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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陌上問蠶
  • 趙學梅
  • 3539字
  • 2020-11-06 10:42:26

線裝的陽城

陽城,古稱濩澤,秦代始置濩澤縣,唐代更名為陽城縣。兩千多年悠悠至今,走過多少七品縣官?未曾統計過,大約會有數百個。在無始無終的歷史長河里,他們短暫得幾乎可以被忽略、被遺忘,而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已。但是,陽城不能被忽略、被遺忘。它像一卷線裝的古書,散發著歲月的墨香,珍藏在我的記憶深處。湯王禱雨的桑林與大禹治水的析城,明末的古堡與清朝的庭院,千年挺拔的白皮松與萬古流淌的蘆葦河,總會勾起我許許多多的回憶與懷念。

打開這卷線裝的古書,翻閱其中的任何一章,都覺得精致而厚重。縣城博物館里珍藏著道光年間的一幅縣城手繪鳥瞰圖,與《清明上河圖》的繪畫手法幾無二致。依山而筑的城墻,雄偉的城門,還有那寬闊的濩澤河,繞著古城墻緩緩流過。肅穆的縣衙坐北朝南,雖然畫上的縣衙如今已面目全非,但縣衙內二堂墻壁上鑲嵌著的用石頭雕刻的那幅陽城令箴,依然透過歷史的風塵,詮釋著人生的價值。據考證,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是例行的大考之年,光祿卿大夫馬理任考官,有一位叫魏文英的考生,后來做了陽城知縣。隨后馬理因公事路過陽城,師生相逢很是高興。馬理得知魏文英在陽城很得民心,提筆揮毫寫了如下箴言:“……令乃蒞事,惟廉惟公,明威之下,人服政通。……毋安小成,止于至善。”魏文英知縣重視師長的囑咐,把它當作縣令箴言立石至今。好一個“惟廉惟公”、“人服政通”,如黃鐘大呂一般振聾發聵!這是留給陽城縣官的一份有著恒久價值的政治遺產,即使在今天,依然不乏現實意義。十五年后,物是人非,我已卸下政務,一介布衣站在陽城令箴古圖前,饒有興趣地欣賞和查閱此圖的來歷。原來,古圖是陽城一個叫郭聰歌的女教師家傳之物。20世紀50年代,她將此圖捐給了縣文化館,以后又轉歸縣博物館收藏。

畫里畫外的故事都令人感動。

走進這卷線裝古書,水是古書的靈魂,桑林是古書的精神。一條橫貫縣境東西的濩澤河,孕育了陽城古老的文明和厚重的文化。2300年前戰國時期的《墨子》一書就對陽城古代文明歷史做過“古者舜耕歷山,陶河濱,漁濩澤”的記載。今天的陽城人仍然延續著制作陶瓷和養蠶的習慣。沒人考證過濩澤河畔的陶瓷園與墨子的“陶河濱”有多少關系,但歷史上關于桑林的記載,與今天的陽城蠶絲甲天下顯然一脈相承。劉伯倫先生《湯禱雨桑林即在析城山》的考文稱:陽城桑林古代面積之大,知名度之高,遠非他地可及,是世所公認最早的蠶桑大縣,太行山南段、中條山、太岳山周邊一代正是古代蠶桑業發達之地,西起運城,東至陽城,沁河南段的中條山南北古代桑林茂密。先秦的“濩澤”(今陽城),是以深山大澤的“濩澤”及其南部的大片桑林兩部分組成。古代桑林的面積占到了今陽城縣域的一半以上。后來命名的桑林鄉,還占不到古代桑林面積的五分之一。如若“濩澤”的“桑林”面積不大,蠶桑業不那么興旺發達,帝王們是不會光顧此地的。至今這一帶以“桑”命名的村莊尚有上桑林、下桑林、上白桑、下白桑、范桑溝、桑園溝、桑園河等。更有一條自古至今流淌著的桑林河(今稱澗河)。更有一絕的是:在全國所有至今稱作“桑林”的地方,只有陽城桑林村有座湯廟,其門上匾額寫的是“桑林遺澤”。

世紀之交進行鄉鎮體制改革時,桑林百姓曾請求留下桑林鄉,但滄海桑田,這里已屬邊遠之地,于是被臺頭鄉合并,新設蟒河鎮,湯王的祭壇名字在地圖上從此抹去。如果當時我知道“桑林”在古代有如此顯赫身世,作為縣委書記一定會建議保留桑林鄉的建制或名稱。可惜這一失誤如今已經難以挽回。

縣城東北的蘆葦河像它的名字那樣富有詩意。一千四百多年前,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曾經造訪這里。他在《水經注》一書里稱蘆葦河為羊泉河。因河兩岸蘆葦很多又稱蘆葦河。清澈的河水珍珠般串起了一個個村莊,羊泉、芹池、町店、寺頭、八甲口,村名就是一幅農耕文明的風俗畫。牧歌聲中,羊群悠然飄過,清澈的河邊一畦畦綠油油的芹菜精神抖擻。芹菜園的田舍旁開著一個小小的門店,來往的人們在這里交易物品。春祈秋拜是村民的節日,四鄉八村的人們,帶著貢品到寺院里祈愿。豐收的季節,村民大車小車拉著自己的絲綢等農產品,來到八甲口集市進行貿易。如今,這里仍然保留著一方純凈的山水。村名是一種符號,也是一種境界,它好像表達著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是,留給人們一種懸念,一種猜測。

古人逐水而居,于是河流就成了村落的命脈,它用許多方式刻意或隨意地勾畫著農桑文明的許多符號。沿河而上,不經意地走進張家莊,抬頭看到那古舊廳堂“耕心種德”、“耕讀傳家”的匾額,好像忘記了我們身處喧囂的工業文明時代。蘆葦河到此已經“清且淺兮”,它依偎在張家莊身旁,化石般保留著傳統農桑文化的耕作習俗。如果說陽城是華北蠶桑第一縣,那么張家莊就是陽城蠶桑第一村,也是華北養蠶第一村,這里戶戶種桑、家家養蠶,一代代地延續著桑脈。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與神話無關,與產業政策無關。

讀者已經相識的晚英,是張家莊鄰村董家嶺的一個普通蠶娘。初夏的黎明來得早,蠶娘晚英的蠶事準備必須在太陽出山之前就緒,以候蠶的臨產。凌晨三點,朦朧時分,蠶農家家亮著燈。晚英家的院子很大,掩映在一片桑園中。帶露珠的桑葉放在門前,怒放的牡丹花在晨曦里搖曳,鄉村中無意點綴的風景,讓園藝師汗顏。晚英和公公婆婆一起在院子里忙碌著。掛著紅布忌物的簾子后面就是我拜訪的對象。撩起棉簾走進蠶室,所有人的表情、眼神、肢體語言都是一連串的謹慎。一間窯洞收拾得干干凈凈。地板上灑滿了石灰粉,各種蠶具有序地擺放著。中間擺放著一個蠶匾,用白棉紙蓋著一尺見方的蠶卵。五月的天氣已很暖和了,但窯洞里還生著火,晚英反復觀察著溫度器的變化,低聲寒暄中天色已發白,意味著蠶將臨產。蠶種上面隔著的白棉紙很藝術地鋪蓋了一層嫩桑葉,叫作呼桑。隨著太陽光的蒞臨,揭開棉紙,已是黑滲滲的一片。這些幼蠶似乎在卵里就能嗅到桑葉的清香,踏著光的節奏蠕動著來到人間。我用180毫米的鏡頭觀察蠶的世界。小小的蠶蟲,與嬰兒一樣餓著肚子來到人間,聞到桑葉后,它們的生命就活躍起來。晚英說,收蟻過程約需兩個小時,一張紙可出二萬頭。程序要求很嚴格,用秤稱蠶種,稱桑葉,還要用羽毛不停地收蟻蟲,然后用傳統的籮面粉的籮均勻有度地在蠶紙上撒一層石灰粉。兩小時后,晚英對沒有出卵的蠶進行分離。她說,沒有破卵的蠶是懷孕期未到。做完這一切后,她帶著籃子和剪刀到屋背后的桑園里挑選桑葉。

柏樹蔟

谷桿蔟

蜈蚣蔟

望著嗷嗷待哺的蠶蟲,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人與蠶原來是一個生命守護另一個生命的故事。愛、溫暖、困境和堅強是養蠶人和蠶蟲生命的主題。小小的一頭蠶蟲,一出生就昂著頭,像一頭桀驁不馴的小馬駒。它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復雜和風險。蠶生命的輪回是如此短暫和單純,但它的世界同樣精彩。生命的歷程都是相對的。在人看來,蠶的生命是短暫的,在蠶看來,它要經歷長大、吐絲、變蛹、破繭、交配、產卵的復雜而漫長的過程,相形之下毫不遜色。遙望星空,回望歷史,人的生命何嘗不是短暫的一瞬間?蠶用夸張意象的行為完成極度的寫實,是一種高貴的表達。蠶的生命史注滿了一種沉重而痛苦的悲憫主義色彩,是對生命的祝福,是對生存價值的禮贊。我拿起相機,狹窄的空間使機架無法擺放。機架靠在我的身上,一呼一吸都影響著照片的質量。為了這千分之一的感動,我屏住呼吸完成了這組照片。

微觀拍攝是一件很辛苦但也很過癮的事。養蠶人的禁忌越多,我的創作欲望越大。我用手電打著光,用一個姿勢把蟻蟲的生活史做了有趣的記錄。望著晚英挎籃采葉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金色的晨光中,我想起了《詩經》中“桑者閑閑兮”的美麗場景。只有在蜿蜒的蘆葦河畔,方能享受到這種古典式的鄉間生活。

沿著蘆葦河,我盡情地咀嚼著撲面而來的桑樹清香,踏進了掩埋在荒草中的靈泉寺遺址。位于蠶鄉芹池蘆葦河南岸的這座寺廟已經無存,但清康熙年間陽城知縣項龍章的《靈泉寺松月》給了我豐富的想象空間。冷月、古剎、青松,倒映在蘆葦河中,河水緩緩流動,在靜靜的蠶鄉之夜,演繹出萬種風情。“莫道荒山冷無主,有萬個松堪數。況夜夜月明來照汝。月色也,松多處;松色也,泉多處。山寺日斜風滿樹,鳥弄酸如雨。晚樵歸,踏響云邊路。月去也,泉圍住;泉去也,松圍住。”難知這位知縣在何許心境下寫出如許妙句,連他所用的詞牌《酷相思》都是那么美妙,給陽城這冊線裝古書平添了一抹麗色。項知縣距今已有三百多年,雖然當年筆下的靈泉寺風采難覓,猶可慰藉的是,泉去也,河還在,松去也,桑還在,繁忙的蠶鄉,夜景依然。

線裝的陽城留給人們的印象是那樣的美好,安靜厚重,大氣磅礴。蠶桑文化更是此地流傳有序的生活方式,從仰韶文化或更早時期直至今天,生生不息,從未中斷。每一塄,每一地,每一樹,每一村,每一戶,每一人,都延續著祖先的血脈,傳承著新生的沖動。蠶的故事留在那美麗的小城中,寫在那厚厚的線裝古書里。

養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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