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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類和低等動物在心理能力方面的比較

在心理能力上,最高等的猿類與最低等的野蠻人之間的差別異常巨大——兩者之間某些共同的本能——各種情緒——好奇心——模仿力——注意力——記憶力——想象力——推理力——逐漸的進步——動物所使用的工具和武器——抽象能力、自我意識——語言——審美的感覺——對上帝、鬼神與其他神秘力量的信仰。

我們在上面兩章里已經看到,人在身體結構方面保持著他從某種低級類型傳代而來的一些清楚的痕跡,但也許有人會提出意見,認為人在心理能力方面既然和其他一切動物有偌大的差別,這樣一個結論一定有它的錯誤的地方。不錯,心理方面的差別是極其巨大的。一個最低等的野蠻人連表達高于四的數目的字眼都沒有,又幾乎沒有任何抽象的名詞來表達一些普通的事物或日常的感情,[1]即便拿他來和在有機組織上最高級的猿類相比,這差別還是十分巨大的。再退一步說,即便這樣一只高等的類人猿受到一些改進,或接受一些“文明化”,所接受的分量大致相當于一只狗所有別于它的祖先形態(parent-form),即狼或胡狼(jackal)的那個分量,它和最低等野蠻人之間的差距還是無疑地非常巨大。南美洲極南端的火地人(Fuegian)是在最低等的半開化的人之列的,但我想起我在英皇陛下船“比格爾號”(H.M.S.“Beagle”)上遇見三個這個族的人,他們曾經在英國住過幾年,能說一些英語,從和他們的接觸之中,我發現他們在一般性情和大多數的心理性能上同我們如此近似,使我不斷地發生驚奇。如果一切生物之中只有人才備有任何心理能力,或者,如果人的心理能力在性質上完全和低等動物不一樣的話,我們將永遠不能理解,或無法說服自己,我們的這些高度的能力是逐步逐步發展出來的。但我們可以指出,人和其他動物的心理,在性質上沒有什么根本的差別,更不必說只是我們有心理能力,而其他動物完全沒有了。同時我們也必須承認,就這種能力的差距而論,存在于一種最低的魚,有如八目鰻(lamprey)或蛞蝓魚(lancelet)和一種猿類之間的,比存在于一種猿類和人之間的,要大得多,而無論差距大小,中間都存在著無數的由淺入深的層次。

在人的道德性格方面,差距也不見得小,一端是一個半開化的殘忍得像老航海家拜倫(甲131)所描述到的那個人,為了孩子把一筐子海膽(sea-urchin)掉落在海里,竟把他向石頭上一摔,摔死了,另一端是文明人的仁慈,像一個霍沃爾德(甲330)或一個克拉爾克森(甲153)那樣。[1]在理智方面也是如此,一端是幾乎不會使用任何抽象名詞的野蠻人,另一端是一個牛頓或一個莎士比亞。最高族類的最高成員和最低的野蠻人的這種差別并不是截然兩碼事,而是由一系列差別極為微小的高低的層次聯系起來的。因此,它們,即每一個極端和層次不是固定不移的,而是可以發展而過渡到,或退回到其他層次的。

我在本章中的目的是要說明,人和其他高等哺乳動物之間,在各種心理才能上,是沒有根本的差別的。這個題目的每一個部分都可以擴充而成為一篇單一的論文,但在這里,我們只能合起來作一番概括的處理。關于各種心理能力,目前既然還沒有大家所公認的分類,我準備把我的話,按照最便利于我的目的的要求,排個先后,逐段地說出來;同時列舉對我最有深刻印象的一些事例,我料想,對我既如此,對讀者也大概會產生一些印象。

在本書下文討論性選擇的時候,我準備再多舉一些關于在進化階梯上一些很低的動物的例子,來說明它們的各種心理能力比我們所可能意料到的要高得多。 同一物種中的各個成員所表現的每一種性能并不一律,而有很大的變異性;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重要之點,我在這里要略舉幾個例子。但在這一點上,我們也用不著說到太多的細節,因為我曾經多方探問,發現凡屬長期從事于觀察或飼養各種動物的人,包括注意于鳥類的人在內,一致認為同種的個體與個體之間在每一個心理特點上都有它們的差別。至于各種心理能力,在最低等的有機體身上,最初是怎樣發展出來的問題,那就像生命本身是怎樣起源的問題一樣,一時是沒有找到答案的任何希望的。這一類的問題,如果人有能力加以解決的話,也是遙遠的未來的事情,眼下只好擱過一邊。

人所具備的幾種感覺既然和低等動物的相同,則他的基本的直覺能力一定也是和它們一樣的。人也有和它們相共同的少數幾個本能,如,自我保全、兩性之愛、母親對新生子女之愛、母親喂乳的欲望,等等。但人所具備的本能,比在進化系列中僅次于他的一些動物來,似乎已經少了一些。東方諸島嶼上的猩猩、非洲的黑猩猩都會構造平臺供睡眠之用;兩種不同的猩猩既有此同樣的習性,我們不妨提出論點,認為這是出乎同一種本能的,但對這一論點,我們也感覺到有些拿不準,因為我們也可以想到,兩種猩猩有著同樣的需要,又具備著同樣的推理能力,來滿足這個需要,而平臺就是所得的結果了。我們可以設想,這些類人猿,也會回避熱帶的許多種有毒的果實,而人卻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但我們知道,我們的家畜,當它們被轉移到一個陌生的外國地區,而到了春天初次被放到野外去生活的時候,它們往往會吃到有毒的植物,這后來它們雖知有所回避,但當初是中過毒的;因此我們就想到,猿類之所以不食有毒的果實,安知不是由于自己的經驗教訓,或它們父母的經驗教訓,而因為有過這種教訓,才知有所選擇的呢?不過我們在下面就要看到,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猿類對各種蛇,乃至可能對其他有危害性的動物,有著出乎本能的畏懼心理。

高等動物的本能之少,和少數本能的性質單純,和低等動物在這方面的情況相形之下,頗成對照,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居維耶(甲175)有一個主張,認為本能和理智是彼此對立的,此消彼長,成反比例;而有些作家認為高等動物的各種理智性能便是從它們的各種本能逐漸發展出來的。但布謝(甲532),在一篇有趣的論文里,[2]指出這種反比例實際上并不存在。他說,他所觀察到的備有種種最奇妙不過的本能的各種昆蟲肯定也是最有智慧的幾種昆蟲。在脊椎動物的系列里,最缺乏智慧的一些成員,如各種魚類和兩棲類,并不具備任何復雜的本能;而在哺乳動物中間,由于它的各種本能而最引人注目的一類,海貍(beaver),卻有著高度的智慧,凡是讀過摩爾根(甲473)先生的出色的著作的人誰都會承認的。[3]

理智的最早的一線曙光——盡管有如斯賓塞爾先生所說的那樣,[4]是通過反射活動的增繁和協調而發展出來的,也盡管這些反射活動是從許多簡單的本能逐步轉變而成,并且彼此十分相像,很難辨別,例如正在哺乳中的一些小動物所表現的那樣——一些比較復雜的本能的所由興起,卻似乎和理智是截然的兩件事,各不相涉。但是,我一面雖遠沒有這種意思,想否認一些本能活動有可能丟失它們的固定與不教而能的性格,并由依靠自由意志而進行的其他一些活動所代替;一面卻也認為,有些發乎理智的活動,在進行了若干世代之后,也未嘗不可以轉變為一些本能而成為遺傳的一部分,海洋中孤島上的鳥類終于懂得躲開人,似乎就是由習慣成為本能的一個例子。這一類的活動不妨說是從此在性質上降了級,因為它們的進行是可以不再通過理智,或不再根據經驗了的。但更大一部分的比較復雜的本能之所以取得,看來不是這樣,而是通過一條完全不同的途徑,就是,通過自然選擇對一些比較簡單的本能活動所發生的變異所進行的取舍的作用。這些變異所由興起的原因,看來不是別的,也就是平時在身體的其他部分誘發出種種輕微變異或個體差異,而至今還是屬于未知之數的那些原因,只是,在這里,它們是在大腦神經的組織上起了作用而已;而所有這一類的變異,由于我們的無知,往往被說成是自發的變異。當我們深深地思考到自己不能生育的工蟻和工蜂所表現的種種奇妙的本能,想到它們由于不能生育而無法把一些經驗的效果和變化了的習性遺傳下去的時候,我想,我們對于一些比較復雜的本能的來源,除了上面所說的結論之外,怕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結論。

我們在上面所說的昆蟲和海貍的例子里,看到了一種高度的理智肯定可以和一些復雜的本能同時并存,而沒有什么不相和諧之處,也看到了起初原是有意識而學習到的一些動作,不久之后通過習慣和熟練,可以和一種反射活動進行得同樣的快當和同樣的準確——盡管如此,我們也必須看到不是不可能的另一個方面,就是在自由理智的發展與本能的發展之間,存在著一定分量的相互干擾——而這種干擾在后來勢必牽涉到腦子方面的某種遺傳的變化。關于腦子的功能,我們現在還知道得很少,但我們可以看到,當理智能力變得高度發展之際,腦子的各個部分一定要由很曲折復雜的一些渠道聯系起來,以保證彼此之間的毫無約束的交通;而這一來的結果是,每一個原先各有職掌的部分也許會變得越來越不適合于應答一些特定的感覺或聯想的要求,即應答得恰如其分,合乎原有的、遺傳已久的——也就是合乎本能的——那一個方式。甚至在一個低級的理智和正在趨向于固定而還不到足以遺傳的程度的一些習慣之間,似乎也存在著某些關系;因為正如一位見識過人的醫師對我說的那樣,某些智力低下而接近于白癡的人在一舉一動上都傾向于停留在一成不變或例行的方式之上,而如果有人鼓勵他們這樣做,他們會表示十分高興。

我的話是說得岔開了,但這段岔路是值得走的,因為,當我們把人與高等動物建立在對過去事物的記憶之上,建立在遠見、推理與想象力之上的一些活動,和低等動物依據本能而進行的恰恰是同樣的一些動作相比較的時候,我們有可能容易把人和高等動物的種種心理能力,特別是人的這些能力,看低看輕了;在低等動物方面,進行這些活動的能力是通過各個心理器官的變異性和自然選擇的作用而一步一步地取得的,而在取得之際,有關的動物,在每一個連續的世代中,是無所用心于其中的,即用不著任何自覺的理智方面的努力的。不錯,像阿·爾·沃勒斯先生所曾提出的論點那樣,[5]人所做的種種牽涉到智力的工作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由于模仿,而不是由于推理。不過,在人的一些動作和低等動物所進行的許多動作之間,有著這樣一個巨大的分別,就是,人在他第一次嘗試的時候,這嘗試的活動是絕不可能通過模仿而作出的,例如一具石斧的制造,或一只獨木舟的制造罷。他必須通過練習來學到如何進行工作,而反之,一只海貍第一次嘗試堆筑它的堤壩或挖掘它的渠道,或者,一只鳥第一次營構它的巢,可以和它們后來在老練的時候所營造或挖掘的一樣的好,或幾乎是一樣的好,而一只蜘蛛嘗試編織它的網,第一次的美好程度也和后來的不知多少次的完全一樣。[6]

現在回到我們更直接有關的題目上來。低等動物,像人一樣,顯然也感覺到愉快和痛楚,懂得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煩惱。最能表現出幸福之感的大概無過于像若干小孩似的正玩得高興的幾只小狗、小貓、小綿羊等等。甚至昆蟲也懂得一起玩耍,那位出色的觀察家,迂貝爾(甲332)看到螞蟻彼此追來逐去,并且裝作彼此相咬,像許多小狗那樣,并且把所看到的描寫了下來。[7]

低等動物,與我們相同,也受同樣的一些情緒所激動,這是早經確立而盡人皆知的一個事實,無須我在這里提到太多的細節而使讀者厭倦了。恐怖在它們身上也像在我們身上一樣起著同樣的作用,足以使肌肉顫動、心跳加快、括約肌松弛,而毛發紛紛直豎。由恐懼而產生的猜疑,是大多數野獸的一大特點。我們讀過滕能特(甲647)爵士所作關于獵取野象時用來作為誘獸的幾只母象的行徑的那段記述之后,我想我們不能不承認她們懂得有意識地進行哄騙,并且充分認識到她們是來做什么的,就是,誘致野象。在同一物種之內,勇和怯是變異極大的一些品質,個體與個體之間差別很大,這我們在所畜的狗中間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些狗和馬的脾氣很壞,動不動發悶氣,另一些則總是和易近人,而這些品質肯定也是遺傳的。誰都知道動物容易暴怒,并且表現得十分清楚。各種動物把怨氣積壓了很久而突然報復得很巧妙的復仇故事是很多的,并且時常有人加以發表出來,看來未必不是實有其事。一向注意準確的侖格爾和勃瑞姆,[8]都說到他們所馴養的各種美洲和非洲猴子肯定是有仇必報的。另一位以精密細致在同輩中著稱的動物學家,斯米思爵士,告訴我他和幾個別的人正好因在場而得以目睹的如下的一件故事:在南非洲好望角,一個軍官時常欺侮某一只狒狒。有一個星期天,狒狒遠遠地看到這個軍官帶了隊伍耀武揚威地快要走過來,它就立刻把水灌在一個小洞里,趕快地和成一堆稀泥,等軍官走近,很準確地向他沒頭沒腦地扔過去,引起路邊的許多人哈哈大笑。后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望見這個挨過它泥巴的家伙,它就眉飛色舞地表示高興。

一只狗愛它的主人,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像一位古老的作家用一種古雅的語氣所說的那樣,[9]“地球上愛你比愛它自己還篤的東西沒有別的,只有一條狗”。

有人知道這樣一個例子:一條垂死而正在痛苦掙扎中的狗還起而擁抱它的主人。另一個大家都聽說過的例子是,一條躺在解剖桌上的狗,一面忍受著刀剪所給它的痛苦,一面卻不時地舐著動手術的人的手;我想,除非這一次手術關系重大,牽涉到我們科學知識的增加,而確有進行的充分理由,或除非施手術的人有一副鐵石的心腸,這人,直到他自己臨死以前,會不時追悔這一件事。

惠威耳(甲702)[10]曾經問得很好,“凡是讀到過有關母愛的一些例子的人,無論它們所敘述的往往是各個民族國家的婦女也罷,或各種動物的雌性也罷,有誰能懷疑這種行為所根據的原理會因人獸之分而有所不同的呢?”我們看到,母愛的表現是無微不至的。例如侖格爾觀察到一只美洲的母猴子(一種泣猴屬的猴子,乙183)細心關切地為她生下不久的小猴子趕走騷擾著它的蠅子;而德迂伏塞耳(甲212)看到一只母的長臂猿在水邊替她的幾只小猿一個一個地洗臉。小猿或小猴不幸而死,母猿或母猴因不勝哀傷而死的例子也時有所聞,而在勃瑞姆在北非洲所畜養的許多種猿猴里,有某幾種簡直老是這樣的以母殉子的。失去了父母的小猿猴總有別的猿猴抱養,其中有公的,也有母的,并且保護得很周到。有一只母狒狒,胸懷特別寬大,她所抱養的小一輩不但有其他猴種的小猴子,并且還有偷來的小貓小狗,為了怕有丟失,還不斷把它們帶來帶去。不過,她的仁慈還是有限,她不讓她的養子養女分享她的食物。勃瑞姆對這一點大為不解,因為他所畜的猿猴總是和她自己的子女分享一切的,并且每只一份,很是公平。這只母狒狒所抱養的小貓里,有一只有一次用爪子把義母抓了一把,義母開頭是吃了一驚,但她畢竟是一只很聰明的狒狒,便立刻把小貓的腳檢視了一下,隨即毫不遲疑地把爪甲一口咬了下來。[11]在動物園里,我從管理人員那里聽說,一只老狒狒(屬狒狒類中的“山都”的一種,乙314),抱養了一只恒河猴(乙832)的小猴子,但后來當兩只大狒狒或山魈,一壯一幼,被放進同一間籠屋的時候,她似乎認識到,新來的客人雖和她不屬于一個種,在親屬關系上總要近一些,于是立刻把恒河猴推開,而把這兩只山魈當作養子看待。我看見,恒河猴既被突然擯棄,便表現出大為不滿的情態,而像頑皮的孩子一樣,一有機會,在保證自己不吃虧的限度以內,便向兩只山魈搗麻煩,甚至向它們進攻,這自然也在母的老狒狒方面激起了很大的惱怒。據勃瑞姆說,各種猴子也懂得在敵人攻擊之下保護它們的主人,像狗在別的狗的攻擊前面保護它們所依戀的人一樣。但我們這些話不免岔到了同情心和忠誠等心理方面去了,目前姑且不再說,把話留給下文。勃瑞姆所畜的猿猴中,有幾只特別喜歡向某一只它們所討厭的老狗,以及其他同被豢養的動物,用種種巧妙的方式,進行嘲弄,引為笑樂。

大多數的比較復雜的情緒是各種高等動物和我們所共有的。每一個人都看到過,如果主人在別的動物身上表示太多的恩愛,一只狗會表現出何等妒忌的心情,而我自己在一些猴子身上觀察到過同樣的情況。這表明動物不但能愛,并且也有被愛的要求。動物也顯然懂得爭勝而不甘落后。它們也喜歡受到稱贊。一只替它的主人用嘴銜著筐子的狗會表現高度的自鳴得意和驕傲的神情。我認為還有一點也是無可懷疑的,就是,狗也懂得羞恥,而這一情緒的表示顯然和畏懼分明是兩回事,而在索取食物過于頻繁的時候,也似乎表現得很像有些羞澀不前,有些難為情。一只大狗瞧不起一只小狗的咆哮,而不與計較,這也不妨說是器量大。有幾個觀察家說到猴子肯定地不喜歡有人嘲笑它們;它們有時候也會假裝受到委屈。在動物園里,我看到一只狒狒,每當管它的人取出一封信或一本書而對著它高聲朗誦的時候,它總要大發雷霆,而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它在盛怒之下,無可發泄,便把它自己的腿咬得流出血來。狗也表現有一種可以名副其實地稱為幽默的感覺,而這又和單純的鬧著玩分明不是一回事;如果主人向它丟一根小木棍或其他類似的東西,它往往會把它銜起來,跑一段路;然后蹲下來,把小木棍擺在前面地上,等上一會兒,看主人是不是走過來把棍子取走。等主人真的走得很近了,它又突然跳起來,銜上棍子,跑得遠遠的,大有勝利而洋洋自得之意;如是者可以重復上好幾次,顯然表示它的所以高興,不是因為玩得痛快,而是因為它開了主人一個玩笑。

現在我們轉到更有理智性的一些情緒或才能;這些是很重要的,因為一些更高的心理能力的發展要以它們為基礎。動物顯然喜歡熱鬧,喜歡聲色的刺激,而生怕閑著無聊,我們看到狗就是如此,而據侖格爾說,猴子也是如此。一切動物都會感覺驚奇而表示出來,而許多種動物也表現著對事物的好奇的心情。由于好奇,它們有時候會吃大虧,例如獵人為了把它們誘引出來,玩些把戲,它們愛看把戲,就上了當。我親眼看到過幾只鹿就這樣地上了當,而羚羊的一種,平時極為小心的臆羚(乙230),以及某幾個種的野鴨,也是如此。勃瑞姆曾經就他所畜養的猴子所表現的對蛇的一種出乎本能的畏懼心情作過一段富有奇趣的記錄,說它們一面怕,而一面卻又十分好奇,會十足的像人的行徑那樣,為了想把畏懼心情平息下來,幾次三番情不自禁地要把裝著蛇的那只箱子蓋揭開一條縫瞧瞧。勃瑞姆的這份記錄大大地打動了我,我在驚異之余,把一條做成標本而蟠著的蛇送進動物園豢猴的籠屋里,猴子一見蛇,頓時張皇失措、大叫大嚷、鬧成一團,我平生所見的奇特的場面不算太少,而這也是絕無僅有的一個。有三個種的長尾猴(乙199)怕得最厲害,它們在籠屋里東奔西竄,不斷發出其他猴子都懂得的作為危險信號的怪叫。只有少數幾只幼小的猴子和一只上了年紀的埃及尖嘴狒狒(乙312)沒有理睬這條蛇。隨后我又把這條蛇放在籠屋中較大的一間的地上。過了一些時候,所有猴子全都集中到這一間屋里來,圍成了一個大圈子,全都盯著蛇看個不停,構成了一個極為可笑的場面。它們都變得極度的神經過敏,一個它們經常玩弄的木球,一半在草堆底下,一半露在外面,偶然轉動了一下,使它們都立刻嚇得跳起來。但別的新東西被送進籠屋時,例如一條死魚、一只死鼠、[12]一只活鱉,或其他物品,這些猴子的反應便與此很不相同。當然起初也有點害怕,但一下子就走過來把玩一番,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接著,我換一個方式進行試驗,我把一條活蛇放進一只紙口袋,松松地封上袋口,然后放進籠屋的較大的一間里。第一只猴子立刻走了過來,輕輕地把口袋打開了一點,向里面張望了一下,立刻一溜煙似的跑開了。再接著我就親眼看到了勃瑞姆所曾描繪到的一切,一只一只的猴子,頭抬得高高的,臉側向了一邊,都按捺不住地要向豎立在地上而張開了口的袋子里窺探一下,看看袋底躺著不動的那件可怕的東西究竟是什么。看來幾乎還像有這樣一個情況,就是,猴子似乎也理會到物類之間的親疏遠近的關系,因為勃瑞姆所畜養的猴子,一見到毫無毒害的幾種蜥蜴和蛙類,也表現出一種發乎本能的恐懼心理,它們把無害認作有害,那是錯了的,錯用了一次本能的反應,但也許它們也看到這些動物和蛇有一點點接近之處,亦未可知。有人知道,一只猩猩,在初次看到一只鱉的時候,也曾大吃一驚。[13]

有人說,模仿的原則是很強有力的,而根據我所目睹的一些情況而言,野蠻人尤其是如此。在腦子發生某些病態的情況之下,模仿的傾向會取得變本加厲的發展,難于抑制。有幾個偏癱或患其他腦病的病人,當其由于發炎而腦質變得局部軟化的初期,會不自覺地對每一個所聽到的字學舌,本國語言的學,外國的也學,也模仿在近旁所看到的別人的每一個姿態或動作。[14]德索爾(甲191)[15]說過,在動物進化的階梯之上,一直要上升到猴子的階段才自動地對人的一舉一動看樣學樣,低于猴子的動物是不會的,而猴子的擅長此道,令人發笑,這是誰都熟悉的。但動物有時候也在彼此之間看樣學樣,例如,有兩種由狗出力養大的狼,也學會了吠,像有的胡狼或豺狗那樣,[16]但這究竟是不是可以稱為隨意的模仿則是另外一個問題。鳥類會模仿它們父母所唱的歌曲,有時候也會仿效別種鳥的歌聲。而鸚鵡能仿效一切它們所經常聽到的聲音,是個模擬專家,這是一向有名的。德迂茹(甲211)敘述過[17]由貓喂養大的一只狗,說它學會了貓所時常進行的用舌頭來舐腳爪的那個動作,并且在舐了之后,又用腳爪來洗刷耳朵和臉。名氣很大的自然學家奧多溫(甲15)也曾親眼看到過這個例子。我在這方面也曾收到過可以用來進一步加以證實的若干條記錄。其中有一條說,有一只狗,雖不是由貓用她的乳汁喂大的,卻是由她同她自己的一窩小貓一道帶領大的,也這樣地學到了這個習慣,并且在它前后十三年的生命之內,一貫維持,始終沒有忘記。德迂茹自己養的一條狗也從一起長大的小貓那里學到了玩球,先用前腳爪撥球,使轉個不停,然后自己向球上面蹦。一位時常和我通信提供資料的朋友肯定地告訴我,他家里養的一只貓慣于把前腳爪伸進牛奶瓶子,因為瓶口太小,頭伸不進,只好用腳爪來蘸取奶汁。她所生的一只小貓也學會了這手法,從此以后,只要有機會,總要這么來一下。

許多動物的做父母的一輩,信賴著小動物所具有的模仿的原理,尤其是憑借著它們的種種本能的或遺傳的傾向,來進行可以說是對它們的教育。當一只貓把一只活的小老鼠交給她的小貓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了這一點。而德迂茹有一段根據他自己觀察所得的很奇特的記載,說到老鷹是怎樣把行動敏捷和對距離的判斷教給兒女的,它們先用死耗子、死麻雀從高處往下放墜,這在小鷹一般開頭都不大抓得住,鍛煉一段時期之后,再放活的小鳥作為捕捉的對象,慢慢就行了。

人的理智方面的進步所依憑的各個心理才能之中,在重要的程度上,幾乎沒有一個是比得上注意力的。動物也表現有這種能力,這是很清楚的,一只蹲在一個洞口準備著一躍而把鉆出洞來的老鼠捉住的貓在這方面表現得十分清楚。野生動物為了捕捉其他的動物來吃,有時可以專心致志或全神貫注到這樣一個程度,可以弄得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那樣,連獵人的走近都沒有能理會。巴特勒特(甲37)先生曾經給我一些資料,令人意想不到地證明,在猴子中間,這一才能的變異性可以大到何等程度。一個專門訓練猴子使它們能在舞臺上參加演出的人經常向動物學會購買一些普通種類的猴子,每一只付五個英鎊;但他有一次請求在購定之前,讓他先把三四只猴子取走幾天,挑選一下,選定的猴子他準備每一只付十個英鎊。當有人問他怎么能這樣快地就知道一只猴子究竟是不是一個好演員的時候,他回答說,這全看它的注意力強不強。如果當他向一只猴子講話而說明一些什么的時候,這只猴子喜歡東張西望,連墻上的一只蒼蠅或其他類似的無關緊要的東西都可以把它的注意力扯過去,這樣的猴子是沒有希望的。用懲罰的方法來加強它的注意力,是無效的,它只會沉著臉生悶氣。反之,一只能悉心注意他的話的猴子則一定可以被訓練出來。

動物對和它接觸過的人和地點有著出色的記憶,這一點是幾乎不待煩言的。斯米思爵士告訴我,在好望角,一只狒狒,在他離開了九個月而再度彼此見面的時候,還認識他,并且表示了久別重逢的一種愉快心情。我自己有過一只狗,很桀驁不馴,厭惡一切來訪的陌生人,有一次,在我離家五年零兩天之后,我故意試它一下,看對我還記得不記得,我走近它所住的馬廄,用我習慣于呼喚它的方式高聲喊了一下,它雖不表示有什么高興之處,卻立刻跟著我一起出門散步,處處聽我的吩咐,真像是我們重逢前的分別那樣,好像這分別不是五年前的事,而是半個鐘頭以前的事。一大串的舊時的聯想,仿佛是熟睡了五年之久以后,一下子突然覺醒過來,涌上了它的心頭,使今和昔掛上了鉤。即便在螞蟻,迂貝爾[18]曾經明白指出,在分離四個月之后,和同一社群中的成員也還能彼此認識。動物對于來回往復的事件中間所經歷的時期長短肯定有些判斷的方法,只是我們還無從知道罷了。

想象力是人的最高的特權之一。通過這一個心理才能,他可以把過去的一切印象、一些意識聯結在一起,而無須意志居間作主,即這種聯結的過程是獨立于意志之外的,而一經連接就可以產生種種絢麗而新奇的結果。一個詩人,像瑞希特爾(甲551)所說的那樣,[19]“如果必須先深深地思考一下,他究竟要不要讓他詩中的一個角色說一聲是,或說一聲不——說話的對象是和他在一起的一個魔鬼——的話;那他就不成其為詩人,而是一個笨拙的尸體了。”做夢最能使我們懂得,想象力是什么一種東西,而瑞希特爾又說過,“夢是一種不自覺的詩的藝術”。我們想象力的產品的價值大小當然要看我們種種印象的多少、精確不精確、清楚不清楚,要看我們對許多印象的這一個不自覺的結合或那一個不自覺的結合進行取舍的時候所用的判斷力或鑒賞力,而在某種程度上,也要看我們把印象結合起來的一些自覺的能力和努力。狗、貓、馬,以及可能所有的高等的獸類,甚至鳥類[20]都會做生動的夢,它們在睡眠中的某些動作和所發出的某些聲音就可以說明這一點。既然如此,我們就得承認它們也多少有些想象的能力,不是完全沒有。狗在夜間要嗥,尤其是在月夜,而且嗥得很奇特、很凄厲,稱為犬吠月(baying——在我國南方有些地區,亦稱“狗哭”——譯者);這里面一定有些特殊的道理,使得狗有這種行徑。不是所有的狗都是這樣。據烏珠說,[21]凡是不吠月的狗,一到月夜,兩眼避開月亮不看,而是盯著靠近地平線的某一個固定之點。烏珠認為,在月夜,狗的想象力受到四周事物模糊不清的輪廓所干擾,并且這種光景會在它們眼前召喚出種種離奇古怪的幻象來;如果這話是真的,那狗的感覺中也許還有幾分可以被稱為迷信的成分咧。

在人的一切心理才能中,我敢說,誰都會承認,推理是居于頂峰地位的。動物也有幾分推理的能力,對于這一點目前也只有少數幾個人提出不同的意見。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動物在行動中突然停止,然后仿佛有所沉思,然后作出決定。一件頗為有意義的事實是,對任何一種特定的動物的生活習慣進行研究的一個自然學家,研究越是深入,他所歸因于推理的東西就越多,而歸因于不學而能的本能的就越少。[22]在后來的幾章里,我們將要看到,有些動物,盡管在進化階梯上的地位極低,卻似乎也表現出某種分量的推理能力。當然,要在推理的力量和本能的力量之間作出清楚的辨別,劃出分明的界限,也往往是有困難的。例如,黑斯(甲307)博士,在他所著的《敞開的北極海面》一書中,幾次三番地說到,他的幾條狗本來一直是靠攏成很緊湊的一隊來拉雪橇的,如今走近了海面冰薄的地方,它們便開始岔開或分開,各拉各的雪橇前進,顯然為的是把重量分配得平均一些,免于陷進水中。旅行到此,這往往是對旅客的第一個警告,說冰越來越薄,前途危險。如今要問,各條狗之所以這樣地改變走法,是由于每一條狗自己的經驗呢,還是由于老一些或比較聰明些的同輩的榜樣呢,還是由于習慣的遺傳,也就是由于本能呢?如果是由于本能,這本能的來源可能很早,早到當地土著居民當初開始用狗來拉雪橇或冰橇的時候;或者,北極地帶的一些狼種,也就是今天愛斯基摩人的狗的祖先,有可能取得了一種本能,驅使它們不要用密集合伙的方式在冰薄的季節里在海面上襲擊所要捕食的動物。

人所以進行一種動作,是由于本能,抑或是由于推理,抑或只是由于一些意念的聯合,我們只能根據當時當地的情境來加以推斷,而意念的聯合這一原理是和推理有著密切聯系而難于劃分的。繆比烏斯(甲467)教授舉過關于一條梭子魚(pike)的例子,[23]取一只養魚器,用玻璃片隔成兩格,一格里放這一條魚,只有它一條,另一格里養滿了多種其他的魚;梭子魚為了捉食其他的魚,時常向玻璃片猛力沖去,有時候簡直是把自己完全沖得發呆。如是者凡三個月。但它終于學到了乖,不再干了。到此,做試驗的人把玻璃撤了,盡管它從此和原先分格而居的別的幾種魚混在一起,卻不再向它們進行攻擊,而后來另外放進養魚器的別種魚它卻照樣吞食。這條魚的行徑之所以前后不同,顯然是由于,在它還不發達的心理狀態中,它把撞得頭昏腦漲和吞食鄰居的嘗試兩種事強有力地聯系了起來,因而有所懲戒。如今可以設想,如果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大玻璃窗的野蠻人,遇上一個相類似的情境,只要撞過一次,就會好久地把撞腦袋和窗格子兩事聯系在一起;這是和魚相同的,但有一點很不相同,他大概會對障礙物的性質進行一些思索,而在前途再遇到相類似的情境時,會更小心一些,不至于再撞第二次。至于猴子,我們在下文就要看到,一次行動所產生的痛苦或僅僅是不愉快的印象有時候就已經足夠使它不再重復這種行動,用不著太多的次數就能接受教訓。如果我們說,魚和猴子之間的這一點差別是完全由于猴子心理上所發生的意念的聯合比魚心理上所發生的要強大得多、深刻得多,盡管魚所受的痛苦,乃至創傷,要比猴子遠為嚴重,——人和魚或猴之間也有同樣的差別,我們能不能說在此種差別之中隱含著人具有一種根本上有所不同的心理呢?

烏珠敘述到,[24]在橫越美國得克薩斯州境的一個廣闊而干旱的平原的時候,他的兩條狗渴得要死,一路只要見有坑坑洼洼之處,它們就沖過去找水,如是者約有三四十次。這些低洼之處并不是小谷或河槽,其中不長什么植物,或雖長而和四周的植物沒有分別;它們是干得一點水也沒有的,因此,也不可能有什么潮濕的土味向外散布。而這兩條狗的行動似乎說明它們懂得凡是坑坑洼洼的地方就最有提供水源的機會。烏珠在別種動物方面也曾時常直接觀察到同樣的行為。

我看到過并且敢說別人也看到過,在動物園里,如果向大象丟一件小東西而大象還是夠不著的話,它會舉起鼻子吹氣,讓氣流超過東西所在的地點而從多方面推動它,使移向自己可以夠得到的距離之內。一位知名的民族學家,威斯特若普(甲699)先生告訴我,他在維也納的動物園里觀察到一只熊,從籠屋的柵欄里伸出掌來,有意地,乃至用心地把柵外小池中的水攪出一個旋渦,好讓浮在水面的一塊面包可以移動到它所抓得到的距離以內。大象和熊的這一類的動作很難歸結到本能或習慣的遺傳上去,因為在自然狀態之中它們是用不著這樣做的。如今要問這一類的動作,高等動物有,一個未受文化熏陶的人也有,在相同之中究竟有沒有什么相異之處?

野蠻人和狗都時常在低洼之處發現水,境遇和效果的兩相符合就在他們的心理上聯結了起來。在同樣的這類事情上,一個受過文化熏陶的人也許要進而提出一個有些概括性的說法來;但在野蠻人,就我們見聞所及,是不是會這樣做則是十分十二分地可以懷疑的,而狗則是肯定的不會的。不過一個野蠻人,以及一只狗,盡管失望的機會要多些,都會同樣地進行尋找水源,而這一動作看來同樣都是從推理出發,且不論他們的心眼里對這類事情有沒有任何自覺的概括性的說法。[25]這話也適用于上面所說的能噓出氣流的象和攪出旋渦的熊。野蠻人肯定的不知道,也不想理會,能滿足他的要求的一些動作有沒有法則可循,或遵循著什么法則;然而他的動作還是按照著一個粗陋的推理過程而進行的,精粗的程度盡管有所不同,就其受這樣一個過程所指引而言,卻和一個能作出最冗長的一系列邏輯推演的哲學家并無二致。在野蠻人和一只高等動物之間,又無疑的有著這樣一個差別;就是,前者會注意到周圍更多和遠為微小的一些情況和條件,也無須太多次的重復或經驗,便會觀察到這些情況和條件之間的聯系,而這一點是極關重要的。我對我自己的孩子之一,當嬰兒時期,每天都把他的活動記錄下來,當他約滿十一個月的時候,在他開始咿呀學語之前,我對他把各式各樣的東西和聲音在他心理上聯結起來的那種越來越快的速度,不斷地得到很深刻的印象,那比我生平所曾看到的最聰明的狗要快得多。不過在這種把事物聯結起來的能力上,高等動物和等級低的相比,也同樣地相差得很遠,上面所說的梭子魚就是比較低級的了。在作出推論和進行觀察的能力上,情況也是這樣。

經過很簡短的一些經驗之后,推理就可以發揮它的指引或提示的作用,這一點從下面所要說的美洲產的幾種猴子的行徑里就可以得到說明,而這些猴種在它們所屬的目里地位還是不高的。侖格爾是一個謹密的觀察家,說到他在巴拉圭時,當他第一次把雞蛋給猴子吃的時候,它們是把蛋向地上砸破了再吃的,這一來就不免有所損失。后來它們就懂得把蛋的一頭輕輕地敲在硬東西上面,破了,再用指頭把碎片摘掉,這就沒有損失了。只須一次被任何尖利的工具所刺傷或割破之后,這些猴子也就不再接觸這種工具,或接觸時特加小心。給它們吃的方塊糖往往是用紙包著的。有時候侖格爾在同樣的紙包里放上一只活的黃蜂,猴子在急于打開的時候就不免被蜇一下,但也只要一次被蜇,再拿到紙包時就一定先放到耳邊,聽聽其中的動靜。[26]

下面要說的一些例子是關于狗的。考耳孔(甲158)先生[27]射中兩只野鴨,但只射中翅膀,傷而未死,掉在河的彼岸,他的回獵犬(retriever)過河拾取,試圖一下子就把兩只鴨子都銜回來,但實際上不可能,于是從來在銜拾獵物時連鳥的羽毛都不會弄亂的這條狗,卻一口先咬死了一只,留在那里,先銜回活的另一只,然后再回去取死的。赫琴森(甲342)上校敘述到,兩只鷓鴣同時被射中,一死一傷,傷的正脫逃中,為獵犬所截獲,[2]獵犬在歸途中又碰上了那只死了的鷓鴣,于是一面停止前進,一面卻表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它試了又試,發現要銜取死的,就不得不先把那只傷了翅膀的活的放下,那就等于讓它逃脫;它沉吟了一下之后,對銜在嘴里的那只狠狠地咬上一口,把它殺了,終于把兩只同時銜歸。就這條獵犬說,這是它把獵獲的活物故意傷害的唯一的例子。這里顯然有推理的存在,盡管這番推理并不很完全,因為這只獵犬也未嘗不可以像銜取那兩只野鴨的例子那樣,把活的先取歸,然后再回去取歸死的。我舉出上面這兩個例子,一則因為它們證據確鑿,而又來自兩個各不相謀的證人,再則因為兩例中的主角是同一種獵犬,同樣地在通過一番沉思之后,臨時突破了遺傳已久的一個習性(即不殺害所取歸的獵獲物),三則因為它們都表明具有相當強的推理能力,否則是不可能突破一個早經固定下來的習性的。

我引聲譽卓著的洪姆博耳特的一段話[28]來結束這一節討論。“南美洲經營騾馬的人說,‘我不準備把步子最輕快的騾子給你,我給你那最有理性的一只,——也就是說,最能推理的一只;’”而像他補充說明的那樣,“這句通俗的口語既然是長期經驗的昭示,它在對認為動物無非是有生氣的機器而已的那一種思想體系進行反駁的時候,比起不務實際的哲學所提出的一切論點來也許更為有力。”盡管如此,有些作家至今還在否認,高等動物會有任何推理的能力,認為連一絲一毫都不會有。他們總是竭力想把諸如上述的一些事實解釋掉,但議論雖多,看來也不過是一些廢話罷了。[29]

到此,我想我們已經表明,人和其他高等動物,特別是靈長類的動物,在少數幾個本能上,是彼此共同的。彼此也都具有相同的一些感覺、直覺和知覺,——而各種情欲、恩愛、情緒,甚至其中比較復雜的幾個,猶如妒忌、猜疑、爭勝、感激和器量,也都是一樣,彼此都懂得進行欺騙,也都懂得報仇。高等動物有時候也會揶揄或奚落人家,甚至也有些幽默之感,它們對事物也會感覺驚奇,也有好奇心。模仿、注意、沉思、抉擇、回憶、想象、聯想、推理等才能,它們也都同樣地具備,只是程度很不整齊罷了。同一個物種里的一些個體,在智力上,下自絕對的癡愚,上至高度的機靈或伶俐,各種程度都有。它們也會失去常度而變成瘋癲,但比起人來,這種傾向要少得多。[30]事實盡管這樣,許多作家卻還在堅持,人和一切低于他的動物之間,在各種心理才能上,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高壘。從前我曾經在這方面收集了大約二十條有關人獸之別的“經典”的論斷,但幾乎是全無用處,由于數量太少,又且彼此說法不一,要從這種嘗試中取得什么結果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甲說,只有人才會逐步地改進;乙說,只有人才會使用工具或火,馴養別的動物和占有財產;丙說,沒有一種動物有抽象的能力和構成一般性的概念的能力,也沒有一種動物有任何自我意識和自知之明;丁說,沒有任何動物使用語言;戊說,只有人才有審美觀念,才反復無常,難于捉摸,才懂得知恩必報,才有神秘之感,等等,才信仰上帝,才有個良心。我準備就其中比較重要和有趣味的幾點冒險再略談幾句。

塞姆奈爾(甲637)主教以前主張過,[31]只有人才能逐步地改進。人改進起來,比其他任何動物又大又快,懸殊得難于相比,是無可爭辯的,而這主要是由于他有語言的能力,和把已得的知識一代一代往下傳的能力。在動物方面,首先就一個物種的個體而言,任何對張設網罟陷阱有過些經驗的人都知道,幼小的動物比老成的動物容易捕獲得多;它們不大戒懼逼近的敵人。就老成一些的動物個體而言,便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地點,用同樣的一種捕捉器,或用同樣的一種毒藥,進行比較大數量的捕捉或消滅;那大概也不是因為每一只以前都嘗過這一種毒藥,更不可能是因為每一只都被一種捕捉器捉住過,而知所警惕。它們是懂得警惕的,但這種警惕一定是由于它們看到過同類遭受過陷害或毒害。在北美洲,凡屬長一身好皮毛的動物久已成為被逐取的對象,而據所有觀察家的一致的見證,它們所表現的機靈、謹慎和狡猾,說出來幾乎令人難于相信;但在這里,由于各種用機關設陷阱的捕捉方法通行已久,遺傳有可能已經發生一些作用,亦未可知。我曾經收到過好幾筆通信資料,說當電線最初在任何一個地區敷設起來的時候,許多鳥不免因碰線而觸電死去,但在很少的幾年之內,它們就都懂得避免這一危險,其所以懂得,看來大概是由于看到了同類是怎樣遭過難的。[32]

上面說的只是就物種中的個體立論,如果我們就物種的一代一代來看,也就是就整個種類來看,無疑的一點是,鳥類和其他動物在和人及別的敵人發生關系之后所產生的戒懼心理,一面既逐步取得;一面卻也未嘗不逐步消失。[33]這種心理的主要組成部分是遺傳的習慣,也就是本能,而另一部分則是個體經驗的結果。一位良好的觀察家,勒若沃(甲396)[34]說,在狐貍時常被獵的一些地方,第一次離開洞穴的小狐貍,比起不大受人獵取的一些地方的老成的狐貍來,無可爭辯的要小心翼翼得多。

我們的家犬是從狼和豺狗傳下來的,[35]家養以來,盡管在狡黠方面沒有得到什么增加,而在戒慎和猜疑方面還不免有所損失,在某幾種道德品質上,例如恩愛、誠信可靠、性情脾氣,以及也許一般的智力,卻都有了進步。普通的耗子,在歐洲全境,在部分的北美洲,新西蘭,不久以前在中國臺灣地區,以及在中國大陸上,都征服和打敗了若干種的其他的鼠類。斯溫霍(甲639)先生,[36]在敘述中國臺灣地區和中國大陸上的這一情況時,把普通耗子之所以能戰勝當地原有的一個大型的鼠種,國姓爺鼠(乙635)[3],歸因于它的更為狡黠的品質。人總是千方百計地想消滅它,它總是竭盡智能地想避免被人消滅,而長期以來,同種之中一切智能低下或不那么狡黠的個體也已經幾乎全部受到人力的淘汰,普通鼠之所以特別狡黠,原因大概在此。但也有可能,普通鼠的祖先,在開始和人打交道之前,早就具備這一品質,即比其他鼠種更為狡黠,也未可知。如果沒有什么直接的證據,而說在過去漫長的各個時代里,在和人打交道之前,之外,耗子便未曾有過理智或其他心理才能方面的進展,那是講不通的,那是根據一個未經證實的假設來否定物種的進化。我們已經看到,根據拉爾代的見解,今天屬于好幾個目的哺乳類動物的腦子,比起它們古老的屬于第三紀的各個祖先類型的腦子來,都要大些。

常有人說,沒有任何動物會使用工具,這又不然,黑猩猩在自然狀態下就懂得用石塊或石子來弄開當地所產的有些像核桃的一種干果。[37]侖格爾[38]教一只美洲種的猴子用同樣的方法把椰子敲開,很容易就教會了;這只猴子后來自己用石子來打開其他種類的硬殼果實,并且也打開過木箱子。它也用同一方法來刮去果實外面味道不好的一層軟的皮肉。它還教另一只猴子用一根棍子來打開一只大木箱的蓋子,而后來它就會把木棍作為杠桿來移動比較笨重的東西。我自己也曾親眼看到一只年輕的猩猩把一根棍子的一頭塞進一條裂縫,然后把手滑向另一頭,而使它發生杠桿的作用,用得很恰當。在印度,很多人都知道,馴養了的大象會把樹枝折下來,用來驅散身上的蠅子;而有人觀察到過,在自然狀態下的一只大象也有同樣的行徑。[39]我又親眼看到一只年輕的母猩猩,當她認為也許要挨鞭子的時候,拿起一條毯子或一把稻草之類來保護自己。在這若干個例子里,石子和棍子都是用來作為工具的,但也還有用來作為武器的例子。勃瑞姆[40]根據一位有名的旅行家,欣姆佩爾(甲579)的話,說到,在阿比西尼亞[4],在當地稱為“格拉達”的一種狒狒(乙315)結隊下山搶劫田里的作物的時候,它們有時候會碰上另一種狒狒,樹靈狒狒(乙316)的隊伍,雙方就會開仗。“格拉達”狒狒先把大石頭從山坡上推滾下來,樹靈狒狒就竭力躲開,然后雙方短兵相接,喊聲震天,彼此猛力沖擊。勃瑞姆自己曾隨同柯堡哥達公爵到非洲,并幫他在阿比西尼亞的孟沙山口[5]用火器向一隊狒狒襲擊。狒狒還擊,也從山坡上推滾下許許多多的石卵,有的像人頭一般大,迫使進攻的人不得不迅速后撤;并且實際上在一段時期里把山口堵塞得無法通行,阻擋了公爵一行的前進。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狒狒是一起通力合作的。沃勒斯先生[41]前后三次看到帶著小猩猩的母猩猩“顯而易見的是滿腔怒氣地把‘榴蓮’樹(durian)的樹枝和帶刺的碩大的‘榴蓮’果打得像一陣大雨點似的紛紛下落,盡量使我們不敢太向樹靠近。”我自己也曾屢次看到,黑猩猩會對冒犯它的人扔任何手邊抓得到的東西;而上文已經說過的好望角的那只狒狒還懂得預先準備好稀泥來對付得罪過它的人咧。

在倫敦的動物園里,一只牙齒不好的猴子慣于用一塊石頭來砸開干果,而管理人員確實告訴我,用過之后,他把石頭在草堆下藏起來,不讓任何其他猴子碰它。到此,我們又看到了財產的觀念。但這也并不稀奇,每一只取得了一塊骨頭的狗、大多數乃至全部會營巢的鳥類都有這種觀念。

阿爾吉耳公爵[42]說,為了一種特殊的目的而造做出一件工具來是人所絕對獨具的一個特點,而他認為這構成了人獸之間的一道寬廣得無法衡量的鴻溝。這無疑地是人獸之間的一個重大的區別;但依我看來勒博克爵士所提到的一點里[43]包含著不少的真理,就是,當原始人為了任何的目的而第一次使用到火石的時候,他大概是偶然地把大塊火石砸成碎片,然后把有尖銳的邊角的幾片用上了。從這一步開始,再進而有目的地砸碎火石,那一步就不大了,更進而有意識地造做成毛糙的工具的那一步也許大些,但也不會太大。但后面較大的一步也許經歷了很長的一些時代才終于達成;新石器時代的人在懂得用打磨的方法來制作石器之前也曾經歷過一個極為漫長的時期的,我們以彼例此,可知這較大的一步所跨越的時間也不可能太短。勒博克爵士也說到,在砸碎火石的時候,火星會爆出來,而在打磨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發熱,而兩種通常用來“取火的方法也許就起源于此。”至于火的性質或作用,則由于在許多火山地區間或有噴射出來的熔巖流經附近的森林而燃燒起來,原始人大概是早就有所認識的。幾種猿類,大概是由于本能的指引,會為它們自己構造臨時居住的平臺。但很多的本能既然要受到理智的很大的控制,比較簡單的一些本能有如平臺的堆筑,可能很容易從比較純粹的本能動作過渡成為自覺而有意識的動作。有人知道,猩猩到了夜晚,會用露兜樹(Pandamus)的葉子來掩蓋它的身子。而勃瑞姆說,他所養畜的狒狒中的一只習慣于用一條草席頂在頭上,使自己免于炎日的熏灼。從這若干個習性的例子之中,我們也許可以看到走向某幾種比較簡單的技藝的第一步,人的祖先的粗率的建筑和服裝有可能就是這樣興起的,正未可知。

抽象的意識、一般的概念、自我意識、心理的個性。——要判定動物在這些高級的心理能力上究竟有無表現、表現到何等程度,即使在知識上比我淵博得多的人也是大有困難的。其所以困難,一則由于我們對于動物在腦子里究竟轉些什么念頭,根本不可能有所判定,再則作家們用到這些高級的心理能力的名詞時,大都各有各的用法,彼此的意義可以相差很遠。如果我們可以根據近來所發表的各方面的論文而作出判斷的話,看來大家所強調得最多的一點是,動物被假定為完全缺乏抽象的能力,亦即構成一般概念的能力。但我們知道,當一只狗遠遠地看到另一只狗的時候,我們往往可以清楚地看出,它心目中的那一條狗是在抽象之中的一條狗,因為,當它們走近而這條狗發現另一條狗是個相識的朋友的時候,它的整個的態度和行動會突然地有所改變。新近有一位作家寫道,如果就這一類的例子說動物的心理活動在性質上根本和人的不相同,那只能是一個毫無根據的假設。如果兩者之一,人也罷,獸也罷,會把他用感覺所覺察到的東西聯系到一個心理概念,那兩者就都會這一套,不分人獸。[44]我養有一只?[6],當我用懇切的聲音對她說“嘻,嘻,那東西在哪里?”的時候(而這是我試過許多次的),它就立即把我的話當作一個信號,認為有東西可以獵取,于是一開始它一般總是很快地向周圍看一圈,然后沖進最靠近的樹叢中去,用嗅覺來探尋有沒有可以獵取的動物,如果沒有,它就抬頭看附近的樹,看有沒有松鼠。如今要問,是不是這一類的動作清楚地表明它心理上有這樣一個觀念或概念,就是,有某種動物可供發現而加以獵取呢?

如果所謂自我意識指的是一種動物能夠深思而把念頭轉到它過去是從哪兒來的、前途又將向哪兒去、或生是什么、死是什么這一類的問題之上,那我們很容易承認,它,任何低于人的動物,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但對于一條久經閱歷的老獵犬,記憶力既極好,又有一些想象的能力,他能做夢就說明了他有這些能力,既然如此,我們能一口咬定地認為,他對他過去多次行獵中種種甘苦、悲歡的經歷會忘記得一干二凈而從不加以追思么?如果不的話,那這就是自我意識的一種方式了。而反過來,我們不妨問,在某些情況之下,人又何嘗有太多的這一方式的自我意識?比迂希奈爾說過,[45]一個地位被壓得很低的澳大利亞的土著居民的老婆,辛勤勞動了半輩子,既用不上幾個抽象的字眼,數數目又數不到四以上,試問她又有多少自我意識可供表達出來呢?或者說,又有多少時間精力來對她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生命的意義作些思考呢?一般都承認,高等動物,盡管在程度上可以有很大的不同,卻都具有記憶、注意、聯想,乃至少量的想象和推理的各種能力。如果這種種能力不是一成不變,而多少可以促進,那我們就看不出來,為什么更高級的能力猶如對事物的抽象化,如自我意識,等等不能通過上面所舉的各種比較簡單的心理能力的發展與結合而演變出來,或比較保守地說,這種演變出來的不可能性至少也是不太大的。有人不同意我們在這里所提出的這些看法,轉過來非難說,在逐步上升的進化階梯之上,究竟在哪一步或哪一級上動物才開始變得在心理上能抽象化、能意識到自我的存在,等等,是誰也說不上來的;那我們倒要問,我們自己的孩子究竟到了什么一個年齡,幾歲幾個月,這種高級的心理能力才露出苗頭來,這又有誰說得上來呢?在兒童,我們至少看到,這些能力的發展是通過了一些細微的瞧不見的階段一步步來的。

動物有它們的心理上的個性,并且能保持它,是不成問題的。我自己在上面所說的那條別離了五年的狗的心理上便曾喚起一連串的過去的聯想,這一番喚起就說明了他保持著他的心理的個性,非此就不能解釋,盡管在以往五年之內,他腦子里的每一個原子都有可能經歷過不止一次的改變。他的個性卻還是完整的一個。這條狗也許會提出不久以前有人提出而旨在粉碎一切進化論者的那個論點,而學做人語說,“一切心理情態變了,一切物質的條件變了,而在其間的我卻沒有變,依然故我。……新老原子交替,老原子把自己身上的種種印象像遺產似的遞交給接替它們而占有它們的位置的新原子,這一番教訓是和意識所說的話相矛盾的,因此,也就是不真實的,但既有進化主義,就不得不有這一套教訓,因此,進化主義的假設是一個不真實的假設。”[46]但這條狗沒有這樣說。

語言。——這一才能被認為是人與低于人的動物之間的主要區別之一,那是公平合理的。不過,據一位卓有見識的評論家惠特雷(甲701)主教說,“使用語言而把自己心上所經過的東西表達出來,又或多或少地理解到一個第二者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有這種能力的動物不只限于人。”[47]巴拉圭所產的一種泣猴,阿札臘氏泣猴,在感情激動的時候,至少會發出六種不同的聲音,而這些聲音能在同類的其他猴子身上激發出同樣的一些情緒。[48]像侖格爾和其他一些作家所宣稱的那樣,各種猴子臉部的一些動作和一些姿態、手勢,同類固然懂,我們人也懂,而我們自己的,猴子也懂一部分。更值得注意的一個事實是,狗自從被人家養以來,吠的音調已經因學習而至少增加到四五種,各有所不同。[49]盡管吠是狗的一個新的藝術,但它的野生祖種無疑也用過各式各樣的叫聲來表達它們的情感。就家犬說,我們可以發現如下的幾種吠聲:切望之吠,例如在行獵時所用的;憤怒之吠,狺狺的叫聲也是用來表達憤怒的;失望之吠,別稱為嗥,狗受到禁閉則發出此種吠聲;夜吠或月夜之吠,其聲凄厲;得意之吠,例如將隨主人出發散步時的叫聲;而呼吁或有所要求的吠聲又顯然和上列的幾種吠聲有別,例如要求開窗或開門時所發的叫聲。烏珠對動物的發聲有過特別的研究,據他說,家養的雞至少能發出十二種有意義的聲音來。[50]

但慣于使用有音節的語言畢竟是人所獨有的一個特點;而同時,他又和低于他的一些動物一樣,也用無音節的各種叫聲,助以各種姿態、手勢和臉部肌肉的種種活動,來表達他的意思。[51]就他那些和高級的智力沒有多大聯系的比較簡單而生動的情感而言,這話尤其適用。我們為了表達痛苦、恐懼、驚奇、憤怒而發出不同的叫聲 ,加上那些各自相稱的動作,和我們做母親的在心愛的嬰兒面前所發出的如慕如訴的種種聲音,要比任何字眼、語句更能把心情表達出來。人的所以有別于禽獸不在他能理解有音節的各種聲音,因為,我們都知道,狗也懂我們的許多字眼和語句。在這方面,狗的理解力大致相當于嬰兒發育到第十個月以至第十二個月之間的理解力,能聽懂許多字眼和簡短的語句,但自己卻還連一個字或詞都說不出來。人的所以有別于禽獸也不僅僅在我們能發出有音節的聲音,因為各種鸚鵡和其他一些鳥類也未嘗不具備這種能力。人獸之間的區別也不僅僅在我們能把一些一定的聲音和一些一定的意念聯結起來,因為,我們肯定知道,有些受過說話訓練的鸚鵡也會沒有貽誤地把字眼與事物、人物與事件聯結起來。[52]人與其他動物的差別只在于,在人一方面,這種把各式各樣的聲音和各式各樣的意念聯結在一起的本領特別大,相比起來,幾乎是無限大;而這套本領顯然是有賴于他的各種心理能力的高度發達。

語言學這門華貴的科學的奠基人之一圖克(甲656)說,語言是一種藝術,好比釀酒,又好比烤面包,不過用寫作來做比喻,也許更恰當些。它肯定不是一個真正的本能,因為每一種語言都得經過學習,才能使用。但它又和尋常的一些藝術有很大的不同,因為人有說話的本能傾向,我們看到每一個嬰兒都會咿呀學語,同時卻并沒有釀造、烤制或寫作的本能傾向。再者,今天的語言學者之中,誰也不再認為語言是有人故意創造出來的,而是慢慢地、不自覺地、通過了許多步驟發展起來的。[53]鳥類所發出的各種聲音,在好幾個方面,最可以和人的語言比類而觀,因為,同一個鳥種之中的所有的成員發出同樣的本能的聲音來表達它們的情緒;而一切能歌唱的鳥類之所以能施展這方面的力量也是以本能為根據的;但具體的歌曲,甚至具體的召喚的鳴聲,是由父母或義父母教出來的。這些歌唱或召喚的聲音,正如巴爾侖屯(甲34)所已證明的那樣,[54]“比起人的語言來,并不見得更內在,更屬于天賦。”小鳥歌唱的第一次嘗試“可以和嬰兒咿呀學語的初步而不完整的努力相比。”雄的小鳥從此不斷練習,或者,像捕鳥的人的行話那樣,不斷地“囀”,一直要囀上十個或十一個月。從它們最初的幾次試唱里,我們幾乎聽不出來所唱的和未來完整的曲調有什么相同之處;但它們一面長大,一面繼續練唱,我們會看出來它們的目的所在,而最后,它們終于,再用捕鳥人的行話來說,“把歌唱圓了”。學唱別的鳥種的歌曲的鳥雛,例如人們在提若爾[7]所教養的金絲雀(canarybird),在學到這種歌曲之后,會把它們傳授給自己的下一代。分布在不同地區的同一個鳥種的歌曲當然不會一律,而是大同小異,而這種天然的小異,也正如巴爾侖屯所說的那樣,也可以恰當地和人的“地方性的方言”的小異相比,而在關系上相接近卻又各自成種的一些鳥類的各自的歌曲則可以和人的一些族類的不同的語言相比。我這一段話說得比較詳細,為的是要說明,取得或發展一種藝術的本能傾向并不是人所獨具,而是人禽同有的。

至于有音節的語言的起源問題,我一面讀了威奇沃德(甲691)先生、法臘爾(甲233)牧師和希賴赫爾(甲583)教授[55]所著的幾種大有趣味的作品,而一面又看到了姆·繆勒爾(甲487)教授的著名的演講集之后,認為無可懷疑的是,它來自對各式各樣自然的聲音,包括其他動物的喉音在內的模仿和變化,而其所以能模仿,也是由于人自己原有一些發乎本能的叫喚之聲,而其間得力于種種表情、姿態的地方也不少。下面我們處理性選擇的時候,我們將要看到,原始人,或者更確切地說,人的某一輩的遠祖,首先用它的喉音來發出真正有音樂意味的抑揚的調門,那也就是歌唱了,今天某幾種的長臂猿(乙494)就是這樣。而我們根據一些范圍更為廣泛的可以類比的資料,不妨得出結論,認為這種歌唱的能力,一到兩性求愛的季節,會變本加厲地施展出來,——會用來表達各種不同的情緒,諸如戀愛、妒忌、勝利的歡欣,——會成為應付對手們的一個挑戰的手段。因此,有可能的是,用有音節的喉聲來模仿動物的音樂性的叫喚聲這一活動終于產生了可以用來表達各種復雜的情緒的一些字眼。在和我們的關系最為近密的高等動物,即各種猿猴,在頭小畸形白癡(microcephalous idiots),[56]和在人類的一些半開化的種族方面,都可以看到聽到什么就學什么的難以遏制的傾向。這一傾向是值得注意的,因為它涉及到這里所說的模仿或模擬的問題。猴子肯定地能夠了解人對它們所說的話的相當大的一部分,而當其在自然狀態中生活的時候,又能向同類發出信號式的召喚,使它們免遭危險;[57]再者,家雞遇到地面上或空中有鷹隼之類的威脅時,也懂得發出兩種不同的警告,讓同類及時走避(此兩種警告的叫聲之外,尚有連家犬也懂得的第三種),[58]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就不妨問一下:在當初,會不會有過某一只類似猿猴的動物,特別的腹智心靈,對某一種猛獸的叫聲,如獅吼、虎嘯、狼嗥之類,第一次作了一番模擬,為的是好讓同類的猿猴知道,這種聲音是怎么一回事,代表著可能發生的什么一種危險?如果有過這種情況,那么這就是語言所由形成的第一步了。

喉音的使用既然越來越多,則通過凡屬器官多用則進、而所進又可以發生遺傳的影響這一原理,發音器官就會變得越來越加強,并且趨于完善;這也就會反映到語言的能力上面來。但語言的不斷使用與腦子的發展之間的關系無疑地比這遠為重要得多。即便在最不完善的語言方式有機會發展而得到使用之前,人的某一輩遠祖的各種心理能力一定已經比今天的任何種類的猿猴都要發達得多。但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認為,語言能力的不斷使用與持續推進會反映到心理本身上面來,促使和鼓勵它去進行一長串一長串的思考活動。如果不用數字,或不用代數,步驟多而冗長的演算是不可能的。如今思考也有同樣的情況,如果沒有字眼的幫助,復雜而需要逐步進行的深長思考,無論是說出來的也罷,或不說出來的也罷,也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尋常不太冗長、不太復雜的思考,看來也未必能離開某種方式的語言,語言是必要的,至少,在語言的幫助之下,思考要容易進行得多,因為,我們知道,有人觀察到過,那個既啞、又聾、又盲的女子,勃里奇曼(甲101),在睡夢中使用她的手指,[59]像是在逐步推演什么似的。盡管如此,長長的一連串生動而聯結著的意念,在沒有任何方式的語言的幫助之下,還是可以在心理上或腦海里通過的,我們從狗在睡夢中的一些動作就可以推論到這一點。我們也已經看到,動物在某種程度上有些推理的能力,而這顯然是沒有語言的幫助的。已經發達了的腦子,像我們的那樣,和語言能力的關系之密,可以從一些奇特的腦子的病例方面得到很好的說明。在這些病例里,語言的能力特別受到影響,有的把記憶名詞的能力丟了,凡是名詞都記不起來,而其他的字眼則可以用得不錯,有的所忘掉的只是某一類的名詞,有的則只記得名詞和專稱的第一個字母,其余全都想不起來。[60]心理和發音器官的持續使用會在它們的結構和功能上導致一些遺傳的變化,這可以和書寫的情況相比,書寫的能力部分靠手的構造,部分靠心理的趨向;書寫的能力肯定是遺傳的,[61]以此例彼則發音與語言的能力的遺傳的可能性應不在書寫的能力之下。

好幾個作家,特別是繆勒爾教授最近堅持說,[62]語言的使用隱含著一種內在的能力,就是形成一般概念的能力,而一切低于人的動物既被假定為不具備這種能力,則人獸之間便形成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高墻。[63]而關于動物,我已經力圖有所說明,它們是有這種能力的,至少在一種粗糙而發軔的程度上有。至于十至十一月的嬰兒,以及啞巴,除非他們在心理上早已形成這一類的概念或意念,我們很難相信他們在一有聲音來到的當兒,竟然能把兩方面連接得像他們所實際表現的那么快。我還可以把這句話引申到一些比較更為伶俐的動物身上;正如斯提芬(甲628)所說的那樣,[64]“一條狗對不止一只的貓、或對不止一只的羊,都構成一個一般的概念,貓的概念或羊的概念,而又懂得相應于這些概念的字眼,其懂得的程度并不下于一個哲學家。這種理解的能力,實際上和說話的能力一樣,足以證明它是具有聽取語音方面的智慧的,盡管這種智慧在程度上不高,卻也還是有的。”

為什么我們現在用來說話的器官當初會逐步發育完善而供語言之用,而不是任何其他的器官,是不難看到的。迂貝爾用整整一章的篇幅來討論螞蟻的語言,表明通過它們的觸須,螞蟻有相當大的彼此打交道、通情愫的能力。我們也未嘗不能把我們的手指作為有效的工具,來達到人我交通的目的,因為我們知道,一個人在經過練習之后,可以用手指對一位聾人傳達有人在公共集會場所所發表得很快的一篇演說,可以一字不差,但有到這種用途的一雙手,如果受到損傷或損失,那將是一個嚴重的不方便。一切高等的哺乳動物既然都有一副發音器官,而在結構的一般格局上又全都和我們人自己的相同,并且早已用作彼此交通情意的工具,那么,如果這種交通的能力有需要推進與改善的話,比較最為現成的做法顯然就是使這副已經發達了的器官取得更進一步的發展了,而通過旁近和相互適應得很好的一些部門如舌與唇的幫助,這是終于實際上做到了的。[65]高等猿猴之所以不能用它們的發音器官來說話,無疑是由于它們的智力還沒有進展到足夠的程度。它們有的是適當的器官,盡管一直沒有用來說話,但若有長期持續的練習,說話或許還是可能的。這一情況很可以和許多鳥類的一種情況相提并論,這些鳥類雖從來不歌唱,卻未嘗不具備一副適合于歌唱的器官。例如,夜鶯(nightingale)和烏鴉的發音器官在結構上是一模一樣的,而前者能用來唱出婉轉繁變的歌聲,而后者只能發啞啞的噪聲。[66]但如果有人問,為什么猿猴的智力沒有能發展得同人的程度一樣,我們在答復里只能提到一些一般的原因,要指望比一般原因更為具體的任何東西,那是不太合理的,因為我們的知識畢竟有限,我們對于每一種生物在發展過程中所經歷的一些連續的階段實在還是無知得很。

各種語言的形成和不同物種的演變而出,以及兩者的發展都經歷過一個漸進過程的種種證據,都有許多奇特的并行的地方。[67]但就語言而論,我們可以往前追溯得更遠一些,我們可以把許多字眼的形成,像我們在上文已經看到的那樣,追溯到對各種自然的聲音奉為天籟的模擬上去,這些字眼實際上就是從模仿中興起的。我們在各種不同的語言之中,既可以發現由于共同的來源或祖系的原因而產生的同原的東西,也可以找到由于相同的形成過程而產生的可以類比的地方。在語言方面,由于一些字母或讀音的改變而引起的其他字母或讀音的變遷是和物種方面的身體部門的相關生長很相像的。兩方面也都有種種部分或部門的重疊,都有長期持續使用的影響,等等。比這些更值得注意的是兩方面所時常出現的各種殘留。英語am一字中的字母m就已經是“我”的意思,因此,I am(我是)這句話里就保存著一個多余而無用的殘留。在一些字的拼法里,也往往有一些字母,在這些字的古老的讀音中有用,現在卻不再讀出,成為殘留了。各種語言,像有機的生物一樣,也可以加以分類或歸類,大類下有若干小類,若干大類又可以合并而成為更大的大類;這些類別可以推本尋源地劃分,成為一些自然的類別,也可以根據其他的特征來分,成為人為的類別。占優勢的語言或方言傳播得很廣泛,導致了其他語言或方言的逐漸被取代而至于滅絕。賴伊耳爵士說得對,一種語言,像一個物種一樣,一旦消滅,就再也不會重新出現。同一種語言也從未有過兩個出生的地方。不止一種的語言有可能交流而發生混合。[68]我們在任何語言或方言中,都可以看到變異性,看到新字眼不斷地冒出來;不過,由于我們的記憶力有個限度,記不了那么多,一些單字,像整個的一種語言一樣,也會逐漸趨于滅絕。姆·繆勒爾說得好,[69]在每一種語言的字匯和語法中間,一場生存競爭不斷地在進行著。好些的、短些的、容易些的經常會占上風,而它們的所以勝利是由于它們自己的、內在的長處。某些字的所以得以長期生存,繆勒爾所說的這些原因是重要的,但此外還不妨添上一兩個次要的原因,就是單純的新奇和時髦;因為,人在心理上有一種強烈的愛好,就是喜歡在一切事物上看到一些輕微的變化。某些受人愛好的字眼能夠在生存競爭中存活下來或保全下來也就是自然選擇。

許多半開化的民族的語言在結構上是有十分完密的規則的,也是復雜得出奇的。時常有人把這一情況抬出來作為證據,不是證明這些語言一定有它們的神圣的來源,就是證明這些民族的創建人當初一定有過一個藝術和文明發展得很高的時代。例如,弗·希雷格耳(甲582)寫道:“從理智的角度來看,在一些屬于最低級的文化的民族里,我們往往觀察到,在語言的語法結構方面,卻有著高度而細致的藝術。巴斯克語(Basque)、拉普語(Lapponian)[8]和許多種美洲印第安人的語言尤其有這種情況。”[70]但,把任何一種語言說成是一種藝術,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意義上的藝術,即有人細心而根據一定的規矩按部就班地搞出來的一種作品,那肯定是一個錯誤。語言學家如今一般都承認,動詞的變化、名詞與代名詞的變格,等等,原先是各自分明的一些字眼,后來才合而為一,略加變化;而這些字眼所表達的既然是事物與人物之間的一些最為顯而易見的關系,則,即便在最早的時代里,絕大多數民族的人都會使用它們,是不足為奇的了。至于說到完密或完整的程度,下面的一個例子最能說明我們是如何地容易在這方面犯錯誤:一只海百合(乙292)所由構成的石灰質的板片可以多到不下于150,000片,[71]全都按照輻射的方式安排得十分對稱,這種所謂的輻射對稱真是盡了完整的能事;但拿它來比一種兩邊對稱或左右對稱的動物,所由構成的部分既比較少,而除了分布在左右兩邊、彼此因對稱而相同的一些部分之外,又沒有任何兩個部分長得一模一樣,一個自然學家卻并不認為它是兩種動物之中更為完整的一種。作為考驗完整的標準,他合理地考慮到一種動物在各種器官上的分化和專化的程度。我們論語言也應該如此,對稱得最為整齊和最為復雜的一種語言,排起等級來,不應該被放在內容不規則、有壓縮簡化和夾雜得有其他語言的成分的語言之上,所說夾雜,指由于族類彼此之間的征服、被征服和人口移徙等等關系,一種語言之中有了一些借來的更富于表達能力的詞匯和更為有用的結構形式。

從上面這些簡短而不完全的議論里我得出的結論是,許多半開化的種族的語言所表現的極度復雜性和結構上的格律性并不證明這一類語言起源于特地的、一舉而成的創造。[72]我們已經看到,有音節的語言這一種能力本身,對于認為人是從某種低級形態發展而來的這一信念,也并不構成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

審美觀念。——有人宣稱過,審美的觀念是人所獨具的。我在這里用到這個詞,指的是某些顏色、形態、聲音,或簡稱為色、相、聲,所提供的愉快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應該不算不合理地被稱為美感;但在有文化熏陶的人,這種感覺是同復雜的意識與一串串的思想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當我們看到一只雄鳥在雌鳥面前展示他的色相俱美的羽毛而唯恐有所遺漏的時候,而同時,在不具備這些色相的其他鳥類便不進行這一類表演,我們實在無法懷疑,這一種的雌鳥是對雄鳥的美好有所心領神會的。世界各地的婦女都喜歡用鳥羽來裝點自己,則此種鳥羽之美和足以供飾物之用也是不容爭論的。我們在下文還將看到,各種蜂鳥(humming-bird)的巢、各種涼棚鳥(bower-bird)的閑游小徑都用各種顏色的物品點綴得花花綠綠,頗為雅致;而這也說明它們這樣做絕不是徒然的,而是從觀覽之中可以得到一些快感的。但就絕大多數的動物而論,這種對美的鑒賞,就我們見識所及,只限于對異性的吸引這一方面的作用,而不及其他。在聲音一方面,許多鳥種的雄鳥在戀愛季節里所傾倒出來的甜美的音調也肯定受到雌鳥的贊賞,這方面的例證甚多,亦將見于下文。如果雌鳥全無鑒賞的能力,無從領悟雄鳥的美色、盛裝、清音、雅曲,則后者在展示或演奏中所花費的實際的勞動與情緒上的緊張豈不成為無的放矢,盡付東流?而這是無論如何難子承認的。至于為什么某些色彩會激發快感,那我只好說,像為什么某些味道或某些氣味會通過我們的味覺、嗅覺而使我們有愉快之感這一問題一樣,是不好答復的;但這種情況之所以形成,生活習慣是或多或少起過一些作用的,因為有些起先被認為是不大美妙而不受我們的感覺所歡迎的東西,后來也有被認為美妙而接受下來的;而我們知道,習慣是可以遺傳的。至于聲音,黑耳姆霍耳茲(甲313)曾經根據生理學上的一些原理多少提出過一些見解,來解釋為什么各種和音與某些音調聽來悅耳。但除此之外,重疊間歇不一律的聲音聽去是很不舒服的,這是凡屬在夜航中聽到過船頭巨纜的不規則的拍打聲的人都會承認的。這同一條原理似乎在視覺方面也起作用,因為我們的眼睛喜歡看對稱的東西或若干圖形的有規則的重疊或反復。即使在最低等的野蠻人也懂得用這一類的圖案作為裝飾;而在有些動物,作為雄性之美的一部分,這種圖案也曾通過性選擇而得到發展。對于從視覺和聽覺方面所取得的這類的快感,無論我們能不能提出任何理由來加以說明,事實是擺著的,就是,人和許多低于人的動物對同樣的一些顏色、同樣美妙的一些描影和形態、同樣的一些聲音,都同樣地有愉快的感受。

人的審美觀念,至少就女性之美而言,在性質上和其他動物的并沒有特殊之處。就其表現而論,這種美感也與其他動物一樣,變化多端,不但族類與族類之間有很大的差別,即便在同一族類之中,各民族之間也很不一樣。根據大多數野蠻人所欣賞而我們看了可怕的裝飾手段和聽到了同樣嚇人的音樂來判斷,有人可以說他們的審美能力的發達還趕不上某些動物,例如鳥類。顯而易見的是,夜間天宇澄清之美、山水風景之美、典雅的音樂之美,動物是沒有能力加以欣賞的;不過這種高度的賞鑒能力是通過了文化才取得的,而和種種復雜的聯想作用有著依存的關系,甚至是建立在這種種意識聯系之上的;在半開化的人,在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人是不享有這些欣賞能力的。

對人的進步發展起著難以估計的作用的種種心理性能,有如想象、驚奇、探索、難于下定義的審美觀念、模仿或模擬的傾向,以及對刺激和新奇的愛好,勢必要引起風俗和一時習尚的變化無常,不可捉摸。我特別提到這一點,因為新近有一個作家[73]突發奇想地把心理上“反復無常、難于捉摸”盯住不放,認為是“野蠻人與野獸之間的最突出與最典型的區別之一。”但人獸的分野并不在此,人之所以變得難于捉摸,是由于種種矛盾的影響,略如上文所說,我們對此雖不盡了解,至少可以了解到一部分。不僅如此,我們將在下文看到,動物在愛憎、好惡、辨別美丑等方面,也未嘗不反復無常,難于捉摸。我們也有理由猜想,動物也未嘗不愛好新奇,并且是為新奇而新奇,不夾雜其他作用。

信仰上帝——宗教。——我們沒有什么證據,來說明人在最原始的時候便被賦予這樣一個高貴的信仰,認為宇宙間存在著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與此相反,不是從那些匆匆忙忙過往的旅行家,而是從長期在野蠻人中間居住過的人那里得來的廣泛的證據,說明許許多多一向存在而今天還存在的種族并沒有一神或多神的概念,他們的語言中也找不到表達這種概念的一些字眼。[74]這個問題當然是完全不同于另一個更高級的問題,就是宇宙間到底存在不存在一個創造者和統治者的問題,而歷來存活過的在理智上造詣最高的賢哲之中,有些位所作出的答復是肯定的。

但若我們把對種種看不見的神秘或超自然的力量的信仰包括進“宗教”這名詞中去,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因為這在文明程度較差的一切族類里,這種信仰似乎是到處有的。要理解這種信仰的所由興起,也并不困難。一些重要的心理才能,想象、驚奇、探索和少許推理合在一道,一旦有了部分的發展之后,人對于他的周圍的事物和事物的經行活動,自然而然會迫切地要求有所理解,而對于他自己的生存,也會作出一些比較模糊空洞的臆測來。像麥克勒南先生所說的那樣,[75]“對于生命的種種現象,一個人總得自以為有些解釋,根據這種解釋的要求的普遍性,我們可以作出的判斷是,最簡單而也是人們最先想到的假設大概是這樣:自然現象的發生是由于在動物、植物、自然的物體,以及自然的勢力里,存在著一些精靈,精靈發號施令、頤指氣使于內,現象就呈露而活動于外,正像人自覺到自己有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而外發為種種活動那樣。”也有可能,像泰伊勒爾(甲663)所指出的那樣,精靈的觀念最先是由夢引起的;因為野蠻人不大會辨別什么是主觀印象、什么是客觀印象。當一個野蠻人做夢的時候,在他眼前呈露的種種形象被認為是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并且是超越在人之外、之上的一種東西;或者說,在睡夢之中,“夢者的靈魂出門旅行一番,接著又帶了對所看到的東西的記憶回到家門。”[76]但到了后來,在想象、好奇、推理等等能力得到更充分的發展之后,人盡管照樣做夢,卻不會再因此而引起對精靈鬼怪的信仰,像缺少這些才能的狗不會這么做一樣。

野蠻人傾向于想象地認為,一切自然物體和自然力量,由于一種精神的或一種生命的元氣從中起著作用,才顯得活潑而有生機——這一傾向也許可以用我自己某一次所注意到的一件小事加以說明:我所畜的一只已在壯年而也頗識人意的狗,在夏季日長晝永、氣候很熱的一天,悄悄地在草地上躺著休息。離它不遠有一頂張開著的陽傘,偶爾為微風吹動,要微微晃動一下,如果陽傘旁邊有人,狗對這頂傘的動靜大概不會作什么理睬。但這時候沒有人,四周一切靜寂,狗看到傘動一下,它就要吠一下,每次先則狺狺,繼則狂吠幾聲。我想,當時狗腦子里一定經歷過一段很快而不自覺的推理,認為沒有什么看得出的原因使傘晃動,而竟然動了起來,這只能說明某種奇怪、陌生,而活的力量來到了草地之上,而在它自己的守護之下,任何陌生的力量是無權進入禁地的。

對一些精靈力量的信仰會很容易過渡到對一種或多種神道的信仰。原因是,野蠻人會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身上所感覺到的一些情欲、一些復仇的愿望或最簡單的還牙還眼的公平觀念、一些恩愛和友好的情緒,整套而原樣地歸給這些精靈。在這方面,上文所已敘到過的火地人(Fuegians)似乎正處在一個中間狀態之中,因為,當“比格爾號”(“Beagle”)船上的外科醫師,為了制成標本,打下幾只小鴨子的時候,明斯特爾[9](甲463)極其嚴肅地宣告說,“啊喲,比諾(甲130)先生,雨多、雪多、吹得多,”意思顯然是,糟蹋了可以供人享用的食物是要受到這些報復性的懲罰的。他又追敘到,當他的哥哥有一次殺死了一個“野人”的時候,當地如何地刮了好久的暴風,有大雨,又下了雪。然而我們一直沒有能發現火地人相信任何類似我們所稱為上帝的神,或舉行任何宗教儀式,而勃頓[10](甲128)理直氣壯地堅持說,他的家鄉地方沒有魔鬼。他的理直氣壯、他的自豪,是很有理由的,尤其是因為,在野蠻人中間,對邪惡的精靈的信仰比對善良的精靈的信仰要普通得多。

宗教的虔誠是高度復雜的一種感情,中間包含有愛,有對一個崇高而神秘的超級的東西的無條件的順從,有一種強烈的托庇之感,[77]有畏懼,有虔敬,有感激,有對未來的希望,可能還有其他的成分。除非一個人在理智與道德能力上已經進展到一個相當高的水平,他是不可能感受和表現這樣一種復雜的情緒的。盡管如此,在一只狗的身上,通過它對它主人的深情、百分之百的服從、一些畏懼,以及也許其他的一些情感,連在一起,我們也還可以看到這種心理狀態的差距雖然巨大而方向則相同的一個最初的一步。一只狗在一次別離之后,再度和主人相見時的態度和行為,是與它和同類相見時的態度和行為大不相同的。而我還應該補充說到,猴子和守護它的人別后重逢的情況也是如此。勃饒烏巴赫(甲95)教授甚至于說,一條狗仰面看它的主人像瞻仰上帝一樣。[78]

最初把人引導到對各種看不見的精靈力量發生信仰,從而產生了當時的物靈崇拜[11]、后來的多神崇拜和最后的一神崇拜的那些高級的心理才能,在推理的能力發展遲緩或停滯不前的情況之下,也會導致種種奇怪的迷信和風俗的產生。在這些迷信或風俗里,有許多是駭人聽聞的——例如,用人做犧牲品來饜足一個嗜血的鬼神;又如用毒物、用火的酷刑來考驗無罪的人;又如巫蠱之術,等等——但這些迷信有時候也還可以使我們深深地追思一下,今昔對比,文野懸殊,我們又該多么感謝我們理性的發達,感謝科學,和感謝知識的積累。勒博克博士說得好,[79]“在野蠻人的生命之上,一直像一片濃密的烏云似的籠罩著所謂‘殃禍之變未知所移’的那一種恐怖心情,使每一分有生之樂都帶上了苦味,我們這樣說是并非言過其實的。”高度發展的心理才能所帶給我們的這些愁苦和間接的結果,和低于人的動物的本能偶然而間或造成的一些錯誤,也有可以相比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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