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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科學的世界

第一章 個人的知識與社會的知識

科學知識的目的在于去掉一切個人的因素,說出人類集體智慧的發現。在這一章里我要討論一下科學知識在達到這項目的上獲得了幾分成功,和為了達到最大限度的成功而必須犧牲掉的個人知識因素。

整個社會的知識和單獨個人的知識比起來,一方面可以說多,另一方面也可以說少:就整個社會所搜集的知識總量來說,社會的知識包括百科全書的全部內容和學術團體會報的全部文獻,但是關于構成個人生活的特殊色調和紋理的那些溫暖而親切的事物,它卻一無所知。如果有個人說“我沒法說出我看到布痕瓦爾德 [1] 所感到的恐怖”,或者“我沒法用語言表達我過了多年的集中營生活之后重見大海所感到的快樂”,這時他是在說一件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從親身經驗所得到的知識是那些與他經驗不同的人所沒有的,這種知識并不是用語言可以完全表達出來的。一個運用語言文字的能手可能在敏感的讀者心中創造一種與他自己相差不多的心境;可是如果他用的是科學的方法,那么他的經驗之流就會煙消云散,永遠消失。

語言,這個我們借以表達科學知識的唯一工具,在其起源及其主要功用方面,基本上是社會性的。固然數學家乘船遇險漂到荒島,他很可能掏出隨身帶的筆記本和鉛筆,用數學語言作一些演算,來消磨這種難受的寂寞;同樣,人們記日記也完全是為了自己看的。再就日常生活中更常見的事來說,大多數人也是通過語言進行內心思維活動的。可是語言的主要目的畢竟還是傳達思想,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語言就必須是大家公用的語言,而不是說話人獨創的一套自家語言。其結果就是在把思想翻譯成語言的過程中,每個人經驗中最具個人特點的東西幾乎都失掉了。此外,就連語言的共同性本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錯覺。某種形式的一句話通常可以為適當的聽者一致認為對或是錯,但是這句話的意義對于所有的聽者來說卻并不相同。影響不到一句話的真或偽的那些意義上的差別,通常在實際生活中沒有什么重要意義,因而被我們忽略掉,結果使得我們認為個人的世界與公共的世界非常相似,這種相似遠遠超過了實際的情況。

研究一下學習語言的過程,我們就會很容易證明這一點。理解一下詞的意義有兩種方法:一種是通過別的詞給它下定義,這樣的定義叫作文字的定義;另一種是通過讓人經常當著一個詞所指的物體聽到這個詞,這樣的定義叫作實指的定義。顯然開始只能使用實指的定義,因為文字的定義要是假定一個人已經認識用來下定義的那些詞。你可以通過文字的定義懂得五邊形是具有五條邊的平面圖形,可是小孩子卻從來不是用這種方法學會那些常用的詞的,例如“雨”、“太陽”、“午飯”或“床”等。這些詞是通過小孩子看著我們要說的東西,由我們用加重語氣讀出相應的詞讓他們學會的。所以小孩子對于一個詞的意義的理解要受他個人經驗的影響,要受他的環境和感覺系統的決定。一個經常看到毛毛細雨的小孩和一個只見過熱帶傾盆大雨的小孩,對于同一個“雨”字的意義會有不同的理解。一個近視眼的小孩和一個遠視眼的小孩對于同一個“床”字也會有著不同的意象。

不錯,教育力求把語言變成不帶一點個人因素的東西,并且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成功。“雨”不再是大家都熟悉的那種現象,而成了“從云塊落到地面的水點”,“水”不再是把你弄濕的那種東西,而成了H2O。關于氫和氧,我們必須牢牢記住它們的文字的定義;至于你是否理解這些定義倒無關緊要。一個人所受的教育越高,文字的世界和感官的世界的距離也就越大;你學會怎樣正確使用文字,正像你學會拉小提琴一樣;你終于成了一個運用文字的能手,熟練到連文字還有其意義這一點也丟在腦后了。這時你已經成了一個只具有社會性的人,連藏在你心頭深處的思想也適合刊載在百科全書上了。但是你卻再也沒有希望做一個詩人,如果你想談情說愛,你會發現你說的那種不帶一點個人色調的語言很難引起你所希望引起的那種感情。你為了傳達而犧牲了表達,結果你所傳達的最后只能是既抽象而又枯燥無味的東西。

我們越是接近邏輯上的完全抽象,不同的人在理解一個詞的意義上所出現的無法避免的差別也就越小。這一點是很重要的。沒有理由認為兩個受過適當教育的人在理解“3481”這個數字的意義上會有什么不同。對于兩個邏輯學家來說,“或”和“不”可以有完全相同的意義。純粹數學自始至終都在使用能夠為大家所公認、不帶一點個人因素的概念。這是因為數學概念中沒有從感官得來的東西,而感官乃是形成個人世界的門戶。人體是一件反應靈敏的記錄器,不斷傳進來自外界的消息;傳到一個人體的消息絕不會和傳到另一個人體的消息完全一樣,盡管實際生活和社會的需要讓我們學會不去理會兩個鄰近的人在知覺結果方面的差別。在物理學的建立上,我們特別強調知覺知識的時宜方面,這是知覺知識中最抽象和最接近邏輯和數學的一個方面。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要做到讓概念成為大家共同理解的東西,把可以傳達的都傳達出來,不能傳達的就聽其沉沒到黑暗朦朧中去。

可是人類所理解的空間和時間,實際并不像科學所說的那樣不帶一點個人的因素。在神學家的心目中,上帝超然地對全部時間和空間一覽無遺;科學在模仿這種非片面性的努力上獲得了一些表面上的成功,但是這種成功有一部分實在是我們的錯覺。人類與神學家的上帝不同:人類的時間和空間總有個“此時”和“此地”。凡是屬于此時此地的事物都是清晰分明的,事物越是遙遠就越變得模糊不清。我們對于一個事件的全部知識都是從一個時空中心向外輻射出去的,這個中心就是此時此地我們所占有的這塊小小的領域。“此地”是個意義含糊的字眼:天文學中的宇宙論可以把銀河系當作“此地”,在研究銀河系時“此地”指的是太陽系,在研究太陽系時“此地”指的是地球,在地理上“此地”指的是我們居住的城市或地區,在感覺的生理研究上“此地”指的是與身體其他部分相對而言的腦子。大的“此地”總是以小的“此地”作為它的部分的;一切“此地”都包含說話人的腦子或者腦子的一部分。至于“此時”,情況也相仿。

科學素以消除“此時”和“此地”為本身的目標。對于地球表面發生的某個事件,我們要指出它的經緯度和日期,借以確定它在時空簇中的位置。我們已經發展了一種技術,它可以保證所有具有精密儀器的精確觀察者在經緯度和日期上會得出相同的數字。結果只要我們滿足于這些數字,不去深究它們的意義,那么這些數字就不會再有任何個人的因素。在我們人為地把格林尼治的經度和赤道的緯度規定為零度之后,其他地方的經緯度也就隨著確定下來。但是什么是“格林尼治”?這類名詞原是不該在完整的宇宙概觀中出現的,它的定義并不是數學上的定義。如果想給“格林尼治”下定義,最好的辦法是把一個人帶到格林尼治,并對他說“這里就是格林尼治”。如果另外某個人已經確定了你所在的地方的經緯度,那么你就可以用格林尼治相對于這個地方的經緯度來給格林尼治下定義:舉例說,格林尼治位于紐約以東多少度和以北多少度。但是這樣仍然逃避不開“此地”這個概念,“此地”在這里指的是紐約而不是格林尼治。

此外,通過經緯度來給格林尼治或紐約下定義本身就很荒謬。格林尼治是個實有其地并且住有居民的地方,這里有些建筑在確定以格林尼治的經度做起算點之前就已經有了。自然你可以對格林尼治作一番描寫,可是你總會碰上具有同樣特點的其他城鎮。如果你要讓你的描寫一定指格林尼治,唯一的辦法是說出它和另外某個地方的關系,比方說它在泰晤士河倫敦橋下游若干英里。可是這樣你又得給“倫敦橋”下定義。遲早你還是免不了要把某個地方定義為“此地”,而這卻是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定義,因為所說的那個地方并不是每個人所公認的“此地”。可能有一個逃避開這個結論的辦法:以后我們還要討論這個問題。但是顯而易見或輕而易舉的辦法是沒有的,除非找出一個辦法,否則所有經緯度的確定都會摻雜著“此地”這種主觀因素。這就是說,雖然不同的人給一個地方確定了相同的經緯度,他們對于他們所得出的數字到底還是沒有給予相同的定義。

我們相信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共同的世界是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一部分是科學的,一部分是先于科學的。我們知覺到的桌子是圓形或長方形,盡管畫家為了表現它們的外形,不得不把它們畫成橢圓或非長方形的四邊形。不管一個人離我們有二英尺還是十二英尺,我們看他總是差不多同樣大小。除非我們注意到這些事實,我們很少覺察到經驗讓我們在解釋可感覺的形象上所作的校正。從一個在一張側面像上畫出兩只眼睛的小孩子到一個談論電子和質子的物理學家,中間要經過一段很長的路程,可是在走這段路程時卻有個始終不變的目標:消除感覺的主觀性,而代之以對所有知覺者都相同的一種知識。感覺到的事物和人們認為是客觀的事物之間的差別逐漸擴大;小孩子畫的有兩只眼睛的側面像和看到的還是很相近的,但是電子和質子同感覺世界之間卻只剩下一點點邏輯結構上的相似。然而電子和質子有一種好處,就是它們可以不靠感官而實際存在,而我們的直接視覺材料,由于它們摻有主觀性因素,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說不是我們見到的物體的真實情況。

電子和質子的存在——假定相信它們的存在從科學上講是正確的——并不依靠它們是否被知覺到;相反,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它們在宇宙還沒有一個知覺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無數的年代。雖然它們的存在并不依靠知覺,但是我們還是依靠知覺才有理由相信它們的存在。幾十萬年以前,從一個廣漠遙遠的區域發射出多到讓人難以相信的光子,這些光子在宇宙中向四面八方流動。最后有很少數的光子擊中了一張激光板,使感光板發生化學變化,這些變化使得感光板的有些部分在天文學家的觀察下呈現黑色而不是白色。對于一個渺小的但卻受過高等教育的有機體所發生的這點微小的效果,是我們相信有一塊大小和銀河差不多的星云存在的唯一理由。認識的順序和因果的順序恰好相反。就認識的順序說,觀察黑白形狀的天文學家的短暫的主觀經驗發生在前,而那塊廣漠、遙遠和屬于很久以前的星云出現在后。

在研究我們為什么相信一個關于經驗的語句的理由時,我們逃避不開帶有個人局限性的知覺。我們從這個不純的來源得到的知識,經過科學方法的一番提煉,到底能達到怎樣純凈的程度,做到和上帝一樣超然而無所偏,顯出自己輝煌的成就,這是個困難的問題,我們以后將要多加研究。可是有一件事從開始就很明顯:只有在原來的知覺材料確實可信的條件下,才有理由相信以它為基礎推論出來的那座高大的宇宙大廈。

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一定要把原來的知覺材料看成無可置疑而加以接受,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加強或削弱個人的證詞有著種種人所共知的方法;在法庭上我們使用一些方法,在科學上我們使用一些多少有些不同的方法。可是一切都依靠一個原理,那就是證詞當中每一小部分都必須具有一些分量,因為只有依靠這個原理,彼此一致的證詞才能具有很大的概然性。個人的知覺知識是我們全部知識的基礎,我們還沒有一種能在許多觀察者所共有的與件上開始研究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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