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辨《詩經·十月之交》的內容及相關詩篇的次第
《詩經·十月之交》既非作于西周厲王時,亦非作于幽王時,而是作于東周平王時代,這從該詩的內容及與之相關詩篇的編排順序上也可找到足夠的證據。
現存《詩經》三百零五篇的次第,是從漢初以來就排定的。一般說來,《詩經》的編輯者是將時代和內容相近的篇章排在一起的。《毛傳》即以《節南山》(《十月之交》前二篇)以下十四篇合為一組,指為幽王時期的變小雅。《鄭箋》則以為漢初經師曾移動過詩的篇次,特抽出《十月之交》以下四篇屬之厲王時期的變小雅。姑且不論毛、鄭之間孰是孰非,至少可以看出他們都認為《十月之交》與其前后篇章在內容上是緊密關聯的,因而寫作時代也應相同或相近。分析《十月之交》及其前后相鄰的幾篇詩歌的內容和格調,情況確實如此。我們完全可以在對這幾篇詩歌進行綜合分析的基礎上,判定《十月之交》的寫作年代。
從詩的格調上看,自《節南山》以下,包括《正月》、《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等篇,都蘊含著一種莫名的哀怨憂傷的情緒,顯系詩人在經歷過一番國破家亡的慘痛之后,又思及眼前政治上繼續紊亂并遭天災人禍的情形,結合個人的不幸而發出的悲憤的歌吟。如抒發個人憂傷的心情,《節南山》云:“憂心如惔,不敢戲談”;《正月》亦云:“正月繁霜,我心憂傷”,“念我獨兮,憂心京京”;《十月之交》則云:“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羨,我獨居憂”。如寫詩人怨天尤人,《節南山》云:“不吊昊天,亂靡有定”;《正月》亦云:“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十月之交》在直敘日月食及雷雨災害后,亦言“天命不徹(均也)”;而《雨無正》則直斥“昊天疾威,弗慮弗圖”,不僅降下饑饉來斬伐四國,而且善惡不分。在描述當時的社會背景時,這幾首詩又都一致地談到有小人亂國及自然災害等情形。注3
許多人把上述政治混亂、人心頹喪及自然災害等事說成是西周末年幽王統治時的情形,這是不正確的。這幾首詩里有許多句子明確顯示出詩作于東遷之后的證據。如《節南山》有“國既卒斬,何用不監”句,是詩人言及宗周政權已經猝然敗亡,時人猶不知鑒察政治上的過失,這種描述只適合東周初年的情形。《正月》篇中有“赫赫宗周,褒姒滅之”的句子,更明顯表示出該詩作于宗周政權滅亡以后的平王時代,詩中直斥幽王后妃褒姒之名,這在幽王當政時是不可想象的。在《十月之交》后面的《雨無正》中也有“周宗既滅,靡所止戾”之語,“周宗”二字,《左傳》昭公十六年引作“宗周”,是亦清楚地描述了宗周滅亡以后,政治上的混亂迄無止息的狀況。以上這些句子都明白易懂,過去為《詩經》作注疏的學者(包括《詩序》的作者)多曲為之辨,結果是越辨越非。倒是朱熹作《詩集傳》有點實事求是的精神,敢于直言不諱地否定過去人們奉之不貳的《詩序》的說法。其注《雨無正》之“周宗既滅”時引“或曰”說:“疑此亦東遷后之詩也。”而在給《節南山》所加的按語中,不僅否認了《詩序》指此詩為幽王之詩的錯誤,更干脆表示:“大底‘序’之時世皆不足信。”清代著名學者惠棟的祖父惠周惕著有《詩說》一書,也曾揭發過去《毛傳》、《鄭箋》及《孔疏》對于上述詩篇時代的論定皆“乖剌不相合”,指出這幾首詩中提到的“國既卒斬”、“周宗既滅”等皆是“已然之事”,“若未斬未滅,而以斬滅期之,不幾病風喪心,作詛天子乎”?并說對于褒姒其名其事,“王室大夫亦何敢言?今日‘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其可疑二也”。可惜這些說法并沒有引起重視。我考慮,使人們不能擺脫舊說窠臼的原因,大概是許多人司空見慣了歷史上舊王朝滅亡前政治混亂的情形,沒有想到要把這些混亂情形與新成立的東周王朝聯系起來。其實,歷史文獻中對于周平王統治時期政治昏暗的情況早有斷語。《國語·晉語》引太子晉曰:“自我厲、宣、幽、平而貪天禍,至于今未弭。”韋昭注:“此四王父子相繼,厲暴虐而流,宣不務農而料民,幽昏亂以滅西周,平不能修政至于微弱,皆己行所致,故曰‘貪天禍’,禍敗至于今也。”說平王時期的政治不好,出自周朝貴族之口,是可以信據的。《十月之交》等詩篇描寫的情形與《國語·晉語》如出一轍,應是判斷其寫作時代的重要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