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扶胥古港的“潮流”是否導致“海船不易在此停泊較長時間”?
王先生《絲路》說:“扶胥港雖然是一停泊的港灣,但主要是為停泊官船、兵船和暫時歇息的漁船……雖然在明清時,南海廟前已形成諸多沙洲,特別是廟東南的大纜口沙洲,珠江主航道已南遷,南海廟前僅為汊流所經。但這并不能反映宋時南海廟前的河道或大海的實情。南海東廟南臨大海,停泊海船應不是困難事情,但此地直對今珠江口的獅子洋的潮流,海船不易在此停泊較長時間……”筆者《辨正》指出,《黃埔港史》“黃埔港所具備的潮位,是較大船只進出黃埔港所必須要依賴和利用的一個自然條件”之語,實已“對此作出截然相反的價值判斷”;并指出:“這里所說的黃埔港,即在1937年建于古代扶胥鎮的西側(解放后多次擴建),《黃埔港史》所作判斷,同樣適合于扶胥鎮。從前引錢之望《尚書省牒》所敘‘至東道扶胥口東廟前海中……潮汛陡落,徐紹夔所乘大舶,膠于沙磧之上’可知,即使早至宋代,大舶亦須候潮進出扶胥港。宋代之扶胥港,無疑已是一個優良的河口港,而‘此地直對今珠江口的獅子洋的潮流’,恰是它能成為良港的因素之一。”
王先生《再論》就此批駁說:“趙文論據以1937年建于廣州魚珠附近的黃埔港而探討古之扶胥鎮殊悖情理,這無異于以今論古?!比欢?,1937年開辟黃埔港的設計者、廣東治河委員會工程師、美國士丹佛(斯坦福)大學研究院土木工程師李文邦就在其《黃埔港計劃》中說:“黃埔港主要港灣,為黃埔深水灣……黃埔深水灣西起新洲,沿前航線,東迄銅鼓沙;而界于新洲、長洲、洪勝、大吉、龍船、鯊魚各沙,與北帝沙、狗仔沙、魚珠、雙岡兩岸之間之水道也。長約8000公尺,闊約600公尺,水面約556萬平方公尺,低水時深度由6公尺至15公尺。其最深處,在黃埔軍校之前,深達22.5公尺。將來在該深水灣北岸開辟商港,則該灣必成黃埔內港,以為船舶碇泊之所。當昔香港猶為荒島,廣州依然握海港之權;凡海舶之食水過深,不能直達廣州者,大都寄泊是間。引往古而測來茲,則更知此灣之用矣?!?img alt="李文邦:《黃埔港計劃》,廣東治河委員會印行、廣州培英印務局印刷,1936年9月;1983年9月編入《黃埔港史》編寫組編印的《黃埔港史資料匯編》(第3輯),第1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8B4D/18225946201124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60803-LFYTdreW5PVlxMaBPZ2zJx3lddWAl0yg-0-edc74822871382d4c8d4ab9ddfc4cfd9">黃埔深水灣由古至今自然條件當然會有一些變化,但基本方面,即筆者《辨正》引《黃埔港史》所說:“扶胥北依丘陵山地,將軍山、大田山直臨岸邊,南迎熏風,北防寒流吹襲,而且二山可作歸航標志。西邊河南、市橋臺地,可阻擋臺風襲擊。同時扶胥正當凹岸,珠江到此轉向南流,凹岸水流較急,不易淤塞。故黃木灣(即黃埔灣)是個水深港寬,適宜建筑港口之處……由于地理自然條件優越,扶胥具備了形成港口的天然地理條件”,還是古今一致的。古代的扶胥港與1937年建的“黃埔新埠”(即今之“黃埔老港”)同在黃埔深水灣,李文邦在設計時,就“引往古而測來茲”,作為建港的參考,并通過了實踐的檢驗。無論是《黃埔港計劃》還是《黃埔港史》,都認為古代扶胥港與民國時初建的黃埔港在自然條件上基本相同,并以之相互參照研究,而筆者在征引古代文獻的同時,亦以當地今日情況為參照,“以1937年建于廣州魚珠附近的黃埔港而探討古之扶胥鎮”,又何來“殊悖情理”?倘不具體考察地理、氣候條件,罔顧行內專家的研究成果,卻以閉門造車的玄想為結論,才真正是殊悖情理。
對“黃埔港所具備的潮位,是較大船只進出黃埔港所必須要依賴和利用的一個自然條件”,王先生《再論》反駁:“不知道大舶候潮進出扶胥港是有利還是不利因素?”在此,我們要明確扶胥是河口海港,與非河口海港相比,泥沙沉積一般較快,影響其深度。所有河口港均如此,不獨扶胥為然。也正因為如此,較大的船只進出所有的河口海港都乘盛潮,這就是《黃埔港史》把潮差大視為“必須要依賴和利用的一個自然條件”的原因。實際上,古代整個廣州所有的內外港都是河口港,大船都必須乘潮進出。討論相關問題時必須立足于這一客觀事實。如果脫離這一客觀條件去質問“不知道大舶候潮進出扶胥港是有利還是不利因素”,那就整個廣州港都可否定掉,根本沒有討論余地了。
已故歷史地理學家曾昭璇曾專論古代“扶胥港的海港優越條件”。他指出:“廣州雖好,但不如扶胥港,因這里到宋代還稱為‘大?!8坶熕?,河道南北走向,有利風帆,為廣州所不及。因廣州當時只稱‘小海’,水急有潮聲的……唐代扶胥鎮是個優良海港。章丘還是在水中。這可以由今天小丘四周陡崖存在來說明,因為海水直拍崖下,不斷侵蝕的緣故。因此,章丘在海岸有消能作用,使內灣風平浪靜。韓愈在《南海廣利王廟碑》中,稱這里為‘扶胥之口,黃木之灣’。這灣正是獅子洋和廣州珠江接連地點,東西向珠江漏斗灣到此轉南北向的獅子洋大漏斗灣。珠江漏斗灣由廣州‘小海’闊1500米,到扶胥口擴為2500米,稱為‘大?!V榻趦龋焙榧本o,一出扶胥江口,江面驟覺洪潮轉弱,依山面海,樵汲充足,加上南面市橋臺地又可防臺風……由于黃木灣凹當沖,正好使扶胥港不見淤積,故由隋到宋元,江邊章丘,仍能兀立江干,未連陸地……江寬水深、風平浪靜的扶胥港,得以形成。今在章丘之北,南海廟西側,即有碼頭園地名,是一池塘所在。1973年8月,即于塘區發現三排木樁,兩側支柱夾持,每條長2米多,伸展長達2米多,為唐代碼頭木樁,即當日海舶碼頭區地點。從碼頭木樁C14測定,得距今為1110 ± 80年,即相當于晚唐時期遺址……今天珠江中游水深也在4米以內,且為沖刷槽,古代不會更深。礁石亦多,都使海舶不易駛入,大船多泊扶胥港口。”可見扶胥口的“潮流”弱于珠江口內。既然“潮流”并不妨礙珠江口內海船停泊較長時間,何以扶胥港就因此而“不易”?這豈不是雙重標準?
王先生《再論》在重申“不易”這一觀點時,又把“潮流”和“風浪”捆綁起來向筆者提出質疑:“難道潮流和風浪對扶胥港沒有負面影響?”“獅子洋風浪和潮流對南海神廟來說,利弊皆有,難道僅僅是趙文所言的‘恰是它能成為良港的因素之一’?”請問:筆者在肯定“潮流”的正面影響時,何曾說過“風浪”沒有負面影響?又何曾說過“獅子洋風浪”有“利”,“恰是它能成為良港的因素之一”?
王先生《再論》又質問:“扶胥港如果沒有回避風浪的條件,何能成為優良港口”,“難道有了‘潮汛’,就可以成為‘優良的河口港’”?其實筆者《辨正》僅說潮流“恰是它能成為良港的因素之一”,并在所引《黃埔港史》文亦已涉及“風浪”:“西邊河南、市橋臺地,可阻擋臺風襲擊。”前引曾昭璇《廣州歷史地理》亦有具體分析。李文邦《黃埔港計劃》分析更詳:“凡重要商港,必須擇地而設。其位置形勢宜具備下列各條件:(一)有深水道直通大洋,以航行巨艘。(二)有廣深港灣,能藉天然形勢,或人為浪堤,以抵御風浪。河床泥土堅實,堪為碇錨之用;以供輪船之灣泊,而保輪船之安全。(三)有連接之陸地,以便陸上之交通;及有聯絡之河道,以便水上之運輸。(四)有充足地方,為現在設施,及將來發展之用。(五)距離商業中心不遠……魚珠一帶之地,在前航線北岸。前臨黃埔深水灣,港闊水深,可容巨舶。西有銅鼓、鯊魚、大吉、龍船、洪圣五沙,及長洲島為之屏蔽。歷次颶風,此區均賴安全(中敘水陸交通與航路深度,略)。職是之故,黃埔港位置,遂選定于此?!?img alt="《黃埔港史》編寫組編:《黃埔港史資料匯編》(第3輯),第7—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8B4D/18225946201124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60803-LFYTdreW5PVlxMaBPZ2zJx3lddWAl0yg-0-edc74822871382d4c8d4ab9ddfc4cfd9">結合前引《黃埔港計劃》關于黃埔深水灣的論述,可知所說的“魚珠一帶”的情況,包括扶胥鎮舊址在內的黃埔深水灣北岸均同。20世紀70年代開始在扶胥鎮舊址以東興建黃埔新港區(扶胥鎮舊址附近已建黃埔發電廠,故老港不能直接東擴),早已竣工投產,今天扶胥鎮舊址恰在黃埔新、老港區之間。這也說明整個黃埔深水灣北岸作為港口的自然條件是基本相同的,并不因為王先生《再論》所說“魚珠附近的黃埔港距離扶胥有數十里之遙(按:實際老港區東陲與扶胥相去并不太遠)”而有重大差異??梢姡鲴愀塾幸欢ǔ潭鹊幕乇茱L浪的條件,這也是它成為優良港口的另一個原因。
當然,說扶胥港有一定程度的回避風浪的條件,并不是說它面對強臺風一類的嚴重災害也能保證船只萬無一失。實際上,古代整個廣州的港口均是如此。方信孺《南海百詠·南濠》記:“在共樂樓下,限以閘門,與潮上下。蓋古西澳也。景德(1004—1007)中高紳所辟,維舟于是者,無風波恐,民常歌之。其后開塞不常?!?img alt="方信孺:《南海百詠》,甘泉江氏所藏影鈔元本(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王先生《宋南海東、西廟與廣州海上絲路》亦有引用,但無“蓋古西澳也”,由于王文未注版本,不知其所據。"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8B4D/18225946201124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60803-LFYTdreW5PVlxMaBPZ2zJx3lddWAl0yg-0-edc74822871382d4c8d4ab9ddfc4cfd9">陳大震《大德南海志》記:“三城(按:指子城、東城、西城)南臨海,舊無內濠,海颶風至,則害舟楫。大中祥符(1008—1016)間,邵曠知廣州,始鑿內濠,以通舟楫,州人便之?!?img alt="廣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元大德南海志殘本》,王先生《宋南海東、西廟與廣州海上絲路》亦有引用,但句首之“三城南”作“三面”,由于王文未注版本,不知其所據??贾T事實,古代廣州絕非“三面臨?!?。"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8B4D/18225946201124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60803-LFYTdreW5PVlxMaBPZ2zJx3lddWAl0yg-0-edc74822871382d4c8d4ab9ddfc4cfd9">不少貿易港在正常作業的錨地之外,還辟有供船只躲避大風浪的港灣,即避風港。古代廣州的南濠和內濠顯然也承擔了避風港的使命。
王先生《再論》在引《宋史》記:“州城瀕海,每蕃舶至岸,常苦颶風,曄鑿內濠通舟,颶不能害”之后,提出質疑:“廣州如此,直對獅子洋的扶胥港,潮流和海浪更甚,難道潮流和風浪甚至‘颶風’能不有影響嗎?”復引《萬姓統譜》云:“宋鄔大昕,字東啟,河源人,政和二年進士,僉判廣州。廣之東道濱海,舟楫往來恒患飄溺。大昕因規度鹿步滘,鑿之,東起東洲,西接黃水(趙按:原文如此,似應作‘木’)灣,延袤十余里,人便之,迄于今?!辈⑦M而論曰:“鹿步滘的開鑿,使黃木灣船舶有了一個安全的避風之所,往來于廣州至東江沿線各埠的船只避開了獅子洋的風浪,亦縮短了航程……政和二年(1112)以后修鹿步滘,已近北宋末年,南海廟才有河涌為舟楫利用,難道不是為了避獅子洋風浪和海潮嗎?恰恰趙文的‘論斷與事實大相徑庭’。”“上述北宋末年所修的鹿步滘就是為避開海潮和風浪的侵擾。因此,南海神廟前臨‘大海’,北宋末年鄔大昕修鹿步滘的目地(趙按:原文如此)之一就是為抵御‘大海’的海潮和風浪。如此情況,大的海舶如何長期停泊?北宋末如此,南宋有鹿步滘河涌可利用,海舶或在此停泊,但一定進行貿易嗎?”
王先生認定扶胥港的“潮流”一定比廣州內河“更甚”,與地理學專家曾昭璇的研究結果剛剛相反,未知何據,與此相關的“海船不易在此停泊較長時間”之說,也未見提出依據。而從《黃埔港史》和李文邦、曾昭璇的陳述來看,“潮流”對扶胥港并無值得重視的不利影響,在常態下這是安全的港口。說海浪和颶風對扶胥港的負面影響會比對廣州內港更大,則合乎情理。不過,從扶胥有唐代碼頭遺跡,宋代來往海舶在此停泊謁廟的情況可判斷,在無颶風等嚴重災害性天氣的常態下,這里是一個經常使用的港口。從筆者上引《南海百詠》和《大德南海志》,以及王先生所引《宋史》反映的事實來看,宋代廣州內港在颶風來襲時,船舶的安全也大受威脅,直到景德、大中祥符年間南濠、內濠相繼開辟之后,情況才得以改善。扶胥港則更遲至政和二年(1112)之后,才有與南濠、內濠相類似的避風港,即鹿步滘。王先生說,扶胥港在鹿步滘開鑿之前由于“海潮和風浪”,海舶不易長期停泊,更不可能在此貿易;按此邏輯,廣州內河既然也是“每蕃舶至岸,??囡Z風”,則在南濠、內濠開鑿之前豈不也應該是海舶不易長期停泊,更不可能在此貿易?
綜上所述,“此地直對今珠江口獅子洋的潮流,海船不易在此停泊較長時間”之說全無依據,而以有風浪和颶風來否認扶胥港為良港也無說服力。首先,李文邦和曾昭璇已指出扶胥港有一定的抗御風浪和颶風的條件;其次,依此類推,不但廣州內河不能成為港口,連哈瓦那、新加坡、香港、馬尼拉等等不時有熱帶風暴光顧的知名大港也不能稱為良港了。然而這樣說合乎公認的標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