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理解論(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英)洛克
- 4556字
- 2020-11-09 17:45:27
第九章 知覺(Perception)
1 知覺是最初的,簡單的反省觀念——知覺是人心運用觀念的第一種能力,因此,知覺這個觀念是我們反省之后所得到的最初而最簡單的一種觀念。有些人們概括地稱這個作用為思想(thinking)。不過按照英文的本義說來,所謂思想應該是指人心運用觀念時的一種自動的作用;而且在這里人心在考察事物時,它的注意一定是有幾分要自動的。——這里所以談思想是自動的,乃是因為在赤裸裸的知覺中,人心大部分是被動的,而且它所知覺的亦是它所不能不知覺的。
2 人心只有在接受印象時,才能發生知覺——要問什么是知覺,則一個人如果反省自己在看時、聽時、思時、覺時,自身所經驗到的,就可以知道,并不必再求助于我的談論。任何人只要一反省自己心中的經驗,就會看到什么是知覺。如果他毫不反省,則你雖用盡世界上所有的言語,亦不能使他明白什么是知覺。
3 我們分明知道,身體上不論有如何變化,外邊各部分不論有如何印象,只要那些變化不能達于人心,那些印象不能為內面所注意,則便無所謂知覺。火的燃燒運動如果不能連續達在腦中,在心中產生了熱的感覺或痛的觀念,以使人發生了現實的知覺,則火雖能燒我們的身體,其結果亦同燒彈丸一樣。
4 一個人如果專心一意,來思維一些物象,并且仔細觀察在那里的觀念,則別的發聲的物體雖在他的聽覺器官上印了印象,并且產生了尋常能發生聲音觀念的那種變化,而他依然會完全不注意那些印象。這是人所常常在自身中所察看到的。在器官上縱然有充分的刺激,可是人心如果觀察不到它,則亦生不起知覺來。因此,耳中雖有平常能發生聲音觀念的那種運動,他亦不會聽到聲音。在這種情形下,感覺所以不生,并非因為器官有任何缺陷,亦非因為耳中所受的刺激比平常聽聲時所有的刺激為小,乃是因為能產生聲音觀念的那種運動雖被平常的器官傳達而來,可是人的理解并未注意到它;因此,它在心中亦沒有印了觀念,因而亦就無所謂感覺了。因此,任何地方只要有知覺,那里一定有一些真正的觀念,那種觀念一定是存在于理解中的。
5 兒童們在母胎中雖有觀念,可是并沒有天賦的觀念——因此,我相信,兒童在母胎中,在刺激它們的物象上,運用自己的感官時,便會在出生以前,得到些許觀念,這些觀念乃是圍繞它們的各種物體,和它們所忍受的各種疾苦,在它們心中所產生的不可避免的結果。如果我們可以對不能十分考驗的東西,有所猜想,則我們可以說,饑餓同溫暖的兩個觀念或者是屬于這類觀念的。它們或許是兒童們原始所有的觀念,而且以后是不能再丟掉的。
6 不過我們雖然可以合理地想象,兒童們在入世以前,就接受了一些觀念,可是這些簡單的觀念遠不是一些人所主張而為我們所駁斥了的那些天賦的原則。此處所提到的幾種觀念既是感覺的結果,所以它們是由身體在心中所發生的一些刺激來的,而且是依靠于人心以外的一種事物的。它們同別的由感官而來的觀念,產生的方式是一樣的,只是在時間上占了先罷了。至于人們所假設的天賦原則,性質便與此相反,人們假設,它們所以來自人心,并非由于身體上發生了偶然的變化或作用,它們乃是在人受生之初在人心上所印的一些原始印象。
7 那一些觀念是最初的,還不一定——前邊已經說過,兒童們在母胎中時,我們可以合理地想象,他們在受了生活必然性的支配以后心中會發生了一些觀念。同樣現在我們還可以說,在他們出生以后,他們最初所接受的觀念一定是最初呈現于他們的那些可感的性質。在這些性質中,光是比較最重要的,而且力量亦是較強的。在這里,人心是十分貪圖得到不含痛苦的那些觀念的。這一層容易在新生的兒童們看出來,因為你不論把他們置在什么地方,他們總是愛把眼官轉向光的發源地的。不過最熟悉的各種觀念,起初既按兒童們初入世時所遇的各種情節而有差異,因此各種觀念進入心中的程序,亦是很復雜、很不定的;不過這種程序知與不知并無大關系。
8 感覺觀念常為判斷所改變——在知覺方面,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說,我們由感官所得的各種觀念在成年人方面常常不知不覺地被判斷所變化了。就如我眼前有一個原本一色的圓球(或金的,或石膏的,或玉石的),則我們心中由此所印的觀念本來是一個平面的圓形,而且其顏色亦是參差的,其射入眼中的明暗度數亦有幾等。不過我們既然習知凸形物體在我們心中所造成的現象,而且習知物體的各種可感形象,在被光反射時會有什么變化,因此,我們的判斷就會借著日常的習慣,立刻把所見的現象變回它們的原因。這樣,判斷就會把原由種種明暗集合成的一個形圖(或影子)認為是一個形象的標記,而且自己構成一個“一色”的“凸形”知覺;實則我們由此所得的觀念,只是各種顏色錯雜的一個平面,就如在畫中所見的那樣。為證實這一層起見,我們可插入莫鄰諾(Malineux)先生數月前給我的信中敘述的一個問題。莫氏先生是富有學問和令德的一個學者,并且是一個精勤敏慧的真理探求者,他說:“假如一個成年的生盲,一向可依其觸覺,來分辨同金屬,同體積(差不多)的一個立方形和球形,并且在觸摸到它們時,能說出那一個是立方形,那一個是球形。再假定我們以一個立方形同一個球形置在桌上,并且能使那個盲人得到視覺。我們就問,他在以手摸它們以前,是不是可以憑著視覺分辨出、指示出,哪一個是圓球,哪一個是立方體?”那位聰明伶俐的發問人就回答說,“不會的。因為他雖然可以憑經驗知道,一個立方體怎樣刺激其觸覺,一個圓球又怎樣刺激其觸覺,可是他還不曾經驗到,在觸覺方面是怎樣的,在視覺方面一定是怎樣的,他還不曾經驗到,一個突起的角子(可以在他的手中引起不平衡之感來),在他的眼官前所現的現象亦如在立方體中(在觸覺方面。——譯者)一樣。”這個深思的人(我可以自豪地稱他為我的朋友)對這個問題所給的答案,可以說是先得我心的。而且我相信,那個盲人雖然可以借其觸覺所感的差異形象無誤地指示出、分辨出哪一個是立方形,哪一個是圓球形,可是他在初視之下,一定不能確乎斷言,他所見的,哪一個是圓球形,哪一個是立方形。我所以要引證這一段文字,乃是要使讀者借此機會想一想,自己雖然常以為自己無需乎經驗、進步和后得的意念,實則他是處處離不了經驗的。而我所以要引證,尤其是因為,這個善于觀察的人,在談到我這部書時,曾在向許多聰明人提出這個問題來,而他所得到的答案,幾乎都是不能滿他的意的;一直等他把自己的理由提出來,他們才能相信了這一點。
9 不過判斷改正感覺的這種例子,并不常出現于任何觀念方面,只是能出現于視覺方面。因為我們的視覺在一切感覺中是范圍最廣的,它不但能把自己所特有的光色觀念傳于心中,而且能把極相差異的空間、形象和運動的觀念傳于心中;后邊這些性質的各種變化,既然可以改變了它的特有對象——光和色——的現象,因此,我們便常以此一種來判斷彼一種。在許多情形下,我們可以依照確立的習慣對我們所經驗到的事物,進行這種改變,而且在進行時,毫不間斷非常迅速,因此,我們就我們判斷所形成的觀念認為是感覺所引起的一種知覺。因此,在這里,感覺所傳來的知覺只足以刺激判斷所造成的知覺,而且他們往往注意不到它。就如一個人在用心聽時或讀時,就不注意那些聲音和文字,只注意它們所生起的那些觀念。
10 我們如果一考究人心的動作如何之快,則我們正不必驚異;我們何以注意不到前述的轉移過程。因為人心既被設想為不占空間,沒有廣袤,所以它的動作似乎是不需時間的,而且它的許多動作似乎都是擠在一個剎那以內的。我們說的這種心理作用正是和身體的作用相比較的。任何人只要肯費辛苦來反省自己的思想,則他一定會看到這種情形。就如一個很長的解證,我們在用文字逐步來向他人表達它時,則我們必須用較長時間,不過我們的心卻能在一剎那以內立刻瞥見那個解證的各部分。第二點,我們所以不必驚異,前述的轉移過程何以不為人所注意,還有一層理由。因為我們知道,久做各種事情,則我們可以借習慣之力,熟極生巧,使我們在作時不注意它們。因此,習慣,尤其是很早養成的習慣,就終于能使我們在行動時不注意自己的行動。就如我在一日之內,雖然時時閉上眼皮蓋住眼睛;可是我們并覺不到自己處在黑暗之中。又如一個人如果慣用口頭語,則他在每句中,要常常發出自己所聽不到并且不加以注意的聲音,實則別人是能注意到那種聲音的。因此,我們正不必驚異,人心為什么會把它的感覺觀念變成判斷觀念,并且不知不覺地使前一種只來刺激后一種。
11 動物和下等生物差異之點正在乎知覺——在我看來,動物界同自然中其他較低的部分所以判然各別,正是因為它們有這種知覺的官能。因為許多植物雖然有幾分能運動,而且我們在以各種物體刺激它們時,它們會迅速地變化其形象和運動,并且由此得到所謂含羞草(sensitive plants)的名稱(因為它們的運動同動物受感后所發的運動有幾分相似),不過我想那只不過是機械作用,其產生的途徑正同野燕麥須受了濕氣的侵襲以后,轉了方向似的,亦正同繩子澆上水以后,縮短了似的。這些動作,并不能在主物上引起感覺來,亦不能使它生起觀念來。
12 我相信,一切動物都是有幾分有知覺的,不過有些動物的天生感覺通路最很少的,而且感覺所引起的知覺是曖昧含糊的,因此,它們就遠不及其他動物所有的感覺之繁多和那樣敏捷。不過這些器官和知覺亦仍足以適合那些動物的狀況和環境,因此,造物者的善意和智慧,便分明表現于宇宙中一切部分,同宇宙中一切等級的生物。
13 從牡蠣和海扇(cockle)的身體構造看來,我們可以合理地斷言,它們的器官并不如人(或其他動物)的器官那樣繁多而敏捷。退一步說,縱然它們有那樣的器官,它們亦不能因此得到什么益處,因為它們是固著在一地,毫不能來回移動的。一個動物如果能在遠處瞥見物象之為禍為福,可是同時它又不能趨或避那個物象,那么它雖有視覺和聽覺,又有什么益處呢?一個動物如果偶然把它擱在那里,它就永久停在那里,而且在那里只憑外緣來接受或冷或熱,或凈或穢的水,那么它如果有了敏捷的感覺,不是更不方便么?
14 不過我仍想,它們同完全的無知覺狀態究竟有區別,因為它們仍有一種暗弱的知覺。這種情形,即在人類本身,亦有許多明顯的例證。龍鐘的老人,完全忘掉其過去的知識,并且消滅盡心中以前所儲的觀念,而且他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都已消失大半,因此,就把接受新觀念的道路幾乎全堵塞住;或者縱然有些進口,亦只是半開著,雖有印象亦難以覺察,或竟完全不能記憶。那么這樣一個人(不論他如何自夸有天賦的原則),在知識和智慧的能力方面,究竟比海扇或牡蠣高了許多呢?這個問題可讓別的人們答復好了。一個人既然能在三天以內過這種生活,則他一定亦可以在六十年內過這種生活,那么我就問,在他和最低級的動物之間,在智慧的高度方面,究竟有什么差異呢?
15 知覺是知識的進口——知覺既是趨向知識的第一步和第一級,而且是知識的一切材料的進口,因此,一個人或動物的感官愈少,它們所接受的印象愈少而愈暗,而且運用那些印象的各種能力亦愈鈍:則他們便愈不能達到某些人所有的那些知識。不過知覺的程度既然千差萬別(在人方面可以看出),因此,我們就一定不能發現出各種動物具有那么多的知覺程度,更不能發現出某些特殊個體具有那些知覺程度。我現在只說了知覺是一切智慧能力中最初的一種動作,而且是人心中一切知識的進口,那就夠了。而且我很愛想象,動物和較低的生物區別之點,正在于最低的知覺程度。不過我所以提到這一點,只不過作為順帶的猜想罷了,至于學者們如何決定這個問題,那是無關緊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