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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康有為的美學追求:去苦求樂,雄肆唯情

康有為(1858~1927),字廣廈,號長素,廣東南海人。出身望族,世代為儒。年輕時受過嚴格的儒學訓練。1879年,入西樵山白云洞,專學佛教、道教經典。同年底,初游香港,開始購讀西學之書。1882年赴京應試不第,歸途經上海、揚州、鎮江、南京,大購西書而回,熱衷于研究東西方政治制度及價值理念。從1888年至1898年不斷上書光緒帝要求變法,1898年4月28日獲幸召見,“百日維新”由此開始。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加拿大、英國、印度等國。于1902年在印度改定《大同書》,1908年寫成《人境廬詩序》《梁啟超寫南海先生詩集序》。1911年辛亥革命勝利后,對民國持反對態度,鼓吹君主立憲。1917年張勛復辟后赴京任弼德院副院長。張勛復辟失敗后他作為禍首之一遭到通緝,逃入美國駐北京使館接受庇護。翌年被美國大使護送離京返滬,續編《不忍》雜志,一直堅持反對民主共和的保皇態度。康有為一生的經歷、思想和實踐,均體現了古與今、新與舊、中與西的融合,這種融合呈現出時而相互統一時而相互矛盾的復雜狀況。這種現象同樣存在于他的美學思想中。

康有為的美學思想大體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關于現實人生的美學,另一部分是關于詩歌書法的美學。前者集中體現在《大同書》中,后者集中體現在《人境廬詩序》《梁啟超寫南海先生詩集序》及1889年完稿、1891年以后一再刻印發行的《廣藝舟雙楫》中。他的文藝美學觀固然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但其中對自然人情美以及對雄強蒼勁風格之美的崇尚,與《大同書》所展示的人生美學理想和現實批判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一、 《大同書》:“求樂免苦”的人生美學追求

《大同書》初稿完成于1885年,初名《人類公理》。1902年康有為逃亡印度期間改定為《大同書》。1913年《不忍》創刊,康有為任主編,《大同書》甲、乙兩部刊載于《不忍》雜志。1919年上海長興書局出版單行本。1935年,其弟子錢定安收集《大同書》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八部,合為十部,由中華書局出版。不難看出,《大同書》在當時曾產生過廣泛的社會影響。

《大同書》原是一部社會政治學著作。它將儒家的“仁政”理想、《禮記·禮運》的“大同”思想與資產階級民主思想和歐洲空想社會主義糅合起來,將《春秋公羊傳》的“三世”說與達爾文的“進化論”糅合起來,對當時社會的丑惡和人生的痛苦做了深刻的揭示和批判,描繪了“無邦國、無帝王、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社會藍圖。同時,在這種現實批判和理想描繪中,體現出康有為關于現實和人生的美學觀。

美從主體來說是快樂的情感,從客體來說是能普遍引起快樂情感的事物。人性的根本,是“去苦求樂”,易言之即愛美避丑。《大同書》說:“人生而有欲,天之性也。……生人之樂趣、人情之愿欲者何?口之欲美飲食也,居之欲美宮室也,身之欲美衣服也……”注65“人之性,適宜者受之,不適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樂也……依人性之道,苦樂而已。”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源于“求樂免苦”的天性;整個人類發展的歷史,就是一部“去苦求樂”的歷史:“普天之下,有生之徒,皆以求樂免苦而已,無他道矣。其有迂其徒、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厭者,亦以求樂而已。”“當生民之初,以饑為苦,則求草木之實、鳥獸之肉以果腹焉,不得肉實則憂,得而食之、飽之、飲之則樂;以風雨霧露之犯肌體為苦,則披草樹、織麻葛以蔽體焉,不得則憂,得而服之則樂;以蟲蛇猛獸為苦,巢土窟以避之,不得則憂,得而居之則樂;以不得人欲為苦,則求妃匹、擁男女,不得則憂,得之則樂。后有智者踵事增華,食則為之烹飪、炮炙、調和則益樂,服則為之衣絲、加彩、五色、六章、衣裳、冠履則益樂,居則為之堂室、樓閣、園囿、亭沼、雕墻、畫棟,雜以花鳥則益樂,欲則為之美男妙女、粉白黛綠、熏香刮鬢、霓裳羽衣、清歌妙舞則益樂。益樂者,與人之神魂體魄尤適尤宜。……日益思為求樂免苦之計,是為進化。”人類的一切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是在“智慧”指導下的創造活動,都不過是為了讓“人之神魂體魄尤適尤宜”,得到更大的快樂享受而已,世界因此而變得越來越美。

人性求樂避苦,這是先秦思想家,如管子、荀子早已揭示過的。而把“求樂免苦”視為人性的核心和人類生存實踐活動的心理依據,則是康有為的獨特發明。由此出發,他公開為人的“求樂”、愛美的天性張目,賦予它“善”的道德依據。《大同書》指出:“故夫人道者,依人性以為道……為人謀者,去苦求樂而已,無他道矣。”“立法創教,令人有樂而無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樂多苦少,善而未盡善者也;令人苦多樂少,不善者也。”“圣人者,因人情之所樂,順人事之自然,乃為家法,以綱紀之,曰‘父慈、子孝、兄友、弟敬、夫義、婦順’,此說人道之至順、人情之至愿矣,其術不過為人增益其樂而已。……圣人者,因人情所不能免,順人事時勢之自然,而為之立國土、部落、君臣、政治之法,其術不過為人免其苦而已。”道德不過是為了人們“增益其樂”,法度不過是為了人們“免其苦”。一句話,“立法創教,令人有樂而無苦,善之善者也”;“令人苦多樂少,不善者也”。可見,滿足功利與否的“善惡”必然引起情感的“樂苦”反應,與“美丑”是交叉的,人們“求樂”的審美追求獲得了理直氣壯的道德支撐。嚴復也曾指出:“人道以苦樂為究竟。”“樂者為善,苦者為惡。”“人道所為,皆背苦而趨樂。必有所樂,始名為善。”注66與康有為不謀而合。

那么,人類社會發展到康有為所處的時代,人們的情感生活狀況是怎樣的呢?康有為認為,自古以來直至當時的君主專制社會都屬于“據亂世”,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第一個階段。在這個初始階段,人們苦多樂少。受佛教“苦諦”說的啟發,加之現實的觀察,康有為在《大同書》中對當時社會的丑惡和人生的痛苦做了相當豐富、深刻的揭示:“吾既生亂世,目擊苦道……人道之苦,無量數不可思議,因時因地苦惱變矣,粗舉其易見之大者焉:(一)人生之苦七:一、投胎;二、夭折;三、廢疾;四、蠻野;五、邊地;六、奴婢;七、婦女。(二)天災之苦八:一、水旱饑荒;二、蝗蟲;三、火焚;四、水災;五、火山(地震山崩附);六、屋壞;七、船沉;八、疫癘。(三)人道之苦五:一、鰥寡;二、孤獨;三、疾病無醫;四、貧窮;五、卑賤。(四)人治之苦五:一、刑獄;二、苛稅;三、兵役;四、有國;五、有家。(五)人情之苦八:一、愚蠢;二、仇怨;三、愛戀;四、牽累;五、勞苦;六、愿欲;七、壓制;八、階級。(六)人所尊尚之苦五:一、富人;二、貴者;三、老壽;四、帝王;五、神圣仙佛。”

所謂“投胎之苦”,是指出身不能選擇以及生來貴賤貧富的不同帶來的痛苦:“一為王者之胎,長即為帝王矣。富有國土,貴極天帝,生殺任意,刑賞從心。呼吸動風雷,舉動壓山岳,一怒之戰,百萬骨枯,一喜之賞,普天歡動。不幸而為奴虜之胎,一出世即永為奴虜矣,修身執役而不得息,聽人鞭撻而不敢報,雖有圣哲而不得仕,雖死節烈而不得贈位,雖為義仆而不廁人列,子子孫孫世襲為隸。”“其投胎為巨富之子也,生而錦衣玉食,金銀山積,僮指盈千,田園無極,妾婦雜沓,縱盈聲色,管弦嘔啞,不分旦夕,一擲百萬,呼盧博激,揮金如土,富與國敵。如投胎為窶人乞丐之子也,生而短褐不完,半菽不得。終日行乞,餓委溝壑,烈風吹膚,被席帶索。夜宿門廊,人所喝逐。垢污塞體,蟣虱交啄,或遇大雪,僵倒村落。其有兇饉,人肉同削。熏鼠嚼葉,疾疹并作,瘡瘍遍體,手足斷落,血液膿穢,腥氣臭惡。號泣叩首,一錢喜躍,終日行乞而不得一食,餓死溝壑而不得一席。”

所謂“夭折之苦”,指“天年中夭”時帶來的“志事皆敗,學術無成,功業夭枉,身名埋沒,遠志屈于短年,雄心埋于抔土”之悲。如果是中年夭折,則“念老父慈母罔極之恩,不能報養;顧寡妻幼子伶俜之苦,誰為哀憐?……老親垂涕而來握其手,妻子號泣而環跪于床;父母吁嗟,痛若敖之鬼不祀;妻子哀啼,恐溝壑之餓不遠。或乃指某兒當鬻為奴婢,某子當送與僧尼,骨肉仳離,死后立散。當此時也,鐵石心肝,為之腸斷,況為人類,本自多情?”

所謂“廢疾之苦”,指瞎、聾、啞、跛等殘疾之苦。“更有身被大癘,手足拳攣,肢體跰image,面目赤腫;親戚斷絕,荒島流連,窺井仰天,痛惻肺腑。或由傳種之惡,或感疫癘之毒……此為廢疾之最苦痛者矣。”

“蠻野之苦”,指生于蠻荒之地的原始部落、少數民族之人原始生活的痛苦:“腰圍片布,頭插羽翟,耳鼻鑿孔,足胝若鐵。赤身無衣,熏鼠以食。雜臥于地,朱豕同藉。日曬糞蒸,面黑如蠟。穴處巢棲,結繩為識,刳全木以為舟,取魚蝦以生食……是雖為人,去犬羊不遠,性命朝夕不保。”

“邊地之苦”,指邊遠之地居民落后生活習俗的痛苦。

“奴婢之苦”,是古代專制社會特有的現象,康有為則以鋪張的文學筆力加以渲染:“同為民也,而以貧見鬻,或以弱被擄者,則男為奴,女為婢矣。”“主人好惡,性氣難識。終身執役,饑不得食,夜不得息。喜而賞之,殘杯冷炙。執爨負薪,荷重惕息。跪而脫履,立而倚壁。洗衣刷地,捧盤執席。為灑為掃,或耕或織。小不如意,呵譴笞撻……”

康有為還用同樣的筆調詳細描寫了“水旱饑荒之苦”“蝗蟲之苦”“火焚之苦”“水災之苦”“火山之苦”“地震山崩之苦”“舟船覆沉之苦”“汽車碰撞之苦”“疫癘之苦”“鰥寡之苦”“孤獨之苦”“疾病無醫之苦”“貧窮之苦”“賤者之苦”“愚蠢之苦”“仇怨之苦”“愛戀之苦”“牽累之苦”“愿欲之苦”等。如果說這些自然之苦與人生之苦是普遍存在的,那么“刑獄之苦”“苛稅之苦”“兵役之苦”“階級之苦”“壓制之苦”則是君主專制社會所特有的。不僅窮人、賤人、奴婢、短命者生活在痛苦中,即便人們所“尊尚”的“帝王”“富人”“神圣仙佛”“老壽”者也有自己的痛苦。于是康有為又詳細剖析了“富人之苦”“貴者之苦”“帝王之苦”“老壽之苦”“神圣仙佛之苦”。

如說“帝王之苦”:“然一日萬機,崇高益危,早朝晏罷,業業兢兢,一夫所失,皆君之責……其有邊烽邊警,潢池弄兵,敵國外患之來,群盜滿山之變,偶有失誤,則淋鈴夜雨,蜀道艱難,煤山海棠,望帝不返……或內寵亂政……或宦寺作孽……或兄弟爭國……或父子起禍……若是之事,不可比數。至若喪亂之際,公主流離而為婢,王孫困苦而為奴,后妃掠為人妾者,不可勝道。故憤極之言曰:‘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豈不然哉!若列國競爭,互相擒虜,革命日出,黨號無君,波斯王之頭可為飲器,宋理宗之頭可為溺器,宗室王主皆為奴虜……今以亂世之帝王其苦若此,豈若大同世之一民,其樂陶陶,不知憂患哉?”

又如描述“富人之苦”:“凡富者必有田疇,而田則有水旱之苦、加稅之苦……是多田翁之大苦也。富者廣置多店以收租,吾見羊城南門火災,全街盡火。某富家盡失其業,合門大哭,是富而多店之大累也。富者必多營商業。某富人以商于柳州致大富……已而柳州大亂,則大憂其商業之倒也,大疾幾死。某商以開錫礦于南洋致巨富。既而錫礦倒,則憔悴憂傷而死矣。又有開輪船業于南洋臻大富者,已而輪船二艘皆沉,家業幾失,遂發狂疾者。凡此皆以富害其生者也。”這些都是富人在財富遭受重大損失時的巨大痛苦。此外,即便財富沒有遭受重大損失,為經營財富,富人必須“終日持籌,日以心斗,一處有失,蹙眉結心”,永無“超度”之日,更何況,有了財富,還要面臨家庭中兄弟子孫的爭斗。

再如“老壽之苦”:“第一則死喪也。……老人所識所交,亦必垂老。皆將就木之年,日有落葉之嘆。昨日某知識者死,今日某故舊者亡,明日遭某親戚喪,后日報某至交逝。若家人愈多,死喪必愈甚,期月之中必有一、二人焉,非其子孫兄弟,即其妻妾女媳。棺柩日陳于堂,靈座日設于室,棺柩日就于墓,訃告日報于門。結識廣則感慨多,恩愛深則割舍苦。骨肉分亡,肝肺若割,歲月迭去,老懷何堪?忍淚掩袂,痛惻心腸。或牽連而生疾,或辛苦而破家。話故事則物換星移,念舊人則風流云散,思骨肉則多化黃土,憶妻孥則多化蟲沙。雖曠達之土,藉絲竹以陶寫,臨山水以排遣,然中懷之痛,豈能忘情?”“其二則疾病也。老人精力已憊,筋骨已疲,腦髓日枯,土性鹽質又彌滿之,故耳目不聰明,手足不靈便,行步不捷疾,身體不強健……內外交迫,疾病易作,綿綴床褥,纏綿湯藥……與死為鄰,以病度日,亦何能免此也?”“其三則困窮也。何也?以壯者易于食力就功,人樂用之,老者難于奮身營業,人畏用之也,則壯者得金多,而老者不若。且老者妻孥孫曾之人多,則分而累之愈多,則雖富亦貧。……若夫老疾已甚,困窮無依,一家視為陳人,棄諸委巷。牛豕溷廁雜沓其側,虱垢敗絮擁滿其身。乞水不得,呼天無聞。雖邁百齡,亦何益也?”

在康有為之前,佛教對人生的苦難做了反復強調和種種揭示,然而,佛教雖然強調“一切皆苦”,人世間有“無量諸苦”,但它具體描述的主要是“八苦”。康有為具體描述的人生痛苦則遠遠超過了“八苦”范圍。他以大量歷史和現實的典型事例以及犀利深刻、鋪張揚厲的筆觸,揭示了生活在君主專制的“據亂世”的人們的“無量諸苦”,對現實世界的美做了徹底的否定,從而為他通過“變法”所要實現的君主立憲的“升平世”和人類社會最終的理想“太平世”鳴鑼開道。

當時人們所處的社會是如此丑惡和痛苦,按照人類“求樂免苦”的天性,人類必然而且應該對這種社會加以改造。改造的根本途徑,是從鏟除造成社會痛苦的根源入手。這個根源是什么?撇開自然原因,人為的社會原因是“九界”。《大同書》云:

然一覽生哀,總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

一曰國界,分疆土、部落也;

二曰級界,分貴賤、清濁也;

三曰種界,分黃、白、棕、黑也;

四曰形界,分男女也;

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婦、兄弟之親也;

六曰業界,私農、工、商之產也;

七曰亂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

八曰類界,有人與鳥獸蟲魚之別也;

九曰苦界,以苦生苦,傳種無窮無盡,不可思議。

吾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

第一曰去國界,合大地也;

第二曰去級界,平民族也;

第三曰去種界,同人類也;

第四曰去形界,保獨立也;

第五曰去家界,為天民也;

第六曰去產界,公生業也;

第七曰去亂界,治太平也;

第八曰去類界,愛眾生也;

第九曰去苦界,至極樂也。

人類最終的社會理想是“太平世”、是“大同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人極樂,愿求皆獲”,十全十美。康有為以天才的想象,描繪了大同世界中人們的“居處之樂”“飲食之樂”“衣服之樂”“器用之樂”“凈香之樂”“沐浴之樂”“醫視疾病之樂”。“大同之世,人人皆居于公所,不必建室。其工室外,則有大旅舍焉……其下室亦復珠璣金碧,光彩陸離,花草蟲魚,點綴幽雅;若其上室,則騰天駕空、吞云吸氣,五色晶璃,云窗霧楹,貝闕珠宮,玉樓瑤殿,詭形殊式,不可形容;而行室、飛室、海舶、飛船四者為上矣。”“大同之世,水有自行之舟,陸有自行之車……大小舟船皆電運,不假水火,一人司之,破浪千里,其疾捷亦有千百倍于今者。其鋪設偉麗。其大舟上,并設林亭、魚鳥、花木、歌舞、圖書,備極娛樂。”“大同之世,飲食日精,漸取精華而棄糟粕。當有新制,令食品皆作精汁,如藥水焉。”“太平世之浴池,純用白石,皆略如人形,而廣大數倍。滑澤可鑒,可盤曲坐臥。刻鏤花草云物以噴水,冷熱唯意。水皆有妙藥制之,一浴而酣暢歡欣,如飲醇酒,垢膩立盡……其溷廁悉以機激水,淘蕩穢氣,花露噴香,薰香撲鼻。”主體的“求樂”與外在的“競美”是統一的。人們按照“求樂”要求改造世界的結果,是使“公屋之如何而加精美偉麗,公園之如何而加新趣樂心,音樂院、美術館、動植園、博物館如何而加美妙博異……橋梁、道路、鐵道、汽船在各度境內如何加其安樂華妙”。于是,“大同之世”成為盡善盡美的人間天堂。

康有為對“大同”社會的描繪,包含著對人類社會發展趨勢的天才預見,最早涉及隨著人類社會發展“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現象,是社會理想與審美理想二位一體的集中展示。

二、 雄肆唯情的藝術美學宗尚

求樂避苦、人性解放的人生美學追求在藝術美學中的直接反映,是對“情深肆恣”、“郁積深厚”、激昂奔突的詩美及“意態奇逸”、“點畫峻厚”、蒼勁雄奇的書法美的推尊。

康有為一生中留下了大量的詩。1908年,弟子梁啟超替他整理詩稿,手寫影印出版。康有為寫下了《梁啟超寫南海先生詩集序》注67,表現了與《大同書》一脈相承的崇尚自然人情的美學主張:“詩者,言之有節文者耶!凡人情志郁于中,境遇交于外。境遇之交壓也瑰異,則情志之郁積也深厚。情者陰也,境者陽也。情幽幽而相襲,境嫮嫮而相發。陰陽愈交迫,則愈變化而旁薄,又有禮俗文例以節奏之,故積極而發:瀉如江河,舒如行云,奔如卷潮,怒如驚雷,咽如溜灘,折如引泉,飛如驟雨。其或因境而移情,樂喜不同,哀樂異時,則又玉磬鏗鏗,和管鏘鏘,鐵笛裂裂,琴絲愔愔,皆自然而不可以已者哉。”“情”由“境”生。“詩”是“情”之“自然而不可以已者”。盡管詩在表情時須按“禮俗文例”,兼顧語言的“節文”要求,但在自然抒發因境而生的不同情感這一審美追求上是堅定不移的,所謂“瀉如江河,舒如行云,奔如卷潮,怒如驚雷,咽如溜灘,折如引泉,飛如驟雨”。由于康有為一生“境遇”非常“瑰異”,故其“情志之郁積”也就異常“深厚”。“志深厚而氣雄直者,莽天地而獨步,妙萬物而為言”,所以他創作的詩更多地呈現出“石破而天驚”的雄奇、遒勁的風格:“時或風雨怒號,金鐵飛鳴……或萬馬戰酣,旌旗飛縈,或廣殿排仗,冕旒嚴凝,或巖藤落葉,面壁老僧……或深山大河,巨海積沙,崇峰攢天,洪波疊嶺,飛雪蔽地,潮海極目,煙岫郁攸,蜿蜒漫空,乾端坤倪,神怪暴發,人經物理,龍象蹴踏。斯其為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者耶!”同樣的詩學趣味也表現在同一年為黃遵憲詩集所寫的《人境廬詩草序》注68中。黃遵憲曾任日本公使,致力于日本維新及中外變法研究,為人卓犖磊落,與康有為可謂志同道合。他的詩作呈現出與康有為同樣的情感追求和雄勁風格,因而深得康有為贊賞:“上感國變,中傷種族,下哀生民,博以寰球之游歷,浩渺恣肆,感激豪宕,情深而意遠,益動于自然,而華嚴隨現矣。……公度之詩乎,亦如磊千丈松,郁郁青蔥,蔭巖竦壑,千歲不死,上蔭白云,下聽流泉,而為人所瞻仰徘徊者也。”

康有為的藝術美學觀,不僅表現在詩論方面,還表現在書法理論方面。清代中后期,包世臣著《藝舟雙楫》,兼論書法和文學。康有為覺得意猶未盡,再著《廣藝舟雙楫》注69,不過成了專論書學的“單楫”。全書分6卷,27篇,繼承阮元、包世臣等人崇尚北碑書法的美學趣味,總結了清代中后期的碑學思想,不僅成為中國書法史上由帖轉碑的鮮明標志,而且成為晚清最重要、最系統的書法理論專著,影響了整整一代書風,從問世之日起,便受到社會的廣泛歡迎。

東晉時期,出現了書圣王羲之婉轉流美的書法。唐人競相仿效臨摹,如釋懷仁集刻王羲之行書《圣教序》,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臨摹王羲之《蘭亭序》,武則天時頒布多為王氏為代表的晉人墨跡的《萬歲通天帖》。宋初,太宗命侍書學士王著編刻《淳化閣帖》分賜群臣,嗣后私人制帖之風大熾,一翻再翻,風靡天下。下迄元明,書界盛行的都是這種以王氏書法為典范的帖學書體。不過,由于刻印的帖書是以紙為媒介的,而“紙壽不過千年”,因而,“晉人之書流傳曰‘帖’,其真跡至明猶有存者”,“流及國朝(清朝),則不獨六朝遺墨不可復睹,即唐人鉤本,已等鳳毛矣。故今日所傳諸帖,無論何家,無論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鉤屢翻之本,名雖羲、獻,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論”,所以“宋、元、明人之為帖學宜也”注70,今人再經由遠離真跡的宋、明刻本臨摹“晉人之書”,羲、獻墨跡,則斷斷不宜。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南北朝時期的碑書以碑石為媒介,易于保存古人書法的真跡。清代,伴隨著考據的昌盛,大批金石碑刻于“嘉(慶)、道(光)以后新出土”,“迄于咸(豐)、同(治),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俗尚”為之一變。正所謂“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于是,康有為提出“尊碑”的宗尚:“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畫完好,精神流露,易于臨摹,一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注71在康氏列舉的“尊碑”的五個理由中,第一、第五兩個理由更能體現他的美學追求。通過碑書“完好”的“筆畫”把握其“流露”的真“精神”,并以碑書“舒長刻入、雄奇角出”的“筆法”彌補“唐、宋之所無有”,矯正帖學的“褊隘淺弱”之風,這種思想,在《宗第》篇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揭示:“古今之中,唯南碑與魏為可宗。可宗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越,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故曰魏碑、南碑可宗也。”在碑書中,由于“晉、宋禁碑”注72,“南碑所傳絕少”注73,“周、齊短祚”,且“齊碑唯有瘦硬,隋碑唯有明爽”注74,所以他更重魏碑。《備魏》篇說:“北碑莫盛于魏,莫備于魏……故言碑者,必稱魏也。”

于是,康有為對書法的美學追求就與對詩歌的美學追求貫通起來:在內涵上,書法是“飛動”的“精神”、“奇逸”的“意態”、“酣足”的“興趣”的自然流淌,正如詩歌是“郁積深厚”的“情志”的勃發一樣,以與變法實踐的內涵相溝通;在形式上,書法應當追求“魄力雄強”“氣象渾穆”“點畫峻厚”“骨法洞達”“筆法跳越”的風格美,正如詩歌以激昂奔突的美為旨歸一樣,從而為驚天動地的變法使命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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