那種刺激自卑感的原因仍舊存在著。他所采取的每一個步驟都讓他更深地墜入自我欺騙的幻景之中,他的全部問題將以越來越大的負擔施加于他身上。

如果我們只停留于觀察他們的外部行動而不能很好地理解他們,我們就會把他們看作是漫無目的的人。他們留給人的印象不是有計劃地去改善自己的處境。我們很容易發現,他們表面上似乎和所有其他人一樣,都在努力追求一種滿足感,但實際上他們放棄了改變客觀處境的希望,他們的所有行動都開始陷入一種怪圈。當他們感到自己過于弱小的時候,他們就換到一個能使他自我感覺強大的環境里去。他們不是要把自己訓練得強大,強大到更讓自己心安,而是想辦法讓自己在自己眼中顯得更強大。他們的努力其實是在愚弄自己以取得局部的成功。當他們感到難以應付外來的困難時,他們很可能以一種窩里稱王的方式來突顯自己的重要性。這樣的話,他們很可能吸食毒品。然而他那些真實存在的自卑感卻依然沒有消除,還是跟過去一樣的處境所激起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感將成為在他精神生活川流之下持續涌動的暗流。如果碰到這樣的情形,我們真的需要談談自卑情結。

現在我們該界定一下自卑情結這個概念。當一個人面對他無法適應或難以應對的問題時,他確定自己無力解決這個問題,此時出現的便是自卑情結。從這個界定之中我們可以看到自卑情結可以表現為憤怒、眼淚和內疚。自卑之情總是能夠產生出緊張的情緒,隨之會出現一種朝向優越感的強制性動力,但是這種動力的方向卻不會指向問題的解決。因此,這樣一種爭取優越感的運動方向其實是生活之中的無用方向。真正的問題被擱置了或被排除在外了。這時候自卑的個體會努力限制自己的行動范圍,投入更多的精力去避免失敗,而不是向著成功去積極努力。在困難面前他表現出來的形象是猶豫不前,是原地不動,甚至是向后回退。

這樣的人生態度很容易表現為陌生環境恐懼癥。陌生環境恐懼癥傳遞的是這樣的信息:“我不能走得太遠,我不能離開我熟悉的環境。生活當中處處是危險,我必須躲開危險。”如果一個人長期抱著這種態度,他就會把自己監禁在一間斗室之中,或者賴在床上不起來。在困難面前退縮的最徹底的表現形式就是自殺。自殺者面對生活中的所有問題都失去了信心,他傳遞出來的信息就是他已經無力為改善自己的處境做任何事。自殺行為是如何體現出對優越感的追求的呢?我們可以這樣理解:自殺往往是一種指責方式或者是報復方式。某個人自殺了,我們總能發現離這個自殺者不遠處有人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仿佛這個自殺者在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脆弱、最敏感的人,可你們卻以最冷酷的方式對待我。”

每一個神經癥患者都在不同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行動范圍,也限制了他與整個外部世界的接觸范圍。他試圖與他面對的人生三大實在問題保持距離,把自己局限在他自以為有能力管控的狹小空間里。他以這樣的方式給自己筑起了一間密室,關上了大門,把他的生命跟陽光、柔風和新鮮的空氣隔離開來。

至于他會不會欺凌更弱小的人,或者以抱怨的方式在自己的領地中獲得統治的地位,這就取決于他對自己的訓練程度了:他會選擇在他看來是最合適的、能夠最有效地達到他的目的的手段。假如他對其中一種方式感到不滿意了,他就會選擇另一種。無論他選擇何種方式,其目的都是一樣的—不通過艱苦的勞動來改善自己的處境卻能獲得一種優越感。氣餒的孩子如果發現他可以通過淚水獲得最大的利益,那么他就會變成一個愛哭的孩子。從一個愛哭的孩子就會直接地發展成為一個憂郁的成人。

眼淚和哭訴—我把這種手段稱為“淚水炮彈”—是一種武器,對于干擾合作,把其他人擠壓到奴仆的處境,具有空前有效的作用。這樣的人,還有那些扭扭捏捏、羞怯靦腆、懷有犯罪感的人,他們的自卑情結都是溢于言表的,他們很樂意承認他們的怯弱,也樂意承認他們沒有能力照顧好自己。他們竭力想掩飾的是他們故意樹立起來的高大形象的用心,還有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出人頭地的欲望。

從另一方面來看,一個喜歡自吹自擂的孩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的優越感,可是如果我們仔細地考察他的行為而不是他的說辭,我們很快就能發現他不愿意承認的自卑感。

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實際上無非就是神經癥患者“密室癥”的一個特例而已。假如有一個人不敢去應對存在于廣闊世界的愛情問題,他就無法成功地擺脫這一情結。如果他把自己的行動范圍局限在家庭之內,那么他在這樣局促的界限范圍之內構建自己的性取向絲毫也不令人意外。由于這種不安全感,他從來不在他最熟悉的幾個人之外播撒他的興趣點。他擔心如果他和別人在一起,那么他習以為常的那種優越地位就會蕩然無存。

俄狄浦斯情結的犧牲者往往是被母親寵壞的孩子們,他們習慣了相信他們的愿望理所當然地被付諸實現,而且他們從沒有經歷過通過自己獨立的努力,從家庭范圍之外獲得他人的青睞和關愛。即使在長大成人之后,他們仍然被拴在母親的圍裙系繩上。在對待愛情的問題上,他們不是要尋覓一個平等的伙伴,而是要找一個用人,哪一個用人帶給他們的服務讓他們感到最安心呢?自然是他們的母親。我們其實能把任何一個孩子都變成俄狄浦斯情結的患者。只需要母親寵溺他,不讓他對其他人感興趣,并且他的父親只要表現得相對冷漠一點、無所用心就足夠了。

神經癥患者的外部表現就是給自己的行動畫地為牢。從口吃患者的言語中我們能看出他的遲疑態度,他所殘留的社會感覺驅使他只跟自己熟識的人發生接觸,而他自己的無能感、他對嘗試的戒懼之心跟他的社會感覺發生了沖突,于是他在說話的時候總是顯得猶豫不決。學校里“成績拖后腿”的孩子、三四十歲還找不到工作或者避開婚嫁話題的男男女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同樣動作的強迫性神經癥患者、為了白天的工作而煩惱得整夜難眠的失眠癥患者—所有這些人都暴露出了自卑情結,自卑情結造成他們不能付出努力去解決生活上的問題。手淫、早泄、陽痿和性變態等癥狀也都表現出了一種猶疑不定的生活習慣,此習慣順理成章地造就了一種在接近異性時害怕低人一等的心理。如果我們問:“為什么你這么害怕低人一等?”這個問題就會讓人自動想起伴隨著這些人的企圖高人一頭的追求,其答案就不言自明了,“因為他們給自己設定了過高的成功目標”。

我們說過自卑感本身并沒有多反常。從人類自身的角度上說,自卑感其實是他們取得的所有進步的動因。比如,科學只能是在人們感到自己無知,并且需要預知未來的條件之下誕生,那正是人類為了改善自己的整體處境而作出努力的結果,是為了更多地了解宇宙、更好地掌握宇宙的努力結果。

實際上在我看來,所有的人類文化都是建筑在自卑感的基礎之上的。如果我們想象有這么一個外星生物觀察我們的人類星球,他一定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這些人類生物,建立起這么多個社會團體和機構,為求安全下了這么大的功夫,為了遮風擋雨蓋起了房屋,為蔽體取暖制作了這么多衣服,為交通便利修建了這么多條道路—很顯然他們認為自己是這個星球上最弱小的居民。”

從很多方面來說,人類確實是最弱小的生物。我們沒有獅子或大猩猩那樣強壯,很多動物也比人類具有更好的單獨應付困難的能力。有的動物通過群居生活來彌補自己的缺陷不足—它們成群結隊地聚在一起,但是人類所需要的合作,比起這個世界上任何其他生物的合作都更為多樣,更為深廣。人類當中的嬰幼兒尤其地脆弱,他們需要成人付出多年的照看和保護。既然每一個人都曾有過極度幼弱的時候,既然人類脫離了合作就只有聽任環境擺布的命運,我們就能理解一個孩子如果沒有經受過合作方面的訓練,他的人生就不可避免地滑向悲觀,形成一種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結。

同樣我們也能理解,即使是對于最懂得合作的個體,生活也會持續不斷地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沒有哪一個人會覺得自己已經達到了優越感的終點目標,成為他那個環境里絕對的主宰。生命太短促,我們的身體也太脆弱,人生中的三大問題總是有足夠的空間期待更豐富更完滿的解答。我們總能夠得到一個解答,但我們永遠不能夠心滿意足地停留在取得的成績上裹足不前。在任何情況下奮斗都不應停止,只要與人合作,我們的奮斗就總是充滿希望、相得益彰的,并且一定會指向真正改善我們的共同處境的方向。

我認為,沒有人會憂心我們最終無法達到我們生命的最高目標。假如我們想象有這樣一個人,或者整個人類真的達到了這樣的地步—在他們面前不再有任何艱難險阻,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就會變得非常乏味。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一切都可以事先計算好。明天不會帶來意外的機運,未來無可期盼。我們生活中的樂趣恰恰主要來自非確定性。

假如我們無所不知,對什么都了然于胸,那就不再需要討論和探索。科學就沒有了用武之地,宇宙不過就是一個被講了兩遍的老套故事。藝術和宗教本該是以我們對尚未達成的目標的想象鼓舞著我們,然而在此種情形之下將沒有任何意義。我們美好的未來使得我們眼下的生活不那么輕易地枯竭。人們的努力奮進是持續不斷的,我們總能夠發現甚至設計出新的問題,為合作和貢獻制造新的機會。而神經癥患者從一開始就面臨著障礙,他的應對方法總是停留在很低的水準,他碰到的問題相應地也是巨大的。一個更為正常的人會給他的諸多問題提出越來越完滿的答案,他會向著新的艱難險阻挺進,得到新的解決方案。這樣他就有可能為其他人作出貢獻:他不會落在后面拖拖拉拉,成為伙伴們的累贅,他不需要也從不要求人家給予他特殊照顧,而是獨立地勇往直前,根據他的社會經驗去解決問題。

追求優勝的目標因個人具體情況不同而不同,每個人的目標都有其獨特性,并且取決于他對生活所賦予的意義,該意義不僅僅是幾個字句的事情,而是編排進了他的生活方式并融貫其中,就像他自己創作的奇怪旋律。在他的生活方式中,他不會直接陳述自己的生活目標,所以我們可以一勞永逸地代他說出來。他只會含含糊糊地暗示他的目標,我們可以從他給出的暗示中溯本求源。領會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就如同領會一位詩人的作品一樣。詩人用語詞抒發胸臆,但是他所表述的意思遠遠超過了單純的字面含義,絕大部分的意思要靠讀者去猜度,我們必須在字里行間去讀去想。而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同樣如此,好比一部極深奧極晦澀的作品。心理學家必須學會穿行于字里行間讀出弦外之音,他必須學會辨析生活意義的方法。

除此之外,別無特例。生活的意義是在一個人四五歲的時候達成的,達成這樣的意義不可能是一個數學演算的過程,而是一個在黑暗中摸索的過程,很難用理性去理解的摸索,只能抓住一個個的暗示,艱難地尋找原因。

要達成追求優勝的目標也是類似的,需要在摸索和猜測下操作。生活的意義是生命的奮進,是一股動態的川流,不是繪制成圖表或地圖上的一個現成不變的點。沒有哪個人對自己追求優勝的目標熟悉得可以清晰完整地描述出來。也許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職業目標是什么,但是這種目標只是他整個人生奮進中的一小部分。即使制定了一個具體的人生目標,也會有千萬條通向這個目標的奮進之路供他選擇。

比方說,有一個人想成為一名醫生,然而做一名醫生意味著有很多不同的任務需要他完成。不管他是希望成為一名內科醫學專家還是一名病理學專家,他都會在具體行動中表現出對自己和他人的特別興趣。我們將會看到他會付出多少努力來訓練自己成為對伙伴有幫助的人,他在助人為樂這條道路上能夠走多遠。他把這一點當作對自己明確存在的自卑感的補償。因此,從他在職業行為里說出的話語中,或者在別的場合說出的話語中,我們要能夠猜出他為之補償的那種明確存在的自卑感。

我們常常發現醫生在他們童年時代就過早地接觸到了死亡的事實。作為讓人類產生不安全感的因素,死亡給他們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

或者是兄弟,或者是父母中的哪一位辭世了,他們后來的人生歷練都指向了一個目標,那就是為他們自己也為他人尋找一種更好地保護生命免受死亡威脅的途徑。再舉一個例子,有人把成為一名教師設定為自己具體的目標,而我們又非常清楚教師和教師是非常不一樣的。如果一個教師的社會情感程度很低,他作為教師追求優越感的目標就很可能是管理一批比他弱小的學生。因為他只有面對那些更弱小、比他更缺乏閱歷的人才會有安全感。社會情感程度高的教師會以平起平坐的態度對待他的學生,因為他真心實意地希望為人類的福祉作出貢獻。我們無需再討論教師的能力和興趣點又有多少不同,也不用再強調發現他們種種表現的真實意圖是多么重要。

如果一個人制定了一個具體的目標,他就要對自己的潛能進行縮減、限制以適應該目標,但是他的整個目標,也就是目標原型,會左沖右突地突破種種限制,找到一種方式在任何情形下都表達出他賦予生活的意義,也表達出他追求優越感的終極理想。

對于每一個人,我們都應該深入到表面背后去尋根溯源。一個人很有可能會改變他將自己的目標具體化的方式,就像他改變他對具體目標—他的職業—的一個表達方式一樣。

縱然如此,我們還是要尋找變化背后潛在的連貫性,尋找其人格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固定地存在于其所有的表達話語之中。假如我們把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放置在不同的地點,每個地點就會呈現出非常不一樣的三角形,不過如果我們仔細地看,我們會發現這所有的三角形都是同一個圖形。目標原型也是這樣:它的內容不會因為任何一個表達方式而枯竭,我們應該能從所有屬于它的表達之中認出它的原貌。我們絕不可能這樣對一個人說:“只要你這樣做或者那樣做,你追求優越感的理想就能實現了。”對于優越感的追求是靈活多變的,一個人越是健康、正常,他在具體方向上遇到挫折的時候,就越容易給他的奮斗找到新的通道。只有神經癥患者會如此感受到他的目標的具體表達:“我必須得到這個,要不然就完了。”

我們不要以為可以很輕松地表述出任何一種對于優越感的特別追求,但是我們可以發現:在所有林林總總的目標之中都有一個共同的要素—都向往著與神靈相近。有時候我們發現孩子們會以這種方式公開地表達自己,他們會說:“我想當上帝。”很多哲學家也持有同樣的理念,有一些教育家希望把孩子教育訓練得神通廣大。

在某些古老的宗教那里,同樣的訓練目的是很明顯的,信徒一心要把自己修煉得近乎神靈。這種“近乎于神”的理想以一種更為溫婉的方式體現在“超人”的理念中,我不需要舉出過多的旁證,只需提一下尼采致斯特林堡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年)瑞典作家、劇作家和畫家。被稱為現代戲劇的創始人之一,一生十分多產,除了劇本之外,著作涵蓋范圍還有小說、歷史、傳記、政論和文化賞析。他的作品傾向是自然主義和表現主義。的一封信就很能說明問題了,他在那封信中署名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人”,這時候他已經瘋了。發了瘋的人往往需要以一種不加掩飾的形式表達他們所追求的優越感目標,他們會聲稱:“我是拿破侖”,或者“我是中國皇帝”。他們企圖成為整個世界的注意力焦點,希望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凝聚到自己身上,期待用無線電跟全世界通連,以便能聽到世界上所有人的談話,他們還做著預知未來、掌握超自然能力的美夢。

 

相比之下,把自己修煉成近乎神靈的目標可能還算是更為合理的方式,因為他們是想變得全知全能,或者讓我們的生命變得不朽。無論是我們渴望自己永久地保有自己的塵世生命,還是想象著自己通過許多輪回一次一次地回到塵世,抑或是我們預知另一個世界存在著不朽,所有這些愿景都建立在與上帝相似的愿望的基礎上。依據宗教的訓誡,上帝才是不朽的存在,只有他才能歷經所有的時間川流,直到永遠。我無意在這里討論這些觀念是對還是錯:它們都是對生命的解釋,它們是意義,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被這樣的意義把控著—成為上帝或者與神相似。即便無神論者聲稱要征服上帝,甚至要超越上帝,我們依然能看到,這是一種對優越感目標非常強烈的追求。

一旦追求優越感的目標被具體化之后,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就不會再有什么偏差。他的習慣、表現都將恰到好處地配合他去達成這個具體的目標。它們完美得無可指摘。每一個問題兒童,每一個神經癥患者,每一個酒鬼、罪犯或者性變態都是為了他們所認定為優越的目標而不斷地作出“正確”的行動。如果我們要指出這些表現有多么不好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要達到他們的目標,就必然會有如此表現。比如,班上有一個男孩表現得最為懶散,老師問他:“為什么你的功課這么差勁?”他回答說:“只有我功課差了,你才肯在我身上下功夫。你不會關心班上學習好的同學,因為他們不會給班級拖后腿,功課又做得好。”因此,吸引老師的注意力,實現對老師的控制就是他的目標,而且他也找到了達成這一目標的最佳方法。如果想要試圖說服他改掉懶散的毛病將會是徒勞的,因為懶散就是他實現自己目的的法寶。如此看來,他的想法完全正確,假如他改掉了自己的懶散行為,他豈不是一個傻子?

另有一個男孩在家里非常聽話,但是顯得有點愚鈍,在學校里他是一個差生,在家里也毫不機靈。他有個哥哥比他大兩歲,生活方式上跟他大不相同。他聰明活躍,但是性格莽撞,時常闖禍。有一天有人無意中聽見弟弟對哥哥說:“我寧愿像我現在這樣愚鈍,也不愿意像你這樣魯莽。”如果我們假定弟弟的生活目的是避免闖禍,那么他所表現出來的愚鈍恰恰是聰明之舉。因為他一向愚鈍,別人就不會對他有太高的期待,而且即使他犯下錯誤,他也不會受到深責。考慮到這樣的目的,他要是表現得聰明伶俐才是個傻子。

時至今日,常規的治療還是只針對這些表面的癥狀。個體心理學堅決反對這種態度,無論在醫學上還是在教育上都不可取。如果一個孩子的數學很差,或者在學校表現很不好,那么把精力集中在表面問題上,努力去改善這些癥狀都是徒勞的。也許他的目的就是要把老師攪擾得心神不寧,或者干脆逃避學校生活,所以才表現得讓人感到討厭。如果我們在一個地方阻止他目的的實現,他很快又會找到另一條新途徑。

成年的神經癥患者也是如此,比方說有一個人患有偏頭痛的癥狀,頭痛病的發作對他來說非常有用,往往就是在他最需要頭痛的時候,他的頭正中下懷地痛了。以頭痛為借口,他就可以避開社交問題,只要他必須會見新的一群人,或者需要作出一個新的決斷,頭痛就適時地發作了。同樣地,頭痛病也可以幫助他實現對他的下屬員工、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家庭的獨裁統治。我們憑什么期待他放棄這樣一個屢試不爽的法寶呢?從他自己的立場來看,他施加給自己的疼痛無非是一項聰明的投資,這項投資給他帶來了他期待中的收益。毫無疑問,假如我們給他講明病因,肯定會嚇他一大跳,從此這個癥狀就被治愈了,就像對待那些戰爭神經癥患者,有的時候只要采用電擊治療,或者假裝要動手術,他們的病就全被嚇好了。也許現在的醫療條件能夠治好病人的這個病,使得該病人選擇的這個特殊病癥很難繼續發作。然而,只要他的目標不變,他縱然放棄了一個癥狀也一定能找到另一個替代品。頭痛病治好了,失眠或者別的什么新疑難雜癥又會接踵而至。只要他的目標沒有改變,他肯定還會堅持去追尋該目標。

有這樣一些神經癥患者,他們能以驚人的速度擺脫掉現有的病癥,然后沒有片刻的遲疑,他們就患上了另一種新的病癥。他們的神經癥的表演技藝十分精湛,并且他們的戲碼還在不斷地增加。如果他們讀過一本精神療法方面的專業書,書上就會告訴他們更多的一些他們至今沒有機會去嘗試的神經疾病。我們要做的事情只有兩件,一是搜尋病人生病的真正動機,二是研究該動機與病人追求優越感的總體目標之間的內在關系。

設想一下,在我的課堂上,我請人搬來一把梯子,我爬了上去,在黑板的頂部蹲坐下來。看見這一幕的所有人都會想:“阿德勒博士準是瘋了。”他們無法理解梯子是派什么用場的,為什么我要爬上去,為什么我要坐在那樣一個別扭的位置上。可是如果他們想到,“他坐到黑板的上方是因為他的身體不比別人高大,他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覺,只有他自上而下地俯視全班學生的時候,他才感到安全”,這樣他們就不會認為我是瘋得不可救藥。

我采用了一個絕妙的辦法達到了我這個具體的目的。梯子是一個加深人直觀印象的工具,我爬上梯子的行動看上去計劃得不錯,執行得完滿,只有一點還是讓我顯得很瘋狂—我對優越感的理解。假如我確信我的具體目標選擇得非常糟糕,那樣的話我就會改變行動。但是如果目標不變,我的梯子被搬走了,我還會換一把椅子爬上去,如果椅子又被搬走了,我會想到我還可以蹦高、攀爬,憑借自己的肌肉使勁拉伸自己。每一個神經癥患者也是如此:他們對手段的選擇是沒有毛病的、無可指摘的。我們能改善的只是他們的具體目標。目標改變了,精神習慣和態度也會隨之改變。他就不會再需要舊的習慣和態度,新的目標將召喚新的習慣和態度來與之配套。

讓我再介紹一則病例,當事人是一位三十歲的女士,她患有焦慮癥,無法結交朋友。她在職業問題上一直沒有取得進展,于是對她的家庭形成了不小的負擔。她只能打打零工,去給人做速記或者當秘書,雪上加霜的是,她的雇主總是對她性騷擾和驚嚇,使她不得不辭工。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那位雇主對她不那么感興趣,卻使她倍感羞辱,于是再次辭工。她接受了多年的心理治療—我記得是整整八年—然而卻無法改善她的社交能力,也無法幫助她獲得一份掙錢過活的職業。

在我對她進行治療的時候,我為了追溯她的生活方式,幫助她回想她童年時期的最早記憶。如果我們不能理解一個人童年時期是怎么回事,那么長大之后的這個人我們同樣無法理解。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長得很漂亮,毫無疑問也是受盡了寵愛。那個時候她的父母非常富裕,她只要提出一個要求,立刻就會被滿足。

“哦,”聽她這樣敘述的時候我說,“你享受的是公主般的待遇。”

“太奇怪了,”她回答道,“那時候所有人都管我叫小公主。”

我請她回顧她最早的記憶。

“我四歲的時候,”她說“我記得有一次走出家門,看見有幾個孩子在做游戲。他們一個個上躥下跳,嘴里大聲喊叫:‘巫婆來了。’我非常恐慌,回到家后,我問一個在我家干了很久的老女仆是不是真的有巫婆來了。她說:‘是的,世界上是有巫婆、小偷和強盜,他們都會跟著你。’”

從她的敘述里我們可以看出她很害怕一個人待在屋里,她把這種恐懼添加進了她的整個生活方式中。她覺得自己太脆弱不能離開家,家里的人也必須在各個方面支持她照顧她。

另一則早期記憶是這樣的:“我有一個鋼琴老師,是個男的,有一天他突然要吻我。我停止練琴起身就走,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想彈鋼琴了。”從這里我們又可以看出她在她自己和男人之間設置了一條巨大的鴻溝,她的性意識的發展方向是自我保護,而不是戀愛。她覺得戀愛是脆弱的。在這里我必須說明一下,很多人在戀愛的時候感到自己很脆弱,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對的。如果我們戀愛了,我們必須要表現得溫柔,我們對另一個人的關愛使得我們很容易受到擾動。只有一種人會回避愛人之間的相互依賴,這種人追求的是這樣一種優越感:“我永遠不能做弱者,我決不能把自己暴露出來。”這樣的人習慣了遠離愛情,對于愛情的態度十分消極。你經常會看到,如果他們感到自己有陷入愛情的危險,他們就會把戀愛的場景轉換成一個嘲笑的對象。他們對那個讓他們感到這種危險的人采取的態度是嘲笑、捉弄和戲耍。這樣的話他們就能擺脫掉那種脆弱的感覺。

這個女孩子在想到愛情和婚姻的時候同樣感到脆弱,結果就是,當她在職場上有男人對她性騷擾的時候,她表現出來的強者形象超過了她實際需要的程度。除了退避三舍她想不出別的辦法。在她被這些問題持續困擾的時候,她的父母都已離世,她的王庭已不復存在。她想辦法找到幾個親戚來照顧她,然而她的處境很不能讓人滿意。

過了一陣子她的親戚對她感到厭煩了,在她感到需要關照的時候不再肯幫忙。她責罵了他們,說如果她被大家撇下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對她來說是何等危險,這樣她才避開了形單影只的悲劇。我相信,如果她的家人沒有一個人擔起麻煩照顧她,她是一定會瘋掉的。能夠實現她的優越感目標的方法只有一條,那就是強迫她的家人關愛她,幫助她把生活里的一切困難麻煩都擋在家門之外。在她的腦子里一直保持著這樣的觀念:我不屬于這個星球,而是歸屬于另一個星球,在那個星球上,我就是一個公主。這個可憐的地球是不了解我的,也沒有認識到我的重要性。

這種情形只要再發展一步就足以導致她發瘋了,但是只要她還掌握一些屬于她自己的有限資源,只要她還能得到家人或親友的幫助,她就還不至于走投無路。

再來看另一個案例,該案例把自卑情結和優越情結同時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一位十六歲的姑娘來找我,她在六七歲的時候開始偷竊,十二歲的時候跟別的男孩在外邊過夜。兩歲那年,她的父母受夠了長期激烈的爭吵,最終離婚。她被判給了母親,在外婆家和母親一起生活。外婆對她竭盡了疼愛。她出生的時候,正值父母之間的爭吵達到了頂峰,因此母親并不歡迎她降生到世間。她從來沒有喜歡過女兒,母女之間一直處于一種緊張狀態。

當這個女孩子來找我的時候,我以一種友好的方式跟她交談。她告訴我說:“我不喜歡偷人家的東西,也不喜歡跟男孩子們廝混,但是我必須讓我媽媽看到,她不能拿我怎么樣。”“你那樣做是為了報復她?”我問。“我想是的。”她回答。她想證明自己比母親更厲害,但是她之所以有這樣一個目標只是因為她感到自己太脆弱。她感到母親不喜歡她,她飽受一種自卑情結之苦。怎么表現出自己的優勢呢?她想來想去,也只有一條道可走,那就是干壞事。當孩子們行竊或者從事其他少年犯罪活動的時候,通常都是為了報復。

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消失了八天。人們重新找到她之后,把她送交給了少年法庭。在法庭上她編了一個故事,說她被一個男人綁架了,那個男人把她捆綁了起來關在一間屋子里整整八天。

沒有任何人相信她的謊話。醫生在一個非常私密的環境下跟她對話,催促她說出真相。她一看醫生不相信她編的故事就很生氣,打了他一耳光。我見了她就問她將來想干什么,給她制造了一種印象,好像我只是對她未來的歸宿感興趣,對我能幫助她做些什么感興趣。我請她描述一個做過的夢,她就笑了,跟我講了下面這個夢:“我進了一家地下酒吧。走出酒吧的時候,我碰見了我媽媽,很快地我爸爸也跟過來了。我求媽媽把我藏起來,不讓爸爸發現我。”她很害怕她的父親,父女兩個矛盾很深。父親總是懲罰女兒,女兒懼怕懲罰才被迫撒謊。

如果我們碰到一起孩子說謊的案例,一定要調查一下這個孩子是不是有嚴厲的父母。除非真相會給孩子帶來危險,否則他沒有必要說謊。另一方面,這個女孩跟她的母親有某種合作的默契。這個時候她才告訴我曾經有人誘騙她走進一家地下酒吧,于是她在那家酒吧里度過了八天。因為害怕父親,她不敢說出真相,但與此同時,她自己的事情又被戰勝父親的欲望左右著。她感到一直以來父親占據了上風,只有傷害了父親,她才有一種勝利者的感覺。

有多少人在尋找優越感的時候誤入歧途,需要我們的幫助?所有人都有追求優越感的共同愿望,要認識這一點并不難。

我們可以為他們設身處地地著想,同情地理解他們的努力行為。他們犯下的唯一錯誤是他們的努力全用在了人生的無用方面。人類每一項創造的背后都有對優越感的追求,為我們的文化建設作出全部貢獻的源泉都在于此。整個的人類生活都行進在這條偉大的行動之路上—從下而上,從減到增,從失敗到勝利。

在自己的奮斗過程中,只有那些表現出嘉惠他人這一意向的人,也只有在嘉惠他人這條路上走在前列的人,在生活中遇到困難的時候才能真正地應對并戰而勝之。如果我們以正確的方式接近他人,我們將會發現說服他們改弦易轍并不是十分困難。

說到底,人類對于價值的判斷和成功都是建立在合作的基礎上的,這是我們人類最大最普遍的常識。我們對于引導、對于理想、對于目標、對于行動以及性格特點的所有要求,無不服務于人與人之間合作的這一宗旨。事實上我們也很難找到一個徹底喪失了社會情感的人。神經癥患者和罪犯也都了解這個公開的秘密,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在為自己的生活方式辯護,或者把責任拋給別人的時候產生了多少痛苦,他們是知道的。他們提不起勇氣去開發生活中積極有用的一面。一種自卑情結告訴他們:“合作的成功不屬于你。”面對著生活中的實際問題,他們扭頭而去,為了確立自己的強者意識,他們投入到和陰影的戰斗中去。

在我們人類的勞動分工之中,有足夠的空間留給了各種各樣的具體目標。也許,如同我們所見,每一個目標都有可能涉及程度不太嚴重的錯誤,我們總能夠從中發現問題予以批評。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他的優勢表現在數學知識,而另一個孩子的優勢則表現在藝術,第三個孩子的優勢則是體魄健壯。消化功能有缺陷的孩子可能會認為他面臨的問題主要是營養的問題。他的興趣點就可能轉向了食物,因為他相信這樣一來就有機會改善他的狀況,結果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名專業的廚師或者是營養學教授。

我們可以看到,所有這些特殊的目標都附帶有一種實在的補償,當然它們也確實排斥了其他的可能性,并對當事人作出自我限制的嚴格訓練。我們也可以理解,一個哲學家必須經常放棄社交生活去思考、去寫作。但是,只要有一種高水準的社交情感維系著追求優越感的目標,這里就不會出現太大的錯誤。我們的合作需要許許多多不同形式的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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