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娶第四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①。以賢父御②孝子，合得終于天性，而后妻間之，伯奇遂放。曾參③婦死，謂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④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⑤。”并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為誡。其后，假繼⑥慘虐孤遺，離間骨肉，傷心斷腸者，何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注釋】

①吉甫：尹吉甫，周宣王時大臣。伯奇：相傳為尹吉甫長子。其母早亡，后母欲己子伯封為繼承人，便在吉甫面前誣陷伯奇說：“伯奇見妾美，有邪念?！奔Σ恍?。其后妻說：“置妾空房中，尹登樓察之。”后妻把一只蜜蜂放到衣領上，讓伯奇幫自己取下來。吉甫遠遠看到信以為真，大怒，放逐了伯奇。

②御：駕馭，控制。此處指約束、管教。

③曾參：曾子，名參，字子輿，孔子弟子，以孝著稱。

④王駿：西漢成帝時的大臣，效仿曾子，妻死而不續娶。

⑤華、元：曾華、曾元，曾子之子。

⑥假繼：繼母。

【譯文】

尹吉甫是賢明的父親，伯奇是孝順的兒子。賢明的父親管教孝順的兒子，應當是最合乎天性的事了。但尹吉甫的后妻從中挑撥離間，伯奇竟被父親趕走了。曾參的妻子死了，他對兒子說：“我不如尹吉甫賢明，你也不如伯奇那樣孝順?！蓖躜E在妻子死后，也對外人說：“我不如曾參，我的兒子也不如曾華、曾元。”曾參、王駿兩人都終身不再娶，這樣的事足夠讓人引以為戒。在他們之后，繼母殘忍虐待前妻的孩子，離間父子關系，讓人傷心斷腸的事，實在多得不可勝數。所以，對于再娶這件事，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江左不諱庶孽①，喪室之后，多以妾媵②終家事；疥癬蚊虻③，或未能免，限以大分④，故稀斗鬩之恥。河北鄙于側出⑤，不預人流⑥，是以必須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于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身沒之后，辭訟⑦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眾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注釋】

①江左：即江東，長江下游以南地區。庶孽（niè）：古代稱妾所生子女為庶孽。

②妾媵（yìng）：古代諸侯貴族女子出嫁，從嫁的妹妹或侄女稱媵，后來通稱正妻以外的侍妾為妾媵。

③疥癬蚊虻（méng）：這里指家庭內部的一些無關緊要的矛盾糾紛。

④大分：名分。

⑤側出：妾所生的子女。

⑥預：參預，進入。人流：有身份者的行列。

⑦訟：訴訟，打官司。

【譯文】

江東一帶的人不歧視婢妾所生的孩子，正妻死后，大多讓妾來主持家事；家庭內有些小的糾紛不能避免，但限于婢妾的地位和名分，因此兄弟爭斗這種有辱家門的丑事很少出現。黃河以北地區的人看不起婢妾所生的孩子，把他們當下等人看待，不給他們平等的名分，因此正妻死后，就一定會再娶，有的人甚至再娶三四次，繼母年齡比前妻兒子的年紀還小。繼母生的兒子與前妻所生的兒子，從衣服、飲食，到婚配、做官，都有著士人與庶人、貴族與下人的差別，而社會對此現象也習以為常。父親去世之后，家庭成員常鬧糾紛并訴訟至官府，相互誹謗辱罵，連路人都能聽到。前妻之子罵后母是侍妾，后妻之子辱前妻之子為奴仆。他們大肆宣揚先人的生前言行，爭相暴露祖先的是非短長，想以此證明自己有道理，這種事經常發生。可悲??！自古以來，奸臣佞妾以一句話陷害他人致死的事例太多了！何況后母憑借夫妻間的關系和情義，日夜在丈夫面前說他子女的壞話，奴婢為了討主人的歡心，也在一旁幫著勸說引誘，這樣日積月累，哪里還會有孝子呢？這不能不讓人生畏啊。

凡庸之性，后夫多寵前夫之孤，后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沉惑①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②，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異姓③寵則父母被怨，繼親④虐則兄弟為仇，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注釋】

①沉惑：沉迷、迷惑。

②鞠養：養育，撫養。

③異姓：前夫之子，因為子女跟從父姓，和繼父不同姓，所以稱“異姓”。

④繼親：后母。

【譯文】

一般人的性情，后夫大多寵愛前夫的小孩，后妻則必定會虐待前妻的小孩；這不只是因為婦人天生嫉妒心重，男子本性容易被后妻迷惑，其實是環境和事物發展的必然結果。前夫的孩子，不敢與自己的孩子爭奪家產，在這種情況下，后父從小照顧撫養他，日子一長自然就會產生感情，所以后父會寵愛他；前妻的孩子，身份地位一般都在自己的孩子之上，無論做官進學還是成家，沒有一樣不要防范的，后母因此會虐待他們。父母寵愛異姓孩子則會招致自己孩子的怨恨，繼母虐待前妻的孩子則會使兄弟變成仇敵，若家里發生這類問題，都是家庭的不幸啊。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①，博達之士也。有子基、諶，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堪菀姾竽?，感慕②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王亦凄愴，不知所容，旬月③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事也。

【注釋】

①思魯：字孔歸，顏之推的長子。從舅：母親的叔伯兄弟稱從舅。

②感慕：感念思慕。

③旬月：一個月。

【譯文】

思魯等人的從舅殷外臣，是淵博通達之人。他有兩個兒子殷基、殷諶，都已長大成人，而他在妻子死后又續了王氏。殷基每次拜見繼母，都會想念生母而泣不成聲，無法控制自己，家人都不忍心看他。王氏見了也感到傷心，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因此過門一個月就請求退婚，殷外臣只好依禮將她送回娘家。這也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啊。

《后漢書》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孟嘗，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后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①于舍外，旦入而灑掃②。父怒，又逐之，乃廬于里門③，昏晨不廢④。積歲余，父母慚而還之。后行六年服，喪過乎哀⑤。既而弟子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財；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若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頓⑦者，曰：‘吾少時所理⑧，意所戀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⑨食，身口所安也?！茏訑灯破洚a，還復賑給。建光中，公車⑩特征，至拜侍中。包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歸也?！?/p>

【注釋】

①廬：指搭建簡陋的房子。

②灑掃：灑水打掃。

③里門：鄉里之門。古人聚族列里而居，里有里門。

④昏晨不廢：堅持早晚定時向父母請安。

⑤喪過乎哀：守喪超過哀禮的限制。古代父母死子女服喪三年，薛包行六年服，所以說“喪過乎哀”。

⑥若：你，你們。

⑦荒頓：荒蕪廢棄。

⑧理：整理。

⑨服：用。

⑩公車：漢代官署名。衛尉的下屬機構，設公車令，掌管宮殿中司馬門的警衛工作。臣民上書和征召，都由公車接待。

【譯文】

《后漢書》上記載：“安帝時，汝南人薛包，字孟嘗，他勤奮好學，厚道正直，母親去世，他因特別孝順而聞名鄉里。他的父親再娶之后，就開始憎惡薛包，將他趕出家門。薛包日夜哭泣，不愿離開，以致被父親毆打。迫不得已，薛包只好在家門外搭了間簡陋的房子住著，每天早上都回家打掃庭院。他的父親十分生氣，又驅趕他，于是薛包就只得在里門建屋而居，但每天早晚仍不間斷地向父母問安。這樣過了一年多，他的父母也感到很慚愧，就讓他搬回家了。父母逝世后，薛包守孝六年，超過一般守孝三年的禮儀，悲哀得有點過分。不久，弟弟要求分割家產自立門戶，薛包阻止不了他，只好將家產平分。仆人婢女，他主動要年老體弱的，并且說：‘他們與我共事的時間長，你使喚不了。’田地房屋，他把荒蕪破敗的分給自己，說：‘這些是我小時候耕種整理過的，我對它們有感情。’器物，他取的是破舊腐朽的，說：‘這都是我平時使用的，已經用慣了?！旨液?，他的弟弟幾次把自己的家產敗光了，薛包便一次又一次接濟他。建光年間，政府特意征召他，并且任用他為侍中。薛包生性超脫，稱病不赴職，乞求回家終老。朝廷就下詔令允許他回家休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