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集刊(第4輯)
- 景海峰
- 3161字
- 2020-11-06 17:48:47
四、辨《詩經·十月之交》所載之人物
《詩經·十月之交》中提到當時任為卿士的皇父,任為司徒的番,任為宰的家伯等七人,在這之后還提到“艷妻煽方處”。論者往往以皇父七子并“艷妻”牽合于文獻或銅器銘文所見西周末年的某些歷史人物,以此作為《十月之交》作于西周幽王或厲王時的證據。過去《毛傳》和《鄭箋》分別指“艷妻”為周幽王后褒姒和周厲王之剡后,此外,近世學者置語最多的,莫過于詩中“皇父卿士”其人。這位官任卿士高位,居七子之首的皇父,被一致說成是周原出土的《函皇父簋》的作器人函皇父。王國維、郭沫若等學者從鄭玄說,以《函皇父簋》作于周厲王時,謂此簋中的“琱”為函皇父之女,此簋乃皇父為其女所作媵器,碉
即《十月之交》中的“艷妻”,此“艷妻”,魯詩作“閻妻”,艷、閻皆函之假借字,“艷妻”若“閻妻”應指姓函氏女嫁與周厲王為妻者,觀文獻記載周幽王之后為姜為姒,故“艷妻”不得為幽王后,應是厲王后。唐蘭等學者則從《毛傳》說,亦以《十月之交》中的皇父比于《函皇父簋》的作者,但認為銘文中的“琱
”應指函皇父之妻,乃
姓女嫁與函氏為妻者。詩中的“艷”(或閻)通函是正確的,但據《唐書·宰相世系表》,閻氏當為姬姓,故詩中“艷妻”(或閻妻)不得為周王之后,其與褒姒亦是兩人,很可能即銅器銘文中的“琱
”,實乃皇父之妻,《函皇父簋》作于宣末幽初,宣王時《詩·常武》中有“太師皇父”。與《十月之交》中的“皇父卿士”即函皇父并為一人,這樣,皇父在宣王時是太師,至幽王時任為卿士,自然合理,反之,若以《十月之交》作于厲王之時,則皇父在厲王時即已任為卿士矣,至宣王時反任為職位較低之太師,于理不合。等等。
比較各家說法,唐氏說有較多的合理因素。如謂《函皇父簋》為函皇父為其妻琱所作,《詩經·十月之交》中的“艷妻”不得為周王(包括周厲王和周幽王)之后等,這些論點目前已為多數學者所接受。另外,他揭露王郭等人說法中的矛盾也很有力。但唐蘭先生的解說也有可疑之處。首先,指《十月之交》中的“卿士皇父”與《函皇父簋》中的皇父為一人,其論證并不充分。趙光賢先生曾指出:“《十月之交》云‘皇父卿士’,不言其國或氏;又云‘皇父孔圣,作都于向’,如以封邑為氏,則當云向皇父,不當云函皇父,可見函皇父與《詩》之皇父未必是一人?!?a href="../Text/Chapter-23.htm#zw4" id="zww4">注4看來,“皇父”是周代許多人都愛起的一個好聽的名字,除《詩經》之皇父、《函皇父簋》中的皇父外,《左傳》文公十一年亦有宋司徒皇父,等等。所以,不要一提皇父,就非當作一人不可。從銅器銘文及《詩經》其他材料分析,《十月之交》中的皇父與《函皇父簋》的作者確實不是一人,倒是《大雅·常武》中的太師皇父可能與函皇父為一人?!冻N洹窋⑻珟熁矢甘芡趺鞣セ匆?,應與《大雅·江漢》(詩序在《常武》前一篇)所言召虎征淮夷為同一事,發生在宣王之時。召虎其人,在銅器《五年琱生簋》中有其活動記錄。根據此器銘文,召虎與器中的“琱生”應是同宗,且為同時代人。此琱生,當即《函皇父琱》中之皇父。一則,這兩器的作成時間大致相同;再則,函皇父所作器屢發現于扶風岐山一帶,與召伯宗族所在地同;第三,函氏屬于姬姓,與召伯宗氏周姓,合于《五年琱生簋》所示琱生與召伯的關系;更重要的,是琱生與函皇父身份的一致性:函皇父稱其妻為琱
,表明琱氏女嫁與函皇父為妻,函皇父當為琱氏之甥(婿)注5,而“琱生”這個名稱也是因其為琱氏之甥而得來的。因此,說函皇父、琱生與《大雅·常武》中的太師皇父為一人,是合乎情理的?!段迥戡h生簋》作于宣王五年,而宣王在位時間長達四十六年,如果以《十月之交》為幽王六年所作,則詩中的“皇父卿士”就必不會是宣王初年的大師皇父(琱生),因為他們之間相距將近五十年光景,皇父活動的時間殆無如此久長的道理。所以,試圖以《大雅·常武》中的皇父亦即函皇父來比附《十月之交》中的卿士皇父,從而論證《十月之交》作于周幽王時,是沒有說服力的。實際上,根據《國語·晉語》的記載,周幽王時的卿士為虢石父。那么,《十月之交》所記“皇父卿士”的時代非幽王統治時期,當是十分明顯的。
再說《十月之交》提到的“艷妻”,既非厲王之后,亦非幽王之后,是否如唐蘭先生所謂,是皇父卿士之妻呢?唐先生等學者僅憑函、閻、艷諸字音通,就對之作出肯定結論,是缺乏說服力的。以“某妻”為一代周王之后的稱呼,固不雅馴,《詩》、《書》、古器銘文皆無此用法。同樣,以“某妻”為一代重臣妻子的稱呼,也再找不到別的例子。鄭玄訓“艷妻煽方處”曰:“厲王淫于色,七子皆用后嬖寵,方熾之時并處位,言妻黨盛,女謁行之甚也?!币曰矢钙咦硬⑻幊粸樨吆笫軐欀?,此解固為不經。但如果照唐蘭的解釋,指閻妻為皇父之妻,那么“艷妻煽方處”一語將更不可解,豈七子之處朝位是因為皇父妻子的關系?或者說皇父之妻驕煽到與皇父七子并干朝政的地步?其實“艷妻”或“閻妻”皆非人名,艷為閻之假借字,閻應讀作,亦即焰;妻者齊也;“煽方處”之“處”,《釋文》云“一本作‘熾’”;
與煽、熾之義相因,“艷妻煽方處”緊接七子名號之后,謂七子氣焰方盛而熾也。此義,于省吾先生辨之甚詳注6,無庸多言。
其他如《十月之交》中的司徒番、趣馬蹶、師氏楀、膳夫仲允等人,劉啟益先生亦曾以之與宗周晚期銅器中人物盡行攀連注7,這類說辭,已為其他學者予以駁斥注8,此不贅。要之,似圖在《十月之交》提到的皇父等人及“艷妻”上做文章,以證明該詩作于西周厲王或幽王之時,都是不可置信的。
由于東周平王時期的史實缺載,我們無法一一核對《十月之交》所提到的歷史人物的活動情況,但其中某些人物,還是可以在東周初年的歷史舞臺上找到其活動的蹤跡的。最明顯的例子,即是皇父七子中被任為宰的家伯。在《節南山》中,他又被稱為“家父”。關于這個人物,朱熹《詩集傳》指出:“《春秋》桓十五年有‘家父來’,于周為桓王之世,上距幽王之終已十五年,不知其人之同異。”朱熹指出《春秋經》中有家父其人,用意在于否定《詩序》以《節南山》為幽王之詩的說法。但家父在《春秋》中最早出現的時間是在桓公八年,這一年的《春秋經》記曰:“天王使家父來聘?!笔迥?,復記“天王使家父來求車”。從身份上看,這里的家父負責王室家庭的事務,與《詩經》中任為宰的家伯是相同的?;腹四昱c桓公十五年上距平王三十六年分別為三十一年和三十八年,如以《詩經》日食發生在平王三十六年,則《十月之交》中的家伯(即《節南山》中的家父)很可能即是《春秋經》中的家父。
《十月之交》中作為七子之首的皇父卿士,前面已辨明他不是宣王時的太師皇父和銅器銘文中的函皇父。此人既為東周初年的顯赫人物,政治舞臺上是不會沒有他的足跡的。我懷疑此人就是擔任平王卿士的大名鼎鼎的鄭莊公。鄭國在西周末年和東周初年一直是周室畿內諸侯注9,莊公繼其父武公為平王卿士,正當平王統治的后期(武公卒于平王二十八年),與皇父身份及任職時間相同;文獻記莊公任平王卿士期間擅權跋扈,利用王朝卿士地位圖謀自己的私利,亦與《詩》中皇父氣焰方熾而盛的形象相似;《詩》言皇父作都于向,向乃鄭地,《左傳》襄公十一年記諸侯侵鄭,“至于向”,向地在今尉氏與新鄭之間,《世本》謂鄭于文公時徙都新鄭,在此之前的莊公作都于與新鄭近鄰之向,亦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還有一個與判定《十月之交》時代有關,但不屬于皇父七子中的人物,即《節南山》中的師尹。前面說到《節南山》與《十月之交》屬同時代的詩作,判斷《節南山》中人物所處時代,應同于判定《十月之交》的時代。師尹,據《節南山》下文,即太師尹氏之簡稱,其職司應為掌兵戎之事。此師尹,蓋與《左傳》隱公五年之尹氏為一人。是年晉曲沃莊伯以鄭人,邢人伐翼,王命尹氏、武氏助之。隱公五年相當于周桓王二年,是尹氏活動正值平末桓初,其職掌亦在兵戎。由師尹在《左傳》中的出現,《十月之交》作于平王時代說又多了一條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