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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語言

第一章 語言的用途

語言也像呼吸、血液、性別和閃電等其他帶有神秘性質的事物一樣,從人類能夠記錄思想開始,人們就一直用迷信的眼光來看待它。野蠻人害怕把真名泄露給敵人,唯恐敵人借以施展邪術。奧里金告訴我們,異教的巫師用圣名耶和華比用宙斯·奧西里斯或婆羅門等名字收到的法力更大。習見反而使我們看不出“不可妄稱你神的名”這句誡言對于語言的重視。人們用迷信的眼光看待語言的習慣還沒有完全消失。英文《圣經》中《約翰福音》里說:“太初有言”,在讀到一些邏輯實證主義者的著作時我不禁想到這句誤譯卻代表了他們的看法。

由于哲學家都是讀書和談理論的人,他們對于語言的興趣主要是把它當作一種作出敘述和傳達知識的工具,但這只是它的許多功用之一,也許并不是它的最原始的功用。對于一個上士來說,語言的功用是什么?一方面是發(fā)號施令的語言,目的在于讓很多聽到的人同時發(fā)出同樣的身體動作;另一方面是罵人的語言,目的在于讓那些沒有做出預期的身體動作的人難堪。除了附帶的效果外,這兩種情況都不是用文字來敘述事實或傳達知識。

語言可以用來表示感情,或者用來影響別人的行為。這些功用不管哪一種都可以用先于語言的方法來完成,雖然完成得差一些。動物發(fā)出痛苦的尖叫,不會說話的嬰孩可以用種種不同的哭聲和笑聲來表達憤怒、難受、愿望、快樂以及所有各種情感。守羊犬對羊群發(fā)出命令所用的手段與牧羊人對犬發(fā)出命令所用的手段幾乎難以區(qū)別。這類聲音與語言之間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界限。如果牙科醫(yī)生讓你感到疼痛,你可能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呻吟;這并不能算是語言。但是如果他說“告訴我是不是感到疼痛”,而你這時發(fā)出同樣的聲音,那么這種聲音就成了語言,并且還是那種旨在傳達知識的語言。這個例子說明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在語言方面和在其他方面一樣,從動物的行為到最嚴格的科學家的行為,從先于語言的聲音到字典學家用得很講究的詞句,中間的過渡是逐漸的和連續(xù)的。

我將把表示感情的聲音叫作“感嘆”。在動物發(fā)出的聲音中已經可以區(qū)別開命令和感嘆。在母雞對著它孵出的一窩小雞咯咯叫的時候,它是在發(fā)出命令,但是在它受驚而發(fā)出粗厲的聲音時,它卻是在表達感情。但是像我們從你在牙科醫(yī)生那里發(fā)出呻吟所看到的那樣,一聲感嘆可以傳達知識,局外的觀察者卻看不出這是出于有意還是出于無意。愛群居的動物在發(fā)現食物后發(fā)出容易辨別的聲音,同類的動物聞聲而至,但是我們卻不知道這些聲音只是表示快樂還是有意要說“這里有食物”。

如果一個動物由于本身的構造使得某種外界條件在它身上產生某種感情,某種感情又產生某種聲音,那么這種聲音對于一個適當的觀察者就傳達了兩件知識:第一,這個動物有某種感情;第二,有某種外界條件存在。動物發(fā)出的聲音是大家都聽得見的,外界條件也可能是大家都看得見的。舉例說,如果動物是海鷗,外界條件就是一大群魚。動物的叫聲可能是直接對其他同類動物而發(fā)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將要說,它們“理解”它的叫聲。但這是假定在聽到叫聲和對于聲音作出的身體反應之間存在著一種“心理的”媒介,而除去在反應推遲的情況外,我們并沒有真正理由假定任何這樣的媒介的存在。語言一大部分的重要性是和推遲的反應有關的,但是我現在還不預備談論這個題目。

語言有表達和傳達兩種功用。語言的最原始的形式和某些其他種類的行為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一個人可以用嘆氣,或者說一聲“哎呀!”或“我真倒霉!”來表達他的悲傷的心情。他可以用手去指或者說聲“看”來傳達他的意思。表達和傳達并不一定是各自分開的;如果你因為看見了鬼而說“看”,那么你可能用一種表達恐懼心情的聲調來講它。這個說法不僅適用于語言的初級形式;在詩和特別是歌曲中,感情和知識是用同樣的手段來表達的。我們可以把音樂看作是一種感情脫離知識的語言,而電話簿卻只告訴人知識而不表達感情。但是日常語言通常都有這兩種因素。

傳達不限于告訴人知識;命令與疑問必須包括在內。有時兩者幾乎不能分開;如果你同小孩走路時說“那邊有個水坑”,這里面就包含著“不要走進去”的命令。告訴別人知識,可能只是因為你對這種知識感到興趣,否則就可能是用來影響別人的行為。如果你剛看見馬路上發(fā)生的一次事故,你會因為你一直想著這件事而愿意把它告訴你的朋友;但是如果你對小孩說六乘七等于四十二,那么你的目的就只是為了影響他的(文字的)行為。

語言有兩種互相關聯(lián)的優(yōu)點:第一,它是社會性質的;第二,它對“思想”提供了共同的表達方式,這些思想如果沒有語言恐怕永遠沒有別人知道。如果沒有語言或者某種先于語言而近似語言的東西,我們對于環(huán)境的知識就會局限于我們自己感官所告訴我們的知識,加上那些我們天生的身體構造賦給我們的推理方法;但是有了語言的幫助我們就能知道別人所說的話,還能說出在感覺上已不屬于現在而只存在于記憶中的東西。如果我們看見或聽到某種未被同伴看見或聽到的事物,我們常常可以用單詞“看”或“聽”,或者通過手勢來讓他知道這件事。但是如果我們在前半小時看見一只狐貍,那么沒有語言就不可能使別人知道這件事實。這是由于“狐貍”這個詞同樣適用于表達看見的狐貍或是記憶中的狐貍這件事實所決定的,所以我們通過發(fā)出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把本身只有自己知道的記憶表示出來。如果沒有語言,那么可以傳達給別人的東西就只有大家具有相同感覺的那一部分生活,而且這一部分生活也只能傳達給那些由于環(huán)境條件而能共有這些感覺的人。

我們將看到語言的用處依靠為大家所共有的和只屬于個人的經驗之間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在研究物理學的經驗基礎上是很重要的。這種區(qū)別一部分依靠生理學,一部分依靠聲波和光量子的繼續(xù)存在,這種繼續(xù)存在使得說、寫兩種語言形式成為可能。所以語言要依靠物理學,而且如果沒有大體可以各自分開的因果連鎖語言也就不能存在,我們還將看到靠著這些因果連鎖才可能有物理學的知識;因為大家對可以感覺的物體的共同感覺只是大體相同,所以從社會方面來說,用來表示這些物體的語言免不了有不夠準確的地方。我用不著說我并不是在主張語言的存在需要物理學的知識。我們說的是,如果物理世界沒有它事實上具有的某些特點,那就不可能有語言存在,并且語言的理論在某些點上要依靠對于物理世界的知識。語言是把我們自己的經驗加上外形并使之為大家共曉的一種工具。一只狗是不能講它的自傳的;不管它吠得怎樣動聽,它也不能告訴你它的父母是貧而正直的。一個人可以做到這點,他是通過把“思想”和大家共同的感覺相互關聯(lián)起來而做到這點的。

語言的功用不僅是表達思想,它還使一些沒有語言就不能存在的思想成為可能。有人主張過沒有語言就沒有思想,可是我卻不同意這種看法;我認為沒有語言也可能有思想,甚至還可能有真?zhèn)蔚男拍睢5遣还苓@些問題怎樣,我們卻不能否認一切比較復雜的思想都需要字詞。在某種意義上講,我可能知道我有五個手指,卻不認識“五”這個詞,但是除非我學會了算術的語言我就不會知道倫敦約有八百萬人口,我也不能有與“圓的周長與直徑之比約為3.14159”這句話所說的意思非常接近的思想。語言一旦開始發(fā)生就獲得一種獨立性:特別在數學上,我們知道一個句子肯定某種關系為真,但是它所肯定的那種關系卻復雜到連頭腦最好的人也不能直接領悟。讓我們先看一看在這類情況下心理方面所發(fā)生的情況。

在數學上我們從我們相信自己能夠理解的比較簡單的句子出發(fā),根據我們相信自己也能理解的推理的法則,一步一步建立起越來越復雜的符號命題,只要我們起始的假定正確,那么這些句子就一定正確,不管它們的意義是什么。通常我們不必知道它們的“意義”是什么,如果我們把它們的“意義”當作在一位具有超人能力的數學天才的頭腦中可能發(fā)生的一種思想的話。但是另外還有一種“意義”,實用主義和工具主義就是根據這種意義產生的。按照那些對于“意義”采取這種看法的人的說法,一個復雜的數學句子的作用在于供給我們具體處理某幾種實際情況的法則。拿上面那個關于圓的周長與直徑之比的句子作例。假如你是個釀酒家,需要為啤酒桶裝配直徑為定長的鐵箍,這個句子就會給你一個法則,你可以用它算出你需要多少材料。這個法則對于小數點每一位都可能有一個新的句子,所以我們從來沒有把這個法則作為一個整體來理解它的意義的必要。除了在最關鍵性場合以外,語言的獨立性能使你拋掉這些冗長的解釋過程。

語言還有其他兩種很重要的用途;它能讓我們使用符號來處理與外面世界的關系,這些符號要(1)在時間上具有一定程度的永久性,(2)在空間內具有很大程度的分立性。這兩種優(yōu)點在寫的文章里比說的語言里更為明顯突出,但是在說的語言里并非完全沒有這兩種優(yōu)點。假如你有一位名叫瓊斯的朋友。把他當作一個物體來看,他的界限有些模糊不定,一方面因為他在不斷失去和得到電子,另一方面又因為既然電子是能的分布,所以它不能在離中心老遠的地方突然消失。因此瓊斯先生的表面帶有一種虛無縹緲、令人捉摸不定的性質,而你是不愿把這種性質和你那位看來似乎結實的朋友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要想證明瓊斯先生是個難以確定他的界限的人,并不需要我們深究理論物理學中最細微的地方。當他正剪腳指甲的時候,在一段短而有限的時間內,很難確定正在剪下的指甲是否仍屬于他。當他吃羊排的時候,從什么時刻起羊排就變成他的一部分呢?當他呼出二氧化碳的時候,在未出他的鼻孔以前,二氧化碳是不是他的一部分?即使我們對這個問題作出肯定的答復,在一段有限的時間內,我們仍然不易確定某些分子已經出了還是未出他的鼻孔。在這些以及其他方面,我們不易確定什么屬于瓊斯和什么不屬于瓊斯。關于空間的模糊不定的性質就說到這里為止。

關于時間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對于“你在看什么?”這個問題,你可能回答一聲“瓊斯先生”,盡管你看到的有時是他的正面,有時是他的側面,有時又是他的后背,盡管有時他可能在賽跑,有時他也可能在安樂椅上打瞌睡。另外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你在想什么?”對此你也可能回答一聲“瓊斯先生”,盡管在不同的場合你心中真正想到的可能非常不同:你想到的也許是嬰兒時期的瓊斯先生,或是瓊斯先生因為早餐晚了而在發(fā)脾氣,或是瓊斯先生正接到將要授給他爵士稱號的消息。在這些不同的場合下,你所經驗的事情是很不相同的,但是為了許多實用的目的還是把它們看成具有一個共同的對象比較方便,我們假定這個共同的對象就是“瓊斯先生”這個名字的意義。這個名字,特別是印在紙上以后,雖然不能完全避免一切物體所具有的不確定性和短暫性,卻比瓊斯先生的不確定性和短暫性要少得多。印在紙上的“瓊斯先生”這幾個字的兩個實例之間比起(例如)瓊斯先生跑步的姿態(tài)和記憶中的嬰兒時期的瓊斯先生之間相似的程度要大得多。每個實例在印出以后所發(fā)生的變化比瓊斯先生所發(fā)生的變化要慢得多:每個實例不吃飯,不呼吸,也不修剪指甲。因此名字能夠使我們把瓊斯先生看成一個單獨的看來好像具有永久性的實體,這比沒有名字時要容易得多,而盡管這個看來好像具有永久性的實體不是真實的,在日常生活中對于我們卻很方便。

從上面關于瓊斯先生的討論看來,語言雖然是一個有用甚至是不可缺少的工具,卻也是一個危險的工具,因為語言是從暗示物體具有一種確定、分立和看來好像具有永久的性質而開始的,但是物理學卻似乎表明物體并不具備這些性質。因此哲學家就面對著使用語言來消除語言所暗示的錯誤信念的困難任務。有些哲學家為了逃避這個任務所涉及的那些問題和各種不能確定以及錯綜復雜的情況,他們愿意把語言看成一個獨立的領域,打算忘掉語言的目的是和事實發(fā)生關系,便于我們應付環(huán)境。在一定限度內,這樣一種處理方法有很大的好處:如果邏輯學家和數學家一直想著符號的意義應該是某種事物,那么邏輯和數學將不會取得它們這樣高的成就。“為藝術而藝術”是一句在邏輯上和繪畫上具有同樣合理范圍的格言(雖然在以上兩種情況這句話都不是全部真理)。歌唱可能起初只是求愛當中的一個舉動,它在生物學上的功用是促進性的交配;但是這件事實(如果它是事實的話)并不能幫助作曲家作出好的音樂來。如果你想在飯館叫一頓飯,那么語言是有用的,但是這件事實對于純粹數學家同樣一點也不重要。

然而哲學家一定要追求真理,即使讓美受到損害也在所不惜,在研究語言時他一定不要讓數學的誘人的歌聲把自己迷惑住。語言在開始的階段是平凡而實用的,它使用一些不夠仔細的大概說法,最初這里面并沒有什么美,所包含的真理也很有限。以后語言所得到的加工在動機上往往只著眼于審美而不是科學方面,但是在我們正要開始進行的這項研究中,不管怎樣困難我們也要毫不留情地把審美的動機完全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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