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困在那個回憶的小房間里，

困在一段和我有關的記憶里。

他找不到我，也不放過自己。

——

大概是他想我一次，便在枝干上落下一筆。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他藏了數十年的心事。

我有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夏燃。

夏燃和我一般大，他是在八歲那年來到我家的。

那年夏天很熱，知了不眠不休地嘶叫，樹上的葉片蜷曲著，似乎也想替自己遮擋些陽光。

父親和母親在客廳不停地說話，也許是在討論夏燃上學的事。

夏燃不太在意，他提著一個破舊的水壺，將它接滿水，拿到樓下給銀杏樹澆水。他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地，澆了很多趟。

而我站在屋里的沙發上，舔著雪糕，望著窗外，盯了他好久。

父親拍拍我的肩膀，示意他們要出去一趟，讓我在家里看著夏燃。

我點點頭，穿上涼鞋，出門把夏燃拽了回來。

他熱得滿頭是汗，臉也通紅，我把他拉到風扇前吹風，自己則跑去看動畫片。

等我看完動畫片，電視上開始放廣告的時候，我扭頭看了夏燃一眼，他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風扇前吹著。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靦腆、這么軸的人。

不過后來想想夏燃這樣也很正常，畢竟初來乍到、寄人籬下的他不敢輕舉妄動。

那一整個下午，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來到這里誰也不認識，他只認識我，于是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影子，然后安靜地、小心地、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我家樓下的銀杏樹枝蜿蜒，枝丫向上生長，一直長到二樓夏燃房間的窗邊。

夏燃喜歡站在窗邊看書，他一伸手就能摸到樹干。看書看累了，他就會看著那棵樹發呆。

夏天，炎熱的夏天，黏膩的夏天，我和夏燃最喜歡的夏天。

“夏燃，唱歌給我聽。”無數個困倦的夏日午后我都這么向他示意。

夏燃從不會拒絕我的要求。

春風吹呀吹

吹入我心扉

想念你的心

怦怦跳不能入睡

……

夏燃告訴我，他唱的這首歌叫《花好月圓夜》，是用來祝福我的。

那時候我們就在二樓他的房間里，我們并排坐在書桌前，他書桌上的《陪安東尼度過漫長歲月》被翻開。

安東尼說——

春夏秋冬，都會發生許多奇怪的事，唯獨夏天發生的事，記得最清晰，念念不忘。

我想也許是天氣炎熱，也許是夏天漫長，也許是夏天總有無窮無盡、旺盛的生命力，也或許是因為那是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的夏天。

夏燃的嘴巴張張合合，通常都是他不張嘴，我才驚覺他已經唱完了。

“夏燃，你以后去當歌手吧，你唱歌肯定好聽。”

夏燃只是看著我，然后搖搖頭不說話。

“夏燃，你不能被困在這里，你得往外走。”我這樣勸他。

他很聽我的話，也用心學習，后來考上了醫科大學。

他說，以后會治好我的耳朵。

從出生到十八歲，我一直都聽不見。

直到夏燃去上大學。

整整十八年，我沒有聽過這個世界的任何聲音，包括夏燃的聲音。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夏燃的歌聲，可我不明白聲音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詞語，所以我壓根想象不出來。

我以前總覺得世界就這樣了，但我低估了世界發展的速度。

在我十九歲那年，我的耳朵被治好了，我沒有告訴夏燃，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也是那年，夏燃在放寒假回家的途中，救人落水。

再后來，他躺在一個小盒子里，小得一只手都能拎得動。

以前夏燃和我說，他是一個沒有大夢想的人，他唯一的小夢想就是安安穩穩地陪在我身邊。現在，我把他的照片裝在錢包里，走到哪里都帶著。

夏燃，你看你的愿望實現了。

我手機里存了一段錄音，是夏燃生前錄給我的。

為何你啊你

不懂落花的有意

只能望著窗外的明月

……

好多好多年過去，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嗓音繾綣，如同干枯的木屑。

夏燃就這樣在我的記憶里鮮活地活著。

每年夏天，我們都會在記憶里重逢，他會給我唱他愛的歌，我的心臟也為他跳動，那是屬于我們的夏天。

某年大雪，我坐在他的房間里，伸手觸碰著銀杏樹。

樹干坑坑洼洼，我才發現那上面寫滿了我的名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

寫滿了，便疊在上面繼續寫。

大概是他想我一次，便在枝干上落下一筆。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他藏了數十年的心事。

夏燃，今年又下雪了，但我依舊在等待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