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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論

本書的主要目的在于考察個人經驗與科學知識整體之間的關系。我們一般都認為科學知識大體上是可以承認的。盡管懷疑主義在邏輯上無懈可擊,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講它卻不能成立,因為每一種自稱相信懷疑主義的哲學都帶有輕率不真誠的成分。進一步說,如果懷疑主義想在理論上站得住,那它就必須否認一切從經驗到的事物中得出的推論;一種不徹底的懷疑主義,例如否認無人經驗過的物理事件的存在,或者那種承認在我的將來或記憶不到的過去有事件存在的唯我主義,都沒有邏輯上的合理根據,因為它必須承認那些導致它所否認的信念的推論原理。

從康德到現在,也許更確切點說從貝克萊到現在,哲學家當中一直存在著一種我認為是錯誤的傾向,那就是讓對于世界的描述不適當地受到從人類知識的性質得出的看法的影響。從科學常識(這是我所承認的)來看,顯然人類的知識只限于宇宙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過去有過長得無法估計的蒙昧時期,將來也可能出現同樣長的蒙昧時期。從宇宙秩序和因果關系來看,知識是宇宙的一個不重要的方面;一門略而不談知識的出現的科學,從我個人的觀點來看,也許只算一種非常無關緊要的缺點。在描述世界時,主觀性是一種壞習慣。康德認為自己完成了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但是如果他說自己完成了一次“托勒密式的反革命”那就更為確切,因為他把人又恢復到哥白尼廢黜他以前的地位。

但是如果我們問的問題不是“我們居住的是什么樣的世界?”,而是“我們是怎樣得到我們關于世界的知識的?”,那么主觀性就有了它應有的地位。每個人的知識,從一種重要的意義來講,決定于他自己的個人經驗:他知道他曾看到和聽到的事物、他曾讀到和別人曾告訴過他的事物以及他根據這些與件所能推論出來的事物。這里所談的是個人的而不是集體的經驗,因為從我的與件過渡到承認證詞需要經過推理。如果我相信有塞米巴拉丁斯克 [1] 這樣一個地方,我相信它是因為我遇到過的那些事物;除非承認某些重要的推論原理,我將不得不承認:沒有這樣一個地方,我也可能遇到過所有這些事物。

在描述世界時想擺脫主觀性的愿望(這一點我也有)已經在有關認識論方面把一些近代哲學家引入迷途——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因為他們發現認識論的問題不合口味,他們就設法否認這些問題的存在。認為與件是僅僅屬于個人范圍內的東西,這是從普羅塔哥拉斯時期以來就為大家所熟悉的一個論點。這個論點已經受到否認,因為人們和普羅塔哥拉斯同樣認為,如果承認它,那就必然導致一切知識都是僅僅屬于個人范圍內的東西這個結論。就我來說,盡管我承認這個論點,卻不承認這個結論;以下的篇幅就是說明我是怎樣和為什么這樣做的。

由于我個人生活中遇到過的某些事件,我對于我未經驗過的事件抱有許多信念——別人的思想和感情、在我周圍的物體、地球在歷史上和地質上的過去情況,以及天文學所研究的宇宙中遙遠的領域。就我來說,除了細節上的錯誤以外,我承認這些信念是正確的。由于這種承認,我自己抱有這種看法,即從事件到其他事件之間存在著正確有效的推理過程——更具體地說,是從我無須推理就認識的事件推論到我不具這種認識的事件。發現這些過程的真相是對于科學和常識的工作程序的一種分析,只要這類程序一般認為在科學上正確有效。

從一組事件推論出其他事件的推理只能在世界具有某些在邏輯上并不是必然的特點的條件下才有其合理的根據。就演繹邏輯所能表明的來說,任何一個事件集合也許都有可能成為整個宇宙;這樣,如果我能推論出事件,我就必須承認超出演繹邏輯范圍的推論原理。一切從事件推論出事件的推理都要求在不同的現象之間存在著某種相互關聯。傳統上把這種相互關聯用因果原理或自然律表示出來。像我們將看到的那樣,它蘊涵在簡單列舉的歸納可能具有的有限正確性中。但是傳統上表示這種必須作為公設的相互關聯的方式,在許多方面都有缺點,有的失之于過于嚴格,有的則失之于不夠嚴格。發現作為科學推理的合理根據所必需的最小量原理是本書的主要目的之一。

科學的重要推理與邏輯和數學的推理不同,只具有概然性,這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了;換句話說,如果前提真并且推理正確,那么結論僅僅可能真。因此有必要考察“概然性”所表達的意義。人們將看出它可能表達兩種不同的概念。一方面有數學上的概率:如果一個類有n個分子,其中m個分子具有某種特點,那么這個類中一個未確定的分子具有所說的這種特點的數學上的概率就是m/n。另一方面,有一種范圍較大和意義更為含混的概念,我把它叫作“可信度”,這是我們有理由給予一個多少不帶必然性的命題的相信的分量。在敘述科學推理的原理時這兩種概然性都要涉及。

我們的研究大體將采取以下的順序:

第一部分講科學的世界,它描述宇宙中由于科學研究而帶有概然性的某些主要特點。這一部分可以看作是為推理定下必須達到的目標,如果我們的與件和我們的推論原理能為科學實踐提供合理根據的話。

第二部分講語言,它所談的仍然是一些準備的條件。這些條件分為兩類。一方面,弄清楚某些像“事實”和“真理”這一類基本名詞的意義是非常重要的。另一方面,有必要考察一下感覺經驗對于“紅”、“硬”、“公尺”或“秒”這一類經驗界的概念的關系。此外,我們還將考察像“此地”和“此時”等主要與講話人有關的詞對于像表明經緯度和日期等不帶個人因素的詞的關系。這種考察提出了一些相當重要和比較困難的問題,這些問題關系到個人經驗對于社會公認的普通知識整體的關系。

我們的主要研究開始于講科學與知覺的第三部分。我們在這里要做的是在一般被人當成經驗知識的東西中把與件和推理區分開來。我們所要做的還不是為推理找出合理根據或是研究進行推理所依據的原理,而是要表明推理(與邏輯構造相對而言)對于科學是必要的。我們還要區別兩種空間與時間,一種是主觀的和屬于與件的,另一種是客觀的和從推理得出來的。我們也將順便指出,除非唯我主義以從未為人主張過的極端形式出現,那么它就是在邏輯上不能成立的、位于片斷的與件世界和完整的科學世界中間的一所房屋。

第四部分講科學概念,它要做的是分析從推理得出的科學世界的基本概念,特別是物理空間、歷史時間和因果律。數理物理學中所用的名詞需要滿足兩類條件:一方面它們必須滿足某些公式,另一方面對它們所作的解釋必須產生可以被觀察證實或否證的結果。通過后一種條件它們和與件聯系起來,盡管這種聯系在意義上并不怎樣精確;通過前一種條件它們在某些結構屬性方面變得具有確定的性質。但是在解釋上仍然有著相當大的伸縮范圍。把與構造相對而言的推理的作用縮小到最小限度來使用這個自由范圍是審慎可取的;例如,根據這種理由,把時空中的瞬間點做成由事件或性質組成的群。從這一部分的開始直到結束,時空結構和因果連鎖這兩個概念逐漸取得越來越大的重要性。第三部分是要發現什么可以作為與件,第四部分則要概括提出,如果科學可以找到合理根據,那么什么是我們一定能從我們的與件推論出來的東西。

因為一般公認科學的推理通常只能使它們的結論具有概然性,所以第五部分就來考察概然性。這個名詞可以有各種不同的解釋,不同的作者也為它下過不同的定義。我們對于這些解釋和定義作了考察,對于想把歸納和概然性結合起來所作的嘗試也作了考察。在這個問題上所得到的結論主要是凱恩斯所提出的主張:除非滿足某些條件,歸納并不能使其結論帶有概然性,并且只靠經驗永遠不能證明這些條件已經得到滿足。

第六部分講科學推理的公設,它試圖發現為我們從一組與件推論出定律找出合理根據所需要的先于經驗的最小量的假定;并且進一步探討在什么樣的可能有的意義上,可以說我們認識到這些假定是正確有效的。這些假定所必須完成的邏輯功能是使滿足某些條件的歸納結論具有很大的概然性。為了這個目的,因為要討論的只是概然性,我們不必假定某一種事件關聯永遠出現,而只需假定它經常出現。例如,看來必要的假定之一是可以分離的因果連鎖的假定,例如光線或聲波所顯示的那些因果連鎖。這個假定可以敘述如下:當一個具有復合的時空結構的事件發生時,經常出現的情況是它只是一系列具有相同或非常相似的結構的事件之一。(比較精確的敘述將在這一部分的第六章出現。)這是屬于一個范圍較大的規則性或自然律的假定的一部分,可是這個假定卻需要用比通常詳細明確的形式加以敘述,因為在通常形式下,它成了一個重言式。

為了正確有效,科學推理需要一些不能由經驗使之具有哪怕是概然性的原理,我認為這一點是從概然邏輯得到的一個無法逃避的結論。對于經驗主義來說,這是一個難以接受的結論。但是我認為通過第二部分所作的對于“知識”概念的分析可以讓它變得比較更加合乎我們的口味。照我看來,“知識”是一個遠遠不及通常所想的那樣精確的概念,它在不用文字表達的動物行為中扎根之深超過了大多數哲學家愿意承認的程度。我們的分析引導我們得出的邏輯上的基本假定,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是一長系列改進的終點,這一系列改進以動物的預料習慣開始,例如有某種香味的東西將是好吃的等等。因此,問我們是否“知道”科學推理的公設并不是像表面看來那樣明確的問題。對它的回答一定是:從一種意義上說是,從另一種意義上說不是;但是從“不是”是正確回答的那種意義上說,我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在這種意義上“知識”是一個幻象。哲學家們的疑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們不愿從這種幸福的夢境中覺醒過來。


[1] 塞米巴拉丁斯克(semipalatinsk),蘇聯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都市,1920年著者訪問蘇聯時曾去該地。——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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